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在湖邊

萬有文，甘肅高臺縣人，出生于1981年，中國詩歌學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用筆名阿文、萬禹等，作品見《詩刊》《星星》《陽光》《延河》《飛天》《四川文學》《散文選刊》《詩選刊》《詩歌月刊》《芒種》《詩林》《鹿鳴》《石油文學》《牡丹》《短篇小說》等報刊，已出版詩集《故地》《月照河西》。

一片透明的湖，一片波光瀲滟的湖，一片讓我們記憶猶新的湖。一片湖讓我們撫摸了百遍像一片月光一樣盛放在我們的心里。

那片湖就是我們的親人。它嫵媚、妖嬈，我們都愛它，就像愛我們的女人一樣。這樣的女人只供我們欣賞、愛和撫摸。但仍有四處不想活命的浪蕩子想欺辱它、占有或綁架它。我們是將它擱在心里的愛人，它風華正茂，焉能用愛情綁架？焉能讓別人去侵擾？但那些匪徒卻不管，只想一把擄掠過來，侵占在身下。這讓我們極為惱火，那些西北風抑或東南風既破壞我們的攻防，還將湖占為己有。囂張的時侯還會向我們吼上幾聲，向我們拋幾個拳頭，在岸邊砸出響聲。所以，它一來，我們頭皮也發(fā)麻，但還是硬著頭皮頂風而上。先是忍受它的刮割，而后深入它的內(nèi)部，再給湖做思想工作，安慰它穩(wěn)住陣腳安守住自己的底線。我們會在西北、東南方設防，并加固工事。搬石頭，運草料，將那遺漏的鼠洞填補。其實我們早知道我們窘迫的家底讓湖穿著破衣爛衫，只是它還不知道，因為它從沒有走出去過，見識過那些青山綠水，以及肆意的奔跑。其實我們常常是哄騙它的，還不斷地向它攥取——在它身體里養(yǎng)魚、養(yǎng)螃蟹;讓它從涵洞里流過，再流向田野，為下游的農(nóng)田澆灌糧食。我們從未覺得這有什么不對，守護它，以及最終讓它消亡——也不對，而是讓它走另外的路徑，我們覺得這就是我們愛的獨有方式。一種近乎有點自私的愛。但我們對它的愛絲毫沒有遲疑，只要有入侵，我們會義無反顧地拼上去，這也是這么多年窮日子它依然能守家如玉的原因。即使有時被那浪蕩子占了便宜，遭了污辱，只要我們不嫌棄，它仍然會在我們的身邊歡呼雀躍，溫柔似水。它就是這樣摯真摯灼熱情似火的女人，它就是這樣死心塌地跟著我們，寧肯吃糠咽萊不離不棄的女人，明知道得不了好下腸，還要跟著你的女人。這樣的女人誰人不喜歡？

春天是它最純情萌發(fā)的時期。它實際上內(nèi)心的渴望是非常強烈的，這也是面對那些浪蕩子的挑逗它往往會迷失自我的原因。它是女人，就需要一個真正的男人來關心它、愛護它，但我們對它的僅僅只是守護，說實在那根本就算不得愛情里面，所以它的內(nèi)心仍然是空虛的，孤獨的。它極度渴望被擁有，被攬入懷中，就連不遠處的大漠也可以，與之親近耳鬢廝磨，它最理想的是想追隨黑河而去，但由于我們的原因，它被拘在這里。它曾向我們發(fā)過脾氣，也曾自甘墮落過，就像在面對浪蕩子的挑逗時，它會躺在風的懷里，讓我們看著都眼氣，但我們卻無可奈何。因為是我們叫人家受了這樣大的委屈，叫人家不能和自己的相愛之人聚首，人家抱怨抱怨，發(fā)點脾氣也是應該的。后來，它也漸漸地看到我們對它的真心實意，盡管我們有我們的小九九，但我們的守護從沒有哪一天落下過，只要風來，我們就會毫不猶豫地出現(xiàn)在它的面前，將它護在身后。就像它是我們的親人一樣，漸漸地它也習慣了這種被保護，盡管有時我們也是提心吊膽，也不一定勝券在握，但我們的挺身而出還是感動了它。它從此平息下來，而做了個嫵媚的女人。

夏天和秋天時，它就用它妖嬈的身形誘惑著我們。把我們總是吸引在它的身邊?？粗瞧滩ㄊ幯暮?，吹著涼風，甭提有多暢快了。我們劃船，我們在岸邊散步，我們坐在岸邊的凳子上欣賞月光照在湖面上投出的光影?；蛘呖瓷綎|的漁客在湖里撒網(wǎng)、捕魚，看裝載著一車車的魚告別湖而露出的悵然若失。而湖早已有些沒心沒肺，魚被帶走了，好像只是帶走了一些它內(nèi)心里痛癢難止的寂寞。它的內(nèi)心里還覺得好受些，這些該死的魚兒，在它的肚子里繁殖生長，真把自己的肚子當成了家。但有時，它作為一個孤苦的女人也想有個孩子，它就把這些魚兒當成自己的孩子，感覺它們在肚子里游來游去，它也感到莫名的高興。那是它第一次有了這種感覺，第一次對魚有了好感。

而對我們，對我們這些大男人，一個人，一個與它本身非常不相似的物種，它的寄托，或者說它從我們身上找到的可能更多的是我們對它的依賴。可能它漸漸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我們很害怕它發(fā)火，很害怕它向那個浪蕩子投懷送抱。就是和不遠處的巴丹吉林沙漠，那個彪悍的莽夫說說話，也無不可。但那木頭疙瘩一樣的人兒，除過抬起頭靜靜地看著日出外，似乎再不會干別的，就默不作聲，連句話也沒有。而且它從不第一個開口說話，這讓湖這個熱情似火的女人怎么能夠受得了？加上它們一年四季都待在一起，說話是隨時隨地的事，所以湖也覺得沒有那么多的話說，想說的話早就說過了。剩下的只有看夕陽，只有看夕陽才表達出兩顆心里的寂寞。在這種時候，我們就充當了它解開寂寞的鑰匙，它也許也自豪過，它不但吸引過那條日夜不息奔流的大黑河的注意，也曾讓湖邊的鹽堿地紅柳灘艷羨不已，還讓那兩個浪蕩子當場對它表白過心跡。盡管它不喜歡它們的流里流氣，沒個正形，但它也是虛榮的，喜歡聽那些甜言蜜語。而它從我們的臉上看到我們對它的癡迷，對它的無限贊美，其實都落在它的眼里。一個人類，或幾個人類，對它的喜好，能從他們的歡笑聲，從他們的歌聲里聽出來，也能從他們靜靜注目的眼神里看出來。它很喜歡這種感覺。去的多了，去的勤了，這種心生的好感也自然會流露出來。

有一段時間，我們很喜歡讓它浸潤著，圍繞著。在西邊的淺水區(qū)洗澡。在我們的工作區(qū)和家里洗浴設施還未改善時，在湖里洗個露天浴也是蠻不錯的。有時也有附近村子里女人來洗澡，這就更增加了我們心里的悸動，好像是在看兩個女人在洗澡。但在我們的心里永遠只有那樣的想象。因為女人們走得很遠，而且大半會把身子埋在水里，站在遠處的我們什么也看不到。只在那個女人下水和上水后，看到一席花綠的裙衣從湖岸上飄揚而來。然后，走近來一個濕漉漉的女人正望著我們笑。女人走后，有人會迫不及待地走到女人洗澡的地方，也把自己脫光了，把自己揉搓進那想象的柔軟里。實際上那柔軟早已由湖承接了，它讓男人們跌進了另一個溫柔鄉(xiāng)而不可自拔。直到有一天，工作區(qū)和家里的洗浴設施改善以后，我們再沒到湖里洗過澡，嫌一身的魚腥味。它就像一條碩大的魚，你與它挨著，必然挨上一身的魚腥氣。因此，它也為此鬧過點小情緒，以不理會我們，故意跟那些浪蕩子調情。有一年它還借浪蕩子的風手將西壩沿打出了幾道口子，將東壩沿澆得像個落湯雞，每一下抨涌而來，都在我們的心上撞擊一下。我們看到的完全是一個任信的，刁蠻的女人。那個一以貫之，從一而終的女人哪里去了？此刻，它是公主，我們是侍者，等候著主子發(fā)完脾氣，消氣。但過那么一陣子，之后的日子又會安然太平很多。風和日麗，風平浪靜，景色旎妮，它會像一個正享受愛情的女人，嫵媚地將她最嬌俏可愛的一面展現(xiàn)給我們。雖然它穿衣不講究，但它有它的高貴，所以，我們從未低看過它，而把它真正當成我們的女人一樣守護。

每當五月是百魚產(chǎn)籽的好時節(jié)。在西面的紅柳灘被浸水后成為魚兒們產(chǎn)卵的好地方。這里水位低，日照溫度高，孵化快。而那些紅柳的枝干就是它們最好的布卵物，魚卵被蹭在枝桿上，在水里漂漂蕩蕩，卻不會掉下來。等小魚兒自行孵出來，便會去找媽媽。魚兒生出來便會游泳，這是天性。

但我們也會趁著魚產(chǎn)卵的時節(jié)抓捕過它們。它們黑壓壓進入這片淺水區(qū)望著都讓我們咽口水，口服之欲，讓我們動了私心雜念，動了兇殘之心。那些人拿著水桶、尼龍袋。十幾號人，浩浩蕩蕩。好像那些魚并未視透，仍然靜觀其變。當?shù)谝恢凰按蛏蟻頃r，滿桶拍打身體的鯉魚、草魚才知包藏禍心的人類又來了。此時它們的逃已有些無計可施，直到它們被一個個裝到尼龍袋，早已身心俱疲，絕望之極。當一袋又一袋裝滿，我們滿載而歸，我們就像劫掠了別人家女人的匪徒，一路歡歌笑語，好像我們是征戰(zhàn)的將士凱旋而還。我們絲毫不覺得有一點點羞愧之心，我們只把它當作美食，當作一場殺戮，而非其他。再說那些肚中的魚卵更是大補，女人吃了美容養(yǎng)顏，男人吃了雄心壯，強體魄。

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殘忍之心是從最開始的私欲開始的。而那場殺戮帶有很明顯的不公平性。男魚們肯定氣急敗壞了，女人丟了，連孩子都丟了。從此不見蹤跡，它們肯定狂躁地咒罵。罵我們無恥之徒，罵我們喪盡天良。就像那些過去的百姓罵官吏，可能“魚肉百姓”的說法就是這么來的。人類欺負魚還有可商量的余地嗎？在我的記憶里，這是魚慘遭災禍最嚴重的一次。由于都是母魚，男魚們很是郁悶了一段時間，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沉寂，這股傷痛才漸漸平息。就像人類一樣，隨著時間的推移，人類也會將戰(zhàn)爭帶來的傷痛忘掉。但到底我們最后還是醒悟了，這樣讓魚有了滅絕的征兆，經(jīng)過我們這一遭，第二年魚的數(shù)量明顯大減，承包水庫的養(yǎng)魚人說魚產(chǎn)量比去年少了很多。我們也覺得這樣做是斷了魚根，是違背了事物的可持續(xù)發(fā)展性。之后，我們也再沒有這樣做過。就是看到那黑壓壓的魚，我們也不能再動私心念頭，不但我們不做，還防止外面的人不讓他們做。我們時刻警惕著，就像提防從東西兩個方向游竄過來的西風和東風一樣，堅決不讓他們得逞。

這不是沒有可能，在之后的那一年發(fā)生的魚哄搶事件就是例證。那一年冬天遭逢幾場大雪，氣溫驟降，致使湖冰面凍結較往年厚了許多。魚在感受到氧氣不足，胸口已然憋悶的時候，浮到離冰層最近的地方想從冰層的縫隙里得到一點氧氣的滋養(yǎng)，但那已根本做不到。冰面早已凍得不透風。但魚們似乎仍然執(zhí)迷不悟，幾天后自己也被凍在了冰層里，而且很多魚都慘遭了這樣的厄運。這種近乎自殺式的行為，讓它們感受到了這個冬天的艱難?？梢韵胂螽敃r魚們的絕望心理和艱難抉擇。下沉也是死，而上浮，恐怕也難逃活路。

水的溫度在一點點降低，當它們感受到渾身無力時，已經(jīng)遲矣，最后他們也變成了冰的一部分。

就在那個冬日艷陽高照的二月，不知道是誰把這個消息傳了出去，臨近村社的農(nóng)戶紛紛拿著鐵鋤和鋼釬到水庫里。湖中人影憧憧，不到一天工夫，湖面的冰層上就被鑿出幾百個大小不等的窟窿。那些冰層中凍住的魚被取出來，裝進了一個個的尼龍袋，最后被裝上了停在堤岸邊的四輪拖拉機里。這卻解救了湖中的那些魚們，那些存活的僅剩一半的魚們，此時才慢慢從呼吸的憋悶中緩過來。魚們?nèi)缗R大赦，紛紛游上來，在晚上月黑風高的時候，悄悄在冰層的那些窟窿里舒暢地呼吸一陣，瞬間覺得空氣是多么重要的東西。在它們有生的年月里，它們可能從未體會過。這個冬天給它們留下了難忘的記憶。

隨著天氣的轉暖，春風三月的來臨，湖面的冰層已經(jīng)開始融化，村社的人們也停止了搶奪，魚被大量挖出來卻已不能食用。之前，他們有人將魚從冰層里取出來拿到縣城去賣，但后來，魚已經(jīng)漸漸有了味道，縣城的人也發(fā)現(xiàn)那些魚有了問題，也不再買。那些魚就被取出來，或堆放在湖岸邊，或堆放在自家的房后晾曬，他們說這就是最好的飼料啊，可以拿去喂雞喂豬。

當湖從冬季的夢里蘇醒以后，魚也才徹底算是逃離了一次命運的責難。而我們也會乘機從黑河里再引來一些水，讓湖融化得更快一些，湖又恢復了碧波蕩漾，又是一副妖嬈的背影，和一副深情的眼神。一個冬天，我們內(nèi)心透露著欣喜，再次見到它，就像一團火苗在我們的心上跳動。

我們才知道，它已經(jīng)將我們的心勾走，我們早已等了它一個冬天。

責任編輯??? 楊??? 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