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鷹
在馬來半島,到處可以看到郁郁蔥蔥的橡膠園。第一代華人闖南洋,大多在橡膠園里做工。當(dāng)?shù)厝A人的命運與橡膠林的命運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相依為命,共損共榮。可以這么說,有橡膠園的地方,準(zhǔn)有華人;有華人的地方,準(zhǔn)有橡膠園。華人或種膠,或割膠,或做橡膠生意,老一代南洋華人與橡膠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心靈相通,秉性相似,堪稱人與樹渾然一體。新一代的南洋華人,大都搬到城市去居住;仍在橡膠園里做工的不多了。但華人種植園主仍然堅守在自己的膠林中,他們的后代也不會忘記橡膠林對他們的養(yǎng)育之恩。
從吉隆坡通往馬六甲的高速公路上,兩旁都是橡膠林和棕櫚林。友人以為我沒見過橡膠樹,問:“要不要下車去看看橡膠園?這可是我們這里的特色?!?/p>
我說:“不了,從遠(yuǎn)處看看就行了。我去海南島時,是由農(nóng)墾局接待的,他們總是請我們?nèi)タ纯聪鹉z林?!?/p>
我一直以為,在地球上龐大繁雜的綠色家族中,大概要屬橡膠樹的命運最凄慘了,也數(shù)她性情最奇特了。當(dāng)我第一次走進(jìn)海南島的橡膠園,看見割膠工人的操作和橡膠樹流出的膠液,心靈為之一顫。這不是綠色的奶牛嗎?這不是綠色的乳娘嗎?雪白的汁液源源不斷,幾乎和母乳一模一樣,難怪同行的人竟伸手蘸一滴嘗嘗了。橡膠樹雖然高大,卻是一副母性,比老牛更為馴順,一輩子任人宰割的。人們用刀子在樹皮上割出一條螺旋下滑的傷痕,白色的血液即順著傷道流下來。大約一晝夜的時間,舊的傷痕剛剛止血,人們又用刀子在那斜坡的表皮薄薄割去一層,新的傷痕即又涌出白血……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直到樹皮被割到接近地面才罷休。殊不知那時樹干上端的表皮又快康復(fù),新的一輪宰割又將開始。一棵橡膠樹一輩子究竟得被凌遲多少年呢?她有沒有疼痛神經(jīng)呢?倘若有,她怎堪忍受?在植物的王國,大概橡膠樹對人類的貢獻(xiàn)最為急需最為昂貴了,大概也只有她在受此苦刑吧?她的前世做過何等惡事遭此報應(yīng)?或許,她壓根兒沒有作惡,只因蓋世奇材才不得善終。
我們這個民族自古以來講“中庸”“忍為高”,講“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聽話的庸才可以得到重用,卓越的人卻遭人嫉恨陷害。不過,木秀易折,尚可認(rèn)之;木秀而被剮,可就過于慘烈了。我不由得想起了歷史上僅執(zhí)行了幾例剮刑,其中就有一樁千古奇冤。
明末忠臣袁崇煥,率兵打敗入侵的后金(清)兵,努爾哈赤受傷而死。崇禎二年后清軍繞道入關(guān)包圍北京,袁將軍星夜馳援,沒料到崇禎皇帝中了反間計,竟疑他與后金有密約,判以剮刑。剮刑是最殘忍的酷刑,把罪大惡極者剮一千刀,即俗語詛咒的“千刀萬剮”。
歷史的公正評判總是姍姍來遲,當(dāng)時的北京市民不明真相,受了輿論蒙蔽,群情義憤,竟要親口吃了“叛賊”袁將軍的肉才能解恨。劊子手趁機發(fā)殺人財,每一刀剮下的肉可以賣到幾兩金!這位拼上性命孝忠皇帝的袁崇煥之惡死,可真算是登峰造極了。
大凡忠臣奇才多不得好下場。樹的王國如此,人的王國皆然。
有時我想象袁崇煥的冤魂決不肯罷休的,可能就是他化作了橡膠樹,一滴一滴地流出白色的汁液,用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他是廣東人,他的靈魂是會回到南國歸根為樹的。豈料,他的轉(zhuǎn)世之樹卻又因了這份清白與卓越繼續(xù)受到永無休止的剮刑!
風(fēng)在林中穿行,溫順的樹葉只敢發(fā)出低低的呻吟。我站在陰森森的橡膠林中,驚異地發(fā)現(xiàn)無論朝任何方向看,一株株橡膠樹都以同等距離排成直線,真難為當(dāng)年橡膠園工人的栽種技藝了。
列隊而立的膠林,共同承受著苦難的命運,也就聽天由命,以為天下的樹木都不免此刑了。
或許我的憑吊和詠嘆是自作多情,橡膠樹鎮(zhèn)靜自若地流著白血,全然無知無覺的麻木樣子,既被造物主罰作此樹,還是沒有靈魂的好,我真怕她有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