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綱
朱維錚(1936—2012年),祖籍江蘇無錫,生于鎮(zhèn)江?!?960年畢業(yè)于復旦大學歷史系,隨后在本系歷任助教、教師(1979年)、副教授(1985年)、教授(1988年)。1979年起任專門史碩士生導師,外國高級進修生導師,指導方向為中國文化史、中國經學史、中國近代思想史;1993年起任中國文化史方向博士生導師。”(《自擬簡介》,李天綱存)。先生求學、治學并傳學于復旦大學,一生以學術奉獻于母校。20世紀60年代起,先在中國古代史教研室任教,“文革”后創(chuàng)建中國思想文化史教研室。為學校首批資深特聘教授(2008年),獲得德國漢堡大學榮譽博士(2006年),還兼任復旦大學高等社會科學研究院顧問、上海海峽兩岸學術文化交流促進會常務理事;應邀擔任中國史學會理事、國際儒學聯合會理事、孔子基金會理事、徐家匯歷史文化研究會理事長。
1936年7月14日,先生出生于鎮(zhèn)江江蘇紅十字醫(yī)院。先生除了在“文革”中寫了幾十萬字的“交代”材料之外,并沒有完整的回憶錄或者自傳。有關早年生活的一些零星資料,見于自撰《父母墓志銘》(手稿,未刊)、《學術自傳》(1982年4月16日作,未刊)、《花甲行》(七言詩稿,未刊)。先生祖父累世居于原籍,愛好習武,“力能扛鼎”,曾入試為武舉人,名諱則未詳。父親朱智基,母親黃淑敏,均為醫(yī)學生。醫(yī)校畢業(yè)后從醫(yī),救死扶傷,維持家庭。祖父、祖母早逝,曾祖、高祖事跡則不詳。先生本籍江蘇省無錫縣東境錫山安鎮(zhèn)朱家里,父親兄弟5人,諱“基”,昆仲以“仁、義、禮、智、信”名,智基行四。還有一妹,名遺珍。先生父親少年失怙失恃,出外求學,畢業(yè)于鎮(zhèn)江江蘇醫(yī)學院;母親籍隸直隸,生于天津,因外祖父于太平天國平定后在江寧附近購置田產,故“寄寓碭山”(《父母墓志銘》),入鎮(zhèn)江江蘇婦產科專門學校。1935年,父親24歲,母親19歲在鎮(zhèn)江結識,自由戀愛并結婚,“婚后,雙雙供職于江蘇省紅十字醫(yī)院”(《學術自傳》)。次年,先生即生于該醫(yī)院。
先生常言:自己生于動亂,少年時便經歷無數磨難。“年甫一歲,即值抗戰(zhàn)爆發(fā),隨做醫(yī)生的父母逃到‘后方’,長期在湖北、山西等地上小學,直到解放前夕才回到故鄉(xiāng)”“八年輾轉川、陜、鄂”(《學術自傳》)。目睹戰(zhàn)爭之慘酷,砥礪志向,遂生報效祖國之心?;氐郊亦l(xiāng)稍稍穩(wěn)定,不數年又陷于政權更易后的政治動蕩之中。先生因幼年輾轉于川、渝、鄂、晉之間,故一生說熟練的北方話,普通話尤其標準,比無錫話、上海話更加流利。他常自嘲是個“假無錫”,而友朋中有以“南人北相”稱之者,先生亦不以為忤。
抗戰(zhàn)時期醫(yī)療緊缺,反令父母職業(yè)穩(wěn)定。顛沛流離中,先生學業(yè)并未荒廢。先生自幼聰穎,領悟力極強,各科成績優(yōu)異,選擇文科。他說:“我長期生活在農村,父母均是鄉(xiāng)村醫(yī)生,沒有學文的‘家學’。直到高中二年級,我還沒有確定將來的志向。我的父母很希望我學醫(yī),我也利用寒暑假讀過很多醫(yī)書——我家里僅有此類書刊。但我也同那個時代的許多青年一樣,幻想很多,報刊上宣傳哪個行當的英雄人物,便向往學那一行。最后終于選擇了學文,因為當時我的語文、歷史、地理等課程的老師,都使我非常欽佩,而他們都鼓勵我考文科,于是到了1955年秋天,我便發(fā)現自己已坐在復旦大學歷史系的課堂上?!保ā秾W術自傳》)先生一心學史,但也常常談論一些醫(yī)術,蓋由于早年家庭教育的經歷。
抗戰(zhàn)爆發(fā)后,先生隨父母內遷至武漢、重慶。抗戰(zhàn)全民動員,江蘇紅十字醫(yī)院在北碚編入國軍陸軍后方醫(yī)院,父母遂入軍籍,成為軍醫(yī)。1941年,先生“五歲記事”,始記得入湖北鄖縣小學一年級發(fā)蒙,教材使用上海開明書局小學新式教科書?!傲昵暗饺碎g,命殊乖蹇即逃難。入蜀學語不復憶,尚知開蒙漢水源?!保ā痘仔小返?稿)1945年,抗戰(zhàn)結束,內戰(zhàn)開始,醫(yī)院隨部隊開拔至湖北、陜西等地,醫(yī)院最后駐扎在山西運城?!拜氜D隨親赴戰(zhàn)地,遍歷中原慘人寰。”(《花甲行》第3稿)先生在運城時先后入學縣私立小學、教會小學和公立小學讀書。先生對教會小學印象深刻,教員多外國人,講英語。1947年底,先生六年級,王震率領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zhàn)軍晉綏軍區(qū)二縱隊發(fā)起晉南戰(zhàn)役,攻克運城,接管了國軍醫(yī)院。先生父母厭倦內戰(zhàn),不愿再度從軍,堅決要求復員返回南方。他們散盡積蓄,買通各路,從山西到西安,再從西安乘飛機,經上海返鄉(xiāng)。先生父母在無錫鄉(xiāng)間開診,衣食自給。先生則先后復讀于朱家里仁民小學、安鎮(zhèn)中心小學等。
1949年4月,先生小學畢業(yè),考入私立無錫中學初中寄宿部。在江南名城無錫開始嶄新生活,受新式理想感召,“學習優(yōu)秀,思想亦新,參與新民主主義青年團活動”。當時該校仍使用民國教材,英語課本仍為林語堂所編之開明版。然而先生卻以為,“那就算是解放以后第一批中學生,所以我也是紅旗下長大的”(《中國平民朱維錚自作墓志銘》)?!伴_國氣象皆親歷,猶幸網滿未成孤?!保ā痘仔小返?稿)同年,父親被定性為“歷史反革命”。所幸鄉(xiāng)間各方掩護,未被關押,但營醫(yī)收入減少,家庭生活大受影響。為減輕負擔,遂從私立無錫中學退學,在表姐李進化任校長的涇皋初級中學讀書,仍是寄宿。涇皋數年,先生因閱歷豐富,興趣廣泛,學習出色,一直擔任學生會主席,少先隊大隊長,時事、作文、圖畫、音樂都得到頭等獎。按先生同班同學顧孟潔回憶,涇皋中學的初中班主任是于悟川。①顧孟潔:《因緣造就探索路》,《無錫望族與名人傳記·五編》,南京:鳳凰出版社,2017年。先生多才多藝,中學時已名著鄉(xiāng)里。至大學時更加活躍,曾獲得復旦大學歷史系運動會百米短跑冠軍,是校射擊隊教練,還是校話劇團“臺柱子”。據歷史系老教師朱永嘉回憶,“當年復旦演活報劇,你們朱老師扮演羅斯福,惟妙惟肖”(訪談人李天綱、高晞)。
1952年5月,先生加入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為候補團員;7月畢業(yè),考入無錫第三中學高中。無錫第三中學,即原來的私立無錫中學,1920年由著名教育家高陽創(chuàng)辦,國學傳習家唐文治義務擔任校長,校風特重文科。先生文科才能發(fā)揮時,“屢得作文比賽第一名,深得語文教員李延秋、歷史教員華山賞識,于是注意學文”。先生各科成績都很好,“初中到高中6年,12個學期,大概有將近10個學期是全年級的第一名”(《中國平民朱維錚自作墓志銘》)。帶著家庭成分問題的嫌隙,先生奮發(fā)積極,順利轉為正式團員,還被推舉為年級團支部書記。
1955年9月,先生以第一志愿,從無錫第三中學考入復旦大學歷史系。入學之年,正逢教育部在復旦和北大試行5年本科學制,志在培養(yǎng)專門化人才。北京大學、復旦大學1955級本科生都按照新的課程計劃培養(yǎng)。關于為何選擇歷史學專業(yè),先生說:“我從小便喜歡亂看書,對古今中外發(fā)生過的事情都想知道。也許正是這個習慣,促使我選擇了歷史專業(yè)?!保ā墩剬W——朱維錚答李天綱》)入學之初,先生在學術、體育、文藝生活中都很活躍,一時沉浸在豐富多彩的校園文化中。50年代,復旦大學的文理學科與北大并列南北,尤其是中文、歷史學科稱“南方之強”。據年長教師回憶,“當時(調整前)歷史教師的陣容還是比較堅強的,中國史有譚其驤、胡厚宣、陳守實。世界史有周谷城、潘洛基、耿淡如、王造時、陳仁炳、靳文翰、毛起、朱敖等,此外還有教地理的葉粟如老師”。②朱永嘉:《周予同先生》,《萬象》2005年第5期。調整后,又調回了蔡尚思教授,任系主任。先生入學時,教授們都想在結束“土改”“思想改造”和“三反”運動后好好干一番,時任上海市文教委員會副主任、兼任上海歷史研究所副所長的周予同先生主持中國古代史教研室,亟欲從事中國經學史。周先生在課堂上下關注到先生之才干,遂在系里提前一年決定留校名額時,將先生列為“又紅又?!钡呐囵B(yǎng)對象。
由于5年學制,一些選修課程列為本級新生的必修課,由老教授主講。除了周谷城、耿淡如講授世界通史,陳守實講授中國通史,周予同講授中國歷史文選等課程之外,還上過胡厚宣的“甲骨學”、譚其驤的“中國歷史地理”、田汝康的“東南亞各國史”、蘇乾英的“日本史”、張蔭桐的“印度史”。在這些名師的熏陶下,激發(fā)起學生極大的學習熱情,學生中出現“雙搶”現象,即早餐后匆忙到教室搶前排座位聽課,晚餐后跑到圖書館閱覽室占自習位置。然而,好景不長,1957年“反右”運動,全班85名學生,11位被打成“右派”,先生僥幸“漏網”;1958年“大躍進”,全體學生停課參加“大煉鋼鐵”運動,在校園空地上支起“土高爐”煉鐵;1959年,復旦文科學生到寶山縣顧村支援農業(yè),下田種地;同年“拔白旗,插紅旗”,先生被列為“白專道路”典型,受團內處分;1960年,回到學校,按四年級時定下的“預備教師”培養(yǎng)計劃,留校任教??偨Y大學學習經歷,先生曾告訴學生說,5年學業(yè),運動多,上課少,所幸得到老師們的面授親炙,印象深刻,影響長遠,才學到不少,所謂是“誰料五年如長夜,洗盡紅顏稱白專”(《花甲行》第1稿)。
先生在學期間,受到學術感召最強烈的兩次運動,要數1956年的“向科學進軍”和1957年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1956年,知識界評定學術職稱,歷史系有周谷城一級教授1名,周予同等二級教授8名,人稱“一馬當先,八仙過?!薄V苡柰壬闹袊泴W史、譚其驤先生的中國歷史地圖都納入了國家科學計劃,這些頂尖項目在師生中間激發(fā)起學術熱情。老先生們閱歷豐富,學問深厚,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在紛紜的政治變幻中秉承常識,實事求是地判斷學術上的是非。老師們的堅守雖是潛流,卻強勁而自洽,持正而祛邪。周谷城先生譽稱50年代的復旦大學為“江南第一學府”,從本校文史哲、數理化學科的強勁陣容和學者們的學術操守來看,并非虛言。在前輩學者堅守的“實事求是”學風的熏陶下,1960年夏天,先生從中國古代史專業(yè)畢業(yè),在古代史教研室任教,擔任明史、土地關系史學者陳守實先生的教學、科研助手,同時還協助周予同先生主編《中國歷史文選》。
按60年代學界的“厚今薄古”傾向,各校注重發(fā)展黨史、近代史,古代史屬冷門。但是陳、周兩先生,還有繼任歷史系主任、歷史地理研究室主任的譚其驤先生,都竭盡全力,正本清源地從事古史研究。在“以論代史”“以論帶史”風氣盛行的情況下,復旦大學歷史學延續(xù)了民國時期尚屬主流的實證學風,主張扎實研究,嚴謹治學。陳守實(1893—1974年)先生是常州武進人,1925年入學清華研究院,在梁啟超名下,導師中尤其服膺陳寅恪先生。陳寅恪先生治學融會貫通新舊學說于無形,著力于在史料中整理和解釋中國歷史。陳守實先生治學主要有3個領域,即《明史》研究、中國土地關系史和中國史學史。陳先生在30年代鉆研“唯物史觀”,主張攻讀《資本論》原著。先生經常回憶他上班第一天,上門領受陳守實先生教誨的情景。陳先生緘默少語,唯一的一句話就是“3個月里把《資本論》讀一遍”(課堂聽聞)。先生用第一個月工資買了4卷《資本論》(王亞南、郭大力譯),“正是在陳守實先生的督促下,我由擔任他的助教的第一天起,就先由讀《資本論》入手,直接了解馬克思的唯物史觀的本來面目”(《從業(yè)中國史學史四十年》,未刊稿)。用《資本論》研究土地關系史,既不是政治課的要求,也不是學術界的通例,“我漸悟出陳先生其實要我擺脫大學時代所受的《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的斯大林教條的影響,從讀馬克思原著做起,理解唯物史觀是怎么回事”。①朱維錚:《我的書架沒有秘密》,《南方周末》2004年11月4日。道理都要自己體悟,“嚼別人吃過的饃沒味”,先生在后來的教學中常用這句北方俗語點明道理:理論不是教條,真理要靠自己摸索。
先生最初選定的治學領域是魏晉南北朝和隋唐時期土地關系史,志在以生產關系解釋中國古代社會特征。為此,從正史、類書、筆記和“三通”中收集整理了80萬字的資料卡片。1963年起,開設“中國土地關系史”課程。同年,發(fā)表第一篇個人署名的論文《府兵制度化時期西魏北周社會的特殊矛盾及其解決——兼論府兵的淵源和性質》(載于《歷史研究》1963年第6期)。這篇論文奠定了先生在學術界的根基,“文革”后被各校列為中國古代史的參考論文。因為學術興趣轉移,先生很少提起這篇成名作,但對這篇文章的質量是滿意的。先生在中國土地關系史領域除了這一篇論文,另有《八旗制度的土地關系》(1963年)一文提交給上海史學會,似無公開發(fā)表。
先生治學的另一領域中國經學史,始于協助周予同先生主編《中國歷史文選》。1961年春季開始講授《中國歷史文選》,這是在歷史系中國古代史教研室任教后開設的第一門課程?!吨袊鴼v史文選》(上冊,試用本)初版于1961年夏天,下冊于1962年暑假完成。試用之后,不斷修訂,正式本(第2版)一直到1965年才完成,由中華書局出版?!啊吨袊鴼v史文選》我和周先生搞了5年,上下冊,上冊搞了3版,下冊兩版。”“在協助他編選《中國歷史文選》的5年里,通過篇目選擇、正文校點、典故注釋、解題寫作等,不僅有系統(tǒng)地通閱了中國史學的大量原著和史家傳記,而且熟悉了中國史學的各類體裁、取向、觀念和方法的衍變過程。周先生十分注意傳統(tǒng)史學與不同經學形態(tài)的關聯,每每給我啟發(fā),感到不知經學傳統(tǒng)的畸變過程,史學史研究就跳不出編纂形式描述的窠臼?!保ā稄臉I(yè)中國史學史四十年》)在《中國歷史文選》編著過程中,除周予同先生之外先生出力為多。編定本書,“其實就是集中在一個月,最后是我寫初稿,周先生改。我們的試用本是全國文科教材第一本出來的”(《從業(yè)中國史學史四十年》)。
周予同(1898—1981年)先生是浙江瑞安人,少年時入孫詒讓創(chuàng)辦的蒙學堂和瑞安中學,1916年考入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國文部,受學校教授錢玄同先生的影響,研習國學知識,接受新文化意識。周先生是廢除科舉制以后的第一代新學生,加入“師范”事業(yè)以后,矢志新式教育,在學期間研究中國教育史。民國初年袁世凱和孔教會某些人推行“尊孔”“讀經”,引起學界反彈,周先生為理清儒家經學的歷史作用,從事經學史研究。錢先生開設“經學史略”課程,融合經今古文學。周先生則注重區(qū)分“經”“經學”和“經學史”3個不同概念,強調經學歷史,而不是專注于經學本身,更反對無批判地讀經。就像歐洲19世紀的“圣經學”一樣,周先生主張對儒家經典作批判性研究?!爸芟壬缒晖渡砦逅倪\動,與學友匡互生連手‘火燒趙家樓’;其后研究現代中國教育史,又因憤怒于北洋政府和蔣介石政府,不斷依仗權力強令全國學?!x經’,于是改治中國經學史,欲還中世紀經學的歷史面目?!标?、周兩先生個性不同,陳先生嚴肅,周先生溫和,“周予同先生從不發(fā)脾氣,人很好”,但是兩位先生在學術上的要求一樣嚴格?!耙驗閮晌粚煻己車乐敚B(yǎng)成我一個特別的習慣,不敢亂說。我要講一個觀點,我一定要證明,不知道從多少書、多少材料里挖出來?!保ā稄臉I(yè)中國史學史四十年》)
作為青年骨干教師,先生開設的課程還有“中國通史·秦漢魏晉南北朝史”“中國通史·隋唐五代兩宋史”“史學概論”“中國土地關系史”“中國史學史”,后兩門課程代陳先生講授,“史學概論”則與金沖及合上。這么多課程壓在身上,先生不以為負擔,但一些人的妒意卻借勢轉變?yōu)椤鞍讓!钡淖h論,常常令他感到郁悶。“盡瘁師教職所在,見嫉儻言咎有來?!保ā痘仔小返?稿)因有陳、周兩位老先生的呵護、教研室中年骨干教師的維護,先生并未受到嚴重沖擊,尚能排除干擾,專注于科研和教學。自1956年提出“向科學進軍”以后,提倡集體創(chuàng)作。先生1961年起參與教研室的共同寫作,曾與陳守實、朱永嘉、趙人龍、李祖德、王春瑜等一起,以“陳嘉錚、龍德瑜”等筆名發(fā)表論文,如《論“四權”與中國古代戰(zhàn)爭的關系》(載于《學術月刊》1961年第12期)。另外一些署名、筆名的類似一些學術綜述、理論匯編和觀點爭鳴的文章發(fā)表在華東局內刊、《文匯報》上。這些集體署名文章大多不能代表先生學術,故他在教學中很少提及?!拔母铩焙蟮淖髌窂牟慌c人合署,只有一兩次例外。先生勇于反省這一段時期的教學與科研,很坦率地稱之為“教書只為誤蒼生,作文唯成謀稻粱”(《花甲行》第3稿)。
1963年9月起,北京的《人民日報》和《紅旗》雜志發(fā)表文章,啟動中蘇論戰(zhàn)。論戰(zhàn)延續(xù),至有“九評”文章發(fā)表。為響應中共中央建立一支馬克思主義理論隊伍的號召,年底經復旦大學黨委批準,在歷史系成立寫作組,組員共5人,有金沖及、朱永嘉、吳瑞武、王知常。為充實本組中國古代史人才,由系黨總支書記余子道先生提改,破格將先生以非黨員身份納入。①余子道:《憶朱維錚先生青年時代的二三事》,復旦大學歷史學系編:《懷真集·朱維錚先生紀念文集》,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6-27頁。該小組在1964年夏天整體上調為中共華東局所屬的寫作組,掛靠在內刊《未定文稿》編輯部。隨后,又稱為市委寫作班子,由文教書記石西民分管,具體由徐景賢任黨支部書記。1964年,石西民調去北京擔任文化部副部長之后,改由張春橋分管;1966年,又改由市委候補書記楊西光負責。隨著該寫作班子從意識形態(tài)建設向“文化大革命輿論策源地”轉變,先生不知不覺地卷入了政治風暴的漩渦中心。“文革”期間,寫作班子分為歷史、文學、哲學、經濟等4組,因在上海西區(qū)丁香花園內別墅辦公,文章多署名為“丁學雷”,寓意為在丁香花園學雷鋒。歷史組的文章單獨以“羅思鼎”筆名發(fā)表。羅思鼎,寓意為“螺絲釘”。組長先由金沖及擔任,后由朱永嘉負責。先生在組內“通曉宋朝以前歷史”,熟悉資料、年富力強而最被遣用。先生后來反省說,在華山路上班、住宿,回復旦上課,兩頭奔走,還要牽掛家庭,當時卻不以為苦。只覺得自己出身不好,能受到重用,應該加倍工作才是。
先生從不諱言在“文革”爆發(fā)前后的這段經歷,他在《從業(yè)中國史學史四十年》中說:“一九六三年中蘇論戰(zhàn)日烈。根據毛澤東指示,在北京和上海分別組建‘反修’班子,都稱內部刊物編輯部,刊名則北稱《內部未定稿》,南稱《未定文稿》。上海內刊隸屬中共中央華東局,這年夏初建立,下設四組,任務是‘學術反修’。參加寫作的‘秀才’,都由外單位借調。其中只有歷史組,清一色地來自復旦大學歷史系?!备鶕熬旁u”形成的課題,歷史組分配的第一個任務是批判蘇聯科學院編寫的12卷本《世界通史》(1959年中譯本)中國史部分的觀點。先生為此又做了大量邊疆、民族歷史的文獻收集與研究,等于把專業(yè)課又深入自學了一遍。不久,姚文元受命以個人名義炮制《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進駐歷史組。歷史組成員朱永嘉、王知常和先生參與了文章的醞釀。先生負責搜集與核實資料,到上海圖書館、復旦大學圖書館借閱圖書,回組抄寫和整理《明史》人物傳、地方志等資料,借書卡上都是個人簽名。
1965年11月10日,《文匯報》發(fā)表《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揭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序幕。1966年5月16日,《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通知》發(fā)布,“文革”正式開始?!拔母铩背跗?,先生被復旦大學造反派點名,回校接受大批判。大字報掛滿系辦公室兩個房間,無非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反革命子女”“資產階級接班人”“修正主義分子”“漏網右派”5頂帽子。1966年12月,上海市委寫作班子受命造反,形勢急轉。1967年2月,上海人民公社(后上海市革命委員會)成立,先生擔任調查組組長。4月,即被派到北京,參加《文匯報》駐京辦事處工作。《文匯報》在“文革”前設有駐京辦事處(簡稱“京辦”“北辦”),負責了解和傳達北京文化、理論和社會各界的信息,時任主任艾玲?!拔母铩备叱敝校本┖透鞯厍闆r混亂,中央頂層為了解高校造反派內情,指令由上海派出人員,從事調研。
在北京不到一年,先生被卷入到了漩渦最中心,既驚心動魄,也提心吊膽。些微的議論,就被人打小報告,懷疑與“四·一二炮打”有牽連;每晚寫情況匯報,有時受頂層指派,大家卻不寒而栗地感到“這樣下去我們會死無其所”。①朱維錚口述、金光耀采訪整理:《在〈文匯報〉“北辦”的經歷》,《炎黃春秋》2013年第4期。1967年12月,先生被調回上海;次年11月,事件果然發(fā)酵,《文匯報》北辦自動停止活動,全體調回上海,在上海柴油機廠邊勞動,邊辦學習班。②參見艾玲:《在〈文匯報〉“北辦”的經歷》,《炎黃春秋》2011年第9期。然而事有不寧,1971年1月,張春橋、王洪文在上海搞“清查”。舊案重提,先生被王洪文點名關入文攻武衛(wèi)總指揮部(原蘇聯領事館)1號監(jiān)禁室達一年之久,經受折磨。查了很久,查不出《文匯報》辦事處有什么問題,只好把那些人放掉。經此重大挫折,精神受到沖擊,先生從此對政治運動深惡痛絕。猛然反省,意識到“頭腦應該長在自己的肩膀上”。先生說:“置身上海文攻武衛(wèi)指揮部地牢,一個專門囚禁反江青、反張春橋要犯的黑牢,單獨關押,不見天日,沒有書報,只有一本《毛主席語錄》,度日如年。但是想得最多的是,我怎么落到這種地步?!保ā稄臉I(yè)中國史學四十年》)另有60自壽吟詠:“仆仆風塵京滬道,郁郁思過囚室中。忝居一號忽省悟,自無頭腦能怪誰?”(《花甲行》第3稿)
先生在“文革”第三年就被拋出了運動,在困厄中反思。出獄后,在上海第二化工機修總廠、國棉六廠“監(jiān)督勞動”。勞動之余,憤懣之中,系統(tǒng)地研讀了古代經典和馬克思學說?!爱敃r我也不知道大學會不會恢復,也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教書。但是我下決心把二十四史和‘十三經’重讀一遍。”(《從業(yè)中國史學史四十年》)“被迫做‘?!臍q月,有一陣天天在‘監(jiān)督勞動’之后,還必須在‘牛棚’面壁思過。實在無聊,于是重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不想被監(jiān)督組成員當眾怒斥:‘你的罪行交代完了?居然讀馬恩全集!’當時驚得我目瞪口呆?!雹佟洞髮W生寒假讀書書目》,《南方周末·讀書》2005年7月22日。先生曾告知,最苦悶的時候,他曾跟從岳父、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施畸(天侔)老先生研讀《莊子》,做了大量筆記。放逐拘厄中的研讀持續(xù)了近10年,先生因禍得福地避開了“文革”中、后期的歷次運動,儲備了大量的思考與反省。一俟“文革”結束,先生便能對“撥亂反正”的學術界提出一系列詰問,有一套可行的主張和方案。
1975年元旦日,先生不再去工廠上班,回到復旦大學學生宿舍6號樓333室報到,以“一批二用”的身份參加章太炎著作注釋小組。該小組于1974年下半年成立,成員以“工農兵”代表為主,配有復旦大學、華東師范大學和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所4位專家,共18人。②參見廖梅整理的《朱維錚教授和上海章太炎著作編注組》,未刊稿。先生被結合進來,學術上頗受依賴,卻并不放松對他的思想“改造”。先生自謂“‘此人可用不可信’,遂返故校為黑人”(《花甲行》第3稿),便是痛苦的自畫像。受組員呵斥,還要教他們從查《康熙字典》學起。備受身心之苦之余,唯一的好處是上班時間能從封存已久的復旦大學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借閱和調用大量古籍,加以研讀。章太炎著作公認難啃,先生借著標點、整理和注釋章太炎《訄書》等著作的機會,重拾了經學史,并把古代史造詣用于近代思想史,為開拓中國文化史打下了扎實的基礎。
1977年大學恢復招生在即,文史哲專業(yè)將重新開設。春天,先生即受臥病在床的周予同先生委托修訂《中國歷史文選》(第3版)。修訂工作于1978年8月完成,1979年12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中國歷史文選》體例嚴謹,選目、“解題”和“注釋”都做得簡要精湛,沒有一絲“八股氣”,亦無一字之廢語,堪稱一塵不染,受到各校師生的歡迎?!吨袊鴼v史文選》與王力主編的《古代漢語》并稱,是“文革”后文史哲專業(yè)學生學習中國歷史的入門教材?!鞍凑罩芟壬ǔ醢妫┑脑O計,《中國歷史文選》要從《尚書》選起,到王國維結束,分上下兩冊,作為高校歷史系一、二年級的同名課程教材?!保ā秾W術自傳》)這次修訂的第3版,兩位先生決定收入《武丁卜辭》和《大盂鼎銘》,將中國古代史的信史文獻擴大到甲骨金文。1980年版《中國歷史文選》注明“3版修訂稿由朱維錚執(zhí)筆”,后來的歷次修訂也都是由先生負責,上海古籍出版社谷玉(復旦歷史系76級校友)先生負責編務。
修訂《中國歷史文選》的同時,還著手編輯《周予同先生經學史論著選集》?!斑@部選集始編于一九七九年秋冬之際,成稿于一九八一年春夏之交。那時間,周先生的病情仍較穩(wěn)定,思維依然清晰,對我受他委托而同時進行的兩項工作,《中國歷史文選》的修訂和這部選集的編輯一直表示關注并給予指點?!碑敃r,周先生“經學史研究另有助手”,在別單位。選擇朱先生來編自己的文集,顯然有特殊的信任。1966年,周先生被當作“反動學術權威”受到批判,在校園掃地;1968年,被紅衛(wèi)兵押到曲阜作“批孔”陪斗,回滬后即癱瘓臥病在床12年。在此期間,被抄家3次,歷年積累的圖書資料散失殆盡?!盀榱司庍@部選集,我第一步必須重編周先生的全部論著目錄,第二步便是根據目錄,由現存舊報刊和出版物中輯出周先生的有關經學史論著。”選集編定過程中,意外地受到那位助手的阻擾,興訟到復旦,以致定稿推遲了半年。等到1981年7月15日正式付印時,“周先生已在這天凌晨辭世”。①以上均見朱維錚:《周予同經學史論著選集·增訂版前言》。
《周予同經學史論著選集》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首印數達到6500冊,當年即告售罄。50年代以后,中國大陸以“經學史”為名義有著述者僅范文瀾、蒙文通和周予同先生數人。全國只有復旦大學歷史系由周先生開設選修課,傳承30年代的“經學史”研究。朱先生在1996年出版增訂本的時候,先生將同系許道勛(1939—2000年,浙江平陽人,周先生經學史1962級研究生)教授的聽課筆記(和劉修明先生的筆記核對)共8萬字收入選集。從許道勛先生整理的《中國經學史講義》看,周先生經學體系完整,對“經、經學、經學史”“儒、儒家、儒教”有細致的辨別。講義內容表明,從1961年起發(fā)表在《文匯報》《學術月刊》等刊物上與助手合署的7篇論文,均為周先生經學思想的一部分。
1978年,為突破“階級斗爭為綱”“以論代史”等教條式學術,在“思想解放”和“撥亂反正”口號激發(fā)下,復旦大學歷史系率先重建“文化史”研究。周谷城先生提出“世界文化史”,蔡尚思(時任副校長)先生恢復“中國文化史”,成立“中國思想文化史研究室”。蔡尚思任主任外,成員則有朱維錚、李華興、姜義華等人。1980年,湯綱從南開大學歷史系調入;1981年李妙根碩士畢業(yè),1982年魏達志學士畢業(yè),他們此后都分配到研究室。這是全國首家標明“文化”研究的機構,中、老、青三代學者合力,因而備受學界矚目。先生是籌建骨干,從設計課題,到爭取經費,聯系出版,與外校外地學者交流,都起了重要作用。研究室聯絡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文化研究室共同推進中國文化史研究。1979年、1980年兩個研究室分別在上海、北京聯合舉行了小型學術研討會,決定聯合編輯《中國文化》研究集刊。1982年4月,編委會正式成立,由丁守和(主編)、方行(主編)、王學莊、劉志琴、朱維錚、湯綱、李華興、耿云志、姜義華、黃沫組成,京滬合作,輪流執(zhí)編。單、雙輯分別由先生和黃沫擔任常務編委,由復旦大學出版社在上海出版(朱維錚《1985年12月備忘稿》)。
《中國文化》研究集刊是“文革”后第一種以“文化”命名的系列出版物,第一輯于1984年3月出版。第一、二輯為年刊,第三、四輯改為半年刊,至1987年6月出版的第五輯結束。集刊的欄目由朱先生設計,分設“通論”“專論”“資料與回憶”“文摘與輯覽”等欄目。北京編委本,以及以后各輯的欄目略有不同,但大體一致。按朱先生解釋的編輯思路,“通論”邀請成名學者對中國文化史研究方向、方法、主題、內容提出建議,“專論”則注重發(fā)表實證具體的研究,發(fā)現和扶持年輕學者。鑒于學界“以論代史”“以論帶史”的風氣仍然嚴重,“資料與回憶”從上海和北京的圖書館披露一些珍稀文獻,提倡回到文本的扎實研究。又鑒于學者經歷了30年的封閉狀態(tài),“文摘與輯覽”刊登一些來自歐美學界的書訊、傳記、研究方法和會議動態(tài),對開拓文化研究的思路有所啟發(fā)?!吨袊幕费芯考ㄒ约吧院蟮摹爸袊幕穮矔保┖馁M了朱先生的主要的時間和精力,“朱先生不像一般的刊物編輯,僅僅做做文字編校……《集刊》名義上是上海、北京兩單位合編,據我所知,因為在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實際上具體的編輯工作和編務工作,都由朱先生一人承擔”。①鄒振環(huán):《朱維錚先生與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化熱”》,復旦大學歷史學系編:《懷真集·朱維錚先生紀念文集》,第149頁。
重建“文化史研究”起步時篳路藍縷,后來也不是一帆風順。1982年12月16日至19日才在復旦大學專家樓(第九宿舍)舉行第一次全國性的中國文化史學者座談會。這次會議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科學文化史》編委會出面,全國30多個單位的思想史、哲學史、科學史、文學史、藝術史、宗教史、中外關系史、考古學、文物學、古文獻學等10多門學科的學者,如李學勤、馬雍、張涿、嚴敦杰、馮世則、周一良、嚴紹、劉家和、寧可、金維諾、藍玉崧、謝辰生、史樹青、周谷城、蔡尚思、楊寬、章培恒、李龍牧、王華良、陳旭麓、周錫保、羅竹風、唐振常、顧廷龍、沈之瑜、王元化、胡道靜、葉亞廉、郭群一、黃裳、施宣圓、丁鳳麟、劉澤華、朱杰勤、祝明參加,堪稱“文革”后學術界的盛會(參會學者名單按會議報道《中國文化史研究學者座談會紀要》,《中國文化》研究集刊第一集)?!稓v史研究》總編輯、《人類科學文化史》主編龐樸和朱先生,以及前述京、滬兩個文化研究室同仁們組織了這次影響深遠的會議。周谷城先生在報告中號召大膽試驗,竟用湖南土話說“草鞋沒樣,邊打邊像”,猶如“摸著石頭過河”之說的翻版,遂將氣氛推至高潮。1986年暑假,筆者在上海金山賓館聞之于龐樸,稱他1981年從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受命之初,全國只有半個機構,即復旦“中國思想文化史研究室”掛牌“文化史”,故而南下聯絡,并一起呼吁“應該注意文化史的研究”(1982年)。龐先生稱,復旦大學是“文革”后文化史研究的濫觴,你們的朱老師是一員干將。
隨著滬、京、津、穗、漢等城市一批重要學者的加入,文化研究在1986年達到最高潮,時人盛稱“文化熱”。1986年1月6日至10日,“首屆國際中國文化學術討論會”由復旦大學主辦,在上海西郊新落成的龍柏飯店舉行。來自國內外21所大學、10多個研究員,近20個學科的70余名學者參加會議。出席會議的學者有(按姓氏筆劃):丁守和、大庭修(日)、馬承源、王堯、王元化、王華良、王邦佐、方行、劉年玲(美)、劉志琴、劉澤華、馮天瑜、齊赫文斯基(蘇)、寧可、包遵信、田汝康、孫長江、湯綱、湯一介、朱維錚、成中英(美)、莊錫昌、沈善洪、沈福偉、杜維明(美)、李侃、李華興、李學勤、李澤厚、蕭萐父、吳杰、吳澤、吳浩坤、林崗、來新夏、陳絳、陳旭麓、陳俊民、陳錦江(美)、龐樸、龐偉(西德)、周谷城、張廣達、居延安、金沖及、金觀濤、鄒劍秋、胡繩武、胡道靜、姜義華、徐震、郭加復、顧廷龍、顧曉鳴、耿云志、秦家懿(加)、龔書鐸、謝辰生、黃萬盛、傅敏怡(西德)、董乃斌、譚其驤、蔡尚思、魏斐德(美),其他各界人士還有施宣圓、丁鳳麟、葉亞廉、王有為、周瑞金、羅竹風、宋存、鄭維淑、錢伯城等。會議組委會主任、主持人和開、閉幕致辭者均為周谷城先生;上海市長江澤民、上海市政府顧問汪道涵均蒞會致辭;復旦大學校長謝希德則承諾本校會接續(xù)舉辦二屆、三屆國際研討會。朱先生以及中國思想文化史研究室同仁籌承擔了繁雜的會前籌備、會務安排、會間報道,以及會后論文集的編輯出版等工作,朱先生及研究室其他導師的研究生鄒振環(huán)、馬勇、蘇勇、張榮華、李天綱、夏克、盧云(譚其驤先生研究生)、楊志剛、徐洪興、陳翔燕、錢志坤參加了會務及論文整理工作,復旦大學逐漸形成了一支以朱先生為首的“中國文化史”研究隊伍。
“首屆國際中國文化學術討論會”是“文革”以后舉行的最高級別的國際學術活動,研討內容關系到人文學科、社會科學的方方面面,真正出現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局面,被公認為是“思想解放”以來的重要成果,在全國范圍內引起重大反響,不久便被稱為“文化熱”。本次“文化熱”的一個積極成果,便是學者以出版文化研究叢書為己任,對中國文化的特征進行深入探討。各地出現了多個系列的研究叢書。除《中國文化》研究集刊之外,金觀濤主編的“走向未來叢書”(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助推文化研究;施宣圓主編《中國文化之謎》(學林出版社,1985年);莊錫昌主編《世界文化之謎》(文匯出版社,1986年);上海學者籌建“比較文化研究中心”(上海社會科學院,1986年),北京學者編輯《文化:中國與世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年);1985年,學術界和市政府合作開展“上海文化發(fā)展戰(zhàn)略”研討活動,聚集了大量重要學者,將文化研究推向社會實踐;此外,一大批自著和翻譯的作品都以“文化研究”的名義出版。朱先生說,文化史研究的恢復和發(fā)展,起初是很困難的,“想不到在1983年的寒冬過后,文化和文化史的研究突然升溫,不過兩三年,便形成了全國性的‘文化熱’?!保ㄖ炀S錚《〈中國文化之謎〉第5輯序》)“文化熱”流行全國的時候,各種各樣的社會、政治話題也參與其中,成為知識界的眾聲大合唱。最能堅守學術取向,致力學術建設的,仍然是較早時期形成的“中國文化史”研究隊伍,其標志便是1984年3月啟動的“中國文化史叢書”。
編輯一套“中國文化史叢書”,繼承和取代商務印書館在30年代由王云五主編的“中國文化史”叢書,這個想法由龐樸先生在1982年12月的復旦研討會上提出。得到大家熱烈響應之后,叢書即于次年籌辦,編輯經費由復旦大學向教育部申請,1984年便由上海人民出版社歷史編輯室出版,常務編輯為王有為?!爸袊幕穮矔庇芍芄瘸侵骶?,編委有(按姓氏筆畫為序):王堯、葉亞廉、包遵信、劉再復、劉志琴、劉澤華、朱維錚、紀樹立、李學勤、李致忠、張磊、張廣達、金沖及、金維諾、龐樸、姜義華、陶陽。1989年下半年的編委會名單不得已作調整,經堅持除一人之外,保存了原班陣容。朱維錚、龐樸以帶“*”號的方式,標記為“編委會常務聯系人”,即由他們兩人分別在上海和北京向全國學術界組稿,終審和發(fā)稿則由先生獨任。先生在“中國文化史叢書”的編輯工作中傾注了全部的精力,約見作者、審讀初稿、改定發(fā)稿,乃至替作者領書、寄書、贈書、開稿費。10多年里,先生復旦大學第五宿舍34號寓所斗室樓下的客廳川流不息,作者、編輯、記者、學生的約見都在這里。先生花去下午、傍晚的所有時間,自己的寫作延至深夜從事,凌晨方寢。先生從“先是被迫,后來自覺”地研讀章太炎開始,轉入了近代思想史的研究,已有七八年之久。此時,他又毅然決定與龐樸先生密切合作,全力投入文化史研究。
按幾次討論會形成的意見,朱、龐兩先生議定,“設想從各個層面各個角度來探索中國文化的奧秘,諸如區(qū)域文化、民族文化、考古學文化、科學工藝、生活起居、思想學說、語言文字、藝術文學、體育武術、宗教神話、文化制度、文化事業(yè)、文化運動、文化交流與比較等等”(《中國文化史叢書·編者獻辭》)。中國文化史是“文革”率先振作起來的綜合性學科,它突破思想桎梏,在諸多課題上撥亂反正,令人耳目一新。相較于教條式“階級分析法”,文化史研究對學者的才、學、識有極高的要求。朱、龐兩先生在滬、京兩地組稿,有的是因人設題,有的是設題后找人。沒有合適的作者,就在港、臺地區(qū)及海外尋找。為了補充內地作者在視野、方法和文獻方面的缺陷,兩先生還引進了多部海外漢學作品,譯成中文。這些做法有開創(chuàng)性,需要學識。先生于中國古代史、近代思想史等通史領域,于經學史、史學史、土地關系史等專史領域有深厚功底,對重大理論有深入思考。選題設題,針砭建言,朱先生都能挑出關鍵問題。每一部著作都滲入朱先生的心血,作者們無不感謝和嘆服。
“中國文化史叢書”從1985年首批出版沈福偉《中西文化交流史》、鄭為《中國彩陶藝術》、吳浩坤《中國甲骨學史》3種開始,1986年出版《方言與中國文化》(周振鶴和游汝杰)、《中國染織史》(吳淑生和田自秉)、《禪宗與中國文化》(葛兆光);1987年出版《楚文化史》(張正明)、《道教與中國文化》(葛兆光)、《中國小學史》(胡奇光)等;1988年出版《佛教與中國文學》(孫昌武);1989年出版《中國飲食文化》(林乃燊)、《中國舞蹈發(fā)展史》(王克芬)、《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陶陽)、《中國雜技史》(傅起龍、傅騰國)、《中國歷代官制與文化》(王超)、《中國古代火炮史》(劉旭)、《彝族文化史》(馬學良);1990年出版《園林與中國文化》(王毅)、《中國古代圖書事業(yè)史》(來新夏)、《中外比較教育史》(許美德)、《中國文人的自然觀》(顧彬);1991年出版《中國巖畫發(fā)現史》(陳兆復);1994年出版《理學與中國文化》(姜廣輝);1996年出版《少數民族與中國文化》(田繼周);1998年出版《中國民間信仰》(烏丙安)。按上述歷次研討會形成的方案,“中國文化史叢書”計劃出版100種。90年代以后,受社會環(huán)境變化的沖擊,叢書遭遇到空前的困難。在人心渙散、作者流失、政治壓力和經費不濟的情況下,朱、龐兩先生調整方案,壓縮規(guī)模為50種。從“文化熱”到“文化冷”,1989年以后朱、龐兩先生勉力維持編輯,發(fā)掘作者,調整選題,與出版社協商。無奈大氣候發(fā)生變化,難以達到預期目標,最終完成了26種。(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