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聲鳥鳴,微風一樣吹過,流水一樣淌過,禾苗一樣生長,浪花一樣洋溢在嘉峪關(guān)大地上時,白晝就撤走了黑夜,讓薄薄的亮光灑遍廣袤田野。當然早起的不僅僅是麻雀,還有大雁、水鴨、大杜鵑、布谷鳥、荒漠伯勞們,它們和我一樣住在綠色里,住在嘉峪關(guān)這片繁盛的綠色里。
想來,我和這些鳥兒們是幸福的。不似林則徐、祁韻士、方希孟和袁大化這些清朝學士們,風塵仆仆遠道而來,見到的嘉峪關(guān)是“碎石縱橫,人跡絕少。前路孤墩,寒煙出沒?!薄笆颖M黑色,茫茫如海?!彼麄児P下的嘉峪關(guān),多形勝山川,少草木,難道是他們疏忽了,不會,林則徐的《荷戈紀程》里就有“近關(guān)多土坡,一望皆沙漠,無水草樹木?!边@樣的描寫。林則徐注意到了嘉峪關(guān)的草木,但是嘉峪關(guān)卻無草木可寫,想那時那刻林則徐的心里是難過的,因為他來自南方,南方的水和樹木多得無法想象,綠色濃稠得化不開,空氣里全是水珠,潮潤讓一切軟耷耷的,是文襄公左宗棠為長城播撒了一抹綠色。這遠天遠地的綠色,從陜西長武縣起,西到嘉峪關(guān)止,全長3000余里,史稱“陜甘大道”,是左宗棠率領(lǐng)湘軍弟子一邊修路一邊栽樹,3000余里的綠色,3000余里的柳樹,人們叫左公柳,這長長的一溜綠色讓干枯枯的嘉峪關(guān)有了活力。后來,這條道變成“陜甘新大道”,因為左宗棠要出兵西征,道路一直延伸到新疆喀什和精河縣,柳樹也栽到那里?!靶略詶盍Ю铮么猴L度玉關(guān)?!毕胂蟠禾炖铮鴺湫迈r的柔枝嫩條的纖影和生長的細小葉片,在布滿黑色碎石的戈壁里閃閃發(fā)亮,是何等的盛大和氣派。這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嘉峪關(guān)下也有活了一百多年的左公柳,依然綠色蒼蒼,這是歲月的漿液像磷火在身體里游走,是光芒在脈管里蔓延,是生命極深的紋路潛伏在根部和無數(shù)枝葉里,然后披一身陽光和光陰與嘉峪關(guān)一起站在風雨里,蒼茫里。
現(xiàn)在,我站在嘉峪關(guān)城樓上,看嘉峪關(guān)被綠色覆蓋,看陷在綠色里的嘉峪關(guān),就像太陽埋進黃昏松軟的皮毛里。嘉峪關(guān)人讓樹木一寸一寸染綠2935平方千米的土地,是近幾十年的事,這幾十年是一個時代,是嘉峪關(guān)人植樹、播綠的時代。你看,嘉峪關(guān)城樓被綠樹和水草圍繞,九眼泉重新煥發(fā)生機,還有長長的長城和第一墩,遠處的討賴河,村莊和莊稼都被關(guān)城重新駕馭。那明亮、無窮無盡的綠色掠過文殊山、黑山,把嘉峪關(guān)關(guān)城、懸臂長城、第一墩、沿邊墩、黑石子、斷山口排列成線條清晰的圖景,也把它們拉成一條線,一條寬闊又雄厚的線條,吮吸先祖?zhèn)兒顾⒕磉M嘉峪關(guān)人理想的疲倦又昂揚的線條,明晃晃的、凹在綠色深處,像海市蜃樓。
有一刻,它們是雄偉的,華麗得令世界凝固。是炎熱的盛夏,時時想出門,夢想遠方與詩又錢袋鼓鼓的人們,從燠熱的南方,遙遠的北方,從巴黎、澳大利亞等紛至沓而,來看嘉峪關(guān),看嘉峪關(guān)這個老物。這個老的物懷里藏著無數(shù)奇異的魔術(shù),心里裝著無盡的故事和滄桑。白天,當長風吹散寂靜的大氅,艷陽曬干邊塞的苦楚,嘉峪關(guān)就在無比奇妙、充滿詩歌和理想里迎來蜻蜓點水的人們。一波一波從遠方趕來的人們,心里想著不到長城非好漢,此時自己就成了好漢。懷揣喜悅的好漢們,帶著極大的滿足感穿過深闊無垠的門洞,也把自己的聲音留在門洞里。如果從對面城墻上的垛口看門洞里的人,一種深遠的意味就漂浮在門洞里,人也成了影像,像隔了幾百年,像遠去西域的士卒。下午的艷陽里,城樓高大的影子就貼在內(nèi)城墻上,像飛翔的鳥,出海的船,在熱烘烘的城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深黑的影子里有人走過,有人休憩,有輕松的步點,有風掠過礫石窸窣作響的聲音。天空無比高遠和蔚藍,碎碎的白云浮在上面,像在等待什么。出了嘉峪關(guān),就是戈壁、荒蕪,就是艱辛、寂寞,也是遼闊和自由。當然人們裝模作樣地出關(guān)不是為了遠行,遠行有舒服的汽車可乘,當然來到嘉峪關(guān)的每一個人都是豪氣沖天,壯懷激烈,拍遍城垛,八千里路云和月全裝在心里了。
城墻上游人如織,彩旗飄揚,許多無名無姓的過客仿佛氣體形成的模糊臉龐,驚呼、嘆息、沉思或者歡笑,這些浮萍一樣的人,呼啦啦一陣子喧嘩后,留下寂靜舔舐城墻,也有留下來看嘉峪關(guān)落日和月亮的。我第一次看嘉峪關(guān)落日是2002年的一個初夏,西部的落日似乎走得慢,因為太大,沉重嘛,但是,當走到黑山頂上時,卻只用了幾秒鐘就落到山后了。起先,太陽還不是很大,散發(fā)出的光和熱很強烈,慢慢地越來越大,光和熱變得涼了,淡了,像蒙了一層紗,也變得蒼茫了,當懸在黑山頂上時,竟也那么清晰、渾圓、碩大。起風了,不大,涼涼的,難道是這股涼風把太陽吹落了。
夜升上來了,嘉峪關(guān)完全以絢爛的大爆發(fā)形象給人留下刻骨的印象,人們毫無節(jié)制的狂歡,炫幻的燈光讓人上氣不接下氣,這是六月,燈光里寫滿人們的浪漫和幻想,這五彩繽紛,超越世界的光和色彩,劃破無垠夜空的強勢閃耀,讓人眼花繚亂,也讓人產(chǎn)生巨大的虛空。這放射狀的光和色彩籠罩了嘉峪關(guān),而嘉峪關(guān)就像一朵無比宏偉、無比巨大的花,徹底盛開,綻放它最神秘的內(nèi)核。穿行在光和色彩里的人們,個個像著盛裝,涂脂抹粉,異常非凡,這是嘉峪關(guān)人最想炫耀的,即使人們覺得過度虛榮也會洋洋自得。我就特別喜歡這一時刻。
這些在長久的、洶涌噴射的綠色里,是曇花一現(xiàn),是劃過夜空的流星。當然,這綠色也像嘉峪關(guān)一樣令嘉峪關(guān)人驕傲,你看,嘉峪關(guān)長長的雙臂拱衛(wèi)著無垠的綠色,從嘉峪關(guān)腳下,從文殊山腳下,從黃草營村起到新城鎮(zhèn)、文殊鎮(zhèn)到酒泉,無不澎湃著綠浪。如果新城草湖周圍大片區(qū)域的綠色是自然生長的結(jié)果,那么,人工造的日夜燃燒的密林、幽暗又喧囂的灌木、飄蕩著天鵝絨樣綠布的新城苗圃是華麗的,我就在這里植樹、種蔬菜、看鳥、聽蛙鳴、過日子。
六七月這里是清涼的。尤其是雨后,清晨早早起床,此時鳥還沒醒來,天色朦朦朧朧,你就會看到樹林里霧氣騰騰的,身上潮乎乎的,再看樹葉,葉面上都掛著水珠,還有草葉。水珠冰涼、晶瑩,打在臉上忽地就激起人心里的漣漪,屋檐上也滴著水珠,車玻璃上密密一層,這樣細密的水珠才能使樹木和蔬菜吸足水分。大葉楊的葉子寬大反倒兜不住水珠,想它十幾米高的身子里肯定有一臺強力抽水泵,否則千萬根脈管里流淌的汁液怎能到達枝枝葉葉,怎能讓每一片葉子泛綠。晨風吹起,葉面很快就風干了,天也被吹亮了,罩在霧氣里的樹林現(xiàn)在清晰了,柳樹、槐樹、沙棗樹、紅柳、毛柳、合歡、銀杏、雞爪楓們興高采烈,個個滿懷激情地迎接太陽的照耀。每天這個時候,總有麻雀尖細、雜亂的叫聲拍打在我的枕畔,并伸進夢里,無法抗拒這樣的吵雜,總讓麻雀喊醒來。也總有麻雀在窗前的樹上窺探屋內(nèi),當然趕不走它們時,只有我出門。
沙棗樹五月疊著五月地生長,已經(jīng)很高了,沙棗花也開過了,可是沁人心脾的花香呢只有五月里才能聞到。這里有很大一片沙棗林,棗花綻放的時候香氣特別濃郁,尤其在黑夜這鍋滾燙的水里,棗花持續(xù)不斷噴射的香氣濡染了空氣,如果夜間你經(jīng)過這里心里定會有情愛的火花游動。茫茫的紅柳林緊挨著沙棗林,晨風一陣緊似一陣,儲滿力量的紅柳紛紛伸出手臂,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濤,站在紅柳林里風呼嘯著擊打著柳條,讓人好似陷進海水里搖晃不已、窒息、驚恐。無風的時候,紅柳林上浮著一層紫紅色的霧,是紅柳花飄飛的花粉吧。開了花的紅柳就飽滿了,也成了老舊的枝,紅柳喜新厭舊,花都開在新枝上。這繁花綻放的林子里,針形的綠葉發(fā)不出嘩嘩的聲音,林子里全是閃爍著紅光、婆娑嫵媚的身影。有野雞啪啪閃著翅膀飛出來,發(fā)出短促、嘶啞、刺耳的驚叫聲,劃破早晨的寧靜。我家的狗就經(jīng)常在林子里追兔子,尋找雛鳥,常常讓野雞受驚,一天里那個難聽的聲音就此起彼伏。也有野狐出沒,機靈的狐子總在傍晚時分大搖大擺從我家門前走過,有一次,還回頭看了我一眼,記得是一只雪白的野狐。
在這里,槐花開放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五月了,槐樹還是一副干焦焦的樣子,沒有一點綠色的音訊。和槐樹一起的柳樹都飄柳絮了,杏樹的小果果藏在樹葉里了,金銀花早就吹起了號角,白生生的花瓣在晨陽里很惹眼,吐出的花香——秘密的汁液很容易把人征服。玫瑰花讓人想起泡進茶杯里那釅釅的香氣,可是這些槐樹不管,仍舊一臉肅穆的神情。有一天,忽然抬頭,看見了槐樹嫩嫩的小葉子,圓圓的,像嬰兒小嘴,鮮艷地掛在干枯枯的樹枝上。去年的干果莢也掛在樹枝上,鼓鼓的小果果把豆莢繃得緊緊的,嫩葉子就從那底下長出來。僅僅十幾天,槐樹就會披上一身密密的樹葉,在晨風里唰啦啦地響,鳥雀在樹葉里玩,出來進去像自己的家。這樣的景致,槐樹一直保持到六月中旬,直到葉子撐到最大時,僅一夜之間,那些白花花的骨朵,一朵一朵就開了,如火如荼,燦爛無比的。喜鵲很少在槐樹上停留,也不壘窩,總把肥大的身體安放在高大的楊樹上,楊樹會把它喜慶的叫聲傳得很遠,也便于觀察地上的動靜,喜鵲也經(jīng)常與狗搶食吃,多數(shù)時候狗總是留下些殘羹剩汁給喜鵲。麻雀和大杜鵑們專挑葡萄吃,從米粒大到成熟,要吃上半年時間。也有吃花的鳥,在豆角開出一對像眼睛又像牛角的花時,總會莫名其妙地沒了花瓣。
這綠色泛濫無邊,紅色被刪除的季節(jié),在太陽暴曬里度過一天是辛苦的。人們被太陽光照得發(fā)昏,眼睛里全是燃放的禮花和萬花筒,燠熱,沒有一絲風吹過,像被蒙了塑料薄膜,汗水涌向千萬個毛孔。林子靜靜的,樹葉紋絲不動,整整一個下午,冗長得令人絕望的奧熱,直到黃昏仍壓得一切死氣沉沉。走了一天的太陽,是蒼穹燒紅的一塊鐵,烙得人皮膚、眼睛疼,直到樹林擋住刺目的光。隔著稠密的樹木,起了風暴的夕陽像一枚巨大的徽章,成了宏偉的背景,隨后在來臨的傍晚才逐漸平息自己的火焰。
地球終于轉(zhuǎn)過身去了,夜升起來了,星星升起來了,月亮升起來了,屋里燈亮了,露水增加了,夜深重,青蛙開始歌唱,由遠及近,此起彼伏。我沒有感到夏夜的寧靜,每天都是在一片蛙鳴里睡著,也有寂靜的時候,可是在萬籟寂靜里我卻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
當然,探進夢里并迅疾掠過脈沖的是金光閃閃、灼熱的水花,人們在薄如紙張、晃動和震顫的湖水里揮舞著結(jié)實、充滿爆發(fā)力的身體與水搏擊,像紙屑一樣的水花將湖水的表皮風蝕,并推起層層彩色水波,人們在湖水里獲得屬于自己的快樂。湖水周邊全是像頭發(fā)一樣濃密、油亮的草木和鮮花,吐出甜膩、清新的空氣,讓人的肺泡與血液的氣體交換加快,也有趕來湊熱鬧、欣賞動力美和開眼見的人,他們沐浴在陽光里,溫溫吞吞,波瀾不驚,心里搖來晃去的是對這鋪天蓋地的綠色的興奮和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