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邊書（連載六）

胡莊子

★毛澤東喜歡綠化不喜歡盆景

筆者收集到一本舊刊物，名《上海園林批判》第一集（上海工總司園林系統(tǒng)聯(lián)絡總站、園林處機關聯(lián)合革命造反委員會1967年9月編?。?，上面刊登“毛澤東論園林”，是毛主席語錄中不常見的語錄。抄錄如下：

1958年毛澤東在《工作方法六十條》中提出：“綠化。凡能四季種樹的地方，四季都種。能種三季的種三季，能種兩季的種兩季?！?/p>

毛澤東在北戴河會議上說：“要使我們祖國的河山全都綠化起來，達到園林化，到處都很美麗，自然面貌要改變過來，種樹要種好，要有一定的規(guī)格，不是種了就算了，株行距、各種樹種搭配要合適，到處像公園，做到這樣，就達到共產(chǎn)主義的要求?！薄暗侥菚r，坐飛機看地面，要整個像海洋一樣，到處綠油油?！?/p>

1964年7月毛對汪東興說：“擺設盆花是舊社會留下來的東西，它是封建士大夫階級、資產(chǎn)階級公子哥兒，提籠玩鳥的人玩的。那些吃飽了飯沒有事情的人，才有閑功夫養(yǎng)花擺花。全國解放已經(jīng)十幾年了，盆花不但沒有減少，反而比過去發(fā)展了，現(xiàn)在要改變，我就不喜歡房子里擺花，白天好像有點好處，晚上還有壞處，我的房子里的花，早就讓他們搬了，以后又叫他們把院子里的花也搬了，你們在院子里種一些樹不是很好嗎？還可以再種，你們的花窖要取消，大部分花工要減掉，留少數(shù)管理庭園，今后庭園里要多樹木，多種果樹，還可以種點糧食、油料作物，北京市的中山公園和香山要逐步改種些果樹和油料作物，這樣既好看又實用，對子孫后代有好處。”

這最后一段語錄，我猜和毛澤東的饑餓記憶有關。他對中國人的饑餓保持清晰清醒的記憶。毛澤東在《湘江評論》發(fā)刊詞（1919年7月）中說：“世界什么問題最大？吃飯問題最大！”1958年6月21日，毛澤東說：“糧食是救命菩薩?！?959年4月他在《黨內(nèi)通訊》中說：“須知我國是一個由六億五千萬人口的大國，吃飯是第一件大事?！?/p>

你連肚子都填不滿，還用好地養(yǎng)花，每一個農(nóng)民都不會同意，放在上海弄堂里，上海阿姨也不同意。毛尖在她的《一寸灰》后記中說：“就像我媽，她把樓下的空地變成了菜園，因為她打心里覺得蔬菜比花好看?！艹?，就是她首要的美學?！荒艹詻]力量?！?/p>

我是先看到汪東興轉述的毛澤東的話，后來看到毛尖轉述她媽的話。一看到毛尖的話，就想起毛澤東的話。一位最高領導人跟一位最普通的老百姓的形象就就自動重疊在了一起。

★毛澤東為什么

總不愿意呆在北京？

毛澤東入駐北京之后，總是喜歡到各地巡視，不那么喜歡呆在京城。他為什么不喜歡呆在都城里呢？

1953年2月19日說：我在北京很忙亂，出來后空氣新鮮，心情舒暢，能自由談問題，自由地了解情況。

1955年11月24日給周世釗的信說：我最近出外跑了一次，覺頭腦清新得多。

1956年5月2日，毛澤東在與蘇聯(lián)的尤金談話時說：“待在北京，有時不能正確了解地方的具體情況，這樣會導致脫離實際?！彼f，他想到各地走走，了解一下地方上的情況并會見一些地方干部。

1956年12月7日，毛澤東同民建和工商聯(lián)負責人談話時說：“北京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英雄聚集一處，壞處是不出知識。要出知識就要地方來人?！胤缴蟻砣艘淮稻统鲋R。住在北京的人一年要下去半年。北京有理論，有原則，但缺乏實際;地方上有實際，但缺乏全面情況的了解。這兩配合起來就好了。”

1957年1月，毛澤東在省市委書記會議上說：北京這個地方不好，搞不到很多知識，省里好一點，一定要下去，工業(yè)部長下工廠，農(nóng)村部長跑農(nóng)村。

1957年4月，毛澤東在約集各民主黨派負責人和無黨派民主人士的談話中說：北京是個好地方，又是不好的地方。共產(chǎn)黨的負責人每年要有四個月在外，八個月在北京，你們也可以。中央機關的特點，一是空，二是全面，缺點就是空，一離開北京就舒服了。

1958年1月28日，毛澤東在最高國務會議上說：現(xiàn)在中共中央規(guī)定，領導干部每年有四個月要離開北京外出，下去調(diào)查。北京不產(chǎn)生任何東西。我所說的北京，不是指的北京地方，而是指中央這一層。我這個腦筋不產(chǎn)生任何東西，沒有原料。蹲在北京使人悶得慌，官氣太厲害，一跑出去就覺得有點東西。

1958年1月。他在南寧會議期間談話說：“報社的人應該常到下面去，呼吸新鮮空氣，不要長住北京。下去的人，又做工作，又當記者?！?/p>

1958年2月18日，毛澤東在政治局會議上說：在北京做官的人，一年有四個月要離開北京，要下去，少一天也不行。這個辦法我看會靈的，會使我們這個比較不切合實際的、不跟群眾接觸、比較空的腦筋好一些。……在北京做官，官氣比較重，下去的時候要注意，不要學“巡按出朝，地動山搖”那一套。下去主要是找先進經(jīng)驗。

1958年2月28日，毛澤東在與蘇聯(lián)的尤金談話時說：我在北京比在外地感到累，在外地我有機會同各界人士接近。我在外地的時候，我這個人就活了半個，一回到北京就成了死人。

1956年8月2日，毛澤東在與赫魯曉夫談話時說：我準備每年要從北京離開4個月，做一個漫游者。

毛澤東的以上話語在《毛澤東年譜》《毛澤東文集》等著作中都可以找到。從這些話語中可以看出來，毛澤東不喜歡呆在北京，基本上是不喜歡北京那種的程式化、官僚化生活。毛澤東喜歡到北京之外的地方，是喜歡那里相對比較“自由”的政治空氣，喜歡那里與實際比較接近。

1969年，長期在軍隊工作的李德生調(diào)到中央工作，毛澤東與他談話時建議說：要三分之一時間在北京工作，三分之一時間讀書學習，三分之一時間到下邊搞調(diào)查研究。

毛澤東不喜歡呆在北京，與他保持一生的底層心理一致，與他喜歡沉下去調(diào)查研究有關，同時也與某些歷史觀點或者說歷史觀念有些暗合。比如，孔子說“禮失求諸野，善在黎民”，提倡到民間去訪求，從而形成政治文化中“尚野”的一脈傳統(tǒng)。袁宏道說，“當今無文字，閭巷有真詩”，也是把目光投向民間。毛澤東身上有“尚野的傳統(tǒng)”，這一點十分可貴。

★《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

與“文革”

——毛澤東批評造反運動中

亂用《報告》

毛澤東寫于1927年3月的《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以下簡稱《報告》），寫發(fā)生在1926——1927年的湖南農(nóng)民運動。他站在底層立場，推祟農(nóng)民運動“好得很”，批駁“糟得很”的論調(diào)。特別是對農(nóng)民批斗土豪劣紳的種種辦法，妙筆描寫，生動無比。這篇近乎報告文學的論文，收入《毛澤東選集》，影響甚大。它的影響在“文革”中達到“高潮”。

文革初期，紅衛(wèi)兵造反派打人、戴高帽子、坐噴氣式等種種“武斗”手段，其招法與《報告》中的描寫有“神似”之處。所以，有的論者認為，《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是紅衛(wèi)兵、造反派施暴的源頭。

毫無疑問，文革初期《報告》具有廣泛的影響力。

比如，文革中流行的《毛主席語錄》（總政編?。?，節(jié)選了《報告》的三段話。

比如，《報告》中說的“打翻在地上，再踏上一只腳”，被“清華大學附屬中學紅衛(wèi)兵”在大字報《革命的造反精神萬歲》（1966年6月24日）中引用，成為造反文獻中的常用詞匯，還經(jīng)常在各種批斗會上“情景再現(xiàn)”。

比如，《報告》中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被紅衛(wèi)兵背誦傳頌，還被劫夫寫成“語錄歌”傳唱。其中“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還被寫進了開展文革的綱領性文件《十六條》。

再比如，《報告》中有“戴高帽子游鄉(xiāng)”一節(jié)。戴高帽子、游街為紅衛(wèi)兵所仿效，成為紅衛(wèi)兵運動中的“一景”?！白哔Y派”“反動權威”大都被戴過高帽子。

1966年8月底至9月初，是北京紅衛(wèi)兵施暴的高潮階段。9月4日，“西糾”主辦的《紅衛(wèi)兵報》發(fā)表社論《要用文斗，不用武斗》，社論中說：“一些紅衛(wèi)兵雖然動手打了人，但所打的大都是壞人，是牛鬼蛇神。這不是專橫跋扈，更不是草菅人命，這是對階級敵人不共戴天的仇恨！毛主席在《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中說：‘農(nóng)民的眼睛，全然沒有錯的。誰個劣，誰個不劣，誰個最甚，誰個稍次，誰個懲辦要嚴，誰個處罰從輕，農(nóng)民都有極明白的計算，罰不當罪的極少。我們革命的紅衛(wèi)兵，正是如此！”（《紅衛(wèi)兵報》第2期（1966年9月4日），首都紅衛(wèi)兵糾察隊西城分隊指揮部主辦）

模仿《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中的批斗做法、引用《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的經(jīng)典語錄，成為“時尚”。

對此，毛澤東如何看？

對于紅衛(wèi)兵、造反派的武斗，毛澤東1966年8月7日明確要求“要用文斗，不用武斗”（寫入8月8日公布的《十六條》）。他對亂用《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多次嚴厲批評——

《傅崇碧回憶錄》說，一天，衛(wèi)戍區(qū)司令員傅崇碧向毛澤東匯報說：“現(xiàn)在批斗老干部比以前更厲害了，還要老干部坐噴氣式?！泵珴蓶|問：“什么是噴氣式？”傅作出低頭彎腰，雙臂后舉的樣子。毛澤東說：“這樣做不好。……過去斗大地主怎么斗?。恳膊贿^戴頂高帽子，游街。不坐噴氣式嘛?，F(xiàn)在這樣搞很殘酷。應當保護干部?！?/p>

《張震回憶錄》說，1967年1月22日，毛澤東會見軍委碰頭會擴大會議人員時說：“他們把我在《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中講的法子用上了。打翻在地，還要再踏上一只腳，那是對付土豪劣紳的?，F(xiàn)在動不動就戴高帽子，搞噴氣式，是不好的?！?/p>

毛澤東在這天的會議上還說：“軍隊里對廖漢生、劉志堅、蘇振華搞噴氣式，一斗就四五個小時，污辱人格，體罰，這個方式不文明。造反派造反有理嘛，搞噴氣式干什么？決不能過分，過分了就不得人心，現(xiàn)在動不動就戴高帽子、搞噴氣式，是不好的。對這些青年人要進行教育，這些人不知天高地厚。”（《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六卷）

1967年9月16日，毛澤東在杭州說：不能像湖南農(nóng)民運動對待地主一樣，對待干部不能像對待地主一樣，罰跪、坐噴氣式、抄家、戴高帽、掛牌子，這種做法我是反對的，這些要禁止。這種做法破壞了我們的傳統(tǒng)。（《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六卷）

9月20日，毛澤東在武漢說：“體罰，我最反對。你們是不是把我的《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中對土豪的辦法，拿到文化大革命中來了，這怎么行？文化大革命是觸及靈魂的大革命。那樣搞會脫離群眾的?！保ā稏|方紅通訊》第72期（1967年10月20日），杭州大學東方紅通訊組主辦）

1968年7月28日，毛澤東召見“五大學生領袖”時說：“你看解放軍犯了錯誤不搞禁閉，你們這些學校不是還到處抓人、捉俘虜、逼供信，不供就打，打死了，打傷了。我看知識分子最不文明。你說什么知識分子最文明，我看最不文明。我看老粗最文明，黃永勝他們就不抓逃兵，不關禁閉，也不去打，也不捉俘虜，又不坐‘飛機?，F(xiàn)在發(fā)明了一種‘噴氣式。這個‘罪魁禍首就是我，我在《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里講‘戴高帽子游鄉(xiāng)，但我沒講坐飛機。我是‘罪魁禍首，‘罪責難逃??！”

武斗“敗壞”了毛澤東的“文革”的名聲，也將紅衛(wèi)兵造反運動引向絕路。武斗不符合毛澤東的思想，毛澤東要求“要用文斗，不用武斗”，一再批評武斗?？墒恰懊飨募t衛(wèi)兵”并沒有聽毛主席的話。這是怎么回事呢？值得認真反思……

★“陳毅是個好同志”考證

1970年代初，我還是少年。在偏僻的中原鄉(xiāng)村，第一次聽到陳毅的這則故事：

在批斗陳毅的大會上，陳毅被迫做檢查。那時流行開批斗會，批斗會一開始必須先學習毛主席語錄。被批斗者作自我批判、自我檢查時，也要引用毛主席語錄批判自己。只見陳毅手捧毛主席語錄，高聲說道：在我做檢查之前，大家先學習一段《毛主席語錄》，請大家翻到271頁。會場上一片翻動《毛主席語錄》的聲音，然后是忽然的安靜——原來“語錄本”只有270頁。這時，只聽陳毅高聲朗誦道：毛主席最新指示：“陳毅是個好同志！”全場哄然，批斗會進行不下去了。

這個故事是真是假，當時無人深究，只覺得好玩。聽了這個故事，我連忙找出《毛主席語錄》本。這個總政編寫、林彪作序、1966年12月出版的《毛主席語錄》，是全國最通用的“紅寶書”版本，只有270頁。

長大后，我與天南海北的人接觸，發(fā)現(xiàn)許多人都知道陳毅的這個故事，只是有些細節(jié)不同罷了。比如有的還有一個結尾：造反派問周恩來總理：偉大領袖毛主席說過“陳毅是個好同志”嗎？周恩來回答：“毛主席說過‘陳毅是個好同志?！?/p>

我在閱讀中發(fā)現(xiàn)，毛澤東也聽說了陳毅的這個故事。

毛澤東的機要秘書謝靜宜回憶說：1969年她對毛主席說：“大家都說陳毅同志性格開朗，愛開玩笑。聽說他在一次接待外賓時，外國人問陳老總，你怎么瘦成這個樣子？陳老總說，我經(jīng)常挨批挨斗唄！我出來接待外賓還得向他們（造反派）請假，這些娃娃們，我當時做了個假檢討，就把他們給騙了。”“不知怎么搞的，事后被造反派知道了，把陳老總斗了一場。會上造反派念語錄，陳老總也念語錄，他讓大家打開語錄本翻到最后一頁，他領念說：‘毛主席教導我們：陳毅是個好同志。'造反派他們認為被戲弄了。說到這里，主席又笑得忍俊不禁，笑出了眼淚，主席連忙用小毛巾抹去了眼角邊流下的一滴淚水?！闭f完笑聞，我問主席，是真的嗎？主席說：“不曉得，他倒是這樣的性格，他說得對呀，陳毅是個好同志?！敝飨χ萑牖貞洠酝：笥终f：“陳毅同志確實是個好人呀！他就是那個坦誠、爽快的性格?！保ㄖx靜宜：《毛澤東身邊工作瑣憶》）

在北京的美國人李敦白也聽說了這件事。他回憶說：文革中，我們都聽到過一個傳言。當時流行打語錄仗，陳毅挨斗時，說：請大家打開《毛主席語錄》，翻到271頁，毛主席教導我們：陳毅是個好同志。實際上，《毛主席語錄》只有270頁。當時我們都相信這是真事，現(xiàn)在大家認為只是一個傳言而已。（《我是一個中國的美國人——李敦白口述歷史》，九州出版社2014年6月版）

——可見，陳毅說“陳毅是個好同志”這個故事流傳廣泛。

真的有這樣一個故事存在嗎？

既然是陳毅在批斗會上做檢查時發(fā)生的故事，那就從批斗陳毅大會和陳毅做檢查的史實中開始尋找與考證。

文革開始后，陳毅就受到批判和沖擊。1966年6月6日—18日，外交部貼出大字報一萬八千多張，加上部屬單位的，有五萬多張，許多是對準陳毅的。陳毅在1967年11月29日的一次講話中說：外交部里的造反派給他本人貼了幾十萬張大字報。

1966年12月1日，北京街頭出現(xiàn)打倒陳毅的大字報。國務院其它部門領導和陳毅的遭遇一樣，被造反派圍攻，不能正常工作。周恩來不同意“打倒陳毅”的口號。

1967年1月9日凌晨，周總理在接見外事革命造反聯(lián)絡站總站代表時，有人問：“毛主席有個批示：陳毅同志對黨赤膽忠心，胸懷坦白，不必懷疑。有沒有這回事？”周總理回答說：“我沒有看到這個批示，但這不意味著毛主席對陳毅同志不信任?！保ā陡锩鼌⒖嘉墨I·中央負責同志重要講話（1967年1月）》第45頁，上海東方紅編輯部編?。┻@里，已經(jīng)可以看出“陳毅是個好同志”故事的某些端倪。

為了結束國務院各部部長被批斗的局面，爭取早日檢查早日過關，周恩來找陳毅，希望陳帶頭檢查。1967年1月24日下午，陳毅在人民大會堂向外事系統(tǒng)群眾作檢查，時間18分鐘。周恩來、陳伯達講話，表示歡迎陳毅的檢查。北京玻璃總廠紅衛(wèi)兵聯(lián)絡站1967年初編印的《中央首長講話》第1冊，全文刊登了周、陳的講話和陳毅的檢查。這是陳毅在文革群眾大會上的第一次檢查，其間沒有發(fā)生“陳毅是個好同志！”這一故事。

2月12日，在首都機場貴賓室，有人向陳毅請示造反派是否可以參加接見外賓、是否可以見報等問題。陳毅“大為惱火，大發(fā)脾氣，牢騷滿腹，當著外事口許多當權派的面，對革命造反派橫加指責。他說：‘你們都是造反派，造我的反，我是什么？是反革命？造反派見報，我堅決不同意?！裉煜挛鐣劊遗鷾实娜艘酝?，任何人不得進入會場，我說話時，任何人不得插嘴。造反派要出場、插嘴，兩個人的……誰的為準，一個國家，兩個代表，算什么？對國家有什么好處？‘現(xiàn)在外交部搞成什么樣子？無組織無紀律，把外交機密都捅出去了?！浦易鰴z查，我還不承認我全錯，我革命四十幾年了，沒想到落到這種地步，我死也不甘心，也不服氣，我拼了老命也要斗爭，也要造反，我不會像×××那樣自殺，自殺是可鄙的，毛主席和周總理還團結我呢！你們就不團結我？！‘前幾天，我到了外交部，開大會，就是要我低頭認罪，我有什么罪？我要有罪還當外交部長？不要太猖狂了，不要太猖狂了，太猖狂了沒有好下場。我過去也斗過人家，人家也斗過我，不要重復過去的錯誤，再弄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早晨還不知晚上怎么樣。你們要接班，好嘛！現(xiàn)在不能交給你們，過七、八年考驗考驗再說。”（《陳毅在機場亮的是什么相？》《動態(tài)報》第55期（1967年4月6日），中國科學院（京區(qū)）革命造反派聯(lián)合奪權委員會動態(tài)組）陳毅的這一番話，被造反派抓住了把柄。幾天后，陳毅在中南海懷仁堂和一些老帥、副總理一起發(fā)牢騷，嚴厲批評中央文革小組，被毛澤東稱為“大鬧懷仁堂”、“二月逆流”。隨后，陳毅在中央政治局會議上做檢查，這已經(jīng)不是“陳毅是個好同志！”這一故事發(fā)生的場景了。

1967年8月，外交系統(tǒng)掀起了一個批判陳毅的高潮?！锻饨徊课母锛o實》記載：這一個月，“一共開了8次批判陳毅的大、中、小會。第一次是8月7日下午。王力講話后又開了兩次，分別是8月9日和26日。地點在反帝路30號小禮堂。周恩來總理對批陳小會抓得很緊，什么時間開，怎么開，哪些人發(fā)言，發(fā)言內(nèi)容的安排都事先經(jīng)他審定批準?！边@樣組織嚴密的會議一般是不會發(fā)生什么故事的。

這期間，還有兩次批陳大會——

1967年8月11日，北京外國語學院紅旗革命造反團等單位在人民大會堂舉行“批斗陳毅大會”，周總理出席講話。《文革風云》（北京外國語學院紅旗革命造反團主辦）1967年第13期為“批斗陳毅大會專輯”，對會議進行了全面報道，刊登了周恩來的講話、6位發(fā)言人的檄文，大會的通令和三點建議，還刊登了會場照片以及陳毅“低頭認罪”的照片。

有人說，毛澤東不回延安，是因為他打倒了在陜北具有崇高威信的高崗、彭德懷、習仲勛，擔心陜北人民不高興。這個理由也不能成立。毛澤東對自己的事業(yè)歷來充滿政治自信，他認為他做得一切都是正確的，他有自己的原則和理想。打倒某個人，根本不能成為妨礙他回延安的理由。當時，任何人的威信也高不過毛澤東。更何況，毛澤東若回延安，即使有一些不滿者，他們也是接觸不到毛澤東的。

我們找不到毛澤東不回延安的理由?？墒牵珴蓶|就是沒有回延安。

歷史為我們留下一個無法解開的謎。

毛澤東曾說：在中國，外地的工作人員對我有怨言，沒能到過的一些城市和地區(qū)如新疆、云南、貴州、西藏、太原、包頭、西安、蘭州等地去有意見，有些工作人員以前說我是“半個共和國的主席”。（1960年12月26日同契爾沃年科的談話）看來，毛澤東也聽到了一些怨言，畢竟共和國的省市自治區(qū)，他有近半數(shù)沒有去過。

★毛澤東為《共產(chǎn)黨宣言》

書寫“續(xù)篇”

毛澤東說，《共產(chǎn)黨宣言》我讀了不下一百遍。他1920年始讀這本書，從此確立了信仰和世界觀。這本書開宗明義所說的“至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為毛終生服膺。毛澤東說：“我只取它四個字：階級斗爭。”“階級斗爭”是毛澤東思想與行為的關鍵詞。

毛澤東在七大時說：《共產(chǎn)黨宣言》“如果有五千人到一萬人讀過了，并且有大體的了解，那就很好，很有益處。”毛澤東讀過《共產(chǎn)黨宣言》英文版，晚年又印成大字本來讀。他不僅數(shù)次推薦中共領導干部讀，還推薦給束埔寨的西哈努克親王讀。

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chǎn)黨宣言》，不到一萬五千字，是學者頭腦與戰(zhàn)士精神的完美結合，可以稱之為政治美文。它以“一個幽靈，共產(chǎn)主義的幽靈，在歐洲游蕩”開篇，到“讓統(tǒng)治階級在共產(chǎn)主義革命面前發(fā)抖吧。無產(chǎn)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結束，痛快淋漓！

1965年，毛澤東想親自為《共產(chǎn)黨宣言》寫篇序，后來文革開始了，這個序言沒能寫出來?？上У煤?。

《共產(chǎn)黨宣言》的最后一句是：“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毛澤東選集》《毛主席語錄》《毛澤東文集》等毛澤東著作的扉頁上就印著這句話。將“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印在毛澤東著作的最前面，我猜想這可能是毛澤東的提議。

毛澤東熟讀《共產(chǎn)黨宣言》，他對“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這句話印象太深了。他以“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為起點，以“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為句式，發(fā)表了許多言論。且看——

全世界白色、黑色、黃色、棕色等各色人種中的工人、農(nóng)民、革命的知識分子、開明的資產(chǎn)階級分子和其他開明人士聯(lián)合起來，反對美國帝國主義的種族歧視，支持美國黑人反對種族歧視的斗爭。（1963年8月8日《支持美國黑人反對種族歧視的斗爭的聲明》）

全世界各大洲的人民要聯(lián)合起來，所有愛好和平的國家要聯(lián)合起來，所有受到美國侵略、控制、干涉和欺負的國家要聯(lián)合起來，結成最廣泛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反對美帝國主義的侵略政策和戰(zhàn)爭政策，保衛(wèi)世界和平。（1964年1月12日《支持巴拿馬人民反美愛國主義斗爭的聲明》）

全世界一切被壓迫人民和被壓迫民族要聯(lián)合起來，一切愛好和平國家要聯(lián)合起來，一切受美帝國主義侵略、控制、干涉和欺負的國家和人士要聯(lián)合起來，結成反對美帝國主義的廣泛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挫敗美國帝國主義的侵略計劃和戰(zhàn)爭計劃，保衛(wèi)世界和平。（1964年1月27日《就日本反美大示威發(fā)表的談話》）

全世界人民要有勇氣，敢于戰(zhàn)斗，不怕犧牲，前赴后繼，那末，全世界就一定是人民的。一切魔鬼通通都會被消滅。（1964年11月28日《關于支持剛果（利）人民反對美國侵略的聲明》）

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打敗美國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964年11月28日《關于支持剛果（利）人民反對美國侵略的聲明》）

全世界馬克思列寧主義者團結起來，全世界革命人民團結起來，打倒帝國主義，打倒現(xiàn)代修正主義，打倒各國反動派。一個沒有帝國主義、沒有資本主義、沒有剝削制度的新世界，一定要建立起來。（1966年10月25日《給阿爾巴尼亞勞動黨第五次代表大會的賀電》）

全世界人民更緊密地團結起來，向著我們共同的敵人美帝國主義及其幫兇們發(fā)動持久的猛烈的進攻?。?968年4月16日《支持美國黑人抗暴斗爭的聲明》）

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反對任何帝國主義，社會帝國主義發(fā)動的侵略戰(zhàn)爭，特別是要反對以原子彈為武器的侵略戰(zhàn)爭！如果這種戰(zhàn)爭發(fā)生，全世界人民就應以革命戰(zhàn)爭消滅侵略戰(zhàn)爭，從現(xiàn)在起就要有所準備！《人民日報》1970年元旦社論《迎接偉大的七十年代》

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打敗美帝國主義及其一切走狗?。?970年5月20日，毛澤東發(fā)表《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打敗美帝國主義及其一切走狗！》，又稱“五·二零聲明”）

……毛澤東的這些話語，簡直就是《共產(chǎn)黨宣言》的續(xù)篇。毛澤東圍繞“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書寫的這些文字，讓我們看到了毛澤東的《共產(chǎn)黨宣言》情懷，看到了毛澤東的“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情懷。

★“廿八劃生”的三個二十八

五千年前，舜帝南巡湘江流域，在一座山上聽“韶樂”，引來鳳凰起舞。后人把這座山叫韶山。1893年12月26日，韶山環(huán)抱的小山村韶山?jīng)_，向中國乃至全世界推出一位帶著巨大使命的人——毛澤東——世界從他開始。毛澤東百年之后，他的崇拜者把12月26日叫做“毛誕節(jié)”。12月25日是西方的“圣誕節(jié)”。

毛澤東，字詠芝（后改為“潤之”），小名“石三伢子”。在芙蓉國里，他正朝著一個無法想象的方向長大。

1915年9月的一天，長沙一些學校里同時出現(xiàn)一份“征友啟事”：“二十八劃生者，長沙布衣學子也。但有能耐艱苦勞頓，不惜己身而為國家者，修遠求索，上下而欲覓同道者，皆吾之所求也。故曰：愿嚶鳴以求友，敢步將伯之呼。敬啟者二十八劃生?！?/p>

“二十八劃生”，毛澤東的筆名?！吧笔乔嗄陮W子之意?！懊珴蓶|”三個字，繁體，總共28畫。以姓名筆畫數(shù)作筆名，帶著體溫，帶著秘密，帶著學生腔，端的是一派新意。中國文人喜歡在姓名上做文章，做好了有趣有味。

1936年在陜北的窯洞里，毛澤東在同來自大洋彼岸的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回憶到當年經(jīng)歷時說：“有一天我就在長沙一家報紙上登了一個廣告，邀請有志于愛國工作的青年和我聯(lián)系。我指明要結交能刻苦耐勞、意志堅定、隨時準備為國捐軀的青年。我從這個廣告得到的回答一共有三個半人?！币粋€是羅章龍，另外兩個名字已經(jīng)淡忘，那“半個”是李立三。

羅章龍在回憶錄《椿園載記》中談到“二十八劃生”的“征友啟事”。他回憶說，當年他就讀于長沙第一聯(lián)合中學，于1915年9月中旬某日在司馬里第一中學（校址為辛棄疾訓練飛虎營遺址）會客室門外，偶見“二十八劃生”的啟事，是用八裁湘紙油印的，古典文體，書法挺秀，文情真摯，詞復典麗可誦，看后頗為感動，返校后立刻用“縱宇一郎”之名，修書一封應之。三天后，毛澤東復信略云：接大示，空谷足音，跫然色喜，愿趨前晤教云云。

1917年4月，毛澤東以“二十八劃生”筆名，在陳獨秀主辦的《新青年》第三卷第二期上發(fā)表《體育之研究》。這是毛澤東第一次在北京報刊上發(fā)表文章。這篇文章中已包含著他入主北京后提倡的人要“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的思想。

1918年4月，毛澤東寫詩《送縱宇一郎東行》，署名“二十八劃生”。縱宇一郎即羅章龍。

毛澤東以書生的身份站立起來，開始試探著用自己的詞語為自己命名;然后，再用詞語為革命思想和革命活動命名，一如他用牙齒在敵人的脖子上命名一樣。從“二十八劃生”開始，他將一個又一個詞語擲入歷史的火焰，讓它們浴火再生。

后來，毛澤東不再使用“二十八劃生”這個筆名。但毛澤東始終記著這個“二十八畫”。

1938年春，譚政到延安向毛澤東匯報工作。毛澤東說：“你的名字叫譚政?！恢阕⒁獾?jīng)]有，你的名字有二十八畫，我的名字毛澤東也是二十八畫。”譚政從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名字筆畫是二十八畫，更沒有想到和毛澤東名字的筆畫相同。毛澤東神采飛揚地說：“好哇，這二十八畫不平常??！你看，‘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主義這中間的‘共字，就是二十八畫嘛?！薄獫h字中“二十”的另一種寫法是“廿”，“廿”下面加兩點，就是“共”。譚政恍然大悟：“主席想得深，我哪里會想到這些。”毛澤東說：“我們都姓‘共嘛，做了共產(chǎn)黨人，信仰共產(chǎn)主義。以前我寫的文章，就用過‘二十八劃生的名字，別人哪會想到‘毛澤東三字是二十八畫，其實我這個名字就暗示著‘共字，‘二十八劃生——共產(chǎn)黨的一個成員嘛！”

毛澤東的這個說法，為“二十八劃生”增加了新的義趣。當然，這是“自圓其說”。畢竟他使用“二十八劃生”筆名時，思想中充滿著各種矛盾的觀念，還不是一個共產(chǎn)主義者。

詞語里面有秘密通道?！疤烀弊⒍ǎ珴蓶|與“28”這個神秘數(shù)字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貫穿于生命的始終?！岸藙澤睂⒏淖冎袊?，影響世界。

簡而言之，毛澤東的一生，由三個“28”構成。

1893年——1921年，第一個28年，是“地方性”的毛澤東。毛澤東由信佛到信馬克思主義，已是不可羈系之才。他19歲時，老師嘆曰：“自是偉大之器，再加功侯，吾不知其所至?！彼?2歲時，楊昌濟教授評價說：“資質俊秀若此，殊為難得。”毛澤東常對人說：“丈夫要為天下奇，即讀奇書，交奇友，創(chuàng)奇事，做個奇男子?！蓖瑢W給他起了個外號“毛奇”。章士釗見了青年毛澤東說：“不得了啦，湖南要出帝王了?！?921年毛澤東28歲，參與組建中國共產(chǎn)黨——他的年齡比黨大了28年——參加中共“一大”的15位與會者，平均年齡28歲。一個生長在苦難鄉(xiāng)村的懵懂少年，成長為直面中國的白面書生。毛澤東通過共產(chǎn)黨這個階梯走向中國政壇，開始了“甘灑熱血寫春秋”，“迎來春色換人間”的革命之旅。他在“一大”移到嘉興南湖開會時曾對同學蕭瑜說：“假如我們努力奮斗，有三五十年，共產(chǎn)黨就有可能統(tǒng)治中國?！币徽Z成真。

1921年——1949年，第二個28年，是“中國性”的毛澤東。在這28年間，無籍籍之名的“二十八劃生”，如獲天意授命，由白面書生到“農(nóng)民運動的王”，再成為“五朝更替”后的中共領導人。他用槍桿子跟筆桿子指點江山，劍雄萬敵，筆掃千軍，憑借著金戈鐵馬與文房四寶，玩敵于股掌之中，席卷天下，于1949年10月建立新中國，成為開國領袖。新中國成立大典上，鳴放禮炮28響。這28響，是向中共成立28年致敬，也是對毛澤東第二個28年的鼓掌。這個28年，毛澤東處冰火之中，于窮達之間，建黨、建軍、建國，立功、立言、立德。他指天劃地，覆天翻地，改天換地，法天則地，驚天動地，于是乎，白鹿銜花，青猿獻果，天魔外道，諸仙鬼神，都來皈依，事業(yè)大成。他仿佛是提著自己的頭發(fā)扶搖而上，飛龍在天，直抵太空，做了光芒萬丈的“紅太陽”。他以一種罕見的虜掠人心的力量，成為一位魅力型的領導人。

1949年——1976年，第三個28年，是“世界性”的毛澤東?！懊珴蓶|，他向世界發(fā)出了聲音/毛澤東，他向時間發(fā)出了命令?！币驗樗?，“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有了他，中國人民擺脫了帝國主義侵略勢力和封建勢力，重新收拾文化自信，古老中國再次成為地球上一個重要國家，中華民族以嶄新氣象贏得尊重。正是他，作為一個史詩般的人物，用自己的詞語和思想，攪動、改變著中國和世界的政治格局。他成為中國的標志，成為全世界窮人的偶像，成為被壓迫和被剝削者心中的旗幟和象征。他譽滿天下。他謗滿天下。1976年9月9日，他帶著自己的成功和失誤，丟下未竟的探索撒手而去，應了那句老話：“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一盞時代的明燈熄滅了。

二十八劃生，二十八宿命;二十八三度，二十八色空。命也夫！命也夫！“28”，是毛澤東的“命”——這大概是上帝的秘密，連毛澤東也不知道。毛澤東的“命”，也構成了中國幾代人的“命”。

毛澤東打了一輩子、斗了一輩子，肉身沒有受過一次傷。正如有的論者所說：在他個人完整的身體里，保存著中國革命的歷史。

毛澤東作為一個巨大的歷史存在，誰也繞不過去。

過去他存在，現(xiàn)在他存在，未來他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