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世明 中國傳媒大學戲劇影視學院
金石學研究中國歷代金石之名義、形式、制度、沿革及其所刻文字圖像之體例、作風,上自經(jīng)史考證、文章義例,下至藝術(shù)鑒賞的學問[1]。在宋代,金石學儼然成為一門學問,歐陽修、趙明誠、王厚之、洪適、薛尚功、王俅等人開其風,經(jīng)過元明時期的滯緩后,金石學在清代重新得到發(fā)展。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政治穩(wěn)定、經(jīng)濟宏富,整個社會呈現(xiàn)出海晏河清的盛況;另一方面受到文字獄的影響,學術(shù)風氣由“虛”轉(zhuǎn)“實”,學者們紛紛專注于經(jīng)史考證。另外,金石出土數(shù)量大大增多,同樣促進了清代金石研究的發(fā)展。這一時期的金石著述有顧炎武的《金石文字記》、朱彝尊的《瀑書亭金石文字跋尾》、錢大昕的《潛研堂金石文字目錄》等,而專門以地域金石研究的有翁方綱的《粵東金石記》、畢沅的《關(guān)中金石志》《中州金石志》,武億的《偃師金石記》等,阮元的《兩浙金石志》就在這種學術(shù)潮流中撰寫而成[1]。
阮元素來對金薤遺文尤為關(guān)注和喜愛,他在《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序中說:“予于鐘鼎古器有深好也,與吾同好者,有平湖朱子右甫。右甫得一器,必摩挲考證之,頗于經(jīng)史多所創(chuàng)獲。予政事之余,藉此羅列以為清娛,且以償案牘之勞……壬戌臘日,舉酒酬賓,且屬吳縣周子秬卣繪《積古圖》。是日案頭所積,凡鐘二,鼎三,敦一,簋一,豆一、匜二、彝一、甗一、卣二、尊一、钘一、角一、爵一、觶三、觥以、洗三,劍一、戈六、瞿一、弩機二,削一,鏡二十,鐙二及刀布符印之屬。同積者有五鳳、黃龍、天冊、興寧、咸和、永吉、天冊、蜀師八磚[2]?!比钤慕鹗詹刎S富且精,在金石學家當中“冠在當時”。他喜愛藏金聚石,摩挲古文奇字,絕非僅僅是為“政事之余,藉此清娛”,在他看來,這些古器物對經(jīng)史文字的研究大有裨益,甚至將它們提升到“與九經(jīng)重”的地位。《兩浙金石志》是阮元撫浙時命其幕友趙魏、何夢華、許宗彥等人尋訪、傳拓,阮氏考訂著錄而成的。他在序中說道:“余在浙久游之名山大川殆遍,錄浙人之詩數(shù)千家成《兩浙輶軒錄》刻之,訪兩浙帝王賢哲之陵墓加以修護成《防護錄》刻之,以其余力及于金石刻搜訪摹拓,頗窮幽遠又勒成《兩浙金石志》一書。爾時助余搜訪考證者則有趙晉齋魏、何夢華元錫、諸君子許周生兵部宗彥亦多考訂增益且錄全稿以去匆匆十余年矣,道光四年,粵中有鈔本十八卷,較原稿文有所刪鼎錢印之不定屬,浙物者亦多刪,然亦簡明刻喜,李鐵橋廉訪 率浙人之官于粵者??讨?,不兩月而工畢,今而后藏板于浙印書通行使古今石自會稽秦刻以下迄元末皆著于篇,好古者得所稽不亦善歟?!?/p>
《兩浙金石志》一書共18卷,所收錄的器物680件,種類有石刻、磚文、題名、經(jīng)幢、畫像、墓志、印文等,金石銘文的時間跨度自秦至元,該著述的體例具體如下。
(1)按照時間劃分。秦漢至唐開元初有61件,唐開元丁巳至開成庚申36件,唐會昌辛酉至唐末45件,后梁開平戊辰至吳越乙巳29件,宋建隆辛酉至治平乙巳58件,宋熙寧戊申至元佑42件,宋紹圣甲戌至北宋末36件,宋建炎戊至紹興丙子22件,宋紹興丁丑至淳熙己亥49件,宋淳熙庚子至嘉泰甲子38件,宋開禧乙丑至嘉熙己亥37件,宋淳祐辛丑至景定壬戌33件,宋景定壬戌至德祐丙子35件,元至元丁丑至大德丁末40件,元至大己酉至泰定甲子22件,元泰定申甲子至元正庚辰17件,元至正辛巳至正辛卯24件,元至正壬辰至正丙午34件。
(2)從正文編排上,首先是器物的名稱種類,然后是該物具體的位置、大小、尺寸、鑒藏家及銘文內(nèi)容,最后是阮氏的案語。如阮氏考證《唐子產(chǎn)廟殘碑》中說:“□□□□□□□□□□不霜京□□道寂等天寶七載專知判□□,右殘碑向在河南新鄭縣久已斷裂,于奕正《天下金石志》、黃叔璥《中州金石攷》皆載之,此片石乃嘉興黃明府自新鄭攜歸只十三字,隸體在韓擇木、梁昇卿之間,惜其文不全耳”?!秲烧憬鹗尽返某蓵^程有十年之久,經(jīng)過阮氏的反復刪改補證,后由時任廣東按察使李沄等人負責校訂,此書最終在道光四年(1824年)付梓刊刻,這也是如今較為通行的李沄刻本。從版式上看,單邊,黑口,十一行,版心為書名,每卷末均有廣東按察使山陰李沄刊字樣,后來以此為底本刊刻的有光緒十六年(1890年)浙江書局刻本、光緒十七年(1891年)浙江書局刻本,如今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兩浙金石志》選用的是光緒十六年刻本[2]。
金石之所以受到歷代金石學家的重視,從文獻的真實性考慮,他們認為金石即使時間已經(jīng)過去千百年,也能夠保存原有面貌,而簡牘竹帛時間久容易損壞,手抄版刻則容易失真。除此之外,金石還具有一定價值,宋歐陽修認為:“可與史傳正其闕謬處”,明都穆認為:“撫其遺文而讀之,時代之升降,文章之淳漓,字畫之正變,事跡之詳略,體式之異同……仿佛而得”,清顧炎武認為:“此足以訂經(jīng)注之疏,補史傳之缺,備小學之考異乎”。在這一觀點上,阮元與前者大致相同,他說:“古金文字且能辨識疑文,稽考古籍國邑大夫之名,有可補經(jīng)傳所未備者,偏旁篆籀之字有可補《說文》所未及者”。所以,阮元在考證兩浙金石時,尤為注重對其經(jīng)史的考證,具體如下。
其一,人物的考證。例如,《唐源少良等題名》,阮氏發(fā)現(xiàn)源少良、陽陵官縣尉行事、張守信等人在《新唐書》《舊唐書》中皆無傳,在《唐書宰相表》中發(fā)現(xiàn)有源少良的零星記載,阮氏考證少良是國子祭酒匡贊之子,官至司勳員外郎御史臺精舍。在《北魏書·源賀傳》中太武帝謂禿發(fā)僧傉檀之子,賀曰與卿同源,可為源氏,源之得姓始。陽陵官縣尉行事無攷,《唐書》有陽慧、元陽、權(quán)當是其族人。張守信官余杭郡守,《太平廣記》謬誤他為余杭太守,據(jù)此與題名可以補入《咸淳臨安志》。
其二,年代的考證。例如,《漢五鳳磚》,此磚原藏于海鹽張氏燕昌家,張氏釋此磚文為五鳳三年,后翁學士方綱用文字風格的考釋方法,將此文釋為五鳳五年。他說:“上‘五’字中間二畫直交用隸勢,下‘五’字中間彎交用篆勢”,阮元經(jīng)過考證跟從翁氏之論,阮元說:“漢五鳳僅四年,其明年為甘露元年,此云五年者,甘露改元尚在本年之冬,浙滸之地去陜遼遠,作磚月日尚早,故猶稱五鳳五年?!?/p>
其三,職官的考證。例如,《元閭閭定住等題名》,阮元認為閭字下作二小點是重文,并非《酉湖志》所作的“二”字,元史《百官志》行樞密院有斷事官二員,行宣政院有譯使二人,無史翊正司丞,因此《元閭閭定住等題名》可證《酉湖志》之誤。
除了注重補正史之缺漏外,阮元對金石中的書法也尤為關(guān)注,他說:“元二十年來留心南北碑石,證以正史外,其間蹤跡流派,郎然可見。”在《兩浙金石志》中對書法的論述尤為豐富,如《唐法隆寺經(jīng)幢》,阮氏說:“此幢為于知任書,端謹秀麗亦唐之善書者,惜未載于《書史會要》”。再如《宋刻心印銘》中,阮氏論道:“沖羽書亦錚錚自喜,可與思齊放生碑頡頏,皆出自顏柳者,可證北宋僧統(tǒng)正脈不似南渡后爭看花捧鼓矣[3]?!?/p>
綜上所述,地方史志記載了該地區(qū)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風俗、宗教等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是了解該地區(qū)歷史文化的重要文獻資料。但由于朝代更替、社會發(fā)展等因素深刻影響著文獻的真實性,給后世帶來解讀的誤區(qū)。阮元深知其理,當傳世文獻與地下文獻有差異時,他往往采取“當以碑正”的方法,從而糾正了許多史志史料的人物、輿地、文化、書法史的謬誤與不足,為后世研究該地區(qū)提供了可靠的歷史依據(jù)。不僅如此,阮元對浙東、浙西地區(qū)的金石銘刻進行了全面搜羅、標識、考訂、著錄,撰成《兩浙金石志》18卷,這一研究成果對浙江地區(qū)文獻的保存有巨大貢獻,為后世了解浙江的歷史沿革、文化宗教、人文地理、金石書畫等提供了文獻依據(jù)。因此,《兩浙金石志》具有很高的歷史價值與文獻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