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芯妤 鮑學良
我的歲月如浮塵般沉浮,我便在這般起浮中不斷向前。我本以為歲月很長,現(xiàn)在看來亦短暫如一瞬。
我渴求自己成為蜉蝣,于百年里的某一天清晨蘇醒,又在日落時分睡去。
沿著西南邊陲的鐵路走,就像兒時伏在福清寬厚的脊背上。靠近緬甸的地界有甘蔗林,那里的云有甘蔗的倒影,任由它自己匍匐在黑土上,看著歲月在甘蔗的甜味里起伏。
可云本不該有倒影。
要以藝術(shù)的眼光來看,應該用早期的素描筆觸勾勒云南,長而細的線條先粗糙地畫出個大概,再用碳筆描,從云到鐵路,縱情肆意地畫,最后停在邊陲土地的風情上留白。走過來的青年像顆矮樹,黑黝黝的,蹚過一條條河,到對岸,又繼續(xù)像遷徙一樣走著自己的人生。
我生于臺灣,長在昆明,自幼便被昆明的氣候嬌生慣養(yǎng)著,也就不大樂意再去外面的世界感受別的,這里的太陽不大辣,甚至有些過于冷清,連陽光都帶著冷意——但其實這樣恰好,多幾分便是炙熱,少幾分便是嚴寒。
抬頭看天,用手指虛遮著臉,我看見我的光陰從指縫中漏了下來……
從臺灣到昆明,多少次的離別,在機場揮手,在碼頭道別,我已開始學會習慣,我和父親的距離,究竟有多遠?是千里之外,還是近在咫尺?漂泊的千里遠程,是氣候的差別,是人情的迥異,是我的時光不斷地沿著海岸線在移、在移……最后平和地停靠在我所站立的這片名叫云南的紅土地上。
臺灣桃園氣候濕潤,每次剛到的時候總會讓我喘不上氣,臺音溫軟,人來人往之間充斥著陌生,他們給予我的熱情亦與內(nèi)陸不同,我的恣意在臺灣悶熱的空氣里逐漸消逝,遺留下來的只是對人生的迷茫和不確信,還有漂泊的赤誠。
父親是臺灣人,母親是地道的昆明人。聽到父親說要到臺灣上學的消息,我的心中一陣歡喜,沒有哪個孩子會愿意接受父親不在身邊的事實,而我卻早已習慣。我對父親的疏離,父親對我的無措,都成了我們相對無言的原因,我渴求著我們的關(guān)系能同以前一樣,我會因為父親的離別而哭泣,而不是我們站在機場的大廳,他欲言又止,我沉默不語;他卻拍拍我的頭,我卻只能把頭低下去。
但,我反悔了。
對臺灣的陌生蘊蓄了我的自卑,十多年的歲月在邊陲的土地上瘋狂生長,我了解云南的百年歷史,深愛著這塊不是故鄉(xiāng)卻又更像故鄉(xiāng)的母地,她是我生命的胎盤,她是血脈的臍帶,包裹著我,纏繞著我,讓我不能自拔,也不愿自拔!無論是鐵路還是鄉(xiāng)音,無論是街上的小販熱情地叫賣,還是發(fā)小口中流傳著只有我們才懂的笑話,就像曾經(jīng)鐵軌上的浮塵,上揚又下落,我的往事便呼嘯而過,又倔強地扎根在我的夢里,這是我永遠離不開的存在,永遠放不下的未來!
滇越鐵路的米軌,就修在馬路上,由于城市的生長,感覺他像個執(zhí)拗的老人,堅定地站立在每個人來人往的路口,堅定地站立在每個霓虹閃爍的暮夜。
很少遇見過米軌上的通勤車,有時間我就會在鐵軌上走,鐵軌中間相連的枕木,有的已然斷裂,枕木與枕木之間鋪上碎石子,道路兩邊是土地,三三兩兩的人走在上面,就像我行走在過往與未來之間。
記憶中,每次火車從我眼前掠過,我都能看到綠皮火車里的一張張人臉,或期待,或疲憊,或好奇,抑或失意。擁擠地,飛快地,從眼前閃過,看著人生百態(tài)被周遭揚起的塵土裹攜著,送到我的面前,又迅速地帶離,隨風浮沉,最終也不過默默地消散,這像極了蜉蝣,但卻剎那永恒!
然而,當真正回顧我的歲月的時候,我卻又無法忍住落淚的沖動,我曾經(jīng)的年華,是紅土地上破土的初芽,一路走來,無論時光倥傯如何荏苒,我的“沉默”也終將變?yōu)椤俺恋怼薄?我想,我的人生也如火車鐵軌邊的塵土,不過一浮一沉,了無憑依,但我要剎那永恒!
其實我從未自卑過。
我所面臨的生命之重,其實我的故鄉(xiāng)也曾經(jīng)經(jīng)歷——是的,故鄉(xiāng),母地!無論身在何處,猶能憶起的昆明,才是我的故鄉(xiāng),時代的更迭意味著歷史的沉淀,也有許多和我一樣的青年,對前路迷茫過、自卑過,但最后終要明了。浮塵揚起只會成為厚重的土地,歷史從未沉重,那些我懷疑的、焦慮的、自卑的、痛苦的,終將被土地撫平,成為生命的一部分。
我是浮塵,生命于我亦是浮塵,我還未知我將得到什么,但我篤定終將歸于故鄉(xiāng)的泥土中,溫暖漂泊的夢,熨帖沉浮的心,我終將徒步百年,沿著鐵軌,沿著江河,沿著記憶中的目光,于浮沉之間沉淀下來,變成我所明白的滇地一樣,永遠昂揚……
所以我渴求成為蜉蝣,于清晨醒來,于日落沉睡,不為時間流逝而憂傷,只為生命的到來而欣喜,掠過青春,最后吞食著生命中的所有惋惜與不留意,短暫卻又永恒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