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領 弟
(延安大學 文學院,陜西 延安 716000)
經筆者考察,在司馬遷的《史記》一書中,“布衣”共出現(xiàn)43次,“黎民”11次,“庶民”17次,更在67卷中提到“百姓”出現(xiàn)高達178次。還有與此相近的元元、黎庶等詞也多次出現(xiàn)。司馬遷從近三千年的歷史中披沙揀金,挑選出最能體現(xiàn)中國歷史發(fā)展變化的人,為他們樹碑立傳,“布衣”形象也是其中的一個典型。司馬遷不因他們位卑而不予以記載,而是使用大量篇幅塑造了許多栩栩如生的平民布衣形象。這充分說明了司馬遷重視底層人民的力量,贊賞他們的精神品質,他的這種庶民布衣情結最能打動我們的心弦。司馬遷的布衣情結主要表現(xiàn)為在《史記》中多次強調“布衣”一詞,并蘊含豐富的內涵,塑造了一大批有操守的布衣之士,歌頌了他們的歷史功績,并在《史記》中處處體現(xiàn)出布衣地位的提升!本文旨在揭示“布衣”一詞在《史記》中的多重內涵,確定《史記》中布衣階層比較明確的范圍,以他筆下典型的布衣形象為例,分析探討司馬遷形成布衣情結的緣由以及這種布衣情結所帶來的影響。
“布衣”一詞在《史記》中共出現(xiàn)43次,其內涵并不是單一的?!安家隆鳖櫭剂x就是麻布衣服,但它作為一個沿用至今的歷史名詞,成為一種特殊的社會群體的代稱,還包含著更深層次的文化內涵。
《說文解字·巾部》載:“布,枲織也?!盵1]160“枲”泛指麻,古代的“布”就是指麻葛之類的織物,因此“布衣”就是指平民百姓的最普通的廉價粗布衣服。
《史記·平準書》:“初,式不愿為郎。上曰:‘吾有羊上林中,欲令子牧之?!侥税轂槔桑家聦侄裂??!盵2]1719此處的“布衣”即指麻布衣服。司馬遷講述了平民出身、靠牧羊致富的卜式,當官之后依舊穿著布衣草鞋牧羊,贊揚了卜式輸財助邊,濟國家之困卻不求官、不慕名、不愛財的愛國行為。又如《史記·魯周公世家》:“三十一年,晉欲內昭公,召季平子。平子布衣跣行,因六卿謝罪?!盵2]1856這里的“布衣”亦指麻布衣服。
《荀子·大略》載:“古之賢人,賤為布衣,貧為匹夫?!盵3]513漢代桓寬《鹽鐵論·散不足》亦載:“古者庶人耋老而后衣絲,其余則麻枲而已,故命曰布衣?!盵4]350在古代,普通人只能穿麻布做的粗衣,要至八九十歲才可穿絲制衣服,所以就把老百姓稱為“布衣”。這是把“布衣”指代為平民百姓最早的定義。于春媚于《論布衣及布衣精神的內涵》一文指出:“在我國古代,服飾是‘禮’的一種表現(xiàn),是身份的象征。布衣因其粗劣而多為庶民所服,于是成為庶民的代名詞。由此,布衣開始借指平民百姓?!盵5]
《史記》中出現(xiàn)的“布衣”,多指平民百姓的身份。例如《史記·秦始皇本紀》:“我布衣,然見我常身自下我;誠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為虜矣。”[2]293-294司馬遷筆下的尉繚,雖為一介布衣,卻能審時度勢。尉繚在被秦王嬴政賞識之初曾認定嬴政的面相剛烈,欠缺禮遇天下百姓的仁德之心,于是多次嘗試逃離秦王。《史記·越王勾踐世家》:“范蠡喟然嘆曰:‘居家則致千金,居官則至卿相,此布衣之極也。久受尊名,不祥?!盵2]2102范蠡對勾踐為人以及封建社會中的君臣利害關系看得非常清楚,所以經商大獲成功之后便再一次急流勇退,辭官散財,逍遙而去。司馬遷贊揚了范蠡忍辱負重,發(fā)奮圖強的精神,批判了勾踐濫殺功臣的惡劣行徑。又如《史記·蕭相國世家》:“秦破,為布衣,貧,種瓜于長安城東,瓜美,故世俗謂之‘東陵瓜’,從召平以為名也?!盵2]2435-2436司馬遷寥寥數語便刻畫了東陵侯召平的形象。召平在秦亡之后淪為平民,以種瓜為生,韜影晦跡,鄙視功名,多為歷代文人稱頌?!妒酚洝だ钏沽袀鳌酚涊d:“夫斯乃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駑下,遂擢至此?!盵2]3076“黔首”秦時亦指百姓,司馬遷將布衣、黔首相連而說,強調其平民布衣的身份。除此之外,還有《史記·淮陰侯列傳》載:“淮陰侯韓信者,淮陰人也。始為布衣時,貧無行,不得推擇為吏,又不能治生商賈,常從人寄食飲,人多厭之者?!盵2]3147司馬遷旨在記述韓信以布衣起家,為人不拘小節(jié),為佐漢破楚立下汗馬功勞,同時也對韓信的悲慘結局充滿了同情惋惜?!妒酚洝そ{侯周勃世家》記載:“絳侯周勃始為布衣時,鄙樸人也,才能不過凡庸。及從高祖定天下,在將相位,諸呂欲作亂,勃匡國家難,復之乎正?!盵2]2512絳侯周勃做平民的時候,粗陋平庸,曾為平定七國之亂,維護國家統(tǒng)一做出貢獻,功勛卓著,晚年卻被誣告謀反而被捕入獄,司馬遷對此憤慨不已。
此類例子在《史記》中還有很多,此不贅述。司馬遷旨在強調布衣作為平民百姓的身份,這是布衣內涵由單純的服飾含義到具有一定階層意味的身份含義的一次轉變。
從指代平民百姓的身份到蘊含某種人格品質的精神含義,是《史記》中“布衣”內涵的又一次轉變,其中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司馬遷將布衣與“士”“俠”等聯(lián)系起來,開始使用“布衣之士”“布衣之俠”的稱呼?!笆俊贝碇袊糯囊粋€社會階層,具有兩千多年的文化傳統(tǒng),內涵也十分豐富。余英時先生在《士與中國文化》一書的引言中用西方“知識分子”的概念來解釋中國的“士”,他說:“根據西方學術界的一般理解,所謂‘知識分子’,除了獻身于專業(yè)工作以外,同時還必須深切地關懷著國家、社會以至世界上一切有關公共利害之事,而且這種關懷又必須是超越于個人的私利之上的。熟悉中國文化史的人不難看出:西方學人所刻畫的‘知識分子’的基本性格竟和中國的士極為相似?!盵6]2詹福瑞也在《布衣及其文化精神》一文中指出:“布衣雖然在一般意義上是指平民與寒士,但大多數場合不是泛指一般的平民百姓,尤其對于那些口不離布衣的士人來說更是如此。在他們的心中,布衣絕不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而是胸懷王霸之術、屈指可取公卿的人。”[7]
由此可見,布衣之士雖為一介平民,卻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具有獨立的人格和自由的精神,形成了我國社會一種特有的文化現(xiàn)象——布衣精神??鬃颖闶沁@種文化傳統(tǒng)的典型代表。正如余英時先生所說:“孔子來自中國文化的獨特傳統(tǒng),代表‘士的原型’?!盵7]6《史記·孔子世家》贊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m不能至,然心鄉(xiāng)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孔子布衣,傳十余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2]2344孔子以布衣興學,開創(chuàng)儒家學派,學說傳世十幾代。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將他的話作為評判道德的標準,可以說他是至高無上的圣人了。司馬遷因其“布衣”而宗之,因其人格修養(yǎng)和文學藝術修養(yǎng)而仰之,將其放入“世家”體例中,足見他對孔子的尊崇仰慕之意。
又如《史記·蘇秦列傳》載:“天下卿相人臣及布衣之士,皆高賢君之行義,皆愿奉教陳忠于前之日久矣。”[2]2713司馬遷把布衣稱之為“士”就完全有別于一般的平民了。布衣之士的社會責任感和愛國熱情絲毫不亞于卿相大臣,這里將“卿相人臣”和“布衣之士”相對,旨在強調他們對國家的忠心程度是相同的,只是貧富懸殊而已?!妒酚洝斨龠B鄒陽列傳》載鄒陽上書梁孝王的一段話:“今夫天下布衣窮居之士,身在貧賤,雖蒙堯、舜之術,挾伊、管之辯,懷龍逢、比干之意,欲盡忠當世之君,而素無根柢之容,雖竭精思,欲開忠信,輔人主之治,則人主必有按劍相眄之跡,是使布衣不得為枯木朽株之資也?!盵2]2987鄒陽希望梁孝王可以給那些身在貧賤,卻懷有濟世之志的布衣窮居之士多一些施展抱負的機會。司馬遷認為此段文字比物連類、言辭懇切,并對鄒陽的坦率耿直、不屈不撓大為贊賞,亦表現(xiàn)出他對布衣之士的才能和品格精神的肯定。
除此之外,《史記·游俠列傳》中還出現(xiàn)了諸如“布衣之俠”“布衣之徒”的稱呼。如“而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此亦有所長,非茍而已也”[2]3839,又如“古布衣之俠,靡得而聞已……至如閭巷之俠,修行砥名,聲施于天下,莫不稱賢,是為難耳!”[2]3839該傳中記載了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等五位游俠的事跡。司馬遷認為他們的行為符合道義,重諾守信,輕生取義,廉潔而有退讓的精神,能以一介布衣而名滿天下,有值得稱贊的地方,同時還對他們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對統(tǒng)治者誅殺這些“布衣之俠”表示憤慨。如《史記·游俠列傳》中御史大夫公孫弘議曰:“解布衣為任俠行權,以睚眥殺人,解雖弗知,此罪甚于解殺之。當大逆無道?!盵2]3845司馬遷諷刺了以公孫弘為代表的儒生們皆以獵取功名為目標,以阿諛人主、粉飾酷法為能事,從而成為第一個為布衣之俠正名并加以歌頌的人。司馬遷這種包含著民本思想和俠義精神的先進意識正是源于其深藏于心的布衣庶民情結。
總而言之,布衣精神就是古代平民知識分子或布衣俠士所堅守的一種信念,他們不畏強勢,心懷天下,自由而曠達。于春媚說:“(他們)身為平民卻具有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以及獨立自由的人格精神。這種精神不因身份境遇的改變而發(fā)生變化,它產生于封建專制時代,是對專制壓迫的反抗,是歷史的進步力量,是祖國優(yōu)秀的精神文化遺產?!盵5]
司馬遷在《史記》中謳歌布衣的人格品質,弘揚平等博愛的精神。賴明德認為司馬遷的這種思想是“一種推崇平民精神,關心民間生活,探討社會真相、肯定市井人物,旨在弘揚平等、自由、博愛的民本思想”[8]547。一般來說,人的思想的形成不外乎三方面原因:對個人以往生活經歷的感悟和總結;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背景的影響;對前人思想的繼承和升華。司馬遷于《史記》中表現(xiàn)出的布衣情結就與這三方面的原因不可分割。
關于司馬遷的生平經歷,研究者眾多,成果也頗豐,分析研讀,可知他布衣情結的成因主要有三方面:耕讀、游歷、受刑。
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xiāng)射鄒嶧;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于是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還報命。[2]3970-3971
根據司馬遷《太史公自序》的自述,我們可知其早年在龍門有過耕讀放牧的經歷,年僅十歲便已習誦古文;隨后相繼游歷了江淮、汶泗、齊魯、鄱薛、梁楚等廣大地區(qū);出仕為郎中后又游歷了很多地方,還曾奉命出使到巴蜀以南的邛笮、昆明等地考察。早年的耕讀生活使他深切體驗了下層平民布衣的生活狀況,感受到了人民最真切的呼聲,游歷的途中不僅可以讓他飽覽山河、尋訪文化遺跡、收集歷史資料,還可以讓他真正深入到民間社會,向布衣百姓進行深入的調查和學習。因此,無論是智慧深藏的隱者,還是行俠仗義的俠士,抑或是心懷天下、積極進取的士人,都在《史記》中留下了身影,使我國的傳記文學內容更加豐富。
他本以為可以一直在游歷創(chuàng)作中度過,但“自古天意高難問”。四十歲的時候,一場意外的災難降臨到司馬遷的身上,成為李陵事件中的受害者,被囚于監(jiān)獄處以宮刑。韓兆琦曾說:“受宮刑一事給司馬遷帶來了極大的痛苦和恥辱,但也使他的思想獲得了凈化和升華。從此他的眼光更敏銳、更有洞察力,他的立場感情也更加向下,更加接近勞動人民了。這對于貫穿《史記》的批判精神與民主性的加強,顯然有著重要的意義?!盵9]2受刑之后,司馬遷內心無比自卑,認為自己的社會地位低賤,不過倡優(yōu)、螻蟻一般?!秷笕伟矔氛f:“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所畜,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9]1811因此他發(fā)憤著書,希望可以憑借自己的努力,建功立業(yè),名垂青史。明朝有些人認為,司馬遷之所以在《史記》中塑造了很多懲惡揚善,重信重義的布衣俠士,主要是因為他在遭受責罰之時,竟無一人為他辯白?!秷笕伟矔罚骸凹邑?,貨賂不足以自贖,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愬者!”[9]1811統(tǒng)治者專橫兇殘的本質,官場的利欲熏心,讓他更深切地體會到俠義精神的可貴。
《史記》是在司馬遷身負屈辱,忍受酷刑的境況下完成的。他立志“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遵循實錄原則,力求保持人物的本來面貌。司馬遷幾乎注意到了社會的各個階層、各個方面,對平民布衣的關注,也成為司馬遷獨特的視角。他突破了時代和階級的局限,從自身的生存狀況出發(fā),站在底層平民的立場來判斷是非,表現(xiàn)出對布衣命運及布衣所生存的環(huán)境的關注,體現(xiàn)出那種“禮不卑庶民,刑不尊大夫”的觀念,顯示出史學家的開明與智慧。
司馬遷的這種布衣情結不僅和他個人的生平經歷有關,與他所處的封建社會初期人民地位上升的時代性質和政治環(huán)境也不無關系。西漢的開國英雄大部分起自布衣,不僅為布衣出身的人開辟了道路,也極大地提高了布衣階層的社會地位。馬彪在其導讀及譯注的《史記》序言中說:“時代的巨變必然反映于歷史記述之中,《史記》中就處處體現(xiàn)著‘布衣’(穿麻布衣服的庶民)地位的提升,劉邦從‘布衣’成為皇帝,以韓信、蕭何為首者成為‘布衣將相’?!盵10]23劉邦造就了一個布衣皇帝的新時代。他稱帝后按功授爵封官,追隨他打天下的諸臣,絕大多數起自布衣,從而開創(chuàng)“漢初布衣將相之局”。學界對此研究頗豐,例如張胡玲《試談漢初布衣將相之局》、張健強《兩漢布衣入仕研究》、唐贊功《漢初“布衣將相”淺論》等。
于春媚說:“秦漢之間布衣集團的勝利,不僅帶來布衣政治地位的提高,更重要的是對布衣的人格塑造起到了推動作用。布衣當政打破了天命王權的神話,為戰(zhàn)國以來的天命懷疑論思想提供了鑿鑿佐證?!盵5]這一點在《史記》中也有明確體現(xiàn),劉邦是歷史上第一個布衣皇帝,司馬遷在《史記》中對其多以布衣稱之?!妒酚洝じ咦姹炯o》:“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此非天命乎?”[2]2187《史記·蕭相國世家》:“高祖為布衣時,何數以吏事護高祖。”[2]2431《史記·留侯世家》:“陛下起布衣,以此屬取天下,今陛下為天子,而所封皆蕭、曹故人所親愛,而所誅者皆生平所仇怨?!盵2]2467《史記·張耳陳馀列傳》:“高祖為布衣時,嘗數從張耳游,客數月?!盵2]3104《史記·韓信盧綰列傳》:“高祖為布衣時,有吏事辟匿,盧綰常隨出入上下?!盵2]3179司馬遷贊揚劉邦以一介布衣崛起于亂世,誅秦抗敵,平定天下,成為叱咤風云的歷史英雄。
不僅如此,劉邦還在較大程度上擺脫了因為出身問題而對人才使用的限制,把選官對象的范圍向布衣階層開放,一大批的“布衣將相”作為一個新的政治群體,積極活躍于政治舞臺,將布衣的地位推到了一定的高度。例如《史記》中還記述了以韓信、蕭何為首的布衣將相的地位的提升,他們以建功立業(yè)為手段,積極活躍于政壇之上,顛覆了承侯世卿的傳統(tǒng)格局。這是歷史的進步,值得歷史的肯定。孫家洲在《漢代的“布衣”意識》一文中說:“在以服飾顯示等級身份的古代社會,布衣是與貴族相對立的平民百姓的統(tǒng)稱。但在漢代,‘布衣’一詞還帶有明顯的褒義,享有一份特殊的尊榮。譬如,得士人死心追隨的田橫,不愿向劉邦俯首稱臣,慨然自殺。劉邦為之流涕感嘆:‘嗟乎,有以!起布衣,兄弟三人更王,豈非賢哉!’并以王者之禮安葬田橫?!盵11]180劉邦出身布衣,具有平民化的精神,能體察民情,虛心納諫,任賢舉能。在這樣的時代環(huán)境下,布衣之士也都充滿著強烈的進取精神,他們以天下為己任,渴望投身于官場,實現(xiàn)理想抱負。
追本溯源,司馬遷的布衣情結主要是對我國古代民本思想的繼承和升華。我國民本思想的發(fā)展源遠流長,商代以前僅限于神話傳說中,或者說處于朦朧狀態(tài),殷商西周時期便進入萌芽階段?!渡袝の遄又琛返摹懊裎┌畋?,本固邦寧”[12]52和《春秋穀梁傳》“民者,君之本也”[13]364是“民本”一詞的最初來源。司馬遷在《史記》中就直接繼承了這一思想,《史記·殷本紀》載“王嗣敬民”以及“人視水見形,視民知治不”都在強調重視民眾,為百姓謀福!
因此,司馬遷特別支持布衣平民依靠個人的努力去建立事業(yè),積累財富?!短饭孕颉罚骸安家缕シ蛑耍缓τ谡?,不妨百姓,取與以時而息財富,智者有采焉。作貨殖列傳第六十九。”[2]3998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塑造了一批正面的、積極的、有生氣的商人形象,如白圭、烏氏倮、寡婦清等,贊揚了他們于國家和社會有益的商業(yè)行為。正是出于對平民布衣的重視,司馬遷才會謳歌他們經商創(chuàng)業(yè)的商業(yè)活動,一反重農抑商的社會觀念,將商人的社會地位提升,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了他的經濟思想。
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中國民本思想的形成確立時期,關于民本思想的論述就更加豐富了。例如《孟子·萬章章句上》記載的關于對布衣之士伊尹的任用:“伊尹耕于有萃之野,而樂堯舜之道焉……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湯而說之以伐夏救民?!盵14]167由此可見統(tǒng)治者任用布衣之士早有傳統(tǒng)。司馬遷也在《史記·殷本紀》中記述了湯得民心,推翻了夏桀的暴政,禮賢下士,在政治上啟用平民階層的伊尹?!耙烈⒑?。阿衡欲奸湯而無由,乃為有莘氏媵臣……或曰,伊尹處士,湯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從湯,言素王及九主之事。湯舉任以國政?!盵2]122-123可見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民本思想對司馬遷的影響之大。
正是這種民本思想使得司馬遷在著史的時候,將自己置身于平民生活之中,用一種平民布衣的心態(tài)和角度去塑造人物。無論是布衣、商人、地主還是社會的游浪之群,如日者、游俠、滑稽等都用自身獨有的技藝渲染了《史記》的濃重氣氛,讓千百年來的讀者看到了平民布衣的力量,展現(xiàn)了中華民族的文化靈魂,更為《史記》增添了民本思想的特色。
司馬遷這種包含著民本思想和俠義精神的布衣意識,使得《史記》多了一份平民氣息,同時也是《史記》成為千百年來人們喜愛的歷史讀物的原因。正如梁啟超說的那樣:“《史記》以社會全體為史的中樞,故不失為國民的歷史?!盵15]19司馬遷這種“以人為本”的平民意識,不僅讓《史記》充滿了人情味,也使得《史記》成為中國的“正史”之首!
中國的“二十四史”以及《國語》《左傳》等史書,雖然也蘊含了一定的民本思想, 但只限于某個歷史問題或歷史事件。它們大多為奉旨修編,主要以記錄政事和王孫貴族為主,極少涉及下層布衣。司馬遷的《史記》作為一部私人撰述的歷史著作,顯示出有別于傳統(tǒng)官修史書的魅力,其中最為顯著的特點就是他不惜筆墨,為布衣平民樹碑立傳,不因他們位卑而不予以記載。他曾在《史記·伯夷列傳》中感慨:“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巖穴之士,趨舍有時,若此類名湮滅而不稱,悲夫。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惡能施于后世哉!”[2]2574司馬遷為那些沒有承侯襲爵相續(xù),僅憑布衣之身立有功德,卻無人為之立傳,事跡無法流傳于后世的布衣之士感到惋惜。所以他以為那些布衣之士樹碑立傳為己任,充分肯定布衣平民所做的歷史貢獻,重視他們在社會中的地位。因此,從平民意識的角度來考察“二十四史”以及《國語》《左傳》等史書,無論是其廣度還是深度,都不能與《史記》相提并論,也鑄就了《史記》在史傳文學中的獨特品格。李長之說:“從來的史書沒有像它這樣具有作者個人的色彩的。其中有他自己的生活經驗,生活背景,有他自己的情感作用,有他自己的肺腑和心腸。所以這不但是一部包括古今上下的史書,而且是司馬遷自己的一部絕好傳記?!盵16]223《史記》以布衣精神表現(xiàn)出來的思想優(yōu)勢,也超越了歷代史書,成為中國史傳文學公認的經典。
司馬遷站在寬仁愛民的立場上,在《史記》中記錄了不同類型的布衣之士和平民俠客,真實地反映了布衣階層的精神風貌。他們所體現(xiàn)出的人格魅力和精神品質為中國史傳文學增添了一批性格鮮明、形象生動的底層人物群像,成為中國傳記文學的里程碑。《史記》不僅超越了它的時代,而且對后代史學發(fā)展有著深遠的影響,它所蘊涵的人文精神為后代作家樹起了一面光輝的旗幟,越來越多的作家開始關注布衣平民,發(fā)揚人道主義精神。幾千年過去了,《史記》仍然擁有大批讀者,處于社會底層的平民知識分子還在這些傳記故事中尋找著靈魂的慰藉和精神的支柱。所以,不管歷史如何變遷,文學創(chuàng)作貼近下層社會,貼近人民群眾,永遠都是時代的主流。
司馬遷筆下的布衣之士,不畏權勢,胸懷濟世之志,自任當世之責,自由曠達,傾其一生踐行著布衣精神。他們雖身處貧賤,卻通經籍、明道義,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責任感處世,等待時機一展抱負,他們的精神激勵了后世一代又一代的布衣之士。
我國著名的賢臣名相諸葛亮,出山前也不過一介布衣,卻能以才智名滿天下。我們從《三國志》《出師表》等著作中可知他對天文地理等無所不通,而且在他后來的一些論述中,也可見《史記》《左傳》等著述對他的影響。他曾于《出師表》云:“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盵17]130他隱居山野,安貧樂道,淡泊名利,不求富貴,卻在社會需要的時候挺身而出,克己奉公,一生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踐行著自己的忠心,是布衣精神的典型體現(xiàn)。
唐代的李白雖為一介布衣,卻傲骨天然,不卑不亢,追尋心中俠義。在《與韓荊州書》中,自稱“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17]147,自有一種布衣之士的瀟灑從容,隱約其間。李白才華橫溢,卻在官場上屢屢碰壁。他欣賞戰(zhàn)國時期魯仲連的品行和人生態(tài)度,為其寫了不少詩句,且大多用以自比,表達自己不貪圖虛名的高尚情懷。他希望自己能夠像魯仲連那樣,建立一番功業(yè),然后飄然遠去。瞿蛻園、朱金城于《李白集校注》言:“以魯連功成不受賞自比,為李詩中常用之調。例如《在水軍宴幕府諸侍御》:‘所冀旄頭滅,功成追魯連?!读魟e王司馬》:‘愿一佐明主,功成返舊林?!段逶聳|魯行》‘我以一箭書,能取聊城功?!允?。”[18]112司馬遷于《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云:“魯連其指意雖不合大義,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蕩然肆志,不詘于諸侯,談說于當世,折卿相之權。”[2]2989司馬遷十分欣賞魯仲連,認為他雖為布衣,卻能放浪形骸,不屈服于諸侯,不為功名利祿所羈,蕩然肆志,得以自主??梢娝抉R遷筆下的魯仲連對后代布衣之士人格形成的影響之大,他不僅對李白產生重大影響,同時也是中國古代文人追求的最高境界。
杜甫也是一個典型,他雖為一介布衣,卻時刻憂患天下,希望輔佐朝廷,成就圣賢事業(yè)?!睹┪轂榍镲L所破歌》中記錄自身處境“床頭屋漏無干處”“布衾多年冷似鐵”,但他牽念的卻是全天下的布衣窮處之士“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這種心懷天下的胸懷和責任感,也使得他的詩歌思想內涵更加深刻。不僅如此,杜詩中還有許多贊美司馬遷批判精神和實錄精神的詩句,例如“美名光史臣,長策何壯觀”(《舟中苦熱遣懷奉呈陽中丞通簡臺省諸公》),他將司馬遷的這種精神完全繼承下來,創(chuàng)作了許多反映民生疾苦的詩歌,也是其“詩史”意義的具體表現(xiàn)。
這樣的典型形象在我國文學史上不勝枚舉,在此不一一列舉。我們由此可見,無論是司馬遷本人還是《史記》中所塑造的這些布衣之士,他們用獨立的人格和自由的精神,成為后世知識分子學習的楷模,也是我國寶貴精神文化遺產的一部分。我們可以看到,現(xiàn)當代文壇上一大批作家,諸如老舍、路遙等,他們多以平民視角反映了大眾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揭示了下層民眾的生活狀況,流露出濃厚的平民情結。他們的這種平民意識為現(xiàn)當代文壇增添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和文學價值。
我們研究司馬遷布衣情結的文化意義就在于,雖然歷史和時代在不斷變遷,但是布衣之士的精神信念是歷經千載而不滅的,不僅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布衣之士,對后世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極具啟示意義。布衣文化也因此成為我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思想和民族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布衣之士的社會價值和人格價值對現(xiàn)在的知識分子仍然有著重要的指導意義,尤其是對和諧社會的建設越來越重要,民本思想自然而然被提上日程。作為一名當代的知識分子,我們更應該秉承司馬遷留下來的人文主義思想,堅持以人為本,不斷解決好人民的問題,增加人民的幸福感;繼承布衣之士的精神內涵,不負重托,投身于祖國的現(xiàn)代化建設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