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小說，一個想象嶺南的范本

□丁 燕

自2010年從新疆烏魯木齊遷居廣東東莞后，有一本書的名字便不斷聽人提及——《香飄四季》。這是作家陳殘云1958年掛職東莞縣委副書記，在麻涌鎮(zhèn)蹲點體驗生活，最終于1962年完成的一部四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全書分為四十個章節(jié)，基本是每一章約一萬字。第一次閱讀是在2016年的夏天。那時，我在出版了紀實文學《工廠女孩》和《工廠男孩》后，感覺手頭上的素材還沒有用盡，便想要創(chuàng)作一部長篇小說。為了這個私念，我打開了《香飄四季》。然而，這是一次夭折的閱讀史——當我用藍筆勾勾畫畫時，那痕跡到了第十六章便徹底終止。

2018年春節(jié)前，我從東莞市區(qū)搬到水道滘鎮(zhèn)，離陳殘云蹲點的麻涌鎮(zhèn)只有十幾公里。在我的屋子旁邊，是浩蕩的東江，珠江三大支流之一，從莞邑大地滿溢而過，形成密麻麻的河涌滘口，故而才有了“麻涌”和“道滘”這樣的地名。水鄉(xiāng)地帶的民俗民情，另有一番韻味，除了各種美味小吃略去不說外，單那從江面上傳來的鼓點聲，便讓我訝異振奮。就是在這種鼓點聲中，我完成了長篇小說《工廠愛情》，并于2019年5月發(fā)表。然而，當東江上再次響起鼓點時，我卻總有種如鯁在喉之感——沒有讀完《香飄四季》，怎能算得上一個真正的水鄉(xiāng)人？于是，踏下心來，排除一切干擾，我重讀這本小說。讀完后卻大驚——這是嶺南版的《平凡的世界》??！

當然，《香飄四季》無法與《平凡的世界》相比——單是它的開篇，我覺得便弱于《平凡的世界》。雖然兩位作家都是攢足了勁要寫一個長東西，但路遙的處理卻更顯得舉重若輕。我揣測，路遙的心里一定知道，即便是長卷作品，也不能寫得太過沉重，否則會將讀者嚇走。從“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開始，路遙找到了一個較為合適的敘事速度，像大河流淌般平緩前行。通過從大到小的層層聚光，終于，在經(jīng)歷了七個自然段的描述后，出現(xiàn)了一個具體的時間點：“今天”。路遙并沒有交代“今天”到底是幾月幾日，然而，“今天”在這本書里卻顯得格外重要，因為在這個雨夾雪的天氣里，一個瘦高個的青年要出場了，那就是全書的男主角。雖然他穿著土布衣和黃膠鞋，但他卻像明星般自帶光環(huán)，將讀者的目光緊緊吸引住。從這個男主開始，作家扯出了他的家庭，讓讀者了解到他的父母哥姐，他的朋友，他不喜歡的同學及愛護他的老師等等。一切都進行得順風順水，坦蕩舒適。

雖然陳殘云因創(chuàng)作電影劇本《羊城暗哨》而名揚海內(nèi)外，然而，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功底上，他明顯地弱于路遙?！断泔h四季》的第一、二兩章，不僅整體和宏觀上不如《平凡的世界》，且在人物描寫和細節(jié)處理上，也有著明顯的欠缺。尤其令我驚詫的是，這樣一部四十萬字的長篇小說，首先出場的并不是全書的主角。雖然并沒有硬性規(guī)定，要讓舞臺的第一束光照在主角身上，然而，當那個二十九歲、自卑的會計員出場后，我總感覺稍有遺憾——我以為他很重要，然而到了十幾章之后，作者才將他的故事重新說起，不得不讓人感覺作家在落筆時，并未完全顧及到讀者的閱讀心理。

在第二和第三章中，作家一股腦地推出了一堆陌生人物——婦女主任、跑單幫的男人、村里的兩位老人、財經(jīng)主任、寡婦、貧農(nóng)、五保戶、傻子、二流子……雖然“泉香居”茶樓是個了解村子的天然窗口，往來著各色人物，但這種人物的出場實在太快太密，讓讀者根本分辨不清。也許人物出場應該像《平凡的世界》那般魚貫而入，有內(nèi)在聯(lián)系，而不能如此生硬，一股腦全部推出。

拿一部完成于1988年的作品，與一部完成于1962年的作品相比，對陳殘云顯得有些不公平，但是我們——并非與兩個作者處于同一時代的讀者——在閱讀時，并不會考慮太多“那個時代”的因素。正是在這種狀態(tài)下的閱讀，讓我覺得《香飄四季》里總有一些很明顯的非文學因素。就像吃飯咬到幾粒沙子，閱讀時總會有一些生硬的句子蹦跳出來，破壞著整體美感。作家一開始就將全部人物都臉譜化——富裕中農(nóng)許三財?shù)呐畠海涸S細嬌；“奀叔”：一個誠實的老蕉農(nóng)；何海：一個曾在賭場當過“荷倌”的二流子；許火照，這位在饑餓中長大的雇農(nóng)的兒子……在整本書中，人物活動被這些定語所控制，怎么也走不出這個“階級怪圈”。也許那個年代就是如此劃分人群的，故而作者也便如此描述。然而時過境遷，當那個環(huán)境消失后，讀者面對這種描述時，不僅覺得別扭，甚而有種心驚肉跳之感。

在《平凡的世界》里，路遙亦不可避免地要寫“全班天天在教室里學習討論無產(chǎn)階級專政理論”，但在寫到人物時，他的筆調(diào)盡量處于中性與客觀狀態(tài)——“從排隊的這一片黑壓壓的人群看來，他們大部分都來自農(nóng)村，臉上和身上或多或少都留有體力勞動的痕跡”——“體力勞動”并沒有更高尚或更低賤，只是一種事實陳述；“姐姐又尋了個不務正業(yè)的丈夫”——“不務正業(yè)”也是客觀陳述；“他也永遠不能忘記可愛的富人的女兒冬妮婭”——“富人”僅僅是富人，并沒有強烈的肯定和否定。

另一種別扭來自某些判斷句的出現(xiàn)——作家的描寫不僅用力過猛，甚至過猶不及：“他興致勃勃地想到這些事情，仿佛看見自己的社出現(xiàn)一個歡樂的美景，看見全體社員都有豐衣足食的愉快的笑臉”，“珠江的河水浩蕩長流，時間在前進，人們在前進”，“他想她既是順路，自己幫著她劃也好，于是他爽快地，高興地，帶著感激的心情走下艇去”，“東涌社的干部們、社員們，正以乘東風、破巨浪的英雄姿態(tài)，戰(zhàn)勝了超乎尋常的困難，再一次打下了豐收勝利的物質(zhì)基礎”，“何津在精神上受到更多的鼓舞，覺著村子更可愛，社更可愛，工作更熱情，干勁更高”……這種過于強調(diào)正確的言論，讓讀者感覺作者很搶戲，非要跳到舞臺中央去評論。其實，讓人物順著自己的性格演下去，反而更流暢自然。

整本小說重新讀完之后，我終于明白自己為何第一次會棄讀——因為有太多不適應和不習慣，故而被別扭與困惑所纏繞，加上對嶺南水鄉(xiāng)生活的陌生，最終導致了我的放棄。然而重讀后，我卻完全推翻了此前的看法。是的，和《平凡的世界》相比，《香飄四季》明顯稍遜一籌；是的，《香飄四季》中的時代烙印那樣深刻，是妨礙讀者進入其內(nèi)的明顯缺點……然而，若你能耐心地讀完整部作品，這依舊是一部相當不錯，甚至非常重要的書籍，不僅對于廣東省，甚而對于全中國而言，都是如此。

首先，《香飄四季》中雖然有人物臉譜化傾向，且不時能看到浸染著濃烈時代氣息的語匯，有些細節(jié)帶著明顯圖解的意味，但占據(jù)這部小說大部分內(nèi)容的，卻是勞動與生活，這便讓這本書有了瑕不掩瑜的可能性。一旦拋開議論進入勞動，陳殘云的筆端便像開足了馬力的小電船，跑得格外歡實。無論是各類農(nóng)具，各種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程序，各種農(nóng)活的忙碌場景，各種調(diào)動勞動者積極性的措施，各種農(nóng)閑時的娛樂，陳殘云都寫得活靈活現(xiàn)，惟妙惟肖，讓讀者身臨其境。同時，作者對嶺南生活亦了如指掌，無論是姑嫂對談，婆媳交流，街頭巷尾的議論，青年男女的情話，也都寫得鮮活傳神，呼之欲出。尤其是嶺南青年男女在戀愛時的心態(tài)，被刻畫得入木三分，為全書增色不少。

這便促使我進行了更深入的思考——若能站在一個客觀的立場來理解這部作品，便能理解中國改革開放的大幕何以拉開在廣東省。雖然陳殘云在1962年時，是批判“走自發(fā)”（搞小買賣）的，是肯定“大躍進”“大字報”的，是否認“單干思想”的，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書中的是非觀已發(fā)生了巨大改變。所幸，作家不僅僅只描寫了那些異變元素，同時還描寫了很多恒定元素——珠江與南海沒有變，春種和夏收沒有變，農(nóng)人渴望豐收的心情沒有變，靠勤勞才能致富的道理沒有變——正是這些恒定元素，最終挽救了這本書。

其次，作家對嶺南方言和俚語的掌握極嫻熟，故而在人物對話上總能很出彩。譬如“插田插到吃月餅”“畫公仔畫出腸”“到處楊梅一樣花”“一本通書看到老”“船頭怕鬼，船尾怕賊”之類的俗語的運用，讓整本書顯得格外有嶺南韻味，清新動人。在嶺南的地形地貌中，水是很重要的元素——北方人可“一條道走到黑”，因北方陸地廣闊；而嶺南人出門不是河就是海，駕船要善于使舵，若一條道走到黑，則意味著船翻人亡，故嶺南人更在意變通和靈醒。陳殘云出生在廣州，在香港生活過，又在東莞扎根三年，對嶺南人的心態(tài)極為稔熟，寫起人物對話來惟妙惟肖。這種功夫還在他善于收集民間語言，將其提煉成文學語言后，再運用到恰當位置。

再次，作家對嶺南氣候及風物的描述，雖沒有長篇大論，但寥寥幾筆的素描，對推動人物命運的轉(zhuǎn)折，故事的發(fā)展，都極為重要。全書的四十個章節(jié)，有著明顯的時間性——從1958年的新年開筆，到溫暖如春的三冬，至春雨、春耕、秋收、中秋、國慶和暖冬，用一整年的循環(huán)，描述嶺南水鄉(xiāng)不同時節(jié)的勞作和生活。人物雖然眾多，事件雖然繁雜，但通過時間這條主線的串聯(lián)，讓整本書條分縷析，不慌不忙。雖然作者反復描寫珠江水面和蕉林稻田，但不同的時節(jié)景色顯得不同，而在不同的人的眼里，景色亦不相同。這些場景描寫，像舞臺上的布景，讓人物的行動有了扎實的依托。直至看到最后一頁，我才恍然大悟：作家為何要定名為《香飄四季》？“四季”雖表面上是指一年，但暗中也包含著一個完整的循環(huán)，而大自然和人類就是在這種生生不息的循環(huán)中，日復一日地前行。

最后，作家在敘述中，雜糅了很多電影的創(chuàng)作手法，使整部小說具有強烈的畫面感，且人物對話精彩。作家善于利用矛盾展開敘述，并最終用“草蛇灰線”的辦法抖出答案的包袱，令讀者獲得強烈的閱讀快感。作家在處理某些篇章時，利用閃回的辦法，讓人物倒敘，使得整部書節(jié)奏明快，不至拖沓——譬如許火照從鄉(xiāng)里開會后回家睡不著，通過反思，浮現(xiàn)出白天開會的場景，節(jié)約了大量正面描寫的筆墨；通過細嬌對鳳英的講述，將細嬌到達香港后的經(jīng)歷概述出來，既解決了細嬌何以懊喪回鄉(xiāng)的緣由，又不至讓在香港的經(jīng)歷太過搶戲。

到1978年之后，整個嶺南及全中國的氣氛全然發(fā)生了改變，陳殘云筆下的水鄉(xiāng)世界亦發(fā)生了巨變。現(xiàn)在的麻涌鎮(zhèn)，不僅擁有華陽湖這樣的著名風景區(qū)，且成為華南地區(qū)重要的物流、汽車、商業(yè)中心，不僅實現(xiàn)了《香飄四季》的主人們所期待的生活，甚至比那種生活更富裕。《香飄四季》像是一部改革開放的史前史——只有聆聽到香蕉地、打谷場、插秧隊中人們的熱烈交談，只有看到不顧生死堵住湍流的涌口，扛著杉子保護蕉林，用芭蕉葉遮住大雨中的化肥袋的那些人時，你才能理解中國為何會出現(xiàn)改革開放。記住這段“史前史”，會讓我們珍惜今日生活的來之不易。

在我看來，從1949年至今，廣東省似乎一直沒能出現(xiàn)一部能和《香飄四季》相匹敵的作品——既描述嶺南的現(xiàn)實生活，又著力敘述珠江三角洲水鄉(xiāng)的變遷，且最終在全國影響巨大，輻射面甚廣的作品——故這本書顯得尤為珍貴。《香飄四季》為人們想象嶺南提供了一個范本。對大多數(shù)生活在北方或中原的人而言，那個位于五嶺以南的地方似乎總處于模糊陌生狀態(tài)。若不是改革開放，若不是廣東人勇喝“頭啖湯”，關于這塊土地上生發(fā)的一切，人們便沒有更多的機會獲悉。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香飄四季》有著它不可取代的重要性——農(nóng)耕時代的嶺南水鄉(xiāng)生活，就這樣完整地保留在了這本書中。

坐在東江邊的屋子里，合起這本書，我的內(nèi)心依舊涌動著波瀾?！断泔h四季》是一面雙棱鏡，既提醒我們在處理文學與時代的關系時，要懷著警惕之心，同時也提示我們，當文學之樹想要開花結果時，須要將根扎到更深處。若沒有在麻涌鎮(zhèn)蹲點三年，若沒有以腳底的血泡和雙手的老繭為代價，陳殘云無論如何也創(chuàng)作不出《香飄四季》。這部嚴肅的文學作品出版后，居然成為了暢銷書，引得水鄉(xiāng)人爭相閱讀。如今的麻涌鎮(zhèn)文化廣場上，豎立著一尊陳殘云的半身雕塑，這是麻涌人在以自己的方式紀念他們認可的作家。一位作家和一本書是什么關系？一本書和一個時代是什么關系？一本書和一個地方是什么關系？這些問題的答案，都藏在這尊雕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