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歐容電影中的鏡像結構

田鵬

（中國傳媒大學，北京 100000）

雅克·拉康認為人的意識確立在嬰兒前語言期的一個神秘瞬間，即“鏡像階段”，之后才進入弗洛伊德所說的俄底浦斯階段。處于鏡像階段的嬰兒開始確認身體的同一性和整體性，并對自己的鏡像產生自戀式的認同，而鏡像則是他的理想自我。生活中充當這個鏡像的人則成了他的模仿對象。拉康的鏡像階段從嬰兒照鏡子的情境出發(fā)，將一切混淆了現(xiàn)實與想象的情景都稱之為鏡像體驗。電影理論發(fā)展了新生兒的成熟前期和觀眾的心理狀態(tài)之間的這種類比。按照鮑德里的看法，銀幕讓我們重溫童年時代的鏡子，在鏡子里，我們看到了一個身體的映像，我們也在他者的特征中體認自我。銀幕不是一面純粹的反光鏡，但是反射出觀眾自我的一種鏡像。

歐容經常在電影中運用鏡像達到奇妙的效果。它首先是呈現(xiàn)非現(xiàn)實影像的重要道具?！稌r光駐留》中，羅曼得知自己患了癌癥后回到父母家，他在衛(wèi)生間吸毒時從鏡子里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這個幽靈般的影像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了，因為影片的第一個鏡頭就是童年的羅曼坐在大海邊。盡管之后童年羅曼也多次出現(xiàn)，但直到電影最后，他與成年羅曼才處于同一鏡頭之中，羅曼微笑著把皮球遞給小時候的自己，然后躺在海邊安靜地接受死亡的來臨。與《時光駐留》一樣，《弗蘭茲》中的阿德里安從弗蘭茲家回到下榻的賓館，剛剛摘掉禮帽的他臉上呈現(xiàn)出驚惶的表情，鏡頭搖到賓館墻上的鏡子，我們在鏡子中發(fā)現(xiàn)了弗蘭茲的影像?！队斡境亍分?，薩拉穿著泳衣躺在泳池邊，鏡頭從右至左然后上搖，我們發(fā)現(xiàn)馬塞爾站在她旁邊。隨后鏡頭切到薩拉在水中的倒影。流動的波紋提醒我們這是薩拉的幻象。

羅曼得知自己患了癌癥即將死亡，阿德里安活在對謀殺弗蘭茲的愧疚之中，而處于更年期的薩拉的欲望一直被壓抑著。鏡像的使用呈現(xiàn)出非現(xiàn)實的影像，反映了人物內心的潛意識，死亡引發(fā)了羅曼對美好童年的懷念，對弗蘭茲的謀殺如同一個噩夢緊緊圍繞著阿德里安，而對朱莉的欲望則引發(fā)了薩拉的幻想。

鏡像在歐容的電影中還預示了人物之間的欲望關系?！陡刹窳一稹分校敯材群透ヌm茲一起坐在床上時，他們被鏡子框住的方式使床上的身體成倍增加。暗示著床上將會有其他的角色跟他們一起形成四角欲望關系，傳統(tǒng)一男一女的異性戀關系注定要失敗。影片中，弗蘭茲在浴室的三面鏡前被拍攝了兩次。一次是在他擦干頭發(fā)時，一次是在他吃藥自殺時在這里，三面鏡子的作用是動搖弗蘭茲的性別認同，體現(xiàn)出他的同性戀身份與異性戀身份之間游移的狀態(tài)，并強調他在面臨不同角色時的選擇。

許多心理分析電影都會用鏡子來作為角色人格分裂的暗示，鏡子內外的形象雖然一樣，但內與外卻存在真假虛實的對照關系。電影中的人物通過鏡子觀照自身，而觀眾通過銀幕關照角色和鏡像化的分身。歐容用鏡像來展示人物的分裂人格。電影《雙面情人》以雙生為基本概念，用鏡像制造幻象，展現(xiàn)克洛伊的人格分裂。影片存在大量的鏡像，在構圖上也處處強調對稱，為鏡像結構服務的目的不言而喻。當克洛伊第一次來到路易斯的診所時，大廳中的鏡子里呈現(xiàn)出她的六個身影，這六個身影隨著她的走動逐漸融為一體，繼而轉入希區(qū)柯克式的旋轉樓梯?？寺逡磷叩皆\所門口，金屬材質的門牌映出了她的影像，路易斯診所內部，鏡子更是無處不在。影片用鏡子呈現(xiàn)出路易斯這個虛構的個體以及克洛伊的人格分裂。影片一小時十分鐘時，克洛伊與路易斯發(fā)生了爭吵，隨后走到鏡子面前，鏡子中間的縫隙將她的身體一分為二，而每當克羅伊和路易斯在臥室里做愛時，床頭的鏡子里都會呈現(xiàn)出兩人的影像。十字形的縫隙將鏡子一分為四，象征著兩對孿生的鏡像和主體，當克洛伊去看望桑德拉時，歐容并沒有直接拍攝克洛伊，而是拍攝她在鏡子中的影像。隨后，鏡頭下移到床上的桑德拉。形容枯槁的桑德拉恍惚間變成了克洛伊本人，鏡像反轉為主體。

歐容電影中的鏡像也可作為空間調度的手段。這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用鏡子增加新空間，展現(xiàn)環(huán)境全貌。電影《弗蘭茲》中，安娜為參加舞會來到服裝店購買衣服，當她在鏡子前試穿時，鏡子中也展現(xiàn)出了店主以及服裝店的一部分空間。這種手法同樣體現(xiàn)在了影片《雙面情人》之中，克洛伊從房東家的床上醒來時，房東已經為她準備好了食物，歐容在拍攝房東時，也透過她身后的鏡子將克洛伊置于這個鏡頭之中。

其次，歐容也利用鏡像將兩位主角置于同一空間，不同空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不清?！队斡境亍分?，朱莉將一個陌生男人帶回家并與之發(fā)生了性關系，而薩拉則透過窗戶窺視二人的性行為，歐容利用玻璃的透明特質將朱莉和薩拉置于同一畫框之中，整個畫面就像一幅動態(tài)的照片，窗戶上的木框充當了相框，而照片的內容則是薩拉對朱莉性行為的間接參與。這種“合影”鏡框暗示了兩人之間非同尋常的關系，薩拉對朱莉的性欲望也將在后面被揭示。

除了利用鏡像實現(xiàn)表意功能之外，歐容也利用破鏡打破現(xiàn)實和幻想的邊界?！队斡境亍分校炖蛱氤刂?，薩拉的幻想由此結束?！峨p面情人》中則采用了三次破鏡。第一次，克洛伊質問路易斯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讓保羅將他從生命中徹底刪除，路易斯讓克洛伊自己去問保羅，因為“你的秘密就是他的秘密”，隨后路易斯被克洛伊關于嫉妒保羅的話語激怒，將她打倒在地，玻璃隨之破裂。你的秘密就是他的秘密這句話暗示了兩對孿生的鏡像和主體，現(xiàn)實與幻想的邊界逐漸清晰。第二次，克洛伊拿著槍去找路易，結果卻發(fā)現(xiàn)保羅也在那里，她分不清誰是路易斯誰是保羅，在她開槍的那一剎那，玻璃破碎，路易斯消失，克洛伊的幻想結束，被送往醫(yī)院。第三次，出院后的克洛伊與保羅在床上做愛，另一個她出現(xiàn)了。這個畫面致敬了歐容自己的電影《游泳池》，通過鏡像將兩個人物置于同一空間，真實與虛幻的關系在此被強調出來。但不同于《游泳池》的是，鏡像在此破裂了，克洛伊的鏡像和主體合二為一。影片結尾，屏幕上布滿了玻璃的碎片，克洛伊也迎來了真正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