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子健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 430072)
“土生”一詞,在漢語語境中產(chǎn)生于唐朝時期。居住在澳門的土生葡人族群,則是葡萄牙殖民文化的獨特民族產(chǎn)物,是長期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相互交織作用下的結(jié)果。澳門土生葡人族群的形成,實際上經(jīng)過了四個階段,即在經(jīng)過了“16世紀初期葡萄牙人與印度果阿人和馬來西亞滿剌加(馬六甲)人的通婚混血”“16世紀中期到18世紀”“澳門多元混血”“19世紀初至20世紀中期”“進一步發(fā)展”“20世紀七八十年代”“在澳門穩(wěn)定發(fā)展”[1]四個歷史時期后,土生葡人作為澳門獨特的一種民族族群,方才形成。
同時,澳門土生葡人,將會不可避免地同澳門的華人居民產(chǎn)生各式各樣的聯(lián)系,發(fā)生各種文化的碰撞、交流。歸納起來,土生葡人與華人之間的交流方式,主要有以下四種,即“血緣與婚姻”“語言”“習俗”“族群意識與族群關(guān)系”[2]。盡管土生葡人是葡萄牙人的后裔,但卻是中國大家庭中的一部分?!栋拈T基本法》中規(guī)定:“在澳門特別行政區(qū)成立以前或以后在澳門出生并以澳門為永久居住地的葡萄牙人或居住連續(xù)七年以上并以澳門為永久居住地的其他人,都可以成為領(lǐng)取澳門居民身份證的永久性居民。”[3]澳門土生葡人文學是獨立于華文文學之外的葡文文學,但同時也是反映了中國澳門生活狀況的文學,另外也更是港澳臺文學中獨特而重要的一部分。
相對于中國大陸、香港、臺灣文學,澳門文學是一個獨特而又易于被忽視的存在,而澳門文學的分支土生葡人文學便更是分支的分支。而澳門文學的獨特精神氣質(zhì),也來源于葡萄牙人與華人的文化交流。澳門文學則是受葡國文化、基督教文化等多種文化的影響,并且中國傳統(tǒng)文化根深蒂固地影響著每一個作家”[4]。也正因此,有學者將澳門文化稱為“雞尾酒”文化:多元文化交匯融合,混雜紛亂卻又和諧共存。這一點,不僅體現(xiàn)在澳門文學的發(fā)展上,更體現(xiàn)在澳門的城市氣質(zhì)之上。
澳門的土生葡人文學,產(chǎn)生于十九世紀初期。進入20世紀后,澳門土生葡人文學方才涌現(xiàn)出了幾位大家。其中有澳門土生葡人文學最重要的作家江蓮達、李安樂、若瑟·山度士·飛利拉、飛歷奇等。他們的作品中,有小說、詩歌、劇本等,涵蓋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各個主要門類,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兩位作家分別是江蓮達和飛歷奇。
江蓮達(Deolinda da Co nceicao,1914—1957)是澳門土生葡人中最為著名的女作家,是土生葡人文學中短篇小說成就較高者。她的主要作品是短篇小說集《長衫》。作為土生葡人,江蓮達的寫作明顯與中國文化有著親緣關(guān)系。同時,雖然《長衫》中收納的短篇小說發(fā)生地在澳門,但是其觀察視角是特殊的。這也就造就了小說的文化異質(zhì)性書寫特征。在小說寫作中,江蓮達也塑造了一些在澳門特定環(huán)境下敢于沖破家族封建環(huán)境的勇敢女性形象,而這些形象的產(chǎn)生明顯是超前于當時的中國其他地區(qū)的時代的。這也表明,江蓮達自覺地在寫作中融合了中國文化與女性意識,造就了一批有著與西方女性不同的“內(nèi)斂”、與東方傳統(tǒng)女性不同的“勇敢”性格的女性形象[5]。同時,江蓮達的寫作手法也明顯受到了中國文學的影響。對于中國傳統(tǒng)女性受到壓制、歧視的現(xiàn)象,江蓮達“的小說并不像一般西方文學帶有獵奇眼光來看東方或東方女性,她的立場明顯是介入和表示同情的”[6]。這也正表明,江蓮達是用介入者而非俯視者、憐憫者的身份來看待中國的女性現(xiàn)象的。
李安樂(Leonel Aives,1920—1980)是土生葡人文學中詩歌創(chuàng)作的成就最高者。與江蓮達一樣,他的父親是葡萄牙人,母親是華人。作為土生葡人、葡萄牙文化與中國文化的兒子,李安樂同樣也“努力探索自身所擁有的那種特殊的中葡兩個民族血源混同之后所帶來的情感,他透過詩作探索自己這個族群的文化身份”[7]。在他的心目中,葡萄牙文化與中國文化同等重要。在詩歌代表作《你們知道我是誰?》中,他這樣寫道:“我的血液涌動著/葡萄牙猛牛的勇敢/又融合了中國/南方人的溫和”。李安樂強烈地意識到了自身與兩種文化之間血脈相連的親緣關(guān)系。任何一種母文化的缺失,都不可能造就這種文化融合情況下的詩歌。對此,便有學者論述道:“其題材和創(chuàng)作風格除了表現(xiàn)了濃厚的葡國文化外,亦強烈顯示了土生作家的土生人身份和身受中西文化的沖擊和滲透。”[8]于是,歷史滄桑感與復雜的文化歸屬感便統(tǒng)一地體現(xiàn)在了兩者的寫作實踐之中。
江蓮達、李安樂同屬中葡混血的土生葡人作家,其寫作都代表了土生葡人寫作的某些突出方面的成就,同時也體現(xiàn)了土生葡人文學在部分文體寫作實踐之中的文化融合特點。
飛歷奇(Henrique de Senna Fernades,1923.10.15—2010.10.4)是澳門大律師、作家。作為土生葡人,他在葡萄牙本土科英布拉大學接受了高等教育,并且一度擔任了科英布拉大學校長。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也促使飛利拉更好地融匯了中葡兩國的文化,進而創(chuàng)造出了更為迷人的文學作品。其文學作品的代表有長篇小說《愛情與小腳趾》《大辮子的誘惑》《疍家女阿張》及短篇小說集《南灣》?;趯蓢幕纳羁塘私?,飛歷奇的文學作品對文化差異的體味程度、對文化融合的圓熟程度都遠廣于其他作家。
飛歷奇的《愛情與小腳趾》講述的是土生葡人弗朗西斯科精神墮落到靈魂復歸的歷程。前代學者曾從“懷舊氣氛”“保守主義的傳統(tǒng)”“中國城和基督城”“文化歸屬感”“階級觀念”“宗教信仰”“生活和習俗”等方面,對《愛情與小腳趾》進行文本闡釋。首先需要注意的是,文本中,作者對澳門城市景觀的描寫,極其精細。隨著主人公弗朗西斯科流落的腳步,作者對19世紀的澳門城市環(huán)境進行了一次“文學考古”。這一點也清晰地展現(xiàn)了飛歷奇作為土生葡人所存在的“澳門情結(jié)”。也就是說,“土生身份特征與澳門文化環(huán)境兩者之間具有和諧的一致性?!痹趯τ趦勺鞘械拿鑼懼?,飛歷奇既在文本之內(nèi)展現(xiàn)了土生葡人作為“外來者”對中國文化產(chǎn)生的疏離之感,同時又通過精確的描寫、精準的比較,在文本之外表明,土生葡人的文化是與中國文化牢牢連接的。
“基督城”的宗教象征,也是論者多有提及之處?!盎匠恰笔侵浮胺罨浇痰钠先撕屯辽先司幼〉膮^(qū)域,是較富裕整潔和環(huán)境優(yōu)美的世界”,是與福隆新街等華人聚居區(qū)相對應的另一個世界。這一點也就同時表明,土生葡人對中國文化的接受,并不是理所應當、順其自然的,而是經(jīng)過了一定的時間的。有學者認為澳門土生葡人文學具有“傳統(tǒng)性”,變也是基于此的。
飛歷奇的另一部作品《疍家女阿張》也獨具韻味。相對《愛情與小腳趾》,《疍家女阿張》關(guān)注的則是中國的婦女。“疍家”是中國南方沿海部分漢族人的一種獨特生活方式,以起居于漁船上、終其一生生活于水上為特征。在《疍家女阿張》中,飛歷奇塑造了阿張的形象。她“具有中國傳統(tǒng)女性溫良敦厚的特點”,同時又是西方“浪漫傳奇中的女主角”。在小說中,阿張同樣具有了兩種文化的理想形象融合的特點。
在飛歷奇的小說中,不論是葡萄牙主人公所見的中國城市風貌、人物形象,抑或是直接展示在讀者面前的中國形象,都具有文化融合特點,即既具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痕跡,又有著葡萄牙文化熏染的景象。同時,在土生葡人對自身文化的寫作中,也可以明顯感到,土生葡人展現(xiàn)在文本之中的文化,是與葡萄牙、中國原生文化不盡相同但卻各有淵源的。這也正是文化交流融合的魅力所在。
土生葡人文學是港澳臺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也是中國文學的“奇葩”與被忽略者。在澳門土生葡語逐漸式微,甚至“在幾十年之后,它將被宣判為‘死的語言’”的情況下,觀照這樣的一種文學形式,就顯得極為重要了。
在差異巨大的文化之間,交鋒常常存在,但卻并不是最為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結(jié)果。在文化融合的土壤之上,還會開出無數(shù)朵類似于澳門土生葡人文學這樣燦爛絢麗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