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佞幸問題初探
——以《史記·佞幸列傳》為切入點

蔣 波，季升輝

(湘潭大學 碧泉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佞幸及其與權(quán)貴的特殊關(guān)系，西漢以前便已出現(xiàn)，如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彌子暇與宋君、龍陽君與魏王、嫪毐與秦始皇的母親趙太后等。西漢時期的佞幸同樣較多，他們因自身色相或才能讓皇帝產(chǎn)生感官上的愉悅和心理上的依賴，進而獲得極大寵信。太史公首次為這類人特別是西漢的佞幸做傳，是為《佞幸列傳》。我們以該傳中鄧通、韓嫣、李延年三人事跡為切入點，試探析西漢佞幸的政治影響及其社會根源，以求教于方家。

一、《史記·佞幸列傳》 中的典型佞幸事跡

太史公在《佞幸列傳》開篇就對佞幸做出“非獨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1]3191的總體評價，接下來便相應地著重記錄漢文帝時期的鄧通、漢武帝時期的韓嫣和李延年三人的典型事跡，兩者起到相互呼應的作用。我們透過這三個人典型的佞幸事跡，可以更加深入了解佞幸這一類人的特點。

鄧通的承寵帶有一定的離奇性和傳奇色彩。他本出身于蜀郡南安的一個普通家庭，因身份低微在宮中只能擔任撐船工作的黃頭郎，而他的命運卻因為漢文帝的一個夢而發(fā)生天翻地覆的改變?！靶⑽牡蹓粲咸?，不能，有一黃頭郎從后推之上天，顧見其衣裻帶后穿。覺而之漸臺，以夢中陰目求推者郎，即見鄧通，其衣后穿，夢中所見也。召問其名姓，姓鄧氏，名通，文帝說焉，尊幸之日異”[1]3192，當然因夢應人的傳奇故事只是鄧通承寵道路上的一個契機，他忠厚謹慎的個性和為文帝奉獻一切的感性行為才是使?jié)h文帝對他寵信有加的深層原因?！叭秽囃o他能，不能有所薦士，獨自謹其身以媚上而已”[1]3192，鄧通明白自己佞幸身份的定位，以無比謹慎的姿態(tài)侍奉漢文帝，也不敢結(jié)交朝廷大臣，以表明自己對漢文帝百分之百的忠誠。

而鄧通為漢文帝“吮疽”的感性行為，更讓漢文帝對鄧通的感情達到無與倫比的地步。“文帝嘗病癰，鄧通常為帝唶吮之”[1]3193，因為用口吮吸癰疽的膿液是一件極度惡心的事情，能夠為病人做這件事必然會讓病人產(chǎn)生極大的情感波動。據(jù)《史記·吳起列傳》記載：“(吳起)與士卒分勞苦，卒有癰疽者，起為吮之。卒母聞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將軍自吮其疽，何哭為？’母曰：‘非然也。往年吳公吮其父，其父戰(zhàn)不旋踵，遂死於敵。吳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1]2166吳起為所率士卒吮疽，士卒的母親卻十分傷心，她認為吳起對他家父子二人都有“吮疽”的恩典，所以兒子也必將步父親殺敵報恩而戰(zhàn)死的命運。因此，“吮疽”之事只有至情至義的人方能做出。漢文帝曾為測試太子，而讓他來做此事，太子“唶癰而色難之”[1]3193，而鄧通卻是“常為帝唶吮之”[1]3193。通過這一明顯對比，讓漢文帝產(chǎn)生出鄧通對他的關(guān)愛比太子對他的父子之情更加深厚的判斷，使得鄧通在他心中已經(jīng)到達“天下最愛他的人”的情感地位。

韓嫣和李延年是漢武帝時期著名的佞幸寵臣。因與司馬遷同處當世之時，所以司馬遷在其《史記·佞幸列傳》之中真實地記載了他們的事跡。韓嫣是漢初的異姓諸侯王韓王信的后代，作為王族后代的他與漢武帝在童年時期就相識親近，“今上為膠東王時，嫣與上學書相愛。及上為太子，愈益親嫣”[1]3194，這種孩提時代就建立的親密關(guān)系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更加深厚。同時韓嫣更是一個充滿機巧靈活心思的敏銳之人，他善于揣摩漢武帝的心思，每每在漢武帝還未發(fā)聲之前就已經(jīng)做好準備，讓漢武帝充滿驚喜和滿意。比如韓嫣洞悉了漢武帝有討伐匈奴的心思后，就已經(jīng)開始練習匈奴的戰(zhàn)法，“嫣善騎射，善佞。上即位，欲事伐匈奴，而嫣先習胡兵，以故益尊貴”[1]3194。韓嫣的獲寵之路正是得益于與皇帝孩提之時的侍讀之交和機巧靈便之心，使得武帝對韓嫣之寵與文帝對鄧通之寵相差無幾。

李延年的佞幸之路與以上兩位皆不同，他出身于倡家，并因犯法身受腐刑而入宮，做著給皇家養(yǎng)狗的工作。而他能得到漢武帝的極度寵信則是由于他極其出色的音樂才能恰好能滿足漢武帝對音樂方面的濃厚興趣?！把幽晟聘?，為變新聲，而上方興天地祠，欲造樂詩歌弦之。延年善承意，弦次初詩?！盵1]3195兩者在興趣愛好上可謂是珠聯(lián)璧合，再加上李延年可能在姿色上有過人之處，因為李延年之妹李夫人可謂是容貌絕麗，極受漢武帝寵愛，正如李延年為其妹所唱贊歌所言：“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2]3951就遺傳學的角度來看，妹妹的容貌傾國傾城，作為哥哥的李延年可能也有著出眾的姿色。元代詩人宋元對李延年姿色就曾有“傾國佳人難可德，當時更有李延年”的感慨。他極具天賦的音樂才華和出眾的姿色滿足漢武帝在聽覺和視覺上的享受，因此漢武帝讓他 “佩二千石印，號協(xié)聲律”，“與上臥起，甚貴幸，埒如韓嫣也”[1]3195，也是必然而然的了。

太史公在《史記·佞幸列傳》中對鄧通、韓嫣和李延年三人不同的佞幸人生的描寫，也可以從側(cè)面看出佞幸共同的行為特點就是以色侍君、以媚取幸。這也是西漢佞幸與皇帝能保持超親密關(guān)系的根本原因。而佞幸在西漢政局上也不單單是溜須拍馬、只會玩樂的無用之人，西漢佞幸往往憑借與皇帝的超親密關(guān)系，逐漸開始干預政治，并且形成惡劣的佞幸政治影響。

二、西漢佞幸的政治影響

太史公在《史記·佞幸列傳》中同樣記載鄧通、韓嫣、李延年以佞幸之身份在政治上深受重用的事跡。如鄧通以佞幸之故擔任上大夫，并且獲得自行鑄幣之權(quán)；韓嫣以佞幸之故擔任將軍，掌握軍隊并且曾乘坐天子車駕出行；李延年以佞幸之故佩兩千石印，參與國家禮樂的制定；司馬遷的《佞幸列傳》中佞幸事跡只是西漢佞幸政治影響的一個開端，在漢武帝之后的時代中，佞幸的政治影響力更是愈演愈烈，這也是整個西漢一代在政局上的一個重大弊端。唐代史學家李延壽曾對佞幸干政表示極大憤慨：“寵私為害，自古忌之。大則傾國亡身，小則傷賢害政。率由斯也，所宜戒焉。”[3]3061錢鐘書先生也深刻地指出佞幸干政的危害性，“蓋古之女寵多僅于帷中屏后，發(fā)蹤指示，而男寵均得出入內(nèi)外，深鬧廣廷，無適不可，是以宮鄰金虎，為患更甚?！盵4]122西漢佞幸憑借君主所賦予的非正常的政治權(quán)力，或以壟斷巨額的經(jīng)濟財富；或以左右君主的行政措施；或以干涉后宮事務和繼承權(quán)問題；甚至是自己直接把持朝政，排斥異己。

(一)干預君主的政治決策

由于君主對于其鐘愛的佞幸在情感上的超親密關(guān)系，反映在政治上對佞幸們的意見十分看重。因此，佞幸們對一些政治決策往往能起到扭轉(zhuǎn)乾坤的作用。一些有志之士也十分清楚佞幸們重要的政治能量，往往通過佞幸影響君主以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春秋戰(zhàn)國以降，這樣的事情便數(shù)見不鮮。比如藺相如通過趙惠文王的寵臣宦者令繆賢的推薦得以出使于秦，完璧歸趙；商鞅通過秦孝公的寵臣景監(jiān)與其面談，終得實現(xiàn)變法，使得秦國富強；荊軻通過賄賂秦王政寵臣中庶子蒙嘉以得面見秦王，以至于其行刺秦王，圖窮匕見。

發(fā)展到西漢，佞幸們的政治活動更加頻繁。比如漢高祖時的佞幸籍孺和漢惠帝時期的閎孺，兩人皆極度受到皇帝的寵幸，公卿大臣往往要通過此二人來上書諫言，傳達意見?！爸翝h興，高祖至暴抗也，然籍孺以佞幸；孝惠時有閎孺。此兩人非有材能，徒以婉佞貴幸，與上臥起，公卿皆因關(guān)說”[1]3191，佞幸們控制住皇帝與大臣間的溝通渠道，其政治影響力不言而喻。漢惠帝時，平原君朱建救辟陽侯審食其免于死罪也是靠佞幸之力得以力挽狂瀾?；莸蹛琅趨魏髮櫺覍徥称?，打算殺了他，滿朝公卿都沒辦法改變惠帝的決策，而朱建正是通過佞幸閎孺改變了惠帝的決定?！?朱建)乃求見孝惠幸臣閎孺，說之曰：‘君所以得幸帝，天下莫不聞。今辟陽侯幸太后而下吏，道路皆言君讒，欲殺之。今日辟陽侯誅，旦日太后含怒，亦誅君。何不肉袒為辟陽侯言於帝？帝聽君出辟陽侯，太后大驩。兩主共幸君，君貴富益倍矣?！谑情b孺大恐，從其計，言帝，果出辟陽侯?！盵1]2703以此可見，漢初君主的政治決策在佞幸手中是具有可操作性的，因為其與皇帝的親密關(guān)系更容易使皇帝接受他們的意見，這是外廷大臣所沒有的政治優(yōu)勢。

(二)富可敵國的財富力量

“萬乘之國，不可以無萬金之蓄飾；千乘之國，不可以無千金之蓄飾；百乘之國，不可以無百金之蓄飾。”[5]380管仲的這段話深刻指出了經(jīng)濟財富對于一個國家的重要程度，而其中貨幣正是經(jīng)濟財富意義的一種直接體現(xiàn)，豐厚的貨幣經(jīng)濟儲備對一個國家是至關(guān)重要的。而佞幸卻能依靠君主寵幸從國家經(jīng)濟儲備中占有巨額的財富，甚至是達到富可敵國的地步。如戰(zhàn)國時秦國嫪毐得寵于太后，所獲賞賜不計其數(shù)，嫪毐擁有的財力甚至能效仿戰(zhàn)國四公子和呂不韋一般養(yǎng)門客千人?！皨獨背?，賞賜甚厚，事皆決於嫪毐。嫪毐家僮數(shù)千人，諸客求宦為嫪毐舍人千余人。”[1]2511

西漢時的佞幸同樣如此。漢文帝時因相士言鄧通有餓死之相，文帝居然賜鄧通蜀地銅山，允許他有自鑄貨幣之權(quán)，鄧通因自行鑄幣而富可敵國?！班囃ǎ蠓蛞?，以鑄錢財過王者。故吳、鄧氏錢布天下”[1]1419，另一位私自鑄幣的是宗室吳王劉濞，“濞則招致天下亡命者盜鑄錢，煮海水為鹽，以故無賦，國用富饒”[1]2822，他以此積累的財富奠定未來七國之亂的物質(zhì)基礎(chǔ)，鄧通以一介佞幸而有與宗室親王相似的經(jīng)濟實力，可見其權(quán)力之重。幸而鄧通性格謹慎、未敢逾越，若是以此財富交通王侯、培植黨羽，其勢力與吳王劉濞相比怕也是不遑多讓。佞幸財富之多也反映在其生活上的奢靡無度?！段骶╇s記》中記載：“韓嫣好彈，常以金為丸，所失者日有十余，長安為之語曰：‘苦饑寒，逐金丸?！焹和?，每聞嫣出彈，輒隨之，望丸之所落，輒拾焉?！盵6]115韓嫣把黃金當作石子一樣用彈弓打飛的奢靡行為令人瞠目結(jié)舌，同時側(cè)面也反映韓嫣財富之巨。另一位佞幸董賢則是利用皇帝賞賜的財富將府邸裝飾如同皇宮一般奢華，“樓閣臺榭，轉(zhuǎn)相連注，山池玩好，窮盡雕麗”[6]114。正如梁啟超所言：“泉之義取之流，布之義取之布，財政之患，故患乎財藏于一人若數(shù)人，一處壅之，財全局受其害?！盵7]253佞幸依靠君主寵幸而占有大量國家財富，生活奢靡無度，如鄧通更是擁有鑄幣權(quán)這一政府獨有的經(jīng)濟權(quán)力，這無疑對國家財政經(jīng)濟發(fā)展產(chǎn)生了極大危害。

(三)直接把持中樞朝政

終西漢一世，佞幸之權(quán)勢日益增長。他們憑借君主在政治上的日益寵信和自身所掌握的巨大財富，從西漢初期只是間接影響政治決策發(fā)展到西漢中后期直接把控中樞朝政，權(quán)勢滔天。太史公在《佞幸列傳》中言：“內(nèi)寵嬖臣大底外戚之家，然不足數(shù)也。衛(wèi)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貴幸，然頗用材能自進。”[1]3196太史公顯然將衛(wèi)、霍二人列入以佞幸取勢之列，但是衛(wèi)青和霍去病畢竟是軍功卓著，雖然以外戚起家，但主要還是靠自己的才能來掌控重權(quán)。當然漢武帝對二人的親近態(tài)度也是其發(fā)跡的重要因素。封建君主專制制度下的帝王往往都有很強的疑心，尤其對掌握重權(quán)的大臣更是防范有加，正因為君主的這種懷疑心理為佞幸掌權(quán)創(chuàng)造了條件。佞幸之權(quán)來源于皇帝，他們不可能對皇權(quán)產(chǎn)生威脅，而且皇帝對于佞幸極度寵信也不會產(chǎn)生心理排斥感，這種情況在皇帝昏庸無能的王朝末期則更加普遍。

西漢中后期，佞幸干政局面達到新高度。漢元帝時期，由于皇帝多病且不愿親理政事，遂寵信佞幸石顯，由石顯操縱把控朝政多年。“元帝被疾，不親政事，方隆好于音樂，以顯久典事，中人無外黨，精?？尚湃?，遂委以政。事無小大，因顯白決，貴幸傾朝，百僚皆敬事顯。”[2]3726而漢成帝時期的佞幸淳于長之權(quán)勢也是不遑多讓。淳于長出身皇親，極得成帝寵信，不僅在前朝擁有很大的政治勢力，還干涉后宮權(quán)力斗爭：先是擁立趙飛燕為后；然后又接受廢后許氏的賄賂，甚至與許氏之姐通奸，對廢后許氏也有不敬之語；最后又與王莽陷入爭奪大司馬輔政之權(quán)的斗爭，失敗后其黨羽“將軍、卿、大夫、郡守坐長免罷者數(shù)十人”[2]3732，可見其勢力遍布之廣。漢哀帝時的董賢更是達到佞幸權(quán)勢的新高度，他由一個小小的舍人短時間內(nèi)被提拔為三公之首的大司馬，總攬朝政?！笆菚r，賢年二十二，雖為三公，常給事中，領(lǐng)尚書，百官因賢奏事。”[2]3736董氏一族也皆雞犬升天，各個都身居要職，勢力遍布朝野。

三、西漢佞幸發(fā)展的社會根源

佞幸在西漢社會的逐步發(fā)展，與西漢的整個社會狀況息息相關(guān)。正如恩格斯在《致斐·拉薩爾》中所說：“一定的階級和傾向的代表，因而也是他們時代的一定思想的代表。他們的動機不是從瑣碎的個人欲望中，而正是從他們所處的歷史潮流中得來的?！盵8]339-342西漢時期的社會因素正是佞幸發(fā)展的溫床。

(一)封建皇權(quán)的不斷強化

佞幸群體的權(quán)力來源于封建皇權(quán)，就仿佛是樹木從土壤中汲取養(yǎng)分一般。隨著皇權(quán)的不斷強化，滋養(yǎng)佞幸發(fā)展的土壤會變得更加肥沃，佞幸能從皇權(quán)中得到更多庇護。自秦統(tǒng)一天下以來，建立了高度集權(quán)的專制主義中央集權(quán)制度，皇權(quán)得到了極度加強。西漢承秦而立，即所謂“漢承秦制”，封建皇權(quán)的強化有過之而無不及。尤其是漢武帝時期，通過實行中朝、獨尊儒術(shù)等措施，封建皇權(quán)的發(fā)展更是達到了新的階段。隨著皇權(quán)的不斷強化，佞幸便可以從強化的皇權(quán)中獲取更多的保護和更大的權(quán)力，通過以下例子我們可見一斑。

春秋時期，齊桓公身邊的寵臣易牙、開方、豎刁三人遭到管仲的極力壓制，齊桓公迫于管仲的壓力不得不罷免三人，直到管仲死去，三人才得以復出，終禍亂齊國國政。在管仲的強勢相權(quán)下，齊桓公也不得不有所顧忌而遠離這三人，可見在春秋時期君權(quán)尚算薄弱的階段，佞幸群體縱有君主的寵幸卻也難抵外部大臣的制約，佞幸活動并非自由且權(quán)力并不是很大。而隨著秦漢君主專制制度的建立，佞幸以皇權(quán)做背后靠山而受到保護。如漢文帝時的丞相申屠嘉以大不敬為名將文帝寵臣鄧通召至丞相府，打算將其治罪處死，文帝派使者救了鄧通，為之辯解道：“此語弄臣，君釋之?！盵2]2101鄧通獲救后也是心有余悸地向文帝哭訴：“丞相幾殺臣?！盵2]2101漢初之時，雖然丞相擁有很大的權(quán)力，對佞幸還有一定程度的制約，但也不能像管仲一般不顧君主的意愿而誅殺或驅(qū)逐其寵幸之佞幸。到了漢武帝之后的階段，皇權(quán)進一步發(fā)展，佞幸在皇權(quán)保護下，其行為更加肆無忌憚，外部大臣能夠制約處置佞幸的行為也幾乎不存在了，反而是出現(xiàn)向佞幸奉承諂媚的怪現(xiàn)象。如漢哀帝時孔光與佞幸董賢并為三公，但孔光卻對董賢恭謹奉承，不敢失禮?！肮庋殴е?，知上欲尊寵賢，及聞賢當來也，光警戒衣冠出門待，望見賢車乃卻入。”[2]3738同樣作為丞相的孔光對待佞幸的態(tài)度與之前的管仲和申屠嘉已經(jīng)迥然不同，追根溯源，這正是封建皇權(quán)不斷強化而對佞幸的保護縱容力度也逐步上升的結(jié)果。

(二)社會經(jīng)濟狀況的發(fā)展

西漢建立初期，采取休養(yǎng)生息的政策，經(jīng)過七十多年的努力，西漢的經(jīng)濟狀況有了極大的改善。從“天子不能具鈞駟，而將相或乘牛車”[1]1417的經(jīng)濟窘境到“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不可食”[1]1420的盛世繁榮景象。而經(jīng)濟狀況的繁盛也導致從朝廷到民間的奢靡之風盛行，“當此之時，網(wǎng)疏而民富，役財驕溢，或至兼并豪黨之徒，以武斷於鄉(xiāng)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爭于奢侈，室廬輿服僣于上，無限度?！盵1]1420當時的人們都渴望獲得富貴，相互攀比，追求享樂。

社會經(jīng)濟的興盛，社會上奢侈之風的盛行為佞幸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社會經(jīng)濟興盛意味著皇帝可賞賜佞幸的財富大大增加，如鄧通獲賜銅山鑄幣，石顯一次性獲得漢元帝賞錢一萬萬之多，董賢所得賞賜更是數(shù)以億計，甚至從漢哀帝手中獲得很多宮廷秘寶。佞幸通過所獲財物又可以在社會上過奢靡的生活，這無疑對那些鉆營取巧之人是極具吸引力的，因而導致朝廷上下對皇帝奉承諂媚之人與日俱增，社會之上奢靡佞幸之風盛行。

(三)統(tǒng)治思想的改變

秦朝盛行法家思想，“萬事皆決于法”，而法家思想某種程度上是極其反對佞幸參與政治的。如韓非子就強調(diào)過分寵信近臣的危害性：“愛臣太親，必危其身；人臣太貴，必易主位?！盵9]10為了維護君主個人的權(quán)力，君主必須大權(quán)獨攬，對任何臣子都不得過分寵信，過分寵信臣子讓其掌權(quán)容易導致上下顛倒，主臣易位。而佞幸只能奉迎君主，滿足君主個人的喜好，對于國家發(fā)展并沒有實質(zhì)貢獻。這也不符合秦朝歷史上的“耕戰(zhàn)”之國策，屬于國家無用之人必須清理，所以佞幸在法家思想統(tǒng)治下難以有生存的理論依據(jù)。

漢初鑒于秦二世而亡的命運，一改秦法家的高壓思想，改用清靜無為的黃老思想治國理政。黃老思想給佞幸群體一個較為寬松的政治溫床，使之能夠名正言順地對皇帝諂媚而獲得寵幸，同樣擁有更多的機會能進入朝廷并參與政治。同時在黃老思想的影響之下，漢初朝廷的法律法規(guī)有所寬松，對佞幸的法律限制不再嚴格，佞幸依仗寵幸而違法逾制之事也日益增多。

到了漢武帝時期，董仲舒的“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shù)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2]2523的建言使得儒家思想逐漸成為官方正統(tǒng)思想。而后，儒家思想又經(jīng)過董仲舒的改造，“三綱五?！背蔀樘煜虏蛔兊恼胬?。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1]1911的封建倫理綱常把效忠皇帝作為第一要務，“君為臣綱”要求臣子以君主的意志為個人的根本追求。佞幸之人逢迎皇帝也可以算是他們對皇帝最大的忠心，皇帝也從內(nèi)心深處相信佞幸是對其最忠誠的臣子。盡管這種關(guān)系有悖于當時對臣子道德品質(zhì)的要求，但在宣傳“君權(quán)神授”的儒家思想下，對于皇帝佞幸的挑戰(zhàn)，就是對于皇權(quán)的挑戰(zhàn)，是違背倫理綱常的。因此以儒家思想作為統(tǒng)治思想，維護君主的無上權(quán)威對佞幸群體的滋生起到了極大的激勵作用。

四、結(jié)語

司馬遷的《史記·佞幸列傳》首開佞幸這一階層之先例，后世史學家也開始效仿，佞幸成為各代史學家所研究的一個固定人群。而司馬遷筆下的西漢王朝之佞幸更反映其時代特性，正如張大可先生指出的：“佞幸是指皇帝身邊的弄臣，卑劣委瑣自不足論。但他們善于察言觀色，取悅?cè)酥?，左右人主意志，在不知不覺中干預國家大政，以至于佞幸之風波及朝中大臣，這是專制政體必然產(chǎn)生的一種弊病。司馬遷為佞幸立專傳，就是要暴露和批評這一弊病?！盵10]4077佞幸群體在西漢一代極其興盛，反映的是他們依靠皇帝寵幸在政治上、經(jīng)濟上都有極大特權(quán)的弊病，而造成西漢佞幸興盛局面的根本原因則在于當時政治上、經(jīng)濟上和社會思想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西漢佞幸干政的惡劣影響同樣警示我們當代用人機制選拔人才不能因親而用，因愛而用，不能將自己的個人情感作為考慮用人的首要條件，應當是人盡其才，物盡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