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玨
20世紀,人們普遍面臨著信仰的失落和價值的崩塌,無論是科技革命給宗教信仰帶來的沖擊,還是一戰(zhàn)、二戰(zhàn)給人類心靈及身體造成的創(chuàng)傷,都是難以消弭的精神隱痛。也許全人類都在思考,人在這樣的世界里如何生活。消費主義盛行的美國社會用廣告牌、電視機造夢,但愿人們沉溺在美好的幻境里,不言朝夕。人們匍匐在資本的腳下,乞求通向幸福的捷徑,卻掉入物質(zhì)主義的深淵,離快樂越來越遠。
“異化”問題不只是人與物、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扭曲,還深入個體的心理方面,嚴重影響人們的精神健康?!熬窠】禒顩r是由社會的客觀條件決定的,社會既能促進人的健康發(fā)展,也可促使其畸形發(fā)展?!盵1]在這樣一個傳統(tǒng)價值觀失落的病態(tài)社會,人也是畸零的,精神上的異化導致人心理與生理上的雙重畸變,反映在這期間眾多的文學作品中。如《鐵皮鼓》中深諳成人世界的丑陋骯臟而拒絕成長、一生維持面貌的侏儒奧斯卡,又如小說集《好人難尋》中的畸人群像……這些文學作品中的主人公在被腐蝕的世界中或暴虐、或沉淪、或漠然,他們的人性遭受摧殘,精神異化在外貌上表現(xiàn)為一個個荒誕丑陋、為人所厭棄的“不正常”形象。
精神異化現(xiàn)象在美國南方小說中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东I給艾米麗的玫瑰》和《欲望號街車》中都塑造了“神經(jīng)質(zhì)”式的南方女性形象,她們性格反常、行為乖張,反映了美國南方文學的鮮明特色。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這些“畸形”人物與美國南方的歷史環(huán)境是分不開的。20世紀早期的美國南方仍然以種植園經(jīng)濟為主,相較于擁抱工業(yè)化的北方人,南方人顯得更加保守。老一套的生活方式和道德觀念逐漸被工業(yè)化打破,南方人不知該相信什么,也不知該對什么抱有希望。信仰的缺失造成人與人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動蕩的社會時不時發(fā)生暴力沖突。美國南方作家捕捉到了現(xiàn)代社會的隱疾,以離奇、怪異、暴力的小說情節(jié)反映社會問題。麥卡勒斯繼承了南方文學傳統(tǒng),她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以冷靜、疏離的筆調(diào)書寫畸人異事,于南方小鎮(zhèn)人們的平淡生活中洞見愛與被愛的真諦以及愛也無法消弭的精神孤獨。
在麥卡勒斯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病痛如影隨形。整整25年間,她忍受著半身癱瘓帶來的不便與苦痛,長期飽受痛苦的她依靠寫作立于世間?!靶≌f創(chuàng)作,是麥卡勒斯減緩身體疾痛、抵抗精神絕望的唯一有效的寄托?!盵2]這樣不幸的人生經(jīng)歷投射到文字上,就化為了一個個孤獨的“畸零人”形象。麥卡勒斯在《心是孤獨的獵手》中塑造了非同一般的“啞巴”辛格:“他的眼神讓人不由得想到,他聽到過別人從未聽過的東西,他知道你從前不曾想過的東西?!盵3]他神色安寧,高深莫測,如同一個洞悉世間真相的智者,吸引著小鎮(zhèn)上孤獨的居民。每個人在生活中都有種種不如意,叛逆的小姑娘米克有著不便宣之于口的音樂夢,黑人醫(yī)生科普蘭懷著人人平等的理想,醉鬼流浪漢憤世嫉俗……辛格成了絕佳的傾聽者,他無法給予言語上的反饋,但他用深邃的目光安定人心,好似無悲無喜的神像,這樣公正的態(tài)度更是加深了人們對他的信賴。
事實上,辛格并非生而為啞巴,他只是選擇不說話,因為“對他來說,努力用嘴說話是痛苦的”[4]。他不愿說話,于是被動地成為了傾聽者。其實從辛格選擇不說話的行為便可看出,他早已在自己與他人之間筑了一道墻,將自我封閉起來。他唯一的傾訴對象是他的朋友——啞巴安東尼帕羅斯。后來,安東尼帕羅斯住進了精神病院,不再理解他,他便無法進行有效的雙向交流。他試圖接納其他人,微笑著傾聽他們的故事,卻不明白他們滔滔不絕在講些什么,甚至那些人在他看來十分古怪,令人費解。他只是覺得“跟任何人在一起總比長時間形單影只要好”[5]。眾人將話語輸送給他,他沒有回應(yīng),他再將感受告訴沉默的安東尼帕羅斯,由此陷入了單向的、封閉的交流困境,這樣非正常的交流一直持續(xù)到安東尼帕羅斯死去。安東尼帕羅斯死后,辛格失去了唯一的交流渠道,他的孤獨無人可訴,于是選擇自殺。
麥卡勒斯筆下的南方小鎮(zhèn)是美國社會的一個縮影,人人有話要說,卻無處可說也無從說起,人與人之間筑起了疏離的墻。他們寧可對一個啞巴講,或用酒精麻痹自己,或踢鐵板泄憤,也不愿對另一個能溝通的人講述。辛格的故事反映了現(xiàn)代人的集體性失語:人人都成了孤島,島上荒草叢生。
日本小說家谷崎潤一郎曾在《癡人之愛》里描寫了一段中年男子與妙齡少女之間的戀情,愛情中的一方因過度癡迷于對方而將對方奉為神明,甘愿將自己貶入塵埃,這種扭曲的戀愛心理而被稱作“畸戀”。馬洛伊·山多爾認為,愛情讓人貪心,讓人“想奪走一個人的靈魂”[6],也讓被愛者倍感壓力。麥卡勒斯的觀點與其不謀而合,她道出了一個真諦:“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寧愿愛而不愿被愛”,因為“愛者總是想把他的所愛者剝得連靈魂都裸露出來,愛者瘋狂地渴求與被愛者發(fā)生任何一種可能的關(guān)系”[7]。
在《傷心咖啡館之歌》中,主人公愛密利亞小姐也是一個典型的愛人者。她“是個黑黑的高大女人,骨骼和肌肉長得都像個男人”[8],英俊的馬文愛上了她,為她努力變成一個好人,向她求婚,可他們的婚姻關(guān)系僅僅維持了十天。愛密利亞不愛馬文,她愛上了無家可歸的小矮子羅鍋(此人自稱是她的親戚),為他改頭換面,極力展現(xiàn)自己溫柔的女性氣質(zhì),渴望贏得羅鍋的愛;被愛密利亞掃地出門、尊嚴掃地的馬文發(fā)誓要報復她,他英俊的外表卻受到了李蒙表哥的傾慕……拋開這段三角戀的古怪之處不談,可以看到的是,愛密利亞拋棄馬文,羅鍋背叛愛密利亞,馬文則從未把羅鍋放在眼里,三方作為被愛者時都將他人的愛當成一種負擔,肆意傷害愛者,企圖將這份愛埋葬;而愛者都為了所愛之人改變自己,不僅違背了真實的自己,顯得尤為笨拙、不自在,還給對方帶來了心理壓力,受到被愛者的誤解和憎恨。
愛密利亞自小長在父親身邊,母愛處于缺席的狀態(tài),這使她缺少女性氣質(zhì),內(nèi)心極度孤獨,因此,她便以精明強干的外表來武裝自己,使自己不受傷害。馬文高大英俊,是常人眼中的強者,與同樣強勢的愛密利亞相配,可他卻不是愛密利亞心目中的良配。此時馬文是愛者,愛密利亞是被愛者,“被愛者懼怕而且憎恨愛者”[9],馬文的愛讓她不得不進入自己厭惡的女性身份,令她覺得受到了無形的逼迫,無法忍受和馬文在一起,兩人的關(guān)系最終以鬧劇收場。與馬文不同,羅鍋是人們眼中的弱者,弱小的事物總能激起人們的憐愛之情。羅鍋喚起了愛密利亞的母性,成為她施愛的對象,這樣她便能居于強者的地位,自我感動,自我滿足,可這樣的愛情關(guān)系是不成立的。她將所有美好的愿景都寄托在愛者身上?!叭耸チ藢λ约毫α康挠X悟,在被愛者身上失去自己,而不是找到自己?!盵10]被愛者羅鍋自覺受到了愛密利亞的控制,于是背叛了她。
這就能解釋為何辛格獨獨鐘情于失去情感的啞巴安東尼帕羅斯了,因為辛格是愛者,安東尼帕羅斯是被愛者,辛格所有的情感都指向了他,只對他講述,不論他是否理解。實際上,辛格作為愛者是自私的,他將對方視為愛的對象,而非雙方平等的愛的交流。他只管傾吐自己的事跡和感受,本質(zhì)上他的愛和向他傾訴的眾人所持的情感沒什么區(qū)別,只是“想在某個時刻交出每一件個人物品,趁著它還沒有發(fā)酵和毒化”[11]。當辛格失去愛的對象,他便自覺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弗洛姆在《愛的藝術(shù)》一書中寫道:“對人類存在問題的真正的和全面的回答是要在愛中實現(xiàn)人與人之間的統(tǒng)一。”[12]而在麥卡勒斯的小說中,這些人物都生活在愛的荒漠,難以擺脫愛的徒勞無力。愛情沒能沖破孤獨,相反,人愛得越深,由此引起的痛苦越深。弗洛姆提倡的愛是指在雙方各自保持獨立與完整性基礎(chǔ)上的相互結(jié)合,這種愛是雙向的,是相互理解的,能使人克服自我孤獨,但又要各自維持獨立性。而在麥卡勒斯筆下,戀愛者“在靈魂深處感到他的愛戀是一種很孤獨的感情,他逐漸體會到一種新的、陌生的孤寂,正是這種發(fā)現(xiàn)使他痛苦”[13]。麥卡勒斯書寫的愛是私人的,是愛者單獨塑造與珍藏的內(nèi)心世界,并非雙向的,無須得到回應(yīng),因此,愛者與被愛者很難達成和解,只會使人更加孤寂。辛格、愛密利亞、馬文和羅鍋都是愛上別人、同時被別人愛著的人,最終卻都沒能實現(xiàn)正常溝通,陷入了孤獨。
20世紀,以種植園經(jīng)濟為根基的美國南方農(nóng)業(yè)社會逐漸瓦解,生活節(jié)奏的變化、信仰的失落讓南方人精神焦慮。人們渴望找到傾訴對象,卻又無法宣之于口。孤獨的背后,是一個個試圖敞開心扉卻終因害怕受傷而自我封閉的社會“畸零人”。麥卡勒斯的小說真實地反映了一個異化的社會,作者以精準的語言切中社會的病癥,再現(xiàn)人類的精神孤獨,痛惜價值的解體和個體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