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家孤懸在村外的一個垛子上。門朝東,對著一條南北大路。這是很奇特的。鄉(xiāng)下房屋的朝向幾乎都是朝南。其中緣由,我不十分清楚。外婆去世得早,三個舅舅各自成家立業(yè),并不跟外公住在一起。我只是在過年的時候去外公家住幾天。那是他最忙,也是我覺得最好玩的一段時日。他在給元宵節(jié)扎花燈。
大年初二那天,我和弟弟又拎了兩包茶食——一包京果,一包桃酥,去給外公拜年。從我家到外公家有二十多里,我跟弟弟走一路玩一路,并不覺得遠(yuǎn)。京果的香味一陣一陣地飄。我說,我們一人吃一顆吧,也看不出來,弟弟當(dāng)然附和。一顆,兩顆,三顆……不知不覺吃了半紙袋。拿半袋茶食拜年是不像樣子的。不過照規(guī)矩,外公會還一包給我們。索性吃掉了,就讓外公別還了。于是我們?nèi)粤恕?/p>
外公的牙全掉了,嘴扁扁的,笑起來很不好看,可是看著慈祥??次覀冎涣嗔艘淮宜謥戆菽?,他只是扁著嘴笑笑,立即一人塞一只兔兒燈讓我們?nèi)ネ妗?/p>
外公的屋是三間茅草屋。左邊一間是他的臥室,中間是客廳,右邊是他的工作間。工作間里全是各式的紙、竹篾和燈籠。他對我和弟弟特別寵愛,什么燈都可以任我們拿去玩,玩壞了也沒關(guān)系。只有一盞除外,那是一盞八角的走馬燈??蚣苁抢婊荆裰魇降谋?,燈罩是透亮的防風(fēng)紙。燈里面是幾個騎馬的小人,其中一人畫著黑白的花臉,說是項羽。燈的底座上刻著“十面埋伏”四個字。這燈終日掛在屋梁上,誰也碰不得。只有到三月十六日東岳大帝的廟會,才摘下來,掛到東岳廟里的神像前。點起蠟燭,燈里的人兒轉(zhuǎn)起來,外面看,就像有無數(shù)的兵馬在追趕著項羽。全鄉(xiāng)就這盞燈最耀眼,它是外公的杰作。每年到東岳廟會,我都會跟所有小朋友說,看看看,會跑的燈,是我外公扎的。
從二十多歲起,外公扎燈已經(jīng)四十多年,到六十五歲這一年,忽然歇手不做了。他改行去做“拉瞎子”。
“拉瞎子”算什么行當(dāng)呢?什么也不是。瞎子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鉆出來的,忽然就出現(xiàn)了。右手拎著一面小銅鑼,走幾步,“當(dāng)”的一聲敲一下,左手握著一根長長的竹竿,由人在前面牽著。牽著這竹竿的就是我的外公。
瞎子走村串戶,敲著銅鑼找人算命。外公向所有熟識的人引薦這可厭的瞎子。我上小學(xué),正是很要體面的年齡。外公拉著瞎子的鑼聲經(jīng)常會從學(xué)校外面響過。那是四村交合的要道。
“那不是你外公嗎?拉瞎子啊。”“瞎子專門騙人的錢?!薄袄棺樱棺?,拉瞎子?!彼麄兛吹轿揖瓦@樣朝我喊。因為這個,我跟同學(xué)打了好幾回架。幾乎每個星期都能撞到拉著瞎子的外公。外公看到我,老遠(yuǎn)就喊我:“大魚兒。”我裝作沒聽到,飛一般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墒峭夤看慰吹轿?,還是喊。
我跟媽媽抱怨:“瞎子算命,外公拉他做什么?丟人巴拉的?!?/p>
媽媽把手里正打著菜秸的連枷一停:“打豬草去!”
我最后一次給外公拜年是上初三的時候。外公還住在那座破舊的茅草屋里。我已經(jīng)長大了,自行車騎得飛快。外公聽到聲響從屋里迎出來,我喊了他一聲,從車把上拎了茶食放到堂屋的桌上。因為過年,外公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凈凈。屋梁上掛著一塊好大的豬肉,差點碰到我的頭。
我沒有坐,也不想坐。我騎了車,飛一般離去。因為已經(jīng)長大的我,聽到了外公一段可恥的經(jīng)歷。
外公是個逃兵。
我有個初中同學(xué)是外公村子的。起先我們要好過,后來不知道為什么鬧翻了。他就跟別人說,申賦漁的外公是個逃兵。父親早知道這些,從學(xué)?;貋恚覇柫烁赣H。
1940年,在村干部的動員下,外公參加了新四軍。在一次戰(zhàn)役中,外公因為膽怯夜里想偷偷跑掉。
還沒跑出多遠(yuǎn),外公就被哨兵發(fā)現(xiàn)了。哨兵突然從一棵樹的后面鉆出來,拿槍指著外公。兩人只相隔十幾米。外公僵直地站著。他們是一個班的戰(zhàn)友。兩人相持了有一分多鐘,那哨兵收起槍,讓他走了。外公一口氣跑回家,并不敢在家住著,怕被人發(fā)現(xiàn)了,就在遠(yuǎn)離村子的一個高垛子上搭了一個小茅棚。
高中畢業(yè)后,我去無錫打工,并輾轉(zhuǎn)于各個城市多年,等我流浪回來,外公已經(jīng)不在了。
媽媽跟我說,外公不在了。病倒在床的時候,那個瞎子,也在那里,每天陪著。
“就他拉的那個瞎子?”
“嗯,就是那個瞎子。跟他是戰(zhàn)友?!薄笆裁磻?zhàn)友?外公不是當(dāng)了幾個月兵就逃回來了嗎?”
“你外公逃回來的時候,多虧那個瞎子。那時候他不瞎,是他放了你外公?!?/p>
外公在他六十五歲的時候才又遇到這個早已成了瞎子的戰(zhàn)友。外公是八十一歲去世的,拉瞎子整整十六年。就在外公去世的那年冬天,那個瞎子也死了。
張秋偉摘自《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