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命哨

魏煒

飛來橫禍

秦三觀是個貨郎，成天推著一輛獨輪車走村串鎮(zhèn)。車上裝著各種小物什。進了村口，撥浪鼓一搖，吆喝一聲，鄉(xiāng)親們知道他來了，就來買自家需要的東西。他也順便收些東西，像雞蛋啊，姑娘家的長頭發(fā)啊，廢銅爛鐵啊，但大件不收。

這天傍晚，他來到紅柳村前。叫賣了一天，他實在累了，就放下車子，坐到路邊的石頭上歇息。此時，紅柳村里炊煙裊裊，還不時飄過來一陣陣飯菜香味，秦三觀也覺得肚子餓了，就拿出干糧和水袋，吃一口干糧喝一口冷水，再望望村子里的炊煙，聞一聞飯菜香，心里一陣失落。

秦三觀丟下干糧和水袋，拿過撥浪鼓，搖了幾搖，待鼓聲落下，他清了清嗓子，大聲唱道：“華山修煉春復(fù)秋，白云青松作伴儔，山間時有惡瘴起，萬物為此皺眉頭……”他唱的是《寶蓮燈》中的一段。他時常走村串鎮(zhèn)，逢到演戲，就停下來看，看得多了，就記住了。此時他心情差，想起這一段來了，隨口唱起。

秦三觀唱一段，就搖一段鼓，唱腔與鼓聲相和，倒也熱鬧。鼓催唱，唱催鼓，他連唱帶比劃，倒也像了七分，簡直把官道當成了舞臺，而他就是那舞臺上唯一的角兒了。

他正唱得帶勁兒，忽聽旁邊有人擊掌叫了一個“好”！他忙停下來，扭頭看去，見是個矮胖的中年男人站在一邊，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來的。他不好意思地說道：“見笑了。”那中年男人走到他跟前，抱拳行禮，說道：“我是和慶班的班主宋一良。小兄弟，你這戲是跟誰學(xué)的呀？”秦三觀說他沒跟著師傅學(xué)過，只是看人家演過，就記下來了。宋一良豎起大拇指說：“聽幾場就能唱成這樣，真是天才！小兄弟，你跟著我走吧。我保證請來最高明的師傅，把你教成角兒，讓你一輩子吃香的喝辣的，過得滋潤！”

秦三觀搖了搖頭說：“我可不想天南海北地走，像個沒線兒的風箏，不知道飄到哪里?！闭f完，他推起獨輪車，進了紅柳村。

進了紅柳村他才知道，一個大戶人家給老母親祝壽，特地請來了和慶班，要唱三晚大戲，現(xiàn)下正在搭戲臺呢。村里有戲班子唱戲，鄉(xiāng)親們就一門心思地想著看戲，沒誰會來買東西了。秦三觀也沒心思看戲，推著車子穿村而過，回他家所在的回龍村去了。

累了一天，秦三觀早早地睡下了，睡得很死。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秦三觀就起了床，覺得口渴，就到水缸邊舀了一瓢涼水喝。他正抱柴做飯，忽然覺得嗓子里一陣火燒火燎，又忙去喝了一瓢涼水，但嗓子沒潤涼下來，反倒更干疼了。他想喊想叫，可嗓子里像塞了一團火炭，喊不出，也叫不出。

秦三觀急得跑到鎮(zhèn)上，敲開了隋郎中家的門。隋郎中讓他張開嘴巴，看了看他的喉嚨，又給他號了號脈，再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秦三觀只能胡亂地比劃著。隋郎中無奈地搖了搖頭說：“有人給你下了啞藥。我給你開副藥，試試吧?！彼謇芍袖侀_紙開起了方子。秦三觀卻愣住了：誰會給自己下啞藥呢？

秦三觀拿著隋郎中開的方子，到生藥鋪里抓了藥。他提著藥包往家走，心里頭卻還在思忖著：這些日子，他的生活一如以往，并沒得罪過什么人呀，怎么就遭了如此黑手呢？唯一不尋常的，就是昨天傍晚他在紅柳村外唱了一段戲，和慶班的班主宋一良想邀請他入班，他沒有答應(yīng)。難道就此惹下禍端？秦三觀越想越覺得就是這么回事兒，一時恨得咬牙切齒。

那宋一良，是怕他被別的班子請去唱紅了，和慶班就不好混了，所以才對他下了毒手吧。秦三觀越想越氣，咬緊鋼牙，誓報此仇。

攪 場

秦三觀回到家，一邊熬藥，一邊想著報仇的法子。最簡單的法子當然是到縣衙告狀，但這法子明顯沒用。因為他拿不出宋一良給他下啞藥的證據(jù)。

按他的想法，啞藥是昨天夜里下的。宋一良動了壞他嗓子的念頭，就悄悄跟蹤他，來到他家門外。待他睡熟了，再偷偷進到他家，把啞藥放到水瓢中。他夜里睡覺打呼嚕，嗓子干啞，早晨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喝瓢涼水，于是中了啞藥。啞藥是在深夜里偷偷下的，不會有人看見。假如他到縣衙去告，宋一良死活不認，縣太爺又能怎么辦？縣太爺定然不會向著他，這案子也就成了無頭案，最后不了了之。

還有一個法子，就是偷偷打死宋一良。但這太容易暴露，那他就得被斬殺。他才二十歲，是老秦家的獨子，死去的老爹老娘唯一的囑托就是讓他早日娶妻生子，傳遞香火，可他還沒成親，更沒一男半女，他可不想斷了老秦家這一支。

秦三觀心亂如麻。他想出了幾個法子，但又都被自己一一否定了。此時，藥已熬好，他喝下后，感覺稍稍好了些，就到獨輪車前盤點起他的貨物。收來的要卸下車，分門別類地放好，待收得多了，再進城去賣給不同的買家，換回銀錢。賣的貨有少了的也要補上，不能等鄉(xiāng)親們買時沒了，那還賺什么錢呀。他的貨中有一掛哨子。他拿起一只，放到嘴邊一吹，哨子“嘟嘟”作響。秦三觀想喊一聲：“我冤吶——”吹出來的哨音竟然也變了腔調(diào)，仿佛是他說出了話。秦三觀拿著哨子看著，忽然生出一個主意來。

傍晚，秦三觀來到紅柳村看戲。

村里唱戲，那可是大事兒。紅柳村的鄉(xiāng)親，先把這個大喜訊告訴了外村的親戚，邀請他們來看，親戚們一傳十，十傳百，就都知道了。有那愛看戲或者是愛湊熱鬧的，不等吃完晚飯，就急匆匆地奔了來。

戲臺搭在村邊的一塊大空地上，鄉(xiāng)親們早早地就來占地方了，最前面的拿個蒲團或者席子，近前的拿小凳子，后面的拿板凳，再遠就有搬桌子的啦。還有的干脆就坐在房檐上，居高臨下地看。

戲臺上點著幾盞燈籠。

秦三觀來得晚，只得遠遠地站著。

天黑下來，宋一良先上了臺，講了一番客氣話，又請兩個后生先演了一段小戲，算是熱了場。臺下漸漸安靜下來。

小戲演完，兩個伙計搬上了一塊繪著山川模樣的木板，鑼鼓家什一響，有人在幕后唱道：“華山修煉春復(fù)秋，白云青松作伴儔，山間時有惡瘴起，萬物為此皺眉頭……”唱畢，扮沉香的后生挑簾來到前臺，耍了一番功夫，臺下響起熱烈的掌聲。今天這戲，依然是《寶蓮燈》。

扮沉香的后生年輕俊秀，唱功也好，很受鄉(xiāng)親們的歡迎。秦三觀也喜歡，漸漸看得入了迷。演到沉香練功時，那后生連著翻了四個跟頭，鄉(xiāng)親們一陣叫好。秦三觀一個“好”字憋在嗓子里喊不出來，他這才猛醒，自己不是來看戲的，是來復(fù)仇的啊。他偷偷溜出人群，藏到一棵樹后，從懷里掏出哨子，猛地吹了起來：“嘟——嘟——嘟——”

尋到演戲的地方，卻見宋一良正指揮著手下搭建戲臺。宋一良眼尖，見到他就迎過來，笑吟吟地問道：“小兄弟這是想通了，要跟著我來演戲？”秦三觀憤憤地瞪了他一眼。宋一良不由得愣了下。秦三觀暗罵道：人面獸心，還在這里裝糊涂！

秦三觀早早地就占了一個好位置。戲一開場，他就掏出追魂哨，擺在面前，好讓它更多地吸收冤氣。等到戲演完了，他才收起追魂哨，正要走，宋一良過來攔住了他：“小兄弟，我剛剛一直在看著你，見你擺弄著一個白骨哨子，而且你一句話都不肯說，是不是嗓子出了毛?。俊鼻厝^狠狠地瞪著他。從秦三觀的眼神中，宋一良得到了答案。他痛恨萬端：“誰這么毒辣，毀了兄弟你呀？我還想著再去勸勸你呢！”

秦三觀只是不言不語。

宋一良無奈地說道：“小兄弟，我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但我敢摸著良心說，我沒做對不起你的事。你帶的那根骨頭，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下蠱用的。我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也不怕咒，你只管帶來好了。我們和慶班的戲，你隨時可以來看，而且白看?！?/p>

秦三觀仍是不說話，他心里卻在琢磨著宋一良的話。難道宋一良真不是兇手？那誰是兇手？那天晚上，他并沒遇到過別的人，也沒得罪過誰，還有誰會對他下毒手？除了宋一良，沒有別人！

他來到背人的地方，拿出追魂哨試著吹了一下，效果一如以前。秦三觀想，或許是冤氣還不夠吧，等集夠了冤氣，就會讓你現(xiàn)出原形！

和慶班在鳴鳳鎮(zhèn)上演了十天，秦三觀也看了十天，那個追魂哨，也在戲臺前擺了十天。人們看到一根森森白骨，卻被他拿著來聽戲，就有了各種猜測和議論，也都躲得遠遠的。但十天下來，追魂哨還是吹不出他想要的效果，這讓秦三觀很失望。

這天晚上戲散了，宋一良找到秦三觀，對他說，他們要到縣城邊上的角樓村去演戲了，他要是愿意看，可以接著去看。秦三觀點頭答應(yīng)了。

兩天后，和慶班就在角樓村搭臺唱戲了。

秦三觀又帶著他的追魂哨來看。宋一良特別吩咐，在臺下正中的地方給他留了一個位置。秦三觀坐到蒲團上，又在身前鋪開一塊布，把那個追魂哨放在上面。

天黑了，戲才開場。兩個伙計搬上了一塊繪著山川模樣的木板，鑼鼓家什一響，有人在幕后唱道：“華山修煉春復(fù)秋，白云青松作伴儔，山間時有惡瘴起，萬物為此皺眉頭……”唱畢，扮沉香的演員挑簾來到前臺，耍了一番功夫，臺下響起熱烈的掌聲。今天這戲，是《寶蓮燈》。

看《寶蓮燈》可集不來冤氣。秦三觀收起追魂哨，起身要走，旁邊的人把他按下了：“別擋著我！”秦三觀只好坐下來。

又看了一陣子，他覺得尿急，起身要走，那人又按住他：“別擋著我！”秦三觀說不出話，就去扒拉那人的手。那人更急，呼地一下站起身，兩手架住了秦三觀的胳膊，抬腿就踢。說來也真是巧，這一腳正踢在秦三觀懷里的追魂哨的底端，眼見著那追魂哨就被踢了出來，徑直向著臺上飛去。

此時，扮沉香的演員站在高高的桌子上，正要翻下來展示一下自己的功夫，猛然看到那根白骨向自己飛來，頓時嚇得魂飛魄散，一個跟頭就從高桌上跌下來，腦漿迸裂，氣絕身亡。

其實，那個追魂哨根本就沒飛到臺上來。

主角一死，和慶班一時尋不來人頂替，大戲也演不得，慢慢地就銷聲匿跡了。秦三觀把追魂哨供起來，再未用過。那后生之死和這追魂哨是否有關(guān)，他也講不清。更何況這追魂哨之事只有他和神手陶知道，也無需講。

宋一良雖對秦三觀這根白骨哨有幾分猜測，但也沒多說什么，畢竟那后生是自己從高桌上摔下來的，多說無益。

秦三觀仍舊做他的貨郎。每日里推著獨輪車走村串鎮(zhèn)，撥浪鼓一搖，鄉(xiāng)親們就會知道那是他來了……

〔特約編輯 繆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