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永鑫
(安徽師范大學 歷史與社會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2)
管仲,我國古代著名的經(jīng)濟學家、哲學家、政治家、軍事家,春秋時期法家的代表人物,他一匡天下的謀略,助力齊桓公成就了齊國的霸業(yè),被后世尊稱為管子,被譽為法家先驅、圣人之師、華夏文明保護者、華夏第一相等。所謂“一匡天下”,即是要把春秋那個混亂的年代安定下來。管仲為了實現(xiàn)一匡天下的目標,在政治、經(jīng)濟、思想、社會控制方面采取了諸多措施,例如“叁其國而伍其鄙”的政治改革、“相地而衰征”的稅收改革、“尊王攘夷”的外交策略等。但一匡天下不單是國家層面的工作,更要深入到社會基層,需要匡正最基本的社會單位——家庭,只有上下齊力,天下方能真正安定。而在一匡天下的進程中,管仲的“四維”思想,更是發(fā)揮了構建價值體系的重要作用。
在家國同構的宗法社會,國家與家庭的地位極為重要,二者的關系十分密切。四維價值體系中的一匡天下在國家層面應用,主要體現(xiàn)在其用人、外交等政策上;具體到家庭層面,便是體現(xiàn)在家庭教育以及傳承的家風之中,并且這種四維思想所指導的家庭教育,并非只是在春秋時期,更一直延續(xù)到了明清乃至當代。
徽州,自古便有程朱闕里、東南鄒魯之稱,文教興盛,整個社會崇文好儒,儒家的學說和思想滲透進社會的各個方面。但是如果單說家庭教育方面,儒家的思想并非一家獨大,在留存的明清徽州家譜中,其他學說的思想也有一席之地,尤其《管子》的四維之說,與徽州地區(qū)的家族教育存在十分密切的關系。例如《龍池王氏續(xù)修宗譜》在家規(guī)家訓中寫道:“若夫耽花柳、逐賭博,飾蜉蝣之衣裳,貪屠門之酒肉,狎近匪僻,成群為非,游手好閑,拋棄本務,必至敗壞倫理,蕩決四維而為天地所不容,祖宗所不祐矣,惟原世子孫敬守勿替?!盵1](卷首·宗規(guī))可以看出,王氏家族認為,如果一個人放棄了四維,那么必將天地不容,祖宗不祐。還有《余氏家譜》《槐溪王氏支譜》等,其祖訓族規(guī)中就明確提到了四維之說,這些充分體現(xiàn)了《管子》思想在徽州地區(qū)的影響,以及四維之說與徽州家庭教育的關系。在大力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家風的當下,追溯優(yōu)秀家風的思想淵源是一項必要的工作,我們不能把儒家思想作為優(yōu)秀家風唯一的思想支柱。
《管子·牧民》四維云:“國有四維,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覆,四維絕則滅。傾可正也,??砂惨?,覆可起也,滅不可復錯也。何謂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禮不逾節(jié),義不自進,廉不蔽惡,恥不從枉?!盵2](P4)這段話基本解釋了四維的概念并闡述了四維的重要性,四維,即禮、義、廉、恥,不僅關乎一個國家的存亡,也基本可以構建起家庭教育的維度,讓家庭的教育更加立體和豐富。
“禮不逾節(jié)”,這是《管子》中對于禮的解釋,即人要遵守相應的規(guī)范?!豆茏印の遢o》進一步對禮進行了闡釋,“曰民知義矣,而未知禮,然后飾八經(jīng)以導之禮。所謂八經(jīng)者何,曰:上下有義,貴賤有分,長幼有等,貧富有度”[1](P70)可以說,管仲希望通過禮來設立一種規(guī)范,來使社會井然有序,這也是家族先賢所期望的?;罩莸挠嗍霞易迨菍⑺木S思想融入家庭教育的代表,其《余氏族譜》的家規(guī)家訓中說:“禮箴。四維之中,禮實綱之,出處進退,須臾莫離。人而無禮,不死何為,中規(guī)中矩,抑抑威儀,維德之隅,自重重人,造次弗違。”[3](卷一·族規(guī))從這句話可以看出,余氏家族將禮當作四維之中的核心,認為禮是和每個人生活息息相關的,一個人如果沒有禮,那么無顏活在世上,只有掌握禮的人,才會受到人們的尊重。
明清時期的徽州宗族在這一點上與四維思想高度契合,他們同樣高度認可禮的重要性,禮不僅是徽州家族教育的根本,更是貫穿其教育的主線,正所謂“養(yǎng)生送死,自有一定典禮可以行之”。家規(guī)家訓是家風的載體,明清時期徽州家族的族規(guī)家法中關于禮的教育內容是相當豐富的。例如敦孝悌、敬師長等,而最涉及禮的宗族活動便是祭祀?;罩萑耸种匾暭漓?“俗重墓祭,往往始遷祖墓自唐宋迄今,猶守護祭掃惟謹”?;罩菁易逯匾暭漓耄漓胫Y更是十分嚴謹,從祭祀規(guī)程到祭祀服裝,都有十分清晰的規(guī)定。
徽州家族對禮的重視原因可以從《蘭陵黃墩蕭江氏家乘》中有所理解,其家訓寫道:“我族自敵公以來頗稱殷盛,諸凡孫子更宜禮義相先,謙恭和厚,冠婚喪祭一遵文公家禮,出入進退,往來交際與凡家常起居,事上接下,不可輕率放曠,愆儀敗度,有失世家體面,得罪親朋?!盵3](卷十一·家誡)可以說禮在宗族先賢看來,不是高高在上用來講學的東西,而是要在實際生活中必須掌握的技能。在講究禮儀的明清社會,不用禮來規(guī)范自我的人,是不會被周圍的人所認可的。
義,本意為公正合宜的道理或舉動?!豆茏印分袑Α傲x”的解釋是不自進,《管子·五輔·外言》中進一步解釋道:“義有七體,七體者何,曰:孝悌慈惠以養(yǎng)親戚,恭敬忠信以事君上,中正比宜以行禮節(jié),整齊撙詘以辟刑戮,纖嗇省用以備饑饉,敦蒙純固以備禍亂,和協(xié)輯睦以備冠戎。”[2](P69)從這可以看出,《管子》中也是將義當作一種規(guī)范,所謂的“禮以飭躬,義以制事”,義成了指導社會成員進行各自社會活動的方法?!队嗍献遄V》中關于義的表述如下:“義箴,人生制事,義以為質,不愧旦明,不欺暗室,蕩蕩坦途,如矢之直。君子所履,小人所視,起配浩然,塞乎天地,富貴浮云,王侯仆隸,惟義當貞,千秋勿替,守身保族,永矣為則?!盵4](卷一)可以看出,余氏家族希望宗族子弟能夠在以后的生活中秉持道義,只有這樣才能保持自身和宗族的長久。
義的教育是徽州家族教育的要義,在宗法社會中,宗族友愛、鄰里和睦是很多家族先賢所期望的目標?;罩菁易宓淖逡?guī)家法中關于義的表述也十分豐富,有和睦族人的宗族之義,有取信于友的朋友之義,有濟困扶危的鄰里之義,有納糧征輸?shù)膰抑x等。以《休寧東溪華氏宗譜》[5](卷首宗規(guī))為例,其中相關的家規(guī)家訓相當豐富,“一賦役當供。以下奉上,古今通義,賦稅力役之征,國家法度所系。若拖欠錢糧,躲避差催,便是不良之民,甚至身家受虧玷辱,父母仍要完官,其計何左。勤業(yè)守分之人先在早完國課,不惟為淳良百姓,亦保身敬祖之一道也。”又有:“一撫孤恤寡。父之于子而見其成人,婦之于夫而及爾偕老,人倫之幸,人道之常也。不幸喪父而孤,無夫而寡,乃窮民無告王政所必先者。我族中尤宜憐恤,切勿效兇暴之人,欺孤虐寡,恣貪饕之欲,而奪其貲,藉風影之言,而玷其節(jié)。孤兒寡婦含恨隱忍,而卒無所控訴。如有效此者,合族治以家法?!边€有:“一救災恤患。竊以緩急,人所時有患難,亦人所不免。凡在我族,如遇水火、盜賊、疾病、死喪、意外不測之事,人情所不能安者,須體相保,相救,相赒,相恤之義,此周禮教治之法然也。我等共處一地,誼系宗黨,分俱族屬,尤非同溝共井可擬,則竭力扶持,多方調護,在所勿惜。若相視如秦越,必非仁人之存心也?!?/p>
由此可見,徽州宗族的家族中,義也是其教育的重點,并且義所涉及的方面眾多,從國家層面到日常的人際交往都有所涵蓋,《管子》中所提到的“七體”之義均不同程度地涉及,尤其是友愛親族、和睦鄰里,基本是每個家族必備的教育內容。
《管子》中廉的意思為不蔽惡?!墩f文解字注》中說:“賈子曰廉遠地則堂高、廉近地則堂卑是也。堂邊有隅有棱。故曰廉。廉、隅也。又曰廉、棱也。引伸之為清也、儉也、嚴利也。”[6](P1176)《管子》中廉的意義在于不遮蔽惡,要求人們擁有良好的節(jié)操?!队嗍献遄V》中也有相關的表述,家規(guī)中說:“廉箴,讀圣賢書,負天地志,砥礪廉隅,正屬其事,俠骨稜稜,圭角凌厲,一介取與,系馬千駟,非道弗顧,非義弗視,極有分辨,極有識力,不稼不穡,彼君子兮,餐不素食?!盵4](卷一)這里說明余氏家族認為廉并不是為官之人特有的,而是每一個知識分子、胸中飽含圣賢之書的士人必須擁有的堅貞品格?;罩菁易V中類似的表述十分豐富,并且偏愛用先賢的例子來警醒后人?!遏~川耿氏宗譜》中說:“以孝弟為本,以忠信為主,以廉潔為先,以誠實為要。凡兒童少時,須是蒙養(yǎng)有方,衣冠整齊,言動端莊,識得廉恥二字,則自然有正大光明氣象?!盵7](卷一)《槐溪王氏支譜》中說:“好利謂之貪,沽名亦謂之貪,世有卻千金而不顧者,名心未忘,可謂廉乎。四之其畏當取以自勖?!盵8](卷六)
徽州宗族對宗族子弟的品格如上文所提,十分關注,因為廉實際上是徽州家庭教育的目標——塑造宗族子弟一個堅貞的品格。由于是家族教育,所以對于為官的廉潔之道,徽州家族較少提到,他們認為只要子弟能夠在少時塑造起堅貞的品格,那么為官之時,自能尊君愛民,清正廉潔。除了個人的廉字教育,家族管理中也會將廉貫穿到底。很多家族會有族產(chǎn),其收入多用來祭祀、供養(yǎng)鰥寡孤獨、子弟教育等。所以在家族管理中,宗族會在家規(guī)中詳細規(guī)定族產(chǎn)的管理辦法,比如輪流管理、定期核賬等。所以“廉”對于徽州宗族的發(fā)展也是相當重要的。
“恥不從枉”是《管子》對恥的解釋,所謂“不從枉”,即個人能夠守正不從邪?!墩f文解字注》中解釋恥與辱同意,即羞愧之意。如果一個人能夠知道羞愧,那么前面的禮、義、廉均能夠達到,所以恥對于徽州家族來說是一種方法。宗族對于不禮、不義、不廉的子嗣,最常用的懲罰方式便是祠堂訓斥、譜牒除名、送官究治,對于沒有羞恥之心的子弟,前兩項的作用也就微乎其微了。所以徽州家族關于恥的教育,常常和廉并行,認為廉恥要經(jīng)常磨礪?!耙涣異u宜勵。人不可以無恥。又曰,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此言乎恥之于人至大也,人而有恥,則可為圣為賢。若無恥,將鼠竊狗偷,踰墻鑿壁,何事而不可為?敗壞門風所由來也。其始在于父母不善教,其繼在于本身好懶惰。語云: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牽不謹。吾族若有此輩當痛責而斥逐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斯為改過遷善之幾,茍漠然無所動于中,豈非小人而無忌憚者乎,故曰:人不可以無恥?!盵8](卷六)
這些家規(guī)表明,徽州家族的先賢十分重視“恥”的教育,羞愧教育可以說是家族教育的根本之一,一個人只有知道羞恥,才會有改過向善之心,族中長輩對其的教導才能有效果,不然只會漠然無視。而且認識到了無羞恥之心的原因在于父兄教育的缺乏與自身的懶惰。對于沒有羞恥之心的族人,家族甚至會給予“斥逐”的懲罰,這在宗法社會中是最重的處罰之一。《余氏族譜》中寫道:“恥箴,羞惡之心,何人蔑有,擴而充之,磅礴星斗,惟愧斯奮,惟激知丑,呼爾蹴爾,行乞皆走,爾汝莫受,時銘心口,加意商量,精神抖擻。彼丈夫也,誰甘議后,行已有恥,兢兢自守。”[4](卷一)特別是徽州的大族,希望能夠塑造出擁有羞恥之心的宗族子弟。
《管子》四維之說內容十分豐富,可以構建起社會的一種價值體系與立體的家庭教育,這也是四維之說能夠一直流傳至今的原因之一。同時以優(yōu)秀家風為教育的家庭教育,也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在多個場合提到了要抓好家風家教。所以,對于優(yōu)秀的傳統(tǒng)家風,我們要有更全面的認識。比如優(yōu)秀家風的思想來源,我們不能把優(yōu)秀家風一概歸入儒家思想的體系中。從徽州遺存的家譜中可以發(fā)現(xiàn),即使被稱為“程朱故里”“東南鄒魯”的徽州,其家風中的思想淵源也絕不是儒家一家獨尊,例如《余氏家譜》《槐溪王氏支譜》等,家規(guī)家訓中就明確提到了“四維”之說,證明了《管子》思想在徽州地區(qū)的影響。除此之外,徽州家譜還會引用《管子》中的名言來論證族規(guī)家法,例如《歙縣義成朱氏宗族祖訓》中提到:“若稍為俊異,又為服賈他鄉(xiāng)者多,工藝亦間有之,而惟詩書之士不多覯。此管子所謂‘士之子恒士,農(nóng)之子恒農(nóng)’者?!盵9](卷首)所以正視《管子》等思想對優(yōu)秀傳統(tǒng)家風的影響是十分必要的。
同時四維之說與徽州家族教育之間的關系是相互的,四維之說在指導徽州的家族教育的同時,徽州宗族更在家族教育的實際中對四維之說進行了不斷地豐富和發(fā)展。比如對“禮、義、廉、恥”的內容進行擴充或者進一步的細化,抑或隨著社會的變遷而進行符合實際的改造。《余氏族譜》中雖然將四維之說當作宗族教育的重點,但是我們可以看到余氏先賢所撰寫的“四維”箴言是對《管子》“四維”之說內涵的向外延伸,其家族箴言中,四維之說更加豐富。徽州宗族在實際教育中對“四維”之說的進一步闡釋,可以進一步豐富我們對“四維”之說的認識,這種相互關系對我們后人來說是一種良性的循環(huán)關系。
但我們在認識和借鑒“四維”之說與徽州家庭教育的時候,還是要利用正確的價值觀進行評判,“四維”之說畢竟是封建時代的產(chǎn)物,“禮、義、廉、恥”不僅對我們有教育意義,也有一些不合時宜的東西。例如《館田李氏族譜》中認為擔任“優(yōu)伶”“隸卒”等職業(yè)也是玷污祖宗的無恥之行,這種就業(yè)歧視不僅過時,而且與今天的實際情況很不相符。所以我們要自覺地改造四維之說,正確地利用四維之說和徽州家族教育帶給我們的啟示,不能直接拿來照搬,而是科學地利用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來為我們更好地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