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周青銅器銘文：中華美育之源

劉 月

中華民族具有悠久而深厚的美育傳統(tǒng)，從周代開始就將禮樂教化提到重要地位，后經(jīng)歷代人文理論家傳承豐富，已延續(xù)幾千年。長期以來，美育研究實踐較為重視西方美育理論，而對中華民族自身的美育傳統(tǒng)認識和重視不夠。改革開放以來，黨和國家一直重視美育工作，將美育列入黨的教育方針。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挖掘中華美育思想源流顯得尤為重要。商周青銅器所處的時期，是以神為本向以人為本的文化觀念過渡時期，青銅器的功能，也經(jīng)歷了神化、禮化、人化的演變過程[1]，青銅器銘文無疑是研究商代歷史的重要原始資料。

一、禮樂教化，涵養(yǎng)德行

“禮樂教化”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特有的政治、文化教育制度，商周時期已有體現(xiàn)。中國古代的“禮”起源于原始宗教祭祀禮儀，發(fā)展為政治制度、道德規(guī)范和人文禮儀，是社會分層、分化到一定階段的產(chǎn)物；“樂”是樂舞歌詩的總稱。禮樂教化是集政治、道德、審美于一體的整體性教育，強調(diào)發(fā)揮禮樂與刑政互補的綜合治理作用。德性教育是中華美育最重要的目標。儒家學說認為，樂與道德相通，樂教包含“中、和、祗、庸、孝、友”等德性核心內(nèi)涵?；谶@樣的基調(diào)，商周青銅器銘文中反映尊禮尚德、樂聲的內(nèi)容可謂豐富。

周禮是西周時期的重要制度，按周禮規(guī)定，天子、諸侯、卿大夫等各級貴族，在祭祀、婚喪、朝聘、宮室、器物、樂舞等方面均有嚴格的等級規(guī)定，一旦越過規(guī)定的等級，便是僭禮，但是，在周禮被執(zhí)行的過程中，始終存在著僭越和反僭越的斗爭，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制度的貫徹實施，與中央政府的強弱有密切的關系。周禮是一個包攬諸多禮儀儀式、行為規(guī)范的綜合體系?！啊斐剑嬊仫?，公賞載貝百朋，用乍尊彝”[2]，這便是周公方鼎銘文中有關飲至禮(即飲秦飲)的記載。類似的還有厲王簋銘文中“肆余以(食豕)介士、獻民，爯盩先王宗室”一句。飲至禮，不見于禮書，但屢見于春秋經(jīng)傳。飲至，是戰(zhàn)爭之后，師旅凱旋而歸，獻祭于宗廟，目的在于檢點傷亡和俘虜數(shù)目，論功行賞，整頓師旅，操練隊伍，飲酒慶功。

西周盠駒尊銘文中有關于執(zhí)駒禮的記載：“隹王十又三月，辰才甲申，王初執(zhí)駒于□，王乎師豦召盠，王親旨盠駒易兩……”執(zhí)駒是古代的一種典禮，指兩歲的小馬離開母馬而成為服馬時初系馬具所行之禮。另張家坡西周墓地M152出土的三年達盨和中國國家博物館所藏作冊吳盉上也有關于執(zhí)駒禮的記載。執(zhí)駒之執(zhí)當為縶，為拘系馬駒之物。王在某地行執(zhí)駒禮之后，一般會賜駒給大臣，盠駒尊鑄以駒形，恐怕是因為“王親旨”，更顯榮寵尊貴[3]。

西周柞伯簋銘文記錄了一場隆重的射箭比賽，即西周射禮中的大射禮。柞伯在周昭王舉辦的射禮活動中表現(xiàn)優(yōu)異，十發(fā)十中，獲得十塊“赤金”餅，為紀念此事，用紅銅餅為原料鑄造了用來祭祀周公的銅簋，即柞伯簋。柞伯簋造型較傳統(tǒng)青銅器顯得另類，圈足下添加喇叭形支座，酷似今天的獎杯。射是古代貴族傳習的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之一，射禮種類較多，大致可分為四種：大射禮，天子在祭祀前，為了挑選助祭者而舉行的射禮，君臣相與習射；鄉(xiāng)射禮，每年春秋，各州為教民禮讓、敦化成俗而舉行的射禮，參加者有卿、大夫、士等；燕射禮，國君與大夫在燕飲之后舉行的射禮，旨在明君臣之義；賓射禮，諸侯朝覲天子或諸侯相會時舉行的射禮。射禮是中國最早的體育活動，古人宴、射二事往往相因，射禮之前也必有燕飲禮節(jié)。

商代尹光方鼎銘文中的“王鄉(xiāng)酉，尹光邐，隹各。尚貝。用乍父丁彝”一句，和西周晚期的伯公父簠銘文“其金孔吉，亦幺亦黃，用成□稻糯粱”一句，這是有關于燕饗之禮的記載，這一禮儀在其他事件記載中多有提及。燕饗之禮多是以饗酒宴招待君王、諸侯、卿大夫和共事之人，或宴請家族父輩、兄長，或獻禮于鬼神，即祭祀禮。

祭祀禮常見于金文文獻中，種類多樣，包括祭祀先輩祖先和鬼神。叔夨方鼎銘文中就有祭之明日又祭、祭祀時祝告神靈、在竹木質(zhì)的簡冊上書寫禱詞并冊告于天三種祭法。天亡簋銘文：“乙亥，王又大豊，王同三方，王祀于天室……”豊，從壴(鼓之初文)，禮之初文。大豊(禮)，指宗廟郊祀之禮；“同”，讀作興，祭祀何尊銘文：“……復稟王豊福自天……隹武王既克大邑商，則廷告于天……”[4]豊，指祭祀；福，指受神靈佑助，也指祭祀用的胙肉；廷，通“筳”，折竹占卜，向天神占卜祭告。

西周晚期，各諸侯以及王幾以外地區(qū)擔負有納貢義務，記載見于兮甲盤(盤)。兮甲盤銘文記載兮甲征伐得勝歸來，宣王命兮甲去成周掌政執(zhí)法，責令四方交納糧賦，往來經(jīng)商，不得擾亂地方和市肆，違反就會受到處罰；周朝諸侯、百姓，不得到荒蠻之地去做生意，否則也會受到處罰。由兮甲盤銘文可知，監(jiān)督貢賦、規(guī)范商貿(mào)、嚴明法律，同樣是周禮作為治國重器的表現(xiàn)。

西周周王與諸侯的關系也可從朝聘禮制、朝覲過程中得知，這實際上是當政者的統(tǒng)御監(jiān)察之術。保卣銘文記載的“賜賓”一事涉及西周時期的賓禮，銘文載：“乙卯，王令保及殷東國五侯，延兄六品，蔑歷于保，易賓，用乍文父癸宗寶尊彝……”其中：殷，指殷見之禮；兄，讀為貺，賞賜之意。金文中凡是直接受賜于君王，無他人轉(zhuǎn)交，則用賜不用貺。貺主要指轉(zhuǎn)交賜物，而賜是上對下的賜予。“誕兄六品”，意思是保代表周王轉(zhuǎn)賜了六種物品給東國五侯。賓是王命近臣賞賜或有命于諸侯時，諸侯對王臣的酬謝賓獻，保卣銘文中的“賓”原為東國五侯回贈給保的物品，但是保完成殷見使命后需將所獲之“賓”奉還周王，再由周王轉(zhuǎn)手賜予保。此外，保卣銘文涉及西周土地制度的衛(wèi)盉：“……矩白庶人取堇章于裘衛(wèi)……”堇，通“覲”，朝覲；章，通“璋”，玉璋。該銘文意即矩白(伯)的庶人從裘衛(wèi)那里取來了朝覲用的玉璋。諸侯朝覲周王時，上交玉圭、玉璋等，周王返還說明認可諸侯身份地位，否則相當于警告，返還數(shù)次便會削去諸侯身份，類似的還有頌壺銘文：“……頌拜稽首，受令冊，佩以出，反入堇章……”周禮中上對下監(jiān)察統(tǒng)御的意識對今天的政府監(jiān)察體系仍有影響。

西周有完整的冊封諸侯制度，諸侯們在冊封典禮上接受典策，獲得賞賜，分得受封的土地及人民，冊命制度在青銅器銘文中亦有體現(xiàn)。西周康王時期的大盂鼎是目前所見西周時期最早的冊命類出土文獻。周康王向盂講述文王、武王的立國經(jīng)驗，告誡盂要效法其祖先，幫助周王掌管軍事和統(tǒng)治人民、恭敬辦政、忠心輔佐王室，并賞賜盂鬯、命服、車馬、庶人等。西周頌簋銘文是對冊命制度記載最完善的金文資料，上面明確記載了行冊命禮時周王、被冊命之人的位置、禮官引見、召史官讀簡冊以賜命、賞賜、接受冊令、完成禮數(shù)的全過程。西周宜侯夨簋伯晨鼎銘文記載周王冊命伯晨繼承其祖、父的侯位，賞賜相應物品，說明新諸侯即位需要得到王室的重新任命。其他冊命金文記載還見于班簋銘文“……王令毛白更虢城公服……”、大克鼎銘文“旦，王各穆廟，即立，緟季右善夫克，入門，立中廷，北向，王乎尹氏冊令善夫克……”，等等。冊命的進行往往伴隨著賞賜，有貝、鬯、牛、鹿、魚、白馬、赤金、弓矢、干戈、甲胄、車馬器、衣旗、配飾、土田和奴隸等。

除推崇周禮之外，尚德的觀念在金文中更是屢見不鮮，如大盂鼎“稟文王正德”、史墻盤“上帝降懿德大甹”、班簋“允才顯，隹敬德，亡逌違”，等等。遂公盨更是周人尚德的集中反映，99字銘文中反復提到“德”，如“降民監(jiān)德”“厥貴唯德”“民好明德”“益懿德”“好德”“唯克用茲德”等，“德”內(nèi)涵寬泛，不局限于黎民百姓的安守本分，也對君王官吏的愛民提出了要求，這不僅是“周人尚德”的實證，且說明最遲在西周中期“德治”觀念已經(jīng)形成。

西周時期，統(tǒng)治階級已經(jīng)充分認識到樂舞的政治作用，因而將樂納入了規(guī)范社會等級的制度中，與禮制共同組成西周禮樂典章制度。周代設立了樂舞管理機構“大司樂”，在對前代樂舞進行歸類改革的基礎上，規(guī)定了各級貴族的用樂等級(樂為當時貴族子弟所受教育的六藝之一)。西周時期，已經(jīng)有了按不同質(zhì)料對樂器的分類，稱為“八音”，即金、石、土、木、絲、革、匏、竹八類[5]。樂器種類眾多，從曾侯與鐘、晉侯穌鐘，到春秋秦國的秦公镈，再到春秋晚期楚國的王孫遺者鐘，都突顯了青銅鑄造工藝的高超和對樂音的重視。秦公镈銘文中，依皇天之命行事，謹慎對待周邊部族，恭敬對待祭天祀祖之事，廣泛任用品德高尚的群臣，制作音聲和諧的樂鐘，以求得到更多福佑。王孫遺者鐘銘文內(nèi)容類似，更多的是要求敬謹小心地用禮樂約束自己，擴大禮樂教化的影響范圍。尊禮尚德、推崇樂音樂舞是中華美育的重要內(nèi)容和基本體現(xiàn)形式。

二、人文化成，感化熏陶

中國傳統(tǒng)文化十分重視人文教育，有濃郁的人文精神，突出體現(xiàn)在“人文化成”的理念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以文明與美來教化成就天下，達到對君子進行人文教育的目的，使天下臻于文明。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一種超越性文化，講究言外之意，境外之境，味外之旨，禮樂教化就是一種強調(diào)超越性的、提升境界的教育。美育是熏陶感染、塑造心靈的過程，是潤物細無聲的感化提升過程，富有精神與情感力量，與法制教育、道德教育形成互補關系。體現(xiàn)在青銅器銘文中，即運用多種途徑對后輩、下屬進行人文感化教育，或祈?；蚋嬲]。

鑄器刻銘的主要目的之一，即“頌揚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這其中有顯示和維護家族的特權、提高作器者身份和地位的考慮，也是為了訓誡后世子孫，有教導向善之意。史墻盤銘文是一篇典型的頌祖文，與中山王鼎同出的方壺銘文中“昭告后嗣，唯逆生禍、唯順生福，載之簡冊，以戒嗣王”一句，都有訓誡之意。天亡簋銘文記述了周武王滅商后在“天室”舉行祭祀大典，祭告其父周文王取代商王的地位來祭祀神帝先祖，祈求福佑。小子蒚卣器蓋、尹光方鼎、四祀其卣銘文中都有彰顯家族的氏族銘文[6]。包括兮甲盤、班簋、史墻盤、多友鼎、頌壺在內(nèi)的諸多青銅器銘文中都有類似“子子孫孫永寶用”的祈求家族綿續(xù)、永保富貴的語句。用先公先祖的功績德行提升家族地位，訓誡后世子孫，依禮行事，祭祀先祖，自身則更要為政以德、恭謹愛人，以慰先祖之靈，更多地降福于后輩。以先祖、家族的力量約束個人私欲，不斷灌輸這一思想，起到無聲勝有聲、潤物于無形的人文教育作用。

除借先祖氏族力量以外，青銅器銘文中直接對后代、下屬進行訓導告誡的，即“誥”。何尊銘文所記就是周王遷都成周在宗廟告誡“宗小子”的話語：“爾有唯小子，亡識視于公氏，有勛于天，徹令敬享哉?！币苑磫柕木涫?，突顯了周成王對宗族子弟的訓誡勉勵。另外，大盂鼎銘文中有關于商王朝隕于“率肆于酒”的訓誡；遂公盨在記述大禹治水的同時以大段文字闡述德與德政，教誨民眾以德行事。

雖說禮大于法，但隨著西周后期生產(chǎn)關系的變化，刑法契約在青銅器銘文中得到了體現(xiàn)。裘衛(wèi)盉銘文記載，周恭王時期矩伯以田向裘衛(wèi)換取禮器、禮服，并經(jīng)數(shù)位大臣確認，從而轉(zhuǎn)移土地歸屬，這是西周土地交換的典型例子，涉及當時的土地價值，背后是新的土地制度的萌芽。散氏盤銘文是西周中晚期諸侯國之間圍繞土地分配問題的一篇土地轉(zhuǎn)讓契約，透漏出西周晚期井田制度開始發(fā)生動搖的社會現(xiàn)象。五年琱生尊銘文涉及公族田產(chǎn)的分配問題，大小宗雙方共同處理土田之事，性質(zhì)類似于今天的合同，對于協(xié)議雙方都具有約束力[7]。西周晚期兮甲盤記載有周朝商賈到淮夷之地進行非法貿(mào)易要處以刑罰的規(guī)定。如果說禮樂人文教化是對君子精神層面的拔高，那么法律條文、契約文書則是對社會人的精神底線進行約束，不至于做出越界、越禮之事，兩者都是中華美育系統(tǒng)的有機組成部分。

三、天人相和，合敬同愛

區(qū)別于西方講求比例對稱和諧的哲學美學，中華文化中“天人合一”理念更有獨特意蘊與魅力?！稑酚洝逢U明禮樂與天地宇宙相應相和，從而得到四海之內(nèi)自然宇宙與人類社會合敬同愛的結果，充分強調(diào)禮樂教化溝通天地人的巨大作用。

天人相和理念，在青銅器銘文中主要體現(xiàn)在三方面。一是天降百姓監(jiān)察周王，王從民中來，以天來約束王推行仁政德治，如遂公盨“降民監(jiān)德”。二是王室與天命的互動，天降福佑，周王依天命行事，恭敬祭天祀祖，求得更多佑護，如厲王簋祈求先祖和天降下福佑，自己在祭祀時恭敬地把簋裝滿。三是天命轉(zhuǎn)移在朝代更迭中的作用，從前朝被亡的教訓中吸取經(jīng)驗，約束自身，尚德親民，以求天命庇護。例如：大盂鼎記載殷朝大小官員皆耽湎于酒，喪失了上天賜予的大命，故喪失國祚；利簋也有歲星當位，武王懷著對天命的敬畏心態(tài)伐商，并在一夜間占有商國。天人相和思想在商周時期被賦予了更多的內(nèi)涵，是以美育的最初出發(fā)點和形成要領。

青銅器作為商周美育理念的重要載體，以各式銘文向世人揭示了中華美育自初創(chuàng)時期起就包涵著上下一體的獨特人文體系。禮樂教化在商周時期就上升為治國重器，德性教育奠定了敬德保民的理性人文淵源，人文藝術熏陶于無聲中提升心靈境界，“天人相和”構建了天人合一、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最初設想。中華美育在傳統(tǒng)社會中始終發(fā)揮著價值引導、教化育人的綜合性作用，對于新時代的發(fā)展也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我們應充分發(fā)揮中華美育在立德樹人、糾正社會重利輕徳的不良價值傾向上的作用，以文化人、以美育人，注重人的精神塑造和素質(zhì)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