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愛民
從美學范疇理解,喜劇是與優(yōu)美、崇高、悲劇等相對應而存在的一類美的表現(xiàn)形態(tài)。有幽默、諷刺、滑稽、機智、揶揄、怪誕、荒誕等一系列具體樣式,它們作為審美對象從藝術誕生的那一刻起始終給人們帶來無限有益的愉悅。陳映真作于1964年的短篇小說《將軍族》,作為當時臺灣文學的藝術豐碑,至今藝術魅力依舊十分突出。人們從小說的故事內容、作者的創(chuàng)作思想以及現(xiàn)代派結構藝術的運用等方面進行了廣泛深入的研究[1]。本文認為“用喜劇的筆調來寫悲劇”也是《將軍族》永葆藝術魅力的關鍵,有了喜劇的烘托,悲苦的故事敘述不再那么沉重;有了喜劇的設計,充分表達了作者對社會底層小人物的人文關懷;有了喜劇的妝點,作品的悲劇意義更加凸顯。
依照通常的邏輯,“歡天喜地”“風和日麗”這些“揚”的情境總是很難與“人死”“喪事”等“抑”的情境聯(lián)系在一起,但中華文化中卻自有一些悖于常理、有別于域外的元素存在,如喜喪?!秾④娮濉芬婚_篇,作者的視角就關注到了這頗有滑稽色彩的一切,以喜劇的筆調描寫了喜喪的習俗:“特別在出殯的日子,太陽那么絢燦地普照著,使喪家的人們也蒙上了一層隱秘的喜氣了。有一支中音的薩士風在輕輕地吹奏著很東洋風的《荒城之月》。它聽來感傷,但也和這天氣一樣地,有一種浪漫的悅樂之感?!弊髡咭晕淖炙囆g再現(xiàn)這一“抑揚異?!钡纳瞵F(xiàn)實,帶給讀者特別的審美感受。不僅喪事“喜”寫,而且主人公“三角臉”更有自己的“驚喜”——他遇見了闊別五年之久的“小瘦丫頭”。
掩讀之余,深思不已。同樣是采用喜劇手法,如果說魯迅的《祝福》首尾段關于除夕爆竹的描寫是引發(fā)讀者對比祥林嫂之死產生情感撞擊并指引深思的話,那么陳映真《將軍族》關于出殯的描寫,則是給社會底層悲苦的人們以漫畫式的輕松,似乎那里的“死”不是痛苦不是悲情或不那么痛苦、不那么悲情,甚至于是值得慶賀的事。否則,主人公“三角臉”和“小瘦丫頭”在肉體上尚能“活”的情景下為什么卻選擇“死”作為結局呢?作品的這種安排是否暗示著一種值得“揚”的精神價值取向——舍生取義?
“抑揚異?!币灾碌瑰e,以“揚”寫“抑”的喜劇手法,在作品結尾處也有精彩的描寫。男女主人公“三角臉”和“小瘦丫頭”殉情赴死時,“伊大聲地笑著”“他們的歡樂影子在長長的坡堤的那邊消失了”“年輕的農夫和村童們在田野向他們招手,向他們歡呼著”“兩只三只的狗,也在四處吠了起來”,甚至描寫人們看到蔗田里的尸首時,“高大的和矮小的農夫都笑起來了”。作品結尾寫的是故事的結局,悲向極處,作者卻以“揚”寫“抑”,聚焦苦中作樂的情景,渲染細節(jié),營造審美效果。在這高強度的“笑”“歡樂”的描寫中將故事的悲情以反面反向的表達方式隱藏在故事結局中,讀者只有在掩卷長思之際,悲情才一發(fā)而不可收。
從20世紀60年代起,陳映真就倡導臺灣的新文學,他認為這種新文學“首先要給予舉凡失喪的、被侮辱的、被踐踏的、被忽視的人們以溫暖的安慰,以奮斗的勇氣。”他關注臺灣社會底層的小人物,書寫他們的喜樂哀痛,給予他們極大的人道主義關懷。《將軍族》中的男女主人公“三角臉”和“小瘦丫頭”都是臺灣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一個是大陸去臺灣百萬國民黨退伍老兵中的一員,另一個是臺灣臺東貧苦人家的女兒。雖然他們身份不同,但他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叭悄槨笔悄昧巳f元退伍金被遣散的退伍老兵,流離失所;“小瘦丫頭”是以兩萬五千元價格被賣青樓后逃離出來的亡命人,同樣流離失所。一個無家可歸,一個有家不能歸。到處流浪、居無定處的“康樂隊”(從事殯葬服務)成了他們暫時的棲身之地。在“康樂隊”里,一個吹吹小喇叭,一個跳跳舞、演個小丑,卑微得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平時就拿“三角臉”“小瘦丫頭”這些外號互相叫著。
如此低微的身價,如此困苦的人生。作品如果就此敘述故事,塑造人物形象,最多也就展示“失喪的、被侮辱的、被踐踏的、被忽視”的底層人民窮困不堪的生活,最多也就揭露當時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但作者的創(chuàng)作思想并不停留于此或創(chuàng)作思想的重心并不定位在這里,所以他沒有繼而續(xù)寫控訴與反抗,也沒有繼而續(xù)寫爭斗的內容,不像《狂人日記》、不像《阿Q正傳》、也不像《藥》,但似《祝福》《孔乙己》。被譽為“臺灣的魯迅”的陳映真[2],與魯迅創(chuàng)作思想角度相同的是,通過故事挖掘人性或人性的某一面。陳映真的創(chuàng)作思想是給人以“溫暖的安慰”“奮斗的勇氣”。這也許就是他作品里的暖色調,也是編織喜劇元素的理由?!秾④娮濉芬虼诉x擇了“三角臉”和“小瘦丫頭”相知相愛的活動來敘寫,不論是人物形象、人物對話,還是動作行為、心理展示、細節(jié)刻畫,到處有俏皮與可愛、真情與暖色。例如:
“好呀,好呀?!?/p>
“哭一哭,好多了?!?/p>
“我講的是猴子,又不是你?!?/p>
“差不多——”
“哦,你是猴子啦,小瘦丫頭兒!”
“差不多。月亮也差不多?!?/p>
“嗯?!?/p>
從這些夜談的描寫里,仿佛又見孫犁的《荷花淀》那種親切、細膩、真情、詩化的文風與濃郁的生活氣息[3]。
又如,“小瘦丫頭”的俏皮與可愛:
“行,行。”伊說,敲著三夾板的壁:“行呀!你借給我,我就做你的老婆?!?/p>
再看打諢與肖像描寫:
“我們的三角臉,才真是柳下惠哩!”
伊說:“別不好意思,三角臉。我知道你在壁板上挖了個小洞,看我睡覺。”伊于是又爆笑起來。他在隔房里低下頭,耳朵漲著豬肝那樣的赭色。
還有漫畫式的描寫:“梳著長長的頭發(fā)的女隊員們張著小嘴,聽得入神”,等等。
可以說,作品里凡是人物活動都少有“悲切”的描寫,恰恰是俏皮的對話、滑稽的行為以及激情與笑聲貫穿全文。在這里,我們看到的重點不是小人物生活的艱辛與凄楚、委瑣與茍且,而是他們歷經生活磨難卻沒有泯滅的真、善、美,甚至純潔的愛情。李漁《閑情偶寄·詞曲部》中有言:“于嬉笑詼諧之處,包含絕大文章?!碑斘覀兎此歼@一切時,不禁產生這樣的問題:如此善良而可愛的他們(“三角臉”和“小瘦丫頭”)何以走投無路呢?要論作品的永恒魅力,這也應該算其中之一;要論作品的思想深度,這一點正切中主題。
閱讀《阿Q正傳》,人們驚嘆于魯迅對阿Q臨刑前那個滑稽“畫押”的特寫,對如此神來之筆拍案叫絕。用喜劇的筆調來寫悲劇,魯迅堪稱高手,寥寥幾筆把人們對阿Q“麻木愚昧”的痛斥與悲嘆敘寫得生動形象、淋漓盡致。這就是喜劇的藝術效果與魅力所在。
仔細分析陳映真的《將軍族》,何嘗沒有這樣的“審丑”鏡頭呢?這些包含喜劇因素,怪誕滑稽亦諧亦莊的特寫鏡頭很值得我們認真賞析。小說的最后,兩個主人公沿著坡堤向甘蔗林深處走去“便在堤上踏著正步,左右搖晃,伊大聲地笑著,取回制帽戴上,揮舞著銀色的指揮棒,走在他的前面,也走著正步”。
阿Q的“滑稽可笑”在于他“認真莊重”地做他人看來毫無價值或必要的、常人不做的事,而且最終“失敗”(畫不圓)。作者“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用漫畫式的筆觸創(chuàng)作了獨特的喜劇藝術,深受讀者喜愛。陳映真關于“三角臉”和“小瘦丫頭”的“正步”以及“揮舞著銀色的指揮棒”的特寫,與阿Q的“畫押”相比,難道不是異曲同工嗎?
“三角臉”和“小瘦丫頭”穿著樂隊的制服走著“正步”的表演本該出現(xiàn)在“康樂隊”的任務或舞臺中,但它卻發(fā)生在向甘蔗林的坡堤上,外人看來怪誕不經、莫名其妙。他們的行為毫無價值或必要,但他們卻“認真莊重”地做了,而且演得十分精彩以至于得到人們的歡呼。陳映真這種描寫怪誕滑稽的喜劇藝術,也同樣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閱讀于此,讀者往往會停下來思索人物活動的喜劇后面表達的到底是什么?當然絕不是魯迅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而是對兩個主人公追求“純潔的愛”的頌歌。
小說描寫“鑼鼓隊開始了作業(yè)”那個場面,也充滿著滑稽可笑?!八麄兊臉逢牎駵悷狒[似地……吹奏起來了”,“高個子”神氣地伸縮著他的管樂器……仿佛什么曲子都能當安魂曲似的……“三角臉”把小喇叭湊在嘴上并不真吹,只是做著樣子?!耙裘ぁ钡摹耙痢鳖H為神氣地指揮著但卻不著調兒。“時歇時起的孝子賢孫們的哭聲,和這么絢燦的陽光交織起來,便構成了人生、人死的喜劇了”。作者描寫這個不著調兒的“喜劇”到底要引導我們思考什么呢?對比主人公相知相愛的故事,作品歌頌真心、真情、真愛的主題更加凸顯,主人公殉情時哪怕是自己為自己送行,那“死”的儀式也顯得十分莊嚴[4]。
小說的結尾描寫人們在蔗田里圍觀尸首時怪誕的笑談調侃,也可謂匠心獨運,作者似乎以這種喜劇的筆調告訴讀者:在當時不幸的年代,小人物之死顯然得不到人們的理解;但是,諧中有莊,為“純潔的愛”而死,它的意義確實如同將軍之死,死得偉大。
以“揚”寫“抑”,以樂寫哀,詼諧俏皮,苦中作樂,怪誕滑稽,諧中有莊。悲劇當前,喜劇表演;悲劇為里,喜劇為表。如辦“喜喪”,吹吹打打辦得熱鬧,但親人的痛失卻是不可自欺的現(xiàn)實,笑停之后悲痛更切。陳映真《將軍族》創(chuàng)作藝術中的喜劇手法運用正是達到了這樣的藝術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