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我自己
——翟永明《獨白》中的反凝視建構(gòu)

■ 田 晨

獨 白

翟永明

我，一個狂想，充滿深淵的魅力

偶然被你誕生。泥土和天空

二者合一，你把我叫做女人

并強化了我的身體

我是軟得像水的白色羽毛體

你把我捧在手上，我就容納這個世界

穿著肉體凡胎，在陽光下

我是如此炫目，是你難以置信

我是最溫柔最懂事的女人

看穿一切卻愿分擔一切

渴望一個冬天，一個巨大的黑夜

以心為界，我想握住你的手

但在你的面前我的姿態(tài)就是一種慘敗

當你走時，我的痛苦

要把我的心從口中嘔出

用愛殺死你，這是誰的禁忌？

太陽為全世界升起！我只為了你

以最仇恨的柔情蜜意貫注你全身

從腳至頂，我有我的方式

一片呼救聲，靈魂也能伸出手？

大海作為我的血液就能把我

高舉到落日腳下，有誰記得我？

但我所記得的，絕不僅僅是一生

福柯的《規(guī)訓(xùn)與懲罰》討論了全景式監(jiān)獄中凝視者與被凝視者之間存在著不對等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被囚禁者時刻處于獄警的監(jiān)督之下，被一種“權(quán)力局勢”所制約，行為也隨著監(jiān)視而被規(guī)訓(xùn)。凝視是權(quán)力的象征，是對他人的文化規(guī)訓(xùn)和道德引導(dǎo)。而在男性秩序的主導(dǎo)下，社會對于女性的凝視亦是復(fù)雜而多變的。女性是被注視的第二性，其肉體和精神在男性凝視之下也將被塑造成社會期待的模樣。

《獨白》一詩，為翟永明組詩《女人》中第三輯的一首，詩歌中的“我”用一種宣泄式的獨白，在多處意指男性凝視。全詩甫一開頭，便表明了這個“獨白”女人對于自身命運被操控的清醒認識——“我，一個狂想，充滿深淵的魅力/偶然被你誕生?！痹娙斯P下的“我”，雖充滿“狂想”，擁有深不可測的魅力，但是，我因“你”而生，繼而被“你”命名為“女人”，我的“身體”在“你”的注視下按照“你”的期待不斷被“強化”。約翰·伯格在《觀看之道》中認為，女性內(nèi)在擁有一個“觀察者”與“被觀察者”兩個既有聯(lián)系又截然不同的身份因素。女性作為被注視著的客體，身體受到男性的凝視，也會從內(nèi)部以男性的目光注視自身?！拔沂擒浀孟袼陌咨鹈w”。詩人對于“我”的身體的觀察和描述，實際上是在表現(xiàn)男性對于女性完美身體的一種觀看，“白色羽毛體”這一喻體，它輕盈、潔白，柔軟似水，相對應(yīng)的女性身體作為本體不過是男性的一種欲望對象；同時，在《女人》組詩中多次出現(xiàn)的“太陽”意象象征著男性秩序，而在本詩中，“肉體凡胎”的“炫目”亦擺脫不了陽光照射的原因，“我”是因“太陽”而美麗的，女人的美麗源于男人的希冀。因而并非女人自身在欣賞和肯定自己的身體，而是女人內(nèi)部作為男性的“觀察者”在以男性的標準，注視自己。

被男人所“形成”的女人，自然受困于肉身對男性的取悅，同時也無法擺脫精神上的依附性——“我是最溫柔最懂事的女人/看穿一切卻愿分擔一切”。男權(quán)社會對于女性道德的規(guī)約，造就了男性理想中那個“最溫柔最懂事的女人”，溫馴、服從被當作正統(tǒng)的女性應(yīng)有的品性。作為女性，“看穿”的是生而為女人的種種現(xiàn)實宿命，“分擔”的是社會對女性既定角色的規(guī)定。權(quán)力凝視對女性的靈魂自由進行著悄然的壓迫，基于這種不對等關(guān)系，無論女性的覺醒多么充分，無論多么渴望“冬天”與“黑夜”以期對自己的“清醒認識”和對自身“怯懦的摧毀”（翟永明《黑夜的意識》），一旦在男人面前，她的“姿態(tài)”瞬間變?yōu)椤皯K敗”。覺醒的女人也難逃“慘敗”的命運，此時詩人的“獨白”已經(jīng)轉(zhuǎn)為無可奈何的“喟嘆”。

除了對男性凝視的意指，《獨白》同時以“黑夜意識”為武器進行反凝視的建構(gòu)?！昂谝挂庾R”是翟永明在創(chuàng)作《女人》組詩之后提出的詩學(xué)理論，包含著反抗外在壓迫的意識和服從內(nèi)心真實的意識兩個方面。女性首先要意識到自身受到男性標準的影響，以此反抗和擺脫自身既定的角色，還要意識到女性身份的獨立性和獨特性，并因其獨特的生命體驗，而擁有獨到的人生見解，即翟永明所說的既“對抗自身命運的暴戾”，“又服從內(nèi)心真實的召喚”。（翟永明《黑夜的意識》）

反抗意識是女性追求獨立、脫離男性中心話語的主體意識，“我”渴望“黑夜”和“冬天”就是對象征著男性秩序的“白晝”和“陽光”的反凝視。但是，“真正的‘女性詩歌’不僅意味著對被男性成見所長期遮蔽的別一世界的揭示，而且意味著已成的世界秩序被重新闡釋和重新創(chuàng)造的可能?！保ㄌ茣远桑骸杜栽姼瑁簭暮谝沟桨讜儭罚┑杂烂髟诖嗽娭小爸匦玛U釋”和“重新創(chuàng)造”世界的策略，便是通過女性書寫服從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坝脨蹥⑺滥悖@是誰的禁忌？/太陽為全世界升起！我只為了你/以最仇恨的柔情蜜意貫注你全身/從腳至頂，我有我的方式”。有別于傳統(tǒng)女詩人要么“固守傳統(tǒng)美學(xué)”而顯出的小女人情懷，要么模仿男性口吻、“追逐男性氣質(zhì)”的書寫，在這首詩中，詩人是以充滿女性特質(zhì)的方式在書寫女性獨特的生命體驗?！皭邸眳s“殺死”，“仇恨”但“柔情蜜意”這種理性世界里的悖論，在女性經(jīng)驗里卻是一種復(fù)雜激烈的情感方式，是女性的真實反應(yīng)，所以即便在分別的時刻，“我”仍然在堅持“我的方式”；另外，不同于男性書寫的清晰和理性，詩中絮叨式的獨白，以及大海、落日這些宏闊而跳躍的意象，造就了一種迷離、悠遠又神秘的意境，契合于女性心理的千變?nèi)f化和捉摸不定。以上種種對女性“內(nèi)心真實”的服從，亦是對男性書寫的反動。

因為服從于內(nèi)心的真實，女性成為她自己，而不是任何人的附屬?！耙黄艟嚷?，靈魂也能伸出手？”靠自己的靈魂拯救自己，“我”才能承擔自身的命運，而非被規(guī)定?！按蠛Ｗ鳛槲业难壕湍馨盐?高舉到落日腳下，有誰記得我？/但我所記得的，絕不僅僅是一生”?！叭章洹敝螅瑢儆谂缘暮谝箒砼R，那些在黑夜中覺醒而獨自美麗的女性，即便因為不再“炫目”而沒有人記得，但卻因為黑夜的意識，超越此生命運的局限，以女性真實的角度展開對自身、社會、人類的全新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