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語“吃豆腐”及豆腐異名“白虎”的由來

楊琳

俗語“吃豆腐”指挑逗或調(diào)戲女性，該俗語出現(xiàn)于何時，目前還難以確定。我找到的較早用例是嘉應民俗學會編印的《鴛鴦?！罚?931年）一書中搜集的呆女婿的民間故事，說有個呆女婿來給岳丈祝壽，席間酒令要求有“白圓”二字。輪到呆女婿說酒令時，一時語塞，身旁的妻子輕推屁股加以催促。呆子忽見桌上的一碗豆腐，說道：“白不過豆腐，圓不過屁股，你推我的屁股，我吃你的豆腐。”引得滿堂大笑?！队嗯d》雜志（1916年）第13期楊學洛《賦得跳過魚盤吃豆腐》一詩云：“貓性專偷嘴，魚今跳過盤。菜蔬排歷亂，豆腐吃全完。……慈悲終是假，莫作素齋觀?！彼坪跻哺俺远垢钡乃渍Z有關(guān)。郁慕俠在《上海鱗爪續(xù)集·吃豆腐》（上海滬報館出版部，1935年）中解釋說：“‘吃豆腐三個字，是白相人口中的行話，他們說話的意思并非真的要吃什么豆腐，是吊女人膀子的隱語。吾們在那公園里邊和游戲場里，常常聽見朱子‘吃豆腐的聲浪，正是他們進行調(diào)戲女子的工作?！卞X乃榮在《妙趣橫生上海話》（上海大學出版社，2013年）中道：“‘吃豆腐是挑逗、猥褻、侮辱婦女的意思，不過程度還不嚴重?！毙茇懼骶幍摹蛾兾鞣窖源笤~典》（陜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中有：“吃豆腐：①指拿人開玩笑、尋開心。②借喻調(diào)戲婦女，占婦女的便宜?！薄俺远垢焙我员硎具@些意義，主要有三種解釋。

第一種解釋是源于喪事中白吃喪飯的“吃豆腐”?！吨袊と恕?946年第2期有署名為“易”的文章《吃豆腐考》云：“碰到人家有喪事，本來和死人不相識的人，也拿了紙錠去吊靈，乘機大吃主人擺設(shè)著的素席（這種素席以豆腐豆皮一類食品為主）。這就叫做‘吃豆腐。推而廣之，凡是白白揩人家的油，乘便吊人家的膀子一類的討便宜的行為，就都叫做‘吃豆腐了?！眴适轮谐脵C白吃的“吃豆腐”一語由來已久?！渡陥蟆?886年1月17日《吳農(nóng)續(xù)說》一文云：“喪葬之禮大率用素，然其男女偕來，身掛白布二三寸，便可醉飽，謂之吃豆腐。事之既畢，則又或焉，或包焉，相與提攜而去。習慣成風，不以為怪，謂之利市飯。”《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吃豆腐”條也收了這一義項：“舊俗喪家準備的飯菜中有豆腐，所以去喪家吊唁吃飯叫吃豆腐。也說吃豆腐飯?！?/p>

第二種解釋是“豆腐”是“逗婦”的諧音。劉瑞明《性文化詞語匯釋》（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3年）：“吳語把調(diào)戲婦女叫‘吃豆腐，是‘逗婦的諧音?！?/p>

第三種解釋是來自美女賣豆腐的民俗。薛冰《饑不擇食》（中國青年出版社，2015年）：“‘吃豆腐一語的來歷，人言言殊，今天恐已無從考實。較多得到認同的，是豆腐店借美人賣豆腐，而好吃豆腐者，實垂涎于美色也。魯迅老夫子筆下繪聲繪色的‘豆腐西施，分明就為‘吃豆腐做了生動詮釋?！?/p>

這些解釋都只是孤立地看問題，各執(zhí)一端，不知全象為何物。與“吃豆腐”密切相關(guān)的還有“打豆腐”“鉆豆腐”“磨豆腐”等說法。曲彥斌主編《俚語隱語行話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6年）：“打豆腐，湖南永興流氓團伙指嫖娼。”“鉆豆腐，湖南犯罪團伙指嫖娼。”李果《漂泊邊緣女》（作家出版社，2002年）：“鄭就說：‘這還不好猜，這（不）是咱們的老本行嗎？我們那兒叫打炮、打豆腐，你們這兒叫崩鍋兒，南方叫打洞，上海叫烤煤餅，甘肅叫洗梁。她又對麥春說：‘你們四川叫逮黃鳥對不對？”果遲《左家壩》（花城出版社，2011年）：“傻子不識貴賤，卻有記性，此時正餓得慌，見天財許他飯吃，立刻記起這種嚼不動的圓粑粑家里確實有，他本是個穿眼尿桶，連‘磨豆腐也能向外說的人，又還有什么不能說的呢？”“打豆腐”也泛指發(fā)生不正當?shù)哪信P(guān)系。李榮主編《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綜合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年）：“打豆腐，婁底，男女之間發(fā)生非正當?shù)娜怏w關(guān)系。”又引申指賣淫。單光鼐《中國娼妓——過去和現(xiàn)在》（法律出版社，1995年）：“一些農(nóng)村賣淫婦女認為農(nóng)村的辛苦錢不好賺，外出‘打豆腐，賺錢又多又快活?！边@些俗語中的“豆腐”與“吃豆腐”中的“豆腐”無疑具有同一性，白吃喪飯說、“逗婦”諧音說與美女賣豆腐說在這些俗語面前格難通。

人們常用柔軟的事物比喻女性，如柳枝、水、月亮等。豆腐柔軟，與女性有相似之處，故可互相取喻。近代關(guān)卓然《故都食物百詠》中有詠豆腐詩云：“云膚花貌認參差，已是拋書睡起時。果似佳人稱半老，猶堪搔首弄風姿?！弊髡咦宰ⅲ骸袄隙垢^豆腐腦稍硬，形狀則相同。豆腐腦如妙齡少女，老豆腐則似半老佳人?！边@是將豆腐比作女人。把“吃豆腐”“打豆腐”“鉆豆腐”“磨豆腐”等俗語中的“豆腐”統(tǒng)一理解為女性的隱喻，怡然理順?！俺远垢边€可與“吃軟飯”（字面上是吃女人的飯）作類比。

豆腐還有“白虎”之稱。清李光庭《鄉(xiāng)言解頤》卷四《物部上·菜窖》：“俗以豆腐為白虎，白菜為青龍?！鼻遐w翼《甌北集》卷四十一《儒餐》詩自注：“俗以豆腐青菜為青龍白虎湯?！狈Q豆腐為“白虎”，叫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鞍住迸c豆腐雖有關(guān)聯(lián)，但該詞的中心是虎，虎與豆腐可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虎屬于陰性，與女子相對應。五代彭曉《周易參同契通真義》卷中：“金是太陰之玄，能長養(yǎng)萬物，有氣而有質(zhì)，故號曰金華也。赤龍者，本生于甲乙，亦名曰青龍，陽也，父也，夫也，火也。金華者，寄生于庚辛，亦名曰白虎，陰也，母也，妻也，水也?！彼卧兜罉小肪硎骸褒?，陽也，出乎離?；?，陰也，生乎坎。二者會而為道本焉。”所謂“二者會而為道本焉”是說陰陽交合為大道之本。古代天文的“四象”中，東方之象為蒼龍，西方之象為白虎，蒼龍是陽的象征，白虎是陰的象征。月為太陰，故傳言月中有虎?！冻o·天問》：“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東漢王逸章句：“言月中有菟（兔），何所貪利，居月之腹而顧望乎？”以“顧”為顧望，文意未順。湯炳正《〈天問〉“顧菟在腹”別解》謂“顧菟”為一詞，即於菟，與虎為陰獸的觀念相吻合，足備一解。《山海經(jīng)》卷二《西山經(jīng)》：“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晉郭璞注：“主知災厲五刑殘殺之氣也?！蔽鞣街鳉?，西王母為西方之神，故其形類虎。下圖是成都出土的東漢畫像磚（今藏四川省博物館）上的西王母形象，西王母坐在龍虎座上，象征著擁有生殺大權(quán)。下有跳舞的蟾蜍，右有手捧靈芝的玉兔，皆為月中動物，也可佐證“顧菟”為於菟。

夜壺古稱“虎子”（漢代就有此名），《漢語大詞典》解釋說：“因形作伏虎狀，故名?！薄盎⒆印笔且雇碛玫?，其得名應該來自虎為陰獸的觀念，有伺夜鎮(zhèn)邪的用意，是先有“虎子”之名，后有虎形夜壺，虎形因名而造，而非相反，否則不好解釋為什么要把夜壺做成伏虎形。山西臨汾、忻州等地稱棺材為“老虎”，這也跟虎為陰獸、主掌死亡的觀念有關(guān)。中醫(yī)認為虎骨能治風濕疾病。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五十一上《虎》引明吳球《諸證辨疑》云：“虎，陰也，風，陽也，虎嘯風生、陽出陰藏之義，故其骨能追風定痛?！痹瓉砘⒐悄苤物L濕的理論依據(jù)是虎陰風陽的陰陽相克學說。立秋以后出現(xiàn)暑熱天氣俗稱“秋老虎”，為什么不叫“秋獅子”或是“秋豺狼”？原因在于虎是西方之神，與秋相配，正如龍為東方之神而有“春龍”之稱一樣。

正因虎為陰為女，故志怪小說中常有虎化為女的情節(jié)。《山海經(jīng)》中“豹尾虎齒”的西王母在《漢武帝內(nèi)傳》中就變成了一個“可年卅許，修短得中，天姿庵靄，容顏絕世”的美女?！短綇V記》卷四百三十三的《姨虎》《崔韜》條（均出薛用弱《集異記》）講的都是虎化為女的故事。清初黃之雋的《虎媼傳》（《廣虞初新志》卷十九）是中國版本的“狼外婆”童話，只是化為外婆的是老虎。又清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七：“里有入山樵采者，見一美婦隔澗行，衣飾華麗，不似村妝，心知為魅。伏叢薄中覘所往，適一鹿引下澗飲。婦見之，突撲地化為虎，衣飾委地如蟬蛻，徑搏二鹿食之，斯須仍化美婦，整頓衣飾，嘆循山去。”明陳自得《太平仙記》第四折：“（旦扮西林洞主上）云：‘吾黨不是別人，西林洞主是也。姓金名舉字桂香，攔山母大蟲便是。更有二妹，一曰於菟，一曰文豹。俺姊妹三人怒震千山外，名居百獸先，行時須駭獸，嘯處自風生，人稱為山君?！比忝枚际抢匣?。

虎主殘殺，故兇惡之女古來常稱為虎。宋陶《清異錄》卷一《胭脂虎》：“朱氏女沉慘狡，嫁為陸慎言妻，慎言宰尉氏，政不在己，吏民語曰胭脂虎。”明羅貫中《平妖傳》第二十四回中，王則之妻胡永兒化虎捉弄浮浪子弟，文中有詩云：“何曾美人幻虎來，美人原是胭脂虎?！鼻謇钗髟戮帯稄埲S先生全集》卷六《戒淫篇》：“美人原是胭脂虎，豈不信哉！”《水滸傳》中的顧大嫂人稱“母大蟲”，廈門話中稱心狠的女人為“虎姑婆”，這都與虎為陰為女的觀念有關(guān)。

由上可知，“虎”可指代女子，尤其是指兇惡的女子。五行系統(tǒng)中虎與金相配，主司殺伐，而女色古代視為伐性之斧。西漢枚乘《七發(fā)》：“皓齒蛾眉，命曰伐性之斧?！卑拙右住都谋R少卿》詩：“艷聲與麗色，真為伐性刀?！泵髑逍≌f中屢見不鮮的“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也與伐性刀斧的觀念一脈相承。這種觀念與“虎”指代兇惡的女子是一致的。

《金瓶梅詞話》第一回中說：“如今這一本書，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個風情故事來。一個好色的婦女，因與了破落戶相通，日日追歡，朝朝迷戀。后不免尸橫刀下，命染黃泉，永不得著綺穿羅，再不能施朱付粉?！薄盎⒅忻琅比绾卫斫猓娬f紛紜。有人認為指少年與美女;有人認為舊時喻色為虎，虎中美女由此而來;均不得要領(lǐng)。我認為“虎中美女”應理解為惡婦中的美女，相當于說是個“胭脂虎”?！对~話》第十八回：“堪嘆西門慮未通，惹將桃李笑春風。滿床錦被藏賊睡，三頓珍羞養(yǎng)大蟲?！贝笙x，老虎，這里指潘金蓮，可為佐證。《詞話》中說：“況這婦人，……貪他的斷送了堂堂六尺之軀，愛他的丟了潑天哄產(chǎn)業(yè)?！币彩菒簨D害人、紅顏禍水之意。

明白了虎是女性的象征，豆腐稱為“白虎”的緣由也就水落石出了。

魯迅小說《故鄉(xiāng)》中說：“我孩子時候，在斜對門的豆腐店里確乎終日坐著一個楊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菚r人說，因為伊，這豆腐店的買賣非常好?！薄岸垢魇笔琴u豆腐的西施，但這一稱謂并不是魯迅的發(fā)明，吳越地區(qū)很早就流行著。越劇中有一出傳統(tǒng)戲劇就叫《豆腐西施》（又名《龍鳳鎖》），“豆腐西施”指劇中主人公金鳳，是豆腐店主金山的女兒。（孫世基：《中國越劇戲目考》，寧波出版社，2015年）《申報》1917年4月16日有演出《豆腐西施》的廣告：“本舞臺昨夜所演之前本《豆腐西施》，其中情節(jié)系得諸秘本，比諸常演者較確實，故演來頗受觀客歡迎?！笨芍搫〉牧餍??！岸垢魇弊畛醮蠹s是賣豆腐女子的戲稱，但也泛指美女。清張南莊《何典》（書約成于嘉慶初年）第八回：“誰知事有湊巧，不料那東村里也有一個標致細娘，叫做豆腐西施，雖不能與臭花娘并駕齊驅(qū)，卻也算得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了?！睍袥]說這個“豆腐西施”賣豆腐。《申報》1931年10月27日戲劇廣告：“《楊乃武與小白菜》，原原本本，一夜演全。小白菜生得如花似玉，人人叫她豆腐西施，嫁著丑陋的丈夫，因此私通俊俏公子，而送卻她丈夫的性命?！毙“撞水呅愎靡矎膩頉]賣過豆腐。石磊《舌尖上的私房菜》（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年）：“曾經(jīng)寄居香港多年，后來離開那座城，害我思念得比較厲害的，不是蜚聲一時的港姐亞姐，而是灣仔那里的一個豆腐西施。伊是灣仔一間著名面館的老板娘，這位豆腐西施，很壯觀的，秋冬天常常披件名貴皮草，親自坐堂收銀，那個風情，真是夸張得難描難畫一言難盡?！辈惋嫹諛I(yè)由相貌姣好的女子站臺是古今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為什么人們偏偏喜歡把賣豆腐的女子稱為“豆腐西施”，賣其他商品的則少有這種稱呼？潛意識里恐怕還是豆腐綿軟白細的特點與美女有更多的聯(lián)想，這與“吃豆腐”等俗語在觀念上是相通的。秦崢《吃食》一文云：“還有個詞，用于形容草根美女，叫‘豆腐西施。我琢磨過，要說拿草根的吃食和西施套近乎擱在一起，雞蛋西施、大白菜西施、紅燒肉西施？都不像話。像罵人。還真只有豆腐最合適。”（張立憲：《讀庫0702》，新星出版社，2007年）他的感受其實也是大多數(shù)人的心理，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至于拿西施做比喻，是因為該稱謂產(chǎn)生于浙江地區(qū)，西施是越國美女，當?shù)氐闹葻o出其右。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