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農(nóng)
清代 鄭板橋《竹子與蘭花》
一
應該說《中國畫法研究》,是中國近現(xiàn)代不可多得的優(yōu)秀的繪畫理論著作。
呂鳳子(1886——1959年)江蘇丹陽人,名鐘濬,字長倩,號“鳳子”,又號“鳳先生”。1906年考取南京兩江優(yōu)級師范學堂圖畫手工科學習,師從書畫名家李瑞清。1940年擔任國立藝術??茖W校校長,創(chuàng)辦正則藝術專科學校,為祖國培養(yǎng)了大量的藝術人才。
1955年,70歲的呂鳳子老病纏身,多年的繪畫實踐以及專致于中國畫理論的探索,讓他有一種緊迫之感,于是下決心寫出一生心得,但是自覺“此稿寫自病中,兩年來改寫數(shù)次,仍感寫得太簡略、不通俗,然已倦甚,不能更寫?!保ā吨袊嫹ㄑ芯俊氛Z,下引文同)
呂鳳子的論述是開門見山,指向主題。先從“用筆”說起,“凡是能夠做到尖、圓、齊、健的筆就易于使用”。
毛筆要怎樣使用一直是學界實踐和爭論的問題,使用毛筆關鍵是“握筆”。
“筆是否易于使用,又和握筆的方法有關系。舊握筆法最適用的要算撥鐙法。就是大指按著筆使它向前,食指挽著筆使它向后,中指鉤著筆使它向右,名指、小指重迭抵著筆使它向左。這樣,筆在指中,跟著指動,只要指一緊握,指力便可直達筆尖,如果能夠更進一步使腕力、臂力直接運到筆尖,那么,任何不易使用的柔毫就都可以自由運用了。”
對毛筆書寫的理解,實際是一種雅致高貴的審美情結(jié),書寫的過程有圓潤、和諧、典雅、飄逸、寧靜等理想化的意味,似欹反正,疾徐得當,筆意連綿,縱橫馳騁,這種書寫快感也融入了許多其他藝術的元素,是書寫者將書畫藝術的創(chuàng)作形式與人們的觀賞意愿結(jié)合起來的一種共鳴結(jié)果。
“怎樣使腕力、臂力直接到達筆尖呢?現(xiàn)在講我的‘用筆’即用力的方法。先講怎樣運用腕力。手指緊緊地握筆不動,肩和上臂也不動,肘部不妨擱在桌子上或其物面上,但腕必空懸,讓它可以任意轉(zhuǎn)動沒有障礙,這時通過筆的就完全是腕力。次說怎樣運用臂力。手指緊緊地握筆不動,腕也不動,并把它懸起和肘相平,只讓肩和全臂在動,這時通過筆的就完全是臂力。在運用臂力時,如嫌力太強,可提高腕的位置使它高過肘部,把力量儲在臂中;如嫌力不夠強,可使肘的位置高過于腕,把力傾注全毫,形成直瀉的形勢。像這樣用力構(gòu)成的圓或方的線條及不同樣式的點塊叫做骨,單指線說就叫做骨線。五代荊浩說:‘生死剛正謂之骨。’”
書寫者的創(chuàng)作勞動有著漫長的文化積累過程,以至從經(jīng)驗到智慧都有一種特殊的思維方式,并展示出個人的精神情懷。因此書寫中,臂力練習中的浸染,能夠達到筆隨意至,心神俱澄,似欹反正,疾徐得當,筆意連綿,縱橫馳騁。
“‘骨法’又通作‘骨氣’,是中國畫專用的術語,是指作為畫中形象的骨干的筆力,同時又作為形象內(nèi)在意義的基礎或形的基本內(nèi)容說的?!?/p>
古代畫家從“師古人”到“師造化”,再到筆從己出,隨心所欲,得其高古浩然之氣,意志堅定,得心應手,磅礴大氣,筆力縱橫,揮灑之中,力透紙背,獲得蒼勁雄渾的精神。
呂鳳子的經(jīng)驗是:“凡屬表示愉快感情的線條,無論其狀是方、圓、粗、細,其跡是燥、濕、濃、淡,總是一往流利,不作頓挫,轉(zhuǎn)折也是不露圭角的。凡屬表示不愉快感情的線條,就一往停頓,呈現(xiàn)一種艱澀狀態(tài),停頓過甚的就顯示焦灼和憂郁感?!?/p>
繪畫的情感流露標志著心理機能的調(diào)節(jié),以及對物象的認識和發(fā)現(xiàn)。即使站在一個相對的低點去認識周圍的事物,亦是一種深刻。
情感使藝術活動更加人性化,并產(chǎn)生相應的形式和圖像,來喚起人們的認識和欣賞要求,這也是藝術知覺的需求,因為繪畫與自身在尋找美術表現(xiàn)形式的過程中,不斷挖掘自身的潛力,即情感的潛力。只有豐富的感情才能形成創(chuàng)作的進步。但是情感的波動性很大,往往造成變異,這是由于情感的主體意識比較活躍,而情感在一定程度上又構(gòu)成一種經(jīng)驗,除了執(zhí)著、堅毅還有執(zhí)拗,甚至偏見的誤區(qū)。有時仁者見仁、知者見知,就是因為仁知者的情感差異造成的。
構(gòu)成情感的波動和變異的體味往往是畫家個人修煉的事情,即不斷調(diào)整自己的感情軌跡,向著成功的彼岸駛?cè)?。因為情感一旦駕馭畫家的心理,就會造成其朝某一個特定方向前進。如果走進死胡同,便會使出沉重的代價。將情感的定向確定在成功的路口,就必須分析研究個體畫家的心理因素的優(yōu)劣。
“有時縱筆如‘風趨電疾’,如‘兔起鶻落’,縱橫揮斫,鋒芒畢露,就構(gòu)成表示某種激情或熱愛、或絕忿的線條。不過,這種抒寫強烈情緒的線條,在過去名跡中是不多見的?!?/p>
其實,古人所講的“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姿,鸞舞蛇驚之態(tài),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jù)槁之形”(孫過庭《書譜》),從尋常事物的變化中找出藝術變化的規(guī)律。這種觀察和體驗生活現(xiàn)象異于常人的審美意識,會有一種莫大的魔力,使藝術家會異于常人。這緣于歷史上的許多畫家在社會環(huán)境的生活中,去發(fā)現(xiàn)美感,去表現(xiàn)出獨特的事物中的美的本質(zhì)?;酁樯衿?,化平淡為奇崛,在其中尋找大小、長短、寬窄、厚薄、黑白、多少、聚散、曲直、硬軟、高低、方圓、輕重、強弱、熱冷的不同質(zhì)感,以體現(xiàn)美術家的審美情懷。
所以呂鳳子總結(jié)說:“中國畫一定要以滲透作者情意的力為基質(zhì),這是中國畫的特點。所以中國畫最好要用能夠自由傳達肩、臂、腕力的有彈性的獸毫筆來制作,用手指或其他毛刷等作畫,只能構(gòu)成一種缺少變化的線條,它不能用來代替獸毫筆。表現(xiàn)某種感情的畫,一定要用直接抒寫某種感情的線條來構(gòu)成,說表現(xiàn)任何內(nèi)容的中國畫都應該用最美的沒有粗細變化的圓線條來構(gòu)成也是片面的?!?/p>
人類的情感趨向是區(qū)分于其他動物的特征,由于自然變化或社會人事的反復,人們的情感不斷被激發(fā),內(nèi)心世界的波動而導致一種語言和行為的表達沖動?!扒閯佑谥卸斡谘裕灾蛔愎枢祰@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毛詩序》),這便是詩、歌、舞的產(chǎn)生因情萌發(fā),“感人心者,莫先于情”(白居易語)。藝術家是生動活潑的人,敏感于變化中的情緒型反應,而不斷尋找其激活情感的爆發(fā)機遇,因此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在大千世界中遨游,尋名寺、探幽境、涉大河、攀險峰,“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陸機語),“登山則情滿于山,臨海則情溢于海”(劉勰語)。
情感決定了畫家和作品的審美屬性。藝術的形象化必須以情動人,情感是藝術的力量所在。一幅作品之所以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就在于它滲透著濃郁的情感打動觀眾的心扉。情感是一種呈現(xiàn)在作品之中的心理價值,情感的流露取決于審美意識的選擇,因畫家的審美與真誠、善良而導致情感的傾向,反映于作品的形象,決定了作品的感人力量。
二
在“構(gòu)圖”的“立意”“為像”一節(jié)中,呂鳳子講:“愷之的‘神’,不是指‘陰陽不測之謂神’或‘圣而不可知之謂神’的‘神’,而是指可測可知的形的內(nèi)在精神,即生于形而與形具存的‘神’。它主要是指伴著思想活動的感情。”
畫家對形象的捕捉和表現(xiàn)體現(xiàn)在作品之中實為美術家內(nèi)心世界的展示。心象便是畫家潛意識的流露。畫家一旦所表現(xiàn)出的作品形象,畢定是其內(nèi)心世界的折射。
心象的形成在于畫家所表現(xiàn)的形象不單純是物象的摹仿,而滲透著心里的向往。東晉的顧愷之的“以形寫神”論的高明,就在于其形不是目的,而形是為了神的存在所設置的手段?!吧瘛敝疄橹鳎驮谟诋嫾宜憩F(xiàn)的物象或人象在于其本質(zhì)尚有其魂魄所在,而畫不能徒具表象,僅僅模仿其外形,重要的是在表現(xiàn)出象形的精神含義。
畫家在找形象的過程中,也就是在找自己的心象,缺乏心象的畫家如失去靈魂的人,心象是建立在藝術修養(yǎng)的基礎之上,是畫家的精神確立,不斷地尋找心象的過程便是形象深入升華的結(jié)果。
當中國古代文人揭示“仁者樂山、知者樂水”“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的明喻,畫家的心態(tài)已傾入繪畫的境地之中,山水花鳥、狀志言懷已成為一個人格象征。于是“神”也就脫穎而出。
“宗炳《畫山水序》說:‘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賢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f山水畫是寫對于‘道’的喜悅(媚是喜悅的意思),無異說表達對于‘道’的喜悅是山水畫的目的?!?/p>
明代李日華在《論畫山水》中說:“黃子久終日只在荒山亂石叢木深篠中坐,意態(tài)忽忽,人不測其為何。又每往泖中通海處看急流轟浪,雖風雨驟至,水怪悲詫而不顧。噫!此大癡之筆,所以沉郁變化,幾與造化爭神奇哉!”說明元代畫家黃公望創(chuàng)造形象時有深入大自然的體驗。
中國畫家在其作品的形象選擇中不斷演繹出心象的趨同,梅之高潔貞守,蘭之婀娜舒伸,竹之氣節(jié)凌云,菊之傲霜迎風,荷之純潔無暇,松之堅韌永固,玉蘭之冰清玉潔,牡丹之灼灼其華……,中國畫家尋找其嘔歌心志的對象,實際是找一種精神的對偶,如妻梅子鶴,相對無言,心通向隅。造境是自由心靈的抒發(fā),中國畫家可以將梅、蘭、竹、菊繪制到一個畫面中,以其擬人化的品質(zhì)再現(xiàn)出人生的審美取值。造境的結(jié)果使物象獲得一種嶄新的意義。形象即心象,其心跡化形象,人們從而獲得壯麗人生境界,此道也。
中國繪畫的“道”是通過“造境”來體現(xiàn)出的。由于造境的特殊性,所展示的往往是畫家的精神世界。那么畫家在自己的世界中所得到的是一種自己的心靈展示,“造境”便是在寫生的基礎上形成的一種規(guī)律,它充分體現(xiàn)了典型的意義。中國藝術中的詩、書、畫、印等都是在造境中展示自己的獨特魅力。
呂鳳子說:“‘骨氣’所在即‘立意’所在,‘立意’所在是要產(chǎn)生一定功用的。故可說‘骨氣’存在‘形’中是一直在生著、動著,一直在諧和而有規(guī)律的狀態(tài)中活動著。這便叫做‘氣韻生動’?!?/p>
骨氣是人類同共存在的一種精神力量。從事于任何職業(yè)的人都有一種對骨氣的通感與向往。英雄主義的本質(zhì)就在骨氣的張揚,而畫家的追求骨氣就在其作品中會呈現(xiàn)出極大的感染力。這是因為骨氣所產(chǎn)生崇高的意識,就在于畫家個人修養(yǎng)和品質(zhì)崇高。這也是人類最優(yōu)秀最難得到的一種美感。因為崇高的反面是卑鄙和猥瑣。而平庸的社會是最難產(chǎn)生崇高,而最無骨氣可言。
“后來有人說‘氣韻’只能從不知不覺中獲得,不可以預謀,這是錯誤的?;虬选畾忭崱珠_解釋,而以不俗為‘韻’,也是和原說意思不符合的。也有一些山水畫作者認‘氣韻生動’就是山氣生發(fā)或煙云變幻,主張以筆發(fā)氣韻,說‘干筆皴擦力透而光且自浮’;以墨發(fā)氣韻,說‘既就輪廓以墨點染泫暈而成’;且創(chuàng)‘留影’說,表示山水畫與‘傳神’的人物畫、‘寫生’的花鳥畫有別’。那就更和原說意思相悖了?!?/p>
這些說法也無足為怪,繪畫本身的階段性中審美的表達是一種精神現(xiàn)象,它包括了感覺、知覺、表象、記憶、想象、聯(lián)想、理解等許多回合的心理過程,而不同狀態(tài)下的審美要求,可以使諸多因素交織反應,往往是無序可循,因人而異。
感覺即直覺,往往是畫家的最主要的心理因素。因為繪畫的視知覺原理,作品的整體營構(gòu)往往是綜合因素的完整體現(xiàn),感覺便是很重要的。繪畫不像文學的時空觀念,而要求畫家在創(chuàng)作及審美的過程中做出瞬間判斷,因此感覺在畫家的審美經(jīng)驗中起直接作用。
尤其像水墨畫,好與不好就在瞬間剎那之間。因此,文人畫受禪宗影響,墨落紙上,便是人生的瞬間演習,不容修改,一氣呵成,筆到意足。而畫壞的雖然只是局部,便是一種完全的失敗。因而水墨畫的禪機高度難以為外人所知。
三
呂鳳子在“構(gòu)圖(下)”中的“寫形、貌色、置陳布勢”強調(diào):“形是一定要用生死剛正的骨線構(gòu)成的;用線作輪廓分軀體,用線示運動,即用以表示作者情意的活動?!?/p>
寫形是一種判斷與理解的過程,在繪畫創(chuàng)作中最終形成的是一種取舍。表達什么主題,使用什么材料,通過什么形式,都是在尋找美感的過程中的一種判斷。而這種判斷是畫家的本質(zhì)屬性的自然流露,而非其他人的誘導,因為繪畫的最終表達還是畫家個人的事情。表達是畫家的審美心理的流露,所包含著畫家的生活和存在基礎的展示。
而中國畫的“骨線”正是個人心智的體現(xiàn),用線在作品中表現(xiàn)大小、長短、寬窄、厚薄、黑白、多少、聚散、曲直、硬軟、高低、方圓、輕重、強弱、熱冷的不同質(zhì)感,以其化腐朽為奇神,化平淡為奇崛,體現(xiàn)畫家的審美情懷。
“物成,有成物之理。形生,有生形之則。成物之理不隨著環(huán)境變遷而常變,叫做常理。生形之則隨著環(huán)境變遷而常變,叫做變則。變基于常,常寓于變。一筆畫便是通過變則而顯示常理的?!?/p>
大自然的奇山異水,固然可以給每個人美妙宜人的形象感受,但是這只是一種客觀的自然形狀,而一旦將自然山水作為素材而創(chuàng)造出的繪畫作品之后的形象,才是藝術理論研究的范疇。
因為形象本身的多樣性和重復性,都可能給“成物之理”這個問題造成模糊的論證。自然中的任何形象都可以入畫,但是畫家在表現(xiàn)形象時還有一個取舍的過程,這樣形象就成為自然形象不等于這個藝術形象。應該說,自然形象大于藝術形象,因為任何一位畫家窮盡精力也無法表現(xiàn)出完整的自然形象,當然也沒有必要去完全表現(xiàn)它。
因此,一位畫家會選擇自己熟悉的生活形象,以及自己得心應手的表現(xiàn)形式來完成作品。
“物成”的常理與變則,是互為因果的。
中國美學源于《周易》,這是中國文化最古老最有價值的典籍?!耙住卑ê喴?、平易、變易、不易的多重意思?!耙住睆那な?,即表示天地之學說,而“伏羲畫八卦,文王演易,孔子闡述”。易學的精神價值在于將宇宙萬象,即唐宋時學者提出的“理、象、數(shù)”的意義。以其無窮于精微所至,應是一種精神的象征。
藝術形象的出現(xiàn)標志著畫家的具有初步的創(chuàng)造意識?!八驯M奇峰打草稿”是畫家獲得形象的準備階段;“胸有成竹”是深化階段;“含道映物、澄懷味像”是形象的感染和深化;而“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是形象的形成階段。
因此,形象是畫家的能力標志,而形象是一件作品的靈魂。古往今來,無論用什么手法和形式,畫家都是通過形象來證印自己對人生的認知,而畫家也是通過形象來傳達自己的感悟。這其中的“常理”與“變則”是統(tǒng)一的。
呂鳳子論道:“形以力為質(zhì),是助滲透作者情意的力的表現(xiàn)的。為助表現(xiàn)而賦采,不是為賦采而賦采,所賦之采便一定為力之積,要能顯示筆的力量。張彥遠在《論畫六法》中說,‘筆力未遒,空善賦采,謂非妙也’,就是這意思。”
人的手指是由拇、食、中、無、小五指構(gòu)成,由分為力、重、沉、輕、微的不同狀態(tài),枯筆與焦墨、潤筆與淡墨的不同使用,實際上是畫家心境的審美選擇,不單獨是一種技巧的訓練。一條線由于表現(xiàn)的不同,對心理的影響也不盡相同。
中國哲學的合二為一、一分為二是互融的,因而從構(gòu)圖方面而言,中國畫講的是“太極圖”法則,陰陽、虛實、水墨都是在巧妙的比較中,來獲得構(gòu)圖的存在意義。因而一個墨點,一條枯線,一片水暈,都有著單獨的審美意象。干濕濃淡,破積潑宿,將水墨的分合散聚的變化,構(gòu)成無數(shù)的點、線、面的分割,形成中國畫生命價值的展示。
中國畫家進入寫意階段以后,是以畫案和筆墨紙硯為條件。因此畫家多重案頭的技巧,比如筆墨的瞬間性揮寫,以致達到某種特定的效果,這樣書案的文學性進入繪畫是必然的,并且成為案頭技巧的皺擦點染,會越來越深入豐富,也越來越獨立而具有美感。如一筆之下,干、濕、濃、淡的線在宣紙上的滲化,局部的深入,但是也容易忽視整體效果,因為繪畫是墻上效果,從案頭的視覺到墻上的視覺會有很大差別。
因此,中國畫的色墨在于表現(xiàn)的程式化之中,并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敷衍出新穎的意義,拓展著中國畫的形式創(chuàng)造力。水墨也好,色墨也好,中國畫并不是一承不變的著色與筆墨,而是“隨類賦彩”,以墨線為支撐,以色塊為渲染,“墨分無色”,筆力與墨色為張揚,畫家之意不在色,而在于墨也。
呂鳳子的分析,對中國畫種的深度說明,是因為中國畫包含了許多哲學的意味,這不僅僅是一般意義的“計白當黑” “化虛為實”的畫理,而是大雅不作的人生高古所帶來的思想探索。
一個畫家只有在不同境地中體驗著各種事物,才能夠獲得良好的經(jīng)驗與才能。深居山林,終日危坐,是以山川的情感體驗為藝術創(chuàng)作的契機。于是,山色黃昏,漁隱晚歸,便是一種自得;而望云觀鳥,臨泉聽風,亦是畫家恬淡自適的精神寫照。
“線是點的延長,塊是點的擴大;又該知道點是有體積的,點足力之積,積力成線會使人有‘生死剛正’之感,叫做骨。”
線其實是一種精神概念的力度,它出現(xiàn)在繪畫作品中給人們以震撼和控制,從而使人的本質(zhì)力量得到充分展示。其筆法的連綿反復,線墨融合,藏巧于拙,得心應手,淋漓中顯其韻致,遒勁中見其豪邁。
清代 石濤《花卉—水仙》
清代 石濤《花卉—桃花》
從線到墨,從墨到色,從單純的畫面構(gòu)圖到復雜的藝術心理演繹,隨著畫家對人性的理解而逐漸深入,繪畫形象的豐富內(nèi)涵,也標志著畫家壯懷激烈、借古喻今的許多回合的心理過程。也使其中的筆意、法理、趣味、結(jié)構(gòu)、造像、觀念,得到了新的構(gòu)建與詮釋。
“筆墨趣味,實就是指組織某種某種形式時利用筆墨的剛?cè)?、粗細、繁簡、燥濕、濃淡、明暗等對比成趣說的。這和內(nèi)容的表現(xiàn)雖無直接關系,但能增加形式美,也就間接增強形的感染力?!?/p>
形式就是將不相關的因素進行分類并組合成為美術的圖象,來展示美術家對形象的審美特征。比如點、線、面;水、墨、色;景、物、人等元素本身都是呈現(xiàn)自然狀態(tài)的獨立,一經(jīng)組合出形式感的圖象,便構(gòu)成繪畫作品的存在價值。
筆墨趣味對于造型的建構(gòu)和審美是有著非常明顯的作用,任何一件作品必須通過視覺的基礎來認同筆墨趣味的意義。繪畫是由視覺感、光色感、氣韻感、材料感等綜合形態(tài)的構(gòu)成,才使繪畫有著充分的自由的展示空間。
中國造物之道如《易經(jīng)》所述:“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畫,近取諸身,遠取諸物?!?/p>
呂鳳子告誡畫家:“工畫者多善書,工書者不必多善畫。這就是說凡習畫者不僅要研究書法,還要研究非書法所能賅的畫法?!?/p>
畫家需要將書法藝術的創(chuàng)作形式與人們的觀賞意愿結(jié)合起來,藝術是一種共鳴結(jié)果。典雅中有激蕩,和諧中見豪邁。藝術不僅僅是一種作品的技巧,而是一種文化的有序傳承,以及作品所反映的藝術人格力量?,F(xiàn)代中國畫以西畫素描為基礎,忽略了傳統(tǒng)書法的造型價值,是福還是禍?
1950年代中期中國美術界的民族虛無主義風氣,要從根本上取消中國畫,呂鳳子面對著巨大壓力,高瞻遠矚,不顧病魔纏身,嘔心瀝血,奮筆疾書,歷時兩年,數(shù)易其稿,寫出了一部影響深遠的經(jīng)典著作《中國畫法研究》,論證了中國畫不僅不能滅亡,而且有著廣闊的發(fā)展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