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池蓮
[摘要]《春秋左傳》有一個非常明顯的現(xiàn)象,即大量引用了《詩經(jīng)》中的詩。該研究主要從引詩的范圍與頻率、引詩的形式、引詩的場合、賦詩言志等幾個方面對《春秋左傳》的引詩問題進(jìn)行了考察與研究。
[關(guān)鍵詞]《春秋左傳》;《詩經(jīng)》;引詩
[中圖分類號]1106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2095-3437(2019)12-0117-03
《春秋左傳》是我國歷史上第一部編年體史書,所記歷史上起魯隱公元年(公元前722年),下至魯哀公二十七年(公元前481年),共計241年,歷12位魯君?!洞呵镒髠鳌匪洑v史以魯君在位時間系年,可是所記并不局限于魯國歷史,而是整個春秋時期各國之間所發(fā)生的歷史事件,主要反映的是各個國家之間的交往與斗爭以及這些國家的興廢變遷。
《春秋左傳》中有一個非常明顯的現(xiàn)象,即大量引用了《詩經(jīng)》中的詩。本文主要著力于《春秋左傳》中引詩范圍與頻率、逸詩的引用、所引詩與《詩經(jīng)》原詩的比較、引詩的形式、引詩的場合、外交場合的賦詩言志等幾個方面內(nèi)容的考察,并提出自己的看法。
一、引詩的范圍與頻率
以下是筆者對《春秋左傳》引詩的范圍與頻率的統(tǒng)計。
(一)對風(fēng)的引用:引用10國國風(fēng),共計45首詩歌
1.《周南》引用共計2首,各1次,它們?yōu)椤锻密凇贰毒矶贰?.對《召南》的引用:共引詩9首,其中《采蘩》《甘棠》各引用3次,《行露》《草蟲》各引用2次,《采菽》《羔羊》《摽有梅》《鵲巢》《野有死麇》各引用1次。3.對《邶風(fēng)》的引用:共引詩9首,其中《谷風(fēng)》引用2次,《泉水》《雄雉》《綠衣》《簡兮》《匏有苦葉》《式微》《柏舟》《靜女》各引1次。4.對《鄘風(fēng)》的引用:共引詩5首,其中,《載馳》《相鼠》各3次,《桑中》《鶉之賁賁》《干旄》各1次。5.對《衛(wèi)風(fēng)》的引用:共引詩4首,均引1次。6.對《鄭風(fēng)》的引用共9首,《羔裘》《野有蔓草》各2次,《清人》《緇衣》《將仲子兮》《褰裳》《風(fēng)雨》《有女同車》《萚兮》各1次。7.對《唐風(fēng)》共引詩2首,《蟋蟀》2次,《揚(yáng)之水》1次。8.對《秦風(fēng)》的引用:共引詩2首且都只引1次。9.對《曹風(fēng)》的引用:只引《侯人》該詩1次。10.對《豳風(fēng)》的引用:共引詩2首,各1次。
(二)對雅的引用,共計60首詩歌
1.《春秋左傳》一書共引用《大雅》2l首詩歌,其引用的詩歌題目及頻率如下:引用得最多的是《文王》11次;《板》《抑》各8次,《皇矣》《烝民》各6次,《既醉》《民勞》《瞻印》各4次,《桑柔》《大明》《假樂》各3次,《旱麓》《蕩》《綿》各2次,《行葦》《洞酌》《思齊》《文王有聲》《韓奕》《嘉樂》《靈臺》各1次。2.《春秋左傳》一書共引用《小雅》39首詩歌,其引用的詩歌題目及頻率如下:《巧言》6次,《正月》《小曼》《常棣》《角弓》各4次,《十月之交》《六月》《雨無正》《節(jié)南山》《鹿鳴》《南山有臺》《北山》各3次,《小明》《菁菁者莪》《彤弓》《鴻雁》《四月》《桑扈》《四牡》《采菽》《黍苗》《蓼蕭》各2次,《湛露》《采薇》《信南山》《裳裳者華》《皇皇者華》《青蠅》《都人士》《祈父》《魚麗》《隰桑》《小宛》《匏葉》《節(jié)》《吉日》《蓼莪》《出車》《車牽》各1次。
(三)對頌的引用:共計15首詩歌
1.《春秋左傳》一書共引用《周頌》10首詩歌,其引用的詩歌題目及頻率如下:《我將》4次,《烈文》3次,《敬之》《武》各2次,《賚》《酌》《時邁》《思文》《豐年》《維天之命》各1次。2.《春秋左傳》一書共引用《商頌》4首詩歌,其引用的詩歌題目及頻率如下:《殷武》《長發(fā)》各2次,《玄鳥》《烈祖》各1次。3.《春秋左傳》一書只引用《商頌》的1首詩歌,即在文公二年引了《閟宮》。
綜觀上列120首《春秋左傳》中所引詩歌不難看出,當(dāng)時人們最為重視的乃是大雅與小雅兩類詩歌,尤其是《文王》《板》《抑》《皇矣》《烝民》《巧言》等幾首詩歌,反復(fù)被引用,深入人心,可以說明周文化的教化對春秋時期人們的影響:人們不但受其影響,更是把這些詩歌作為當(dāng)時人們言行舉止評判的一個標(biāo)準(zhǔn)。
二、引詩的形式
其一,只提及《詩經(jīng)》中的某一詩名而無具體內(nèi)容的,共計77次(含重復(fù)詩歌),如:
《春秋左傳·隱公三年》:《風(fēng)》有《采蘩》、《采蘋》,《雅》有《行葦》、《洞酌》,昭忠信也?!洞呵镒髠鳌は骞哪辍罚合?,諸侯之大夫從晉侯伐秦,以報櫟之役也。晉侯待于竟,使六卿帥諸侯之師以進(jìn)。及涇,不濟(jì)。叔向見叔孫穆子,穆子賦《瓠有苦葉》。叔向退而具舟,魯人、莒人先濟(jì)。
其二,雖不提及詩歌的具體內(nèi)容,但點(diǎn)到了某詩的第幾章,用以表達(dá)自己的觀點(diǎn)。如:
《春秋左傳·襄公十四年》:衛(wèi)獻(xiàn)公戒孫文子、寧惠子食,皆服而朝。日旰不召,而射鴻于囿。二子從之,不釋皮冠而與之言。二子怒。孫文子如戚,孫蒯入使。公飲之酒,使大師歌《巧言》之卒章。大師辭,師曹請為之。初,公有嬖妾,使師曹誨之琴,師曹鞭之。公怒,鞭師曹三百。故師曹欲歌之,以怒孫子以報公。公使歌之,遂誦之。蒯懼,告文子。文子日:“君忌我矣,弗先,必死?!?/p>
其三,提及某詩的具體內(nèi)容但不提及詩名的主要有3種形式:一是與原詩內(nèi)容完全一致的,共計100次;二是某些字改變了的,共計51次;三是順序發(fā)生變化的,共計3次。
其四,提及某詩的創(chuàng)作緣由或作者的,共計5個地方,在此只列1例。
《春秋左傳·隱公三年》:衛(wèi)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日莊姜,美而無子,衛(wèi)人所為賦《碩人》也。
三、引詩的場合
《春秋左傳》引用《詩經(jīng)》的場合大致可分為以下4大類。
(一)議論評價類
這種類型的引詩一般是引用《詩經(jīng)》中的某首或幾首詩對某人或某事發(fā)表自己的看法:或是議論某人所做的事,或是對某人的言論做出評價,或是品評某人的品格。這種議論評價可分為以下3種情形。
①以“君子”口吻進(jìn)行議論評價:計有“君子曰”“君子謂”“君子以……為”“君子以為”“君子是以知”5種形式,共35次,涉及48首詩歌。比如君子曰:“管氏之世祀也宜哉!讓不忘其上?!对姟吩唬骸異疸┚?,神所勞矣?!保ㄙ夜辏?/p>
②以“仲尼”(含“孔子”)身份進(jìn)行議論評價:共6次,涉及7首詩歌。比如仲尼曰:“叔孫昭子之不勞(豎牛),不可能也。周任有言曰:‘為政者不賞私勞,不罰私怨?!对姟吩疲骸杏X德行,四國順之?!保ㄕ压迥辏?/p>
③以當(dāng)事人或旁人口吻進(jìn)行議論評價:共28次,涉及詩歌37首。比如:夏,公如晉,晉侯見公,不敬。季文子日:“晉侯必不免?!对姟吩唬骸粗粗?!天惟顯思,命不易哉!夫晉侯之命在諸侯矣,可不敬乎?”(成公四年)
(二)應(yīng)答勸告類
這類引詩往往是引用某詩的某些話對同僚或君主進(jìn)行勸告或勸諫,或是與人爭論或談話時通過引詩來強(qiáng)化自己的觀點(diǎn),大致可分為以下3種情形。
①臣子勸諫君主:共計13次,涉及15首詩歌。比如:富辰言于王曰:“請召大叔?!对姟吩唬骸畢f(xié)比其鄰,昏姻孔云。吾兄弟之不協(xié),焉能怨諸侯之不睦?”王說。王子帶自齊復(fù)歸于京師,王召之也。(僖公二十二年)
②同僚或朋友相勸:共計9次,涉及11首詩歌。比如:先蔑之使也,荀林父止之,曰:“夫人、太子猶在,而外求君,此必不行。子以疾辭,若何?不然將及。攝卿以往可也,何必子?同官為寮,吾嘗同寮,敢不盡心乎!”弗聽。為賦《板》之三章。又弗聽。及亡,荀伯盡送其帑及其器用財賄于秦,曰:“為同寮故也?!保ㄎ墓吣辏?/p>
③應(yīng)答類引詩:共計34次,涉及詩歌42首。比如:或謂子舟曰:“國君不可戮也。”子舟曰:“當(dāng)官而行,何強(qiáng)之胡?《詩》曰:‘剛亦不吐,柔亦不茹?!拔憧v詭隨,以謹(jǐn)罔極。是亦非辟強(qiáng)也,敢愛死以亂官乎!”(文公十年)
(三)宴享宴客類
這類引詩在《春秋左傳》中往往不寫出具體的詩歌內(nèi)容,只提及詩歌的名稱或某詩的第幾章,多為主賓之間互相酬答:或是主人對來賓表示歡迎,或是來賓對主人的盛情款待表示感謝,或是來賓對主人提出自己的希望或要求,但也有諷刺無禮者的。為方便計,筆者將其分為3種情形進(jìn)行表述。
①宴享外賓引詩:宴享外賓活動共計20次,涉及64首詩歌。比如:晉范宣子來聘,且拜公之辱,告將用師于鄭。公享之,宣子賦《摽有梅》。季武子曰:“誰敢哉!今譬于草木,寡君在君,君之臭味也。歡以承命,何時之有?”武子賦《角弓》。賓將出,武子賦《彤弓》。宣子曰:“城濮之役,我先君文公獻(xiàn)功于衡雍,受彤弓于襄王,以為子孫藏?!保ㄏ骞四辏?/p>
②君主宴請臣子:共計3次,涉及詩歌5首。比如:夏,季文子如宋致女,復(fù)命,公享之。賦《韓奕》之五章。穆姜出于房,再拜,曰:“大夫勤辱,不忘先君以及嗣君,施及未亡人。先君猶有望也!敢拜大夫之重勤?!庇仲x《綠衣》之卒章而人。(成公九年)
③友朋之間舉行的私宴:共2次,涉及詩歌2首。如:齊慶封來聘,其車美。孟孫謂叔孫曰:“慶季之車,不亦美乎?”叔孫曰:“豹聞之:‘服美不稱,必以惡終。美車何為?”叔孫與慶封食,不敬。為賦《相鼠》,亦不知也。(襄公二十七年)
(四)純粹外交類
共9次,涉及11首詩歌。這里所指不含宴享外賓類引詩,僅指外交活動中的引詩。比如:齊及晉軍,盟于大隧。故穆叔會范宣子于柯。穆叔見叔向,賦《載馳》之四章。叔向曰:“胖敢不承命!”穆叔歸曰:“齊猶未也,不可以不懼?!蹦顺俏涑恰#ㄏ骞拍辏?/p>
四、外交賦詩之賦詩言志
(一)關(guān)于詩的重要性
我們可以從《論語》關(guān)于孔子的兩則材料中得到啟示:
“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dá);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
陳亢問于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嘗獨(dú)立,鯉趨而過庭。曰:‘學(xué)《詩》乎?對曰:‘未也?!粚W(xué)《詩》,無以言。鯉退而學(xué)《詩》。他曰,又獨(dú)立,鯉趨而過庭。曰:‘學(xué)禮乎?對曰:‘未也?!安粚W(xué)禮,無以立。鯉退而學(xué)禮。聞斯二者?!标惪和硕苍唬骸皢栆坏萌劇对姟?,聞禮,又聞君子之遠(yuǎn)其子也?!保ā墩撜Z·季氏》)
從上文所述和孔子的兩段話中可以知道,賦詩引詩現(xiàn)象在春秋時代非常普遍,當(dāng)時的人們尤其是上層人物對《詩經(jīng)》非常熟悉,在進(jìn)行外交活動甚至是日常交游中常常通過引詩來表明自己的觀點(diǎn)或態(tài)度。在那個時候,不懂詩,不知禮,在社會上就很難立足,常常會出洋相,被人鄙視,下面這個例子頗能說明問題。
《春秋左傳·襄公二十八年》:慶封……遂來奔。獻(xiàn)車于季武子,美澤可以鑒。展莊叔見之,曰:“車甚澤,人必瘁,宜其亡也?!笔鍖O穆子食慶封,慶封汜祭。穆子不說,使工為之誦《茅鴟》,亦不知。既而齊人來讓,奔吳。
(二)朱自清先生“賦詩言志”論
其一,賦詩“言志”,聽詩“觀志”“知志”。
朱先生以《春秋左傳·襄公二十七年》的垂隴之會為例:
鄭伯享趙孟于垂隴,子展、伯有、子西、子產(chǎn)、子大叔、二子石從。趙孟日:“七子從君,以寵武也。請皆賦以卒君貺,武亦以觀七子之志?!弊诱官x《草蟲》,趙孟日:“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當(dāng)之?!辈匈x《鶉之賁賁》,趙孟日:“床笫之言不逾閾,況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聞也?!弊游髻x《黍苗》之四章,趙孟曰:“寡君在,武何能焉?”子產(chǎn)賦《隰?!?,趙孟曰:“武請受其卒章?!弊哟笫遒x《野有蔓草》,趙孟曰:“吾子之惠也。”印段賦《蟋蟀》,趙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惫宥钨x《桑扈》,趙孟曰:“‘匪交匪敖,福將焉往?若保是言也,欲辭福祿,得乎?”
朱先生認(rèn)為,垂隴之會賦詩的鄭國諸臣,除伯有外,都志在稱美趙武,聯(lián)絡(luò)晉鄭兩國的交誼。趙孟對于這些頌美,“有的是謙而不敢受,有的是回敬幾句好話”。只伯有和鄭伯有怨,其所賦的詩里有云:“人之無良,我以為君!”是在借機(jī)會罵鄭伯。所以范文子說他“志誣其上而公怨之”。他認(rèn)為,酬酢的賦詩,一面言一國之志,一面也還流露著賦詩人之志,他自己的為人。垂隴之會,范文子論伯有、子展、印氏等的先亡后亡,便是從這方面著眼,聽言知行而加以推斷的。
據(jù)《春秋左傳·文公十三年》所載,鄭伯背晉降楚后,又欲歸服于晉,適逢魯文公由晉回魯,鄭伯在半路與魯侯相會,請他代為向晉說情,兩方的應(yīng)答全以賦為媒介:
鄭伯與公宴于棐。子家賦《鴻雁》。季文子曰:“寡君未免于此?!蔽淖淤x《四月》。子家賦《載馳》之四章,文子賦《采薇》之四章。鄭伯拜,公答拜。
鄭大夫子家賦小雅《鴻雁》篇,義取侯伯哀恤鰥寡,有遠(yuǎn)行之勞,暗示鄭國孤弱,需要魯國哀恤,代為遠(yuǎn)行,往晉國去關(guān)說。魯季文子答賦小雅《四月》篇,義取行役逾時,思?xì)w祭祀;這當(dāng)然是表示拒絕,不愿為鄭國的事再往晉一行。鄭子家又賦《載馳》篇之第四章,義取小國有急,想求大國救助。魯季文子又答賦《采薇》篇之第四章,取其“豈敢定居,一月三捷”之句,魯國過意不去,只好答應(yīng)為鄭奔走,不敢安居。
朱自清認(rèn)為,鄭人賦詩,求而兼頌;魯人賦詩,謝而后許。
其二,斷章取義,只用字面上的意義。
朱先生以《春秋左傳·襄公二十七年》垂隴之會為例,指出子大叔賦《野有蔓草》,只是取“邂逅相遇,適我愿兮”兩句,表示歡迎趙孟的意思,與上文“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揚(yáng)婉兮”以及下章都不相干。他認(rèn)為,斷章取義只是借用詩句作自己的話,所取的只是句子的文義,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而不管全詩的用意,就是上下文的意思。
其三,取比喻義,不用字面上的意義。
朱先生以《春秋左傳·昭公元年》鄭伯享趙孟為例,提出魯穆叔賦《鵲巢》便是以“鵲巢鳩居”喻晉君有國、趙孟治之。
[注釋]
①本文所舉例子中《詩經(jīng)》《春秋左傳》均依據(jù)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的《十三經(jīng)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