1
何仲諳忘了是第幾次見到那個小個子少年了。
彼時,他站在西麗餐廳的正門口,趕上霜降,天氣陰晦。他穿了一件內(nèi)里加絨的煙灰色羊毛大衣,裹緊了貼在身上,還是覺得寒冷無比。西麗餐廳暖氣開得足,何仲諳一雙眼睛輕描淡寫地掠過四周,用他那雙被擦得黑亮的靴子蹭地:“還等什么呢?進去抓人??!”
話一出口,是極淡的男低音,中氣不足,透著慵懶。
正在開心用著餐的客人一下子全慌了,還沒來得及尖叫,整個餐廳便被數(shù)十個兇神惡煞的黑衣人團團圍住了。
何仲諳抿起嘴巴笑了笑,話里如春風般和煦,眼神卻是冰冷的:“隊里例行公干,大家不要緊張,繼續(xù)享用美食就好?!?/p>
話音剛落,一個小個子少年小炮彈似的“砰”的一聲撞進了何仲諳的懷里。
他沒有防備,下意識地打了個趔趄。只見對方長了一雙看不出情緒的笑眼,嘴里叼著的軟面包“啪”地一下落到了地上:“抱歉啊,何長官?!?/p>
雖然嘴上道歉,少年的面上卻是一絲歉意都沒有,何仲諳哼笑一聲,道:“把我的錢包還回來。”
少年眼里露出驚異,“哎喲”一聲,語帶譏諷地道:“人家都說久病成良醫(yī),你這被偷慣了,倒是品出點兒滋味兒來啦?!?/p>
說完少年有些不甘地從褲兜子里掏出何仲諳的錢包,還給他。
“小毛賊,你別光顧著鬧,攪了別人的局。我今天沒空理你,若是你想玩兒,我不介意送你去我那里吃兩天免費的飯。”
少年不樂意地嘟嘟嘴:“好嘛,不鬧就不鬧。不過長官,你是不是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呢?聽好了,我叫宋玉——”他把最后的那個名字拉得老長,“就是那個美男子宋玉,最風流倜儻的那個宋玉!”
宋玉是游走于奉天這條常年車水馬龍的街道上的最不入流的一個小混混。
他擅長偷竊,從沒失手過??墒撬麨楹螘⑸虾沃僦O,倒是令人費解。在他第四次行竊的時候,很不幸地被何仲諳發(fā)現(xiàn),還被抓去了牢里。
也許何仲諳早就發(fā)現(xiàn)了,只是不屑于同他玩兒而已。
那時他們隔著一扇牢門,何仲諳饒有興趣地抄手靠在墻壁上:“恕我直言,你那風流倜儻的名字,跟你的外形不是很相配。”
宋玉身材瘦小,何仲諳比他高出了一個頭。不過他的臉蛋倒還算得上清秀,可他整日在外頭風吹日曬,無論如何,都與“風流倜儻”四個字毫不沾邊。
宋玉的眼神里充滿了戲謔,“呸”的一聲把嚼在嘴里的稻草吐出來。
“那也別怪我多嘴問了,光憑何長官這清風一般孱弱的身板,是怎么混到現(xiàn)在這種位置上的?”
宋玉早就納悶兒了,何仲諳長了一張比女人還要好看的臉,肌膚雪白,白到耳朵輪廓上泛青的血管都若隱若現(xiàn)。何仲諳說話也是有氣無力的,先前也聽人說,他是泡在藥罐里長大的??伤麤]到三十歲就混到了少校,若說沒有一點兒能耐,宋玉打死都不信的。
為了能讓何仲諳強壯些,他的上司魏司令特意送給他兩房貌美如花的姨太太,美其名曰紅袖添香,讓她們好好照顧他。可現(xiàn)在看來……
宋玉上下掃了何仲諳幾眼,他漂亮的眼睛下有淡淡的烏青,宋玉暗自發(fā)笑,這紅袖添香的照顧,貌似沒起到應有的效果。
宋玉一共被關了七天,到了第八天的時候,何仲諳親自把他放了出來。
當初偷他的那些值錢玩意兒,都被宋玉典當換錢了??蓪Ψ剿坪鯖]有追究的意思,宋玉心里發(fā)毛,梗著脖子問了三遍:“你真的不會找我麻煩了嗎?”
何仲諳揚著一張足以蠱惑人的笑臉:“小毛賊,你沒聽說過嗎,天道好輪回。你現(xiàn)在欠了我的人情,說不定某天,你就還回來了?!?/p>
宋玉沒想到他說的那個時刻這么快就來了。
那天下了雪,宋玉只穿了一件到處是孔、露著里面棉花的破棉襖,蹲在路邊對著過路穿旗袍、披大氅的美女吹口哨。一雙黑亮的皮靴突兀地闖進視線,他抬頭,看見像棵樹一般的何仲諳站在他面前,肩頭落了一層薄薄的碎雪。
半個小時前,何仲諳剛剛處決完從西麗餐廳抓住的五個與日軍勾結(jié)的內(nèi)奸。
他眼睜睜看著那五個人的鮮血匯成細流,順著白雪蜿蜒而下,內(nèi)心竟沒有一絲波瀾。他周身散發(fā)著淡淡的血腥氣及硝煙味兒,盯著宋玉說:“小姑娘,你的棉襖破了?!?/p>
宋玉只稍微愣了一下,復而笑了:“何長官好眼力,那勞煩何長官給我補補?”她瞇了瞇眼睛,拍拍褲子站起身。
何仲諳輕輕咳嗽了一聲,對她做了個手勢,說:“走吧?!?/p>
宋玉亦步亦趨地跟在何仲諳后面,看著他瘦削卻挺拔的背影,陷入自己的思緒。
她常年游走市井,為了生存,不得不隱藏女兒身。而何仲諳這么容易就揭穿了她的小把戲,這個男人的眼光是多么銳利。
雪越下越大,模糊了宋玉的眼睛。
也許,這會是一場永遠下不完的雪,也是一盤誰都走不出的棋局。
2
五天后的蘇家堂會,宋玉佯裝端茶倒水的小廝,站在一處不起眼的角落。
戲臺周圍站了滿滿一排保鏢,臺上的青衣咿咿呀呀地唱著:“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贏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青衣博了滿堂彩,可宋玉有點兒緊張,壓根兒沒心思聽戲。
何仲諳交給她的任務是去偷一份情報。
宋玉小心地瞧了一會兒,端著滾燙的茶水走過去,按照計劃將那茶水“不小心”打翻在那個叫山田的日本軍官身上。
“你做什么!”
山田用蹩腳的中文指責她,這個男人比宋玉料想的還要小心謹慎。她心下一沉,再無動作,戲臺周圍的保鏢卻已聞聲趕來。她有那么一刻的絕望,直到她聽見一聲槍響——山田的眉心正中央多了一個血糊糊的圓洞,他的眼睛不甘地睜著,面色猙獰,仰面倒下。
宋玉順著山田的目光回過頭,戲臺邊坐著傾國傾城的虞姬,手中一把小銀槍,眼波婉轉(zhuǎn)似琥珀,嘴角一絲堅定的笑意,從容不迫,盡數(shù)風情。
宋玉睜大了眼睛,周遭響起凄厲的尖叫聲,保鏢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傻了,好半天才從腰間掏出武器。
還在呆愣的宋玉被跳下舞臺的虞姬拽著手就跑。
場面說不出的怪異,可握著宋玉的手掌心干燥而冰涼,讓她的心漸漸安定下來。直到此刻,她才有些明白了,到底什么才是何仲諳的能耐。
跑了一會兒,宋玉突然感覺背后一陣陣悶痛,她下意識地用手去摸,卻摸到滿手的黏膩溫熱。她的腳步隨之緩了緩,才發(fā)覺自己好像中彈了。
虞姬回過身來看她,宋玉在倒下去的瞬間,看見了那雙在黑暗里閃閃發(fā)亮的眸子。
從病房中醒來,宋玉看見了一身軍裝的何仲諳。
“我沒想過你居然還會唱戲。”
何仲諳的軍裝打扮襯得他身材頎長,臉色卻還是不好。他轉(zhuǎn)頭看了病榻上的宋玉一眼,淡淡地回答她:“個人愛好?!?/p>
宋玉猶豫半晌,緩緩開口:“……謝謝你救我?!?/p>
何仲諳走過來坐在床邊,他望著宋玉因高熱未退而燒得紅撲撲的面頰,居高臨下地笑了笑:“謝我救你?你還沒察覺出來嗎,是我設計了你?!?/p>
何仲諳壓根兒就沒想得到什么軍火情報,或者說,到底有沒有這個情報,都是未知數(shù)。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殺死山田,而宋玉只是個靶子,他需要這個靶子,來轉(zhuǎn)移那些保鏢的注意力。
若是沒有她,就算何仲諳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當著那群保鏢的面掏出手槍。
可他為什么會腦袋一熱,拉著這小毛賊就一起跑了——何仲諳至今也沒弄懂,這壓根兒不是他的作風。
宋玉揚起一張笑顏:“可你還是沒有拋下我啊,不是嗎?”
何仲諳的臉上一僵,看著對方躺在床上沒心沒肺的傻笑,忽然覺得有點兒得不償失。他用修長的手指拂過她的額角,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我當初尋你來,是因為你有價值,你該慶幸?!?/p>
“那現(xiàn)在呢?”
何仲諳站起身,他身上常年飄著一股極淡的草藥味兒,聲音低?。骸拔也淮_定?!?/p>
“若是沒有價值呢?”
“知道太多了,就得死?!?/p>
“……給我個機會,我想活著?!?/p>
何仲諳倒是來了興致,他把宋玉上下打量一遍,突然笑道:“想活命,也不是不可以?!?/p>
宋玉一臉期待。
“不如你就留在我身邊吧?!焙沃僦O啟唇,聲音遙遠而陌生。
3
宋玉留在了何家大宅,做了個小小的侍從,依舊女扮男裝。
她陸續(xù)見到了何仲諳那三個貌美如花的姨太太,二姨太和三姨太都刁鉆刻薄,像兩只盛氣凌人的開屏的孔雀。只有四姨太不一樣,她像是一朵水嫩清麗的空谷幽蘭。四姨太名叫蘇可婉,人如其名,溫婉可人,還留過洋,滿腹詩書,能說一口流利的外語。
下人都很喜歡四姨太,就連宋玉——雖然剛來不久,也是很喜歡她。四姨太說話細聲細語的,如出谷黃鶯一般好聽。
相比之下,何仲諳也自然更喜歡四姨太些。
三天后就四姨太的生日,何仲諳特意選了一只極品金絲雀給她當禮物。宋玉提著個金碧輝煌的鳥籠跑到她那里,把它掛到一個顯眼的位置上。
蘇可婉盯著那鳥兒許久,復而嘆口氣道:“漂亮是漂亮,可這么困著,實在可憐。把它放了吧?!?/p>
宋玉點頭道:“四姨太說的是。可這鳥兒畢竟珍貴,又是老爺送的,放了反倒不好?!?/p>
蘇可婉的手指在身前絞了絞,想了一會說:“還是你考慮得周全?!?/p>
她殷紅的嘴唇微微顫動,眼神黯淡,似是不甘與妥協(xié)。
在何仲諳的書房里,宋玉跟他匯報了把鳥兒拿去給四姨太的事,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問他:“你都有三房姨太太了,不考慮娶個夫人嗎?”
何仲諳抬頭看看她:“怎么,你想當夫人?”
宋玉臉一紅:“你別逗了,我又不合適?!?/p>
何仲諳放下手中的書,笑言:“那么你覺得誰合適呢?”
“自然是四姨太了?!彼斡胥读艘幌?,又兀自點頭,“四姨太人好心善,識大體又漂亮,對何家上下都彬彬有禮,對我也……”
“對你怎么樣?”何仲諳故意逗她,他不能否認,每次看見宋玉喋喋不休的樣子,他的心情都會變好,也許是他身邊清冷慣了,正缺少她這份熱鬧。
宋玉把要說的話生生憋了回去,何仲諳卻突然扯過她的胳膊,把她拽進了懷里。
屋內(nèi)一片寂靜,暖黃色的燈光曖昧得剛剛好,何仲諳虔誠又認真地吻了她。
宋玉看見他密而翹的長睫毛微微顫動,感到他呼吸的熾熱,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然而沉浸在親吻中的兩個人誰也沒有注意到,書房的門露出了一條縫,有人靜靜地站在那里,半晌才轉(zhuǎn)身,一聲不響地離開了。
四姨太生日當晚,她邀請其他兩房姨太太興致勃勃地出去玩兒了,宅子里的女眷們也嚷嚷著要出門湊熱鬧,宅子瞬間空了不少。何仲諳背手站在窗前,看著窗子上結(jié)滿一朵朵形狀各異的霜花。
宋玉端著何仲諳的藥走進來:“你為什么不一起去?”
何仲諳轉(zhuǎn)過頭,眼神中透著慵懶:“無聊?!?/p>
宋玉覺得他這個樣子既幼稚又好笑,眼睛彎成個月牙,抿抿嘴巴說:“你該喝藥了?!?/p>
何仲諳抬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開口竟似撒嬌:“你喂我吧?”
他的神色單純得就像不諳世事的孩子,差點兒讓宋玉忘了他是能一槍打死敵人且眼睛都不會眨的人。她突然覺得難過,自己似乎從沒真正了解過眼前這個人。
良久,她到底是嘆了嘆氣,認命似的一勺一勺地給何仲諳喂藥。對方卻笑得像貓兒一樣,狡猾又滿足:“這苦藥如此好下咽,以前倒是沒覺得呢。”
宋玉的神色有一瞬間動容,這一刻她竟覺得他們只是一對相愛的男女,與世間最普通的戀人沒有什么不同。
4
何仲諳開始覺得身體不適是在一個小時后,他死死地盯著書中的字,卻無論如何都讀不進去,只能咬牙握緊了拳頭。他的額角開始冒出冷汗,身體卻漸漸變得火熱。
他跌跌撞撞地跑去找到宋玉時,已經(jīng)雙目血紅,氣息紊亂:“剛才的藥……藥的殘渣,拿給我看看……”
宋玉嚇了一跳,連忙扶住了何仲諳,焦急地問:“你怎么了?”
何仲諳擺擺手,勉強問道:“今日的藥是誰熬的?”
宋玉慌慌張張地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四姨太,臨走之前……”
懷中少女的體香不斷鉆入何仲諳的口鼻,他只覺渾身像火燒一樣難受,才發(fā)覺自己是被人算計了。可是此刻,他根本無法思考,只是遵循本能地箍緊了懷中的人。
何仲諳的身體本就極差,此番居然被人下了藥,急火攻心,瞬間一口鮮血吐出來。
宋玉嚇壞了,手忙腳亂地給何仲諳擦拭血跡:“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去找大夫……”
“來不及了……”
宋玉驚呼一聲,突然被何仲諳抱住。即便他再體弱也是個男人,她根本沒有絲毫的力氣掙脫?;馃岬奈锹湓谒哪橆a上,直到此刻,她才算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是此藥不解,依他的身體情況,怕是會累及生命。
她的雙手主動環(huán)住何仲諳的脖頸,閉緊了眼,有淚滑過眼角。
一室旖旎,半晌貪歡,渾渾噩噩間,好似飄在夢中。
宋玉總覺得自己還沒有醒,直到她聽見開門聲,接著便是女人的尖叫。
雖然衣服已經(jīng)重新穿在身上了,可宋玉仍然覺得極難為情。
何仲諳面上的潮紅還未完全退去,出門游玩的女眷們回來得“恰逢其時”,四姨太訝異地捂住嘴巴,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老爺,您怎么……”
她的眼神在觸及宋玉的滿頭青絲后,變得震驚異常。這樣的變化瞬間被何仲諳捕捉到,他冷笑一聲,輕輕咳嗽,忽然一把抱起宋玉,緩緩起身。
沒人敢說話,也沒人敢質(zhì)疑。
即便原來所有人都錯把宋玉誤認成男人,可事實擺在眼前,她的確是女子。今日之事說小便小,老爺只不過是要了一個丫頭罷了。
只有何仲諳自己清楚,若宋玉真的是男子,將會是怎樣的后果。
想象中的責問并沒有找上門,蘇可婉卻全然沒有放心的感覺,反而一日復一日寢食難安。
一直到這天的晚飯后,蘇可婉散步回房,當她習慣性地想要喂食那只金絲雀時,卻嚇得瞬間跌坐在地上——她的金絲雀竟然死了!
那鳥兒的死相極慘,肚皮被打穿了一個洞,金色的籠子里到處充斥著羽毛和鮮血。
伺候她的老仆趔趔趄趄來通報:“四姨太,老爺說請您到后院去……”
蘇可婉睜大了眼,臉上寫滿了絕望。
天將暗,殘陽如血。
宋玉閉眼靠在一棵槐樹上小憩,忽然被一聲槍響驚醒。
她的心兀自“怦怦”地跳個不停,跌跌撞撞地往槍響處跑。那是何家大宅的后院,何仲諳背對她站著,蘇可婉跪倒在地上,滿面驚恐。他手中拿著一把銀色的手槍,緩緩蹲下,在蘇可婉的衣服上擦了擦:“是我提醒你,還是你自己說?”
后來宋玉才知道,何仲諳殺掉蘇可婉,并非全因她對他下了藥。
蘇可婉同前兩房姨太太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她并不是魏司令送給何仲諳的女人,而是奉天最大的富商,蘇海送來的。
蘇家與日本人私下勾結(jié),這是眾所周知的秘密。說穿了,蘇可婉也許不姓蘇,卻是為蘇家辦事的人。所以,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一直留著她。
蘇可婉抓住何仲諳的衣擺苦苦哀求:“我沒有,我真的沒有……老爺,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放我一條生路,求你……”
那天她湊巧撞見何仲諳與宋玉接吻,本想借由此事搞壞何仲諳的名聲,于是在自己生日當晚,把其他女眷都支了出去。
可臨到關鍵時刻她發(fā)覺這樣做很冒險,于是決定放棄計劃,又重新?lián)Q回了正常的藥。
誰知何仲諳真的出事了,宋玉竟是女子,她計劃不成,反而有苦說不出了。
“可婉,你若是乖一點兒,又有什么不好呢?”何仲諳露出一個惋惜的表情,“你說得對,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放心去吧,我會幫你好好料理后事的?!?/p>
一聲槍響,一聲凄厲長嘯,那朵空谷幽蘭瞬間枯萎了。
宋玉紅了眼睛,心疼得要命,卻又惡心到想要嘔吐。
她想起了那只死掉的金絲雀??沼幸活w想要高飛的心,卻只能被囚于牢籠,最終,還是逃不過死亡的命運。
何仲諳走過來,宋玉下意識地后退一步。
何仲諳的眼波閃爍了一下,他按住宋玉顫抖的肩膀,將她緊緊地摟在懷里:“可怕嗎?”他頓了頓,聲音幾不可聞,“我給你個機會,你要不要走?”
5
年近除夕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掛起了紅燈籠。
街頭依舊有憲兵掃蕩,可年依舊是要過的。
彼時宋玉已經(jīng)恢復了女兒身,在這偌大何家大宅間,處于一個不尷不尬的位置??墒窍氯藗儗λ琅f友好,說玉姑娘是個有福氣的,從沒見老爺對哪個姑娘如此上心過。
當時何仲諳給她機會的時候,她選擇留下。
后來她也曾過后悔,可有些事情就是沒有道理,就連她自己也講不出道理。
隨著氣溫越來越低,何仲諳吃藥的頻率也變得多了起來。
經(jīng)過那次下藥事件的一番折騰,何仲諳的身體明顯差了不少——每至半夜,他總是咳得厲害,就像要把整個肺都咳出來一樣。偶爾睡著的時候他會貼著宋玉,長手長腳地把她摟進自己的懷里。他是個沒什么安全感的人,他的身子總是冷的,她卻怎么都焐不熱他。
宋玉突然想要貼春聯(lián),她去買了紅紙,自己用毛筆寫字。
原本她想寫“百年天地回元氣,一統(tǒng)山河際太平”,可橫批無論如何都題不好,何仲諳瞧著思量片刻,搶過筆,只落下龍飛鳳舞的“民泰國興”四個字。
宋玉興沖沖地拿著春聯(lián)往外跑,何仲諳在她背后勾著嘴角,心思捉摸不透:“想不到你還有這等抱負?!?/p>
宋玉的動作一頓,僵硬地轉(zhuǎn)過身解釋:“你別取笑我,我只不過前幾天溜進學堂偷聽人家授課,學寫了幾個字罷了?!?/p>
何仲諳倒沒說別的,神情寵溺地罵了一句:“賊性不改?!?/p>
除夕夜的頭一天,何仲諳帶了一堆煙花爆竹回來。他的臉罕見地爬上了幾分紅暈,說是魏司令送的,被迫收下。
宋玉倒是特別高興,抓著何仲諳的衣服袖子,話里有些撒嬌的意味:“既然都拿回來了,為什么不放呢?”她眨了眨眼睛,“你明天陪我放好不好?”
何仲諳沒有立刻說話,他似乎在想些什么,眼神有些縹緲。
所幸他最終還是答了她的話,他拉下宋玉的手,攥在自己手里,十指相扣:“好啊?!?/p>
宋玉的欣喜之上覆蓋了一絲莫名的不安,她加重語氣:“你食言怎么辦?”
“不會食言?!焙沃僦O的手指用力,他看著宋玉,一字一句道,“只要你不走,我就不會走?!?/p>
說起與宋玉的初識到現(xiàn)在,掐頭去尾不到半年。他本以為自己早就沒有心了,不承想與她在相處中廝磨,心竟?jié)u漸起了溫度。
他必須承認,比起冰冷的殺戮,他更愛這樣的感覺,所以,他愿意去赴這個約。
6
除夕夜的零點,宣武廣場上時鐘敲響了三聲。
不遠處傳來人們的陣陣歡呼,這里卻什么都沒有。
過了大約五分鐘,才有人影往廣場這頭來——一個中年男人帶了五六個黑衣人走到廣場中央后,對準天空放了一個信號彈。
他站在冷風中等到不耐煩,才聽見周圍有悉悉簌簌的響動。
中年男人臉上的笑容還未褪去,幾聲槍響,身邊的黑衣人便應聲倒下。他僵了笑容,瞪圓眼睛望著包圍上來的一排士兵。接著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眉目英俊,周身寒氣。
何仲諳也笑了,他將子彈上膛,手槍直直地抵在中年男人的腦門上:“蘇海先生,別來無恙???”
蘇海反而淡定了:“這里明明被封鎖了,你是怎么找到這兒的?”
何仲諳一張臉白得駭人,唇角揚起一個諷刺的弧度:“你不需要知道,畢竟你這條茍延殘喘的賤命,就要在這里結(jié)束了。”
蘇海哈哈大笑:“何長官,你為何要殺我?你已經(jīng)殺了蘇可婉,你究竟想要怎樣?”
“我只會覺得一槍斃命太便宜你了!”何仲諳滿眼都是恨,聲音卻輕得很,“段梅娘這個名字,你應該不陌生吧?”
蘇海一震,愣愣地看著何仲諳:“你認識段梅娘?你是她……什么人?”
何仲諳是段梅娘的兒子。
當年的段梅娘,是北平紅透半邊天的一個戲曲名角兒。
段梅娘的嗓子最亮,戲演得最好,容貌又是最美。何仲諳的父親因病去得早,她為更好地撫養(yǎng)他,沒有再嫁。多少名門望族、達官貴人視這清麗脫俗的名角為世間尤物,多少人趨之若鶩,她從沒動過心。
于是富商蘇海將她強擄了去,為了拉攏日本人,鞏固自己的地位,蘇海把她獻給當時迷戀她的一個日本軍官。段梅娘不甘受辱,在見到那日本軍官時,用剪刀刺向他的胸膛,隨后毅然自盡。
后來,段梅娘被拋尸亂葬崗,她那尚且年幼,未滿七歲的兒子也被丟棄在那里。許是何仲諳命不該絕,他被拋亂葬崗整整三天,竟沒有死。他掙扎著爬出來,被當時路過的魏司令所救。
魏司令之所以會把他留在身邊,就是因為這孩子當時的一個眼神——飽含屈辱與刻骨的恨意,他的眼睛紅得滴血,聲音弱得幾乎聽不到,從牙縫里吐出兩個字:“救我!”
魏司令需要這樣的人。心懷仇恨,肯賣命,不懼怕殺人。
何仲諳的病根兒就是從那時候落下的,他乖乖地靠藥物維持身體,在大仇未報之前,他絕對不允許自己倒下。
近幾年內(nèi),他陸續(xù)在蘇海身邊安插了不少人??墒沁@個老狐貍狡猾異常,他根本就沒有辦法接近他,直到此刻,他終于等來了這個機會。
“我娘清白一生,卻死不瞑目。蘇海,你覺得,我是該在你身上開一百個洞好呢,還是拿刀慢慢地刮,把你削骨剝皮好呢?”
蘇??此埔呀?jīng)認命了,他閉著眼:“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我只有一個請求,別傷害我的女兒?!?/p>
何仲諳古怪地笑了兩聲,從心底冒出一種不安的感覺,直到他聽見身后“嘩啦嘩啦”的聲音,才明白這種不安是什么。
不遠處,煙花散落了一地,女孩穿著他替她補上的破棉襖,鼻尖凍得通紅。她就這樣只看著他,像根本看不見其他人一樣:“何仲諳,你食言了?!?/p>
7
宋玉有時候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直覺準得嚇人。
她是一路跟著士兵的腳步尋過來的,輾轉(zhuǎn)至此,待她看清眼前形勢,才恍然大悟出一件事——當初何仲諳“假意”派她去竊取的情報,是真的。
情報的內(nèi)容,就是關于蘇海與日本人進行軍火交易的時間和地點。
何仲諳知道她是個菜鳥,定會失手。在她同山田糾纏的同時,他已另派他人成功地竊取了這份情報。
宋玉抬起腳往前走,一旁的士兵適時上來攔住了她。
何仲諳的表情有片刻的凝滯:“我沒有食言。我說過,只要你不走,我就不會走?!?/p>
這是何仲諳此刻最不想面對的事情,可她還是來了。他本想瞞著她,只要過了今晚,他就能伸手抓住那份微弱的光明:“難道你想親眼看著你的父親死在我的手里?”
眼淚流了出來,宋玉經(jīng)歷過這么多事,卻在此刻失去了力氣。何仲諳早就知道了,她宋玉——或者說,蘇玉,是蘇海唯一的女兒。
她從小有自己的主見,明明是個富家小姐,卻打小混跡市井,不喜歡隨波逐流,更厭惡父親的行事作風。即便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他賣國求榮,也是她所不齒的。因此在蘇海命令她故意接近何仲諳后,她也沒有將任何有利的消息提供給他。
宋玉不知道她的身份是何時被發(fā)現(xiàn)的,她更不理解,他都發(fā)現(xiàn)了,怎么還會留她在他身邊。
她想起蘇可婉的慘死,也想過有朝一日她的結(jié)局也會是如此。她極其不想承認這層關系,可她到底與蘇家血脈相連,怎么都撇不清楚。
或許她在骨子里與何仲諳是同一種人,否則他是這樣殘忍又深藏不露的一個人,她怎么還會選擇留在他身邊呢?
那個除夕夜,面對宋玉,何仲諳到底還是沒能忍心。
他命令手下打暈了宋玉并帶走了她,所以她沒有真正體會到那夜的凄涼,就只是做了一場噩夢,她醒來的時候還是在何家大宅里。
蘇海死了,蘇家也就快散了。
何仲諳安插過去的人終于有了用處,他命令他們把蘇家剩下的人全部抓了起來。他答應宋玉,只要她不離開,他就不會動他們。
這日奉天又開始下雪。
雪落在地面很快就化了,卻一直下個不停。就像那日一樣,他們都逃不開這場大雪,都走不出這盤棋局。橫亙在兩個人之間的東西太多了,多到誰都無法委曲求全。
何仲諳把那些煙花全放了。
從沒見過這么多煙花一齊綻放的盛景,何家所有的人都興奮不已,只有宋玉呆呆地倚著門欄,看天空上漂亮的煙花綻放后落成灰燼。
何仲諳走過來捉她的手。她沒有動,依然望著天空,問他:“你是何時開始調(diào)查我的?”
“我被下了藥的那一次。我早知道蘇可婉是蘇家人,從來就對她有所防備。只有你,我對你毫無保留?!?/p>
“沒錯,藥是我下的。”宋玉笑得很釋然,“既然如此,你為什么還留我在身邊?”
何仲諳并未回答她的話,而是看著她的眼睛道:“我明明中了計,若那晚你不幫我,我必死無疑?!?/p>
“可你并沒有拋下我?!?/p>
“宋玉,你是不是也愛上了我?”
宋玉沒有回答。
何仲諳說:“我是真的喜歡你?!?/p>
因為喜歡,所以才相信,或許,真的會有陽光眷顧黑暗。
宋玉說:“你放我走吧?!?/p>
“我當初給過你機會,是你自己選擇了留下?!?/p>
宋玉那時候不知道何仲諳同蘇家的恩怨,若是她知道,她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做出另外一個選擇。何仲諳忽然松開了她的手,背對著她劇烈地咳嗽。他捂住嘴巴,一直到她看不見的地方才放下。他攤開手心,那里有一小攤鮮紅的血液。
尾聲
從宋玉說想離開那時起,她一共嘗試了三次才成功逃離了何家大宅。
她心里清楚,這分明是何仲諳故意放走她的。
她唯一帶走的東西是那件破棉襖,她從那棉襖的口袋里摸出一張字條,上面寫了個地址。
宋玉根據(jù)地址找去,找到了剩余的蘇家人。她跟著他們一起離開奉天的時候,戰(zhàn)爭已經(jīng)開始了。
她顛沛流離,一直到多年之后,她才又一次回到了奉天。
聽說何仲諳在她離開的半年后就病死了,自打那以后,何家大宅就荒廢至今,她甚至連他最后一面都沒見到。
宋玉推開那扇熟悉的大門,看見了那副當年她親手貼上去的對聯(lián)。
紙張在風吹雨打的侵蝕下已經(jīng)損壞破裂,字跡卻依稀可辨。她湊近,將那副殘破對聯(lián)完整地撕了下來。
對聯(lián)的背后居然有字——她永遠忘不掉這筆體,同“民泰國興”四個字完全相同的筆體,龍飛鳳舞,盡抒胸臆。
摸爬滾打時沒哭過,家破人亡時沒哭過,炮火連天時也沒哭過的宋玉,如今卻哭得眼睛都看不清了。
也只是因為她看到那楹聯(lián)背后,斑駁的筆跡顯現(xiàn)出這么一句話——
生當復歸來,死當長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