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海芳
(新疆師范大學 歷史學與社會學學院,新疆 烏魯木齊 830054)
在特定的條件下,以人為媒介的文化傳播通過 “交往”來實現(xiàn)不同文化的相互融合,“‘交往’指個人、社會團體、民族、國家間的物質(zhì)交往和精神傳通”①陳力丹 《精神交往論——馬克思恩格斯的傳播觀》,北京:開明出版社,1993年,第2頁。,“它既包括以物為媒介的人與人之間的物質(zhì)交往關系,也包括以 ‘語言’為媒介的人與人之間的精神交往關系”②李彬 《大眾傳播學》,北京:中央廣播電視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43頁。。文化的基本要素是傳統(tǒng) (通過歷史延伸和有選擇的)實現(xiàn)觀念和價值,存在于各種內(nèi)隱與外顯的模式之中,③轉(zhuǎn)引自宋蜀華、陳克進 《中國民族概論》,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41頁。借助符號的運用得以傳播,人口流動是文化傳播的重要途徑。古代絲綢之路作為溝通連接中西文化的重要通道,流動的人口交往是其文化傳播的主要途徑之一,活躍在絲綢之路上的 “使者”群體④本文中的 “使者”為廣泛的文化概念,泛指曾經(jīng)在絲綢之路上行走過的各類人群,包括各國使臣、西行求法的高僧大德、謫戍邊疆的文臣武將、游歷四方的民間奇士、商貿(mào)往來的商旅行人等群體,非狹義概念下的 “驛使”。攜帶著具有各自文化身份的符號意義,在行走中通過物質(zhì)傳遞和精神傳通實現(xiàn)文化的傳播,從而促進中西文化的深度交流。
傳播是人際交往的本質(zhì),亦是文化的本性,通過人群的流動和遷徙得以實現(xiàn),文化傳播使其成為 “人”,使人成其為 “類”①莊曉東 《文化傳播:歷史、理論與現(xiàn)實》,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頁。,在連通中央與地方的交通要道上,外交使節(jié)首先承擔重要的政治使命。自漢王朝在西域建立都護府,西域歸屬中央管轄,絲綢之路就是漢王朝與西域相互往來的主要通道,但匈奴數(shù)次威脅絲路各國,時常阻隔著絲路暢通。漢昭帝元鳳四年 (前77),傅介子請求出使西域,《漢書·傅介子傳》評:“樓蘭王安歸嘗為匈奴間,候遮漢使者,發(fā)兵殺略衛(wèi)司馬安樂、光祿大夫忠、期門郎遂成等三輩,及安息、大宛使,盜取節(jié)印、獻物,甚逆天理。平樂監(jiān)傅介子持節(jié)使誅斬樓蘭王安歸首,縣之北闕,以直報怨,不煩師眾?!雹凇稘h書》卷70《傅介子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001頁。長羅侯?;萘纬鍪刮饔?,結好烏孫,威震龜茲,屯田楚河,坐鎮(zhèn)邊陲,為西域安定立下奇功。其元康元年 (前65)出使烏孫促成漢烏和親,元康二年 (前64)解救西域都護鄭吉,一生從事外交活動,致力于處理漢與西域各國的外交關系,“明習外國事,勤勞數(shù)有功”③《漢書》卷96《西域傳》,第3922頁。,其 “鴻雁傳書”是中國驛傳文化中的佳話。楚公主侍者馮嫽以女子身份作為正式使節(jié),嘗持漢節(jié)為公主使,遍訪天山以南城郭諸國,頗得西域人民愛戴,促進了漢王朝加強對西域的有效管理。班超馳騁西域三十載,重開絲綢之路,“愿從谷吉效命絕域,庶幾張騫棄身曠野”,率疏勒、康居、于闐、拘彌兵萬人攻占姑墨,發(fā)疏勒、于闐并擊莎車,與康居、月氏周旋,多次切斷匈奴與西域諸國的聯(lián)系,威震西域,漢章帝激賞:“出入二十二年,莫不賓從。改立其王,而綏其人。不動中國,不煩戎士;得遠夷之和,同異俗之心;而致天誅,蠲宿恥,以報將士之仇?!雹荇脻h康 《略論 〈后漢書〉人物傳記的文學價值與特色》,《中山大學學報 (社科版)》1989年第2期,第78頁。此外,開放繁榮的大唐文化吸引著周邊小國,唐天寶九載 (750),長安專門接待外國使者的驛站——四夷館迎來來自罽賓國 (今克什米爾)使臣薩婆達干和三藏法師舍利越摩。唐玄宗委任宦官張韜光為正使,車奉朝為武官左衛(wèi),帶領龐大使團護送罽賓國使者回國,完成結交通好的外交使命。
古代絲綢之路成為連接中西文化交流的大通道,更是信息傳播的語境場,行走在絲路上的各國外交使者,在承擔各國政治指令傳遞的同時,以自身的文化身份符號展示傳遞異于現(xiàn)場的他者文化,將文化積累從一個文化空間帶到另一個文化空間,同時在異文化氛圍內(nèi)積極吸取異文化元素。曾三任西域都護的段會宗一生八次出使西域,三任西域都護,為人好大節(jié),矜功名①《漢書》卷70《傅常鄭甘陳段傳》,第3005頁。,他一邊管理西域諸國,積極屯田發(fā)展生產(chǎn),恢復貿(mào)易,關心民意,使西域百姓安居樂業(yè),一邊加強都護及軍政機構的管理,禁止軍政人員搜刮民脂,深得當?shù)孛癖姄碜o,并注重當?shù)貧v史文化,促進西域經(jīng)濟社會的繁榮發(fā)展。和帝永元九年 (97),班超遣副使甘英前往大秦。②宋志英 《華嶠 〈后漢書〉考述》,《史學史研究》2001年第4期,第26頁。甘英是中國邁向歐洲的第一人,對拓展中西交通貢獻卓越,向漢王朝展現(xiàn)了關于大秦的諸多信息,“皆前世所不至, ‘山經(jīng)’所未詳,莫不備其風土,傳至珍怪焉”,加強了漢王朝對西方國家的正確認識,甘英述:“小國役屬者數(shù)十……以石為城郭。列置郵亭,皆堊塈之”,對羅馬的郵驛設置作了描述,“其王日游一宮,聽事五日而后遍。常使一人持囊隨王車,人有言事者,即以書投囊中,王室宮發(fā)省,理其枉直。各有官曹文書。置三十六將,皆會議國事。其枉無有常人。皆簡立賢者。國中災異及風雨不時,輒廢而更立,受放者甘黜不怨”③林英 《公元1到5世界中國文獻中關于羅馬帝國的傳聞》,《古代文明》2009年第4期,第54頁。,這些不同于漢王朝的民主議事制度、風土人情,打開了漢朝人的眼界。
王玄策出使印度,加強了與泥婆羅的文化往來,泥婆羅遣使入唐時,曾帶來菠棱(菠菜)、酢菜、渾提蔥等物種,王玄策初回長安時,也帶了戒日王饋贈的火珠、郁金香和菩提樹等禮物,也從印度摩訶菩提請來制糖的專業(yè)人員,經(jīng)改進在長安制成了色味均超過印度的紅糖,此外,還帶來了印度佛足石圖拓片等佛教圣物及佛頂舍利,并在龍門石窟開龕造像一尊,促進了大唐與印度的文化交流。938年,高居誨出使于闐,在行走中留下了正史中無法尋找到的唐末五代時期河西走廊的珍貴史料,尤其是沿途甘州回鶻、吐蕃、小月支等民族的情況,其 《使于闐行程記》是研究10世紀于闐歷史文化的重要憑證。如對于闐玉 “其玉隨地而變”的分布區(qū)域,采玉、撈玉的時間季節(jié),有詳細記載,是考察 “美玉之地”歷史淵源的重要資料。在甘州,甘州當?shù)厝私谈呔诱d一行做馬掌,稱之為 “木澀”,“木澀”上有四個孔,在馬蹄上也鑿有四個小孔將 “木澀”連接起來。經(jīng)過吐蕃所在生活區(qū)時,高居誨看到吐蕃的男子帶有中原地區(qū)盛行的帽子,婦女扎辮戴瑟瑟珠,據(jù)言品相好的瑟瑟珠,一顆能換一匹好馬。西行至瓜州、沙州,刺史曹元深在外迎接,向使臣詢問天子的日常生活,文化交融可謂深入到日常生活的點滴之中。
北宋初,王延德出使高昌回鶻,歸來后寫成 《使高昌記》,記錄了高昌回鶻的天文地理、民情風俗、物產(chǎn)經(jīng)濟、文化宗教等信息,言及高昌回鶻人善冶金、銀、銅、鐵,及攻玉,“貴人食馬,余食羊及鳧雁……俗好騎射。婦人戴油帽,謂之蘇幕遮”④錢伯泉 《〈王延德歷敘使高昌行程所見〉的箋證和研究》,《西域研究》第2010年第4期,第29頁。,高昌是佛教東漸的策源地,王延德雖未完成出使的任務,但是對宋代回鶻人的社會生活有所記錄,向宋人介紹了千里之外的風土人情。
明代外交使臣陳誠五赴西域,開創(chuàng)了 “一海一路”的外交盛況。他以明國使得身份走訪了帖木兒周邊的中亞國家,積極在柴達木盆地推廣中原先進文化,大力推進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將中原地區(qū)的灌溉技術傳播到中亞地區(qū),推進當?shù)赜文敛柯湎蜣r(nóng)耕定居轉(zhuǎn)化,穩(wěn)定西部的政治局面。在新疆哈密、甘肅甘州、涼州等地設立互市,修復新建交通要道上的驛傳設施,鼓勵西域各國商隊來此貿(mào)易以此推動沿途的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如此,古代外交使臣的政治身份加深了與絲路沿途各地上層政權的緊密往來,以其政治身份促進了異文化與當?shù)匚幕娜诤辖涣鳌?/p>
文化傳播論將異域文化的類似性歸結為文化傳播①宋蜀華、白振聲 《民族學理論與方法》,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25頁。,而人則是文化傳播的重要媒介,即使是極端文化傳播論,也折射出人是傳播文化的重要銜接點,無論是在文化歷史研究的佐證中,還是世界文化傳播的歷史事實中,人類本身都是文化傳播最早、最長久的媒介。②王曉燕 《流動的人群和文化的流動》,云南大學碩士研究生學位論文,2010年。佛教傳入中國后,最初中原佛事只是停留在譯經(jīng)階段,譯者多為西域胡僧,如安世高、安玄、支讖、竺朔佛、支曜、康巨、康盂祥等,多為龜茲、月氏人,翻譯的經(jīng)書缺少系統(tǒng)性,有時會刻意附會中原道家觀念,譯理不盡,影響其精要的傳播。三國時期朱士行是第一個前往西域求法的僧侶,“遂以魏甘露五年 (260),發(fā)跡雍州,細讀流沙;既至于于闐,果得正品梵書胡本九十章,六十余言。遺弟子不如檀凡十人,送經(jīng)胡本還洛陽。遂得送至陳留倉垣水南寺。河南居士竺叔蘭,善解方言,譯出 《放光經(jīng)》二十卷。士行年八十而卒”③孟楠 《中原西行求法第一人——朱士行》,《新疆大學學報 (社科漢文版)》1993年第1期,第55頁。?!坝陉D去洛陽一萬一千七百里。甘露五年至太康三年,中間二十三年。士行行萬里,在外二十年。終送其所求之經(jīng)達本國。其后竟死于于闐……真可謂弘法不惜生命者矣”④孟楠 《中原西行求法第一人——朱士行》,第55頁。
東晉法顯是中國歷史上最早到達印度、斯里蘭卡和印尼等國的高僧,其親筆記錄《佛國記》留下了五世紀初絲綢之路沿線的珍貴資料,記載了一路的行程線路和各地風俗人情,拓展了中土僧人的眼界,用大量篇幅描述了沿途的佛教勝跡,彌補了印度相關佛教資料不足的缺憾,是考訂古代印度歷史的權威材料。
受北魏胡靈太后委托前往西域禮佛求經(jīng)的宋云使團一行取青海道,涉行沙漠,穿阿爾金山到達且末,進入南疆,再經(jīng)塔什庫爾干等地到天竺,穿絲路南道完成取經(jīng)之行。他從天竺帶回佛經(jīng)170部,推動了北魏時期佛教的發(fā)展,其此行相關記錄被輯錄成《宋云行記》,附于 《洛陽伽藍記》一書內(nèi),⑤馬曼麗 《宋云絲路之行初探》,《青海社會科學》1985年第4期,第111頁。對沿途各地的自然地理、風土人情、生活習俗作了細致描寫,成為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珍貴的資料,為后世研究西域、阿富汗、巴基斯坦等地的民俗演變提供了鮮活直觀的材料。宋云在所經(jīng)各國,極力將中原文化傳播至此。在烏場國,他向過往講述周、孔、莊、老之德、醫(yī)學、占卜等文明成果,并在烏場國王城東南山上造浮圖一所,并刻石銘頌北魏功德。
伯希和在敦煌藏經(jīng)洞出土的寫本中發(fā)現(xiàn) 《往五天竺國傳》,是朝鮮半島新羅國僧人慧超所作。慧超在新羅與唐朝交流達到高潮時來到中國,大抵沿著義凈高僧航海之路,由東天竺??诘顷懀缓筮M入中天竺,后來經(jīng)西域返回,他詳細記錄了自己的行程,描述了所經(jīng)歷5個天竺國和51個國家地區(qū),見證了8世紀初西域的政治形勢,填補了很多國家的歷史空白。①柯英 《絲路驛傳》,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66頁。如他在久居印度各國時,記載 “中天竺彼土百姓,貧多富少”,迦濕彌羅國 “人民極眾,貧多富少,王及首領,諸富有者,衣著與中天不殊,自外百姓,悉被毛毯,覆其形丑陋”②[唐]慧超著,張毅箋釋 《往五天竺國傳箋釋》,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285頁。。
隋唐時期,中國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迅速,吸引了周邊諸多國家來學習。公元600年始,日本就不斷向中國派出使臣、學生、僧人學習先進的制度與文化,史稱 “遣隋使”“遣唐使”,道昭、道慈、阿倍仲麻呂、普照、空海、圓仁等求法僧把絲路文明向東延伸到日本。圓仁在中國生活了近十年,足跡遍及中國的諸多地區(qū),并將自己的行程用漢文作了詳細的記載,成書 《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以日本僧人的文化視角對所經(jīng)地方的人口、出產(chǎn)、物價、水陸交通額線路和驛站,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如節(jié)日、祭祀、飲食、禁忌等習俗以及宗教社會、百姓生活、中日關系、寺院狀況等都有忠實記錄。
964年,宋太祖趙匡胤派高僧行勤、繼業(yè)為首的求法僧團西行求經(jīng),并向沿途國家傳遞信息、友好結交。繼業(yè)作為組織者、親歷者,將沿途見聞隨手記錄在 《涅槃經(jīng)》的空白處,被任四川制置使范成大所發(fā)現(xiàn),“所藏 《涅槃經(jīng)》一函,四十二卷。業(yè)于每卷后,分記西域行程,雖不甚詳,然地里大略可考,世所罕見,錄于此,以備國史之闕”③柯英 《絲路驛傳》,第121頁。。往來求法高僧以取經(jīng)為己任,作為異文化的攜帶者,是雙方文化傳播的推進者。
人口流動的過程促進了文化的雙向傳播,文化傳播又在點滴細節(jié)處夯實了文化積累。在傳統(tǒng)社會中,人的文化積累和文化創(chuàng)造以知識、經(jīng)驗、技術、能力等形態(tài)凝聚在人類自身的文化中,人群在流動過程中把文化積累通過不同的傳播手段和傳播媒介進一步推廣并貫穿于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整個歷史過程,具有文化積淀的文人學者有意識地對行走中的文化現(xiàn)象進行記錄梳理,從而推動先進文化的傳播,并將碎片化的文化現(xiàn)象進行學術整理,便于后世流傳。例如公元749年始,邊塞詩人岑參兩次出塞,在邊疆軍隊中生活了六年,塞北壯麗的風光與民族風情培育了邊塞詩派的發(fā)展,邊塞詩人用詩文記錄了西域的文化風貌與戍守邊疆的軍旅生活,內(nèi)容不乏對絲路驛傳的設施的描述,豐富的邊塞詩歌進一步夯實了絲路的歷史文化內(nèi)蘊。
唐天寶十載 (751),在怛邏斯戰(zhàn)役中唐軍大敗,被俘萬人,被俘人員中凡有一技之長者如金銀匠、畫匠、織工、造紙匠等受到重視。隨軍書記官杜環(huán)作為一介文人受到優(yōu)待。公元762年,杜環(huán)從中亞、西亞、非洲乃至地中海沿岸游歷十多年后,捧著記錄其所見所聞的 《經(jīng)行記》回到中國。作為第一個到過非洲并有著述的中國人,無意中充當了中西文化交流的使者,他以自己的親歷親聞,為唐朝民眾打開了一個認知西方世界的窗口。此外,中西文化交流也因怛邏斯之戰(zhàn)而加快,在黑衣大食的首府庫法城出現(xiàn)了來自中國的綾絹機杼,一些唐朝工匠在當?shù)毓ぷ鳎谌鲴R爾罕出現(xiàn)了中國的造紙作坊。中國先進的造紙術生產(chǎn)出的中國紙張在該地區(qū)得以廣泛普及,很快代替了當?shù)氐募埐?、羊皮、樹葉等文化載體,西方文明因此得到迅速發(fā)展。此外,杜環(huán)憑借前期豐富的知識儲備,對異文化有敏感的感受力,他對當?shù)匾了固m教的信仰、禮拜、齋戒等行為規(guī)范與教義教法作了詳細記載,其 《經(jīng)行記》是對伊斯蘭教的最早漢文典籍,“《經(jīng)行記》對于伊斯蘭教的記敘與中國造紙術的西行并列為怛邏斯之戰(zhàn)的 “兩種影響”,是中世紀阿拉伯帝國與唐王朝間文化交流的成果”①馬明良 《從怛邏斯戰(zhàn)役看中華文化與伊斯蘭文化的文明交往》,《青海民族大學學報 (社科版)》2011年第1期,第43頁。。
伊本·白圖泰是繼馬可·波羅之后來到中國的一位旅行家,一生在旅行與文化考察中度過,其所著 《伊本·白圖泰游記》記敘了中國的山川河海、地形地貌、交通設施、風俗習慣、城市建筑及物產(chǎn)特色等,向世人展現(xiàn)了中國元朝畫卷,為研究中國伊斯蘭教歷史、中外關系史及地理社會、民俗宗教提供了重要參考。他在其游記中對中國元代驛館 “查房”管理有詳細描述:“路中各站,皆有逆旅可以息宿,有官吏專管之……天黑時管理官吏及其書記來舍,將留舍客人逐一點名記簿,蓋印后關門,使客安睡。至次晨天明時,吏及書記復來,依名單喚客起,作一證書?!雹谇f芳 《伊本·白圖泰和馬可波羅眼中的中國形象比較研究》,上海外國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8年,第24頁。雖然在此之前,中阿之間的海上絲綢之路一直暢通,但是所留的文獻有限,用阿拉伯文介紹中國,伊本·白圖泰是歷史上的第一位。
被貶文臣祁韻士在伊犁任 “印房章京” (起草機要文件的公差),在遣戍生活中,他尋訪、考察、閱遍了伊犁的山水,以學者視野專心研究西域史地,并整理編著了《西陲總統(tǒng)事略》《西陲要略》 《西域釋地》等一系列有關西北史地的著作,是西北史地學的奠基人。在邊地,他積極傳播文化,培養(yǎng)伊犁史地文化研究的后學之秀,致力推動文化學派的建設與發(fā)展。同樣,湖南學政徐松被革職發(fā)配在伊犁,在七年多的流放生涯中他前往天山南北實地考察,全面了解了新疆的山川地貌,著述 《新疆賦》《漢書西域傳補注》和 《西域水道記》,尤其是 《西域水道記》代表了清乾嘉時期西北史地學科研究的最高水準,是研究西域地理的主要史料來源。
學養(yǎng)深厚的晚清學士倭仁遠赴新疆任職,前期豐富的文化積淀使其具備尋常旅人不同的視角,他將其沿途所歷逐日記錄結集在 《莎車行記》中,對每天住宿的驛站、行程里數(shù)、沿途風光及歷史文化都精要摘寫,此為研究沿途地理歷史的重要文獻。書生蕭雄三次進疆,完成四卷 《西疆雜述詩》,有關邊疆域城、山川氣候、風俗民情、藝術宗教、道路驛站等無不搜羅其中。清末名臣陶模治理新疆近10年,維護國家領土主權、地域外侮有功,為發(fā)展新疆交通,分道測繪地圖;勘察各類礦藏,設立電報工程,改變了由驛站傳遞公文和信息的落后狀況,使新疆與中原地區(qū)聯(lián)系更加便捷,其子陶葆廉好學不倦、擅長史地考證,在侍父入疆途中,以日記方式記敘了途中的親歷見聞,對民間流傳的古代傳說加以考證,對沿途回、蒙古、吐蕃、維吾爾等民族的淵源變化進行學術整理,用大量文字闡述了民族政策與新疆建設的策略,備受西北史地研究者的推崇。學者文人群體具備一定的文化素養(yǎng),以 “他者”身份行走在絲路上,對自身感受到的異文化元素有著高于常人的敏感,其隨行所思所言所記是文化傳播的有力載體。
在兩千多年的時間跨度內(nèi),絲綢之路的文化傳播直接受益于人群的流動和遷徙,從事經(jīng)濟貿(mào)易的商人群體是信息傳遞的重要媒介,是絲路流動人口中的重要組成部分,為獲得經(jīng)濟效益,他們進一步拓展了文化傳播的場域,涉及地域更為廣闊,與日常生活接觸更深,極大地促進了絲綢之路與東西文化交流。位于河西走廊中部的張掖是東西貿(mào)易往來必經(jīng)的交通樞紐,西域諸番,多至張掖,與內(nèi)地互市。隋朝初期,為吸引西域諸國前來中國貿(mào)易,裴矩主持張掖互市,引致西蕃,進行招商活動,恢復廢棄的驛站,使其不但承擔傳遞公文的職能,還承擔使者、商旅的食宿,為商貿(mào)交易提供住宿便利,并降低關稅,鼓勵西域商人與政府直接貿(mào)易。在主持互市的同時,裴矩利用與外國使者、商客接近的便利條件,了解西域自然、地理、物產(chǎn)、禮儀等文化元素,將所記、所畫匯集成 《西域圖記》,繪制了44國的地圖,描述了絲綢之路通往西域的三條驛道,及北道、中道和南道。
如今遺落在絲路上的各國外文錢幣,物證了曾經(jīng)活躍在絲路上的商賈行人之足跡。當年一支來自異域的商隊,帶著本族特有的商品,沿著絲路前往漢代的國際性都市長安,不知何故將“外文”鉛餅共274枚掩埋在靈臺的山梁之上,其數(shù)量之大令人震驚。楊繼賢先生、于廷明先生在 《陜甘出土發(fā)現(xiàn)的外國銘文鉛餅新探》中闡明 “鉛、銅餅上的銘文屬 ‘失真的希臘文’‘大王和王中之王’等語義,與希臘——巴克特利亞王國的歷史背景相吻合”①王忠學 《甘肅靈臺發(fā)現(xiàn)的外文鉛餅及隴右道北線》,《絲綢之路》1995年第6期,第13-14頁。。錢幣上的希臘銘文應該是安息 “德拉克麥”錢幣上的銘文,后來被希臘化的國家安息等國襲用,經(jīng)由絲綢之路陸運進入漢地,是中外文化交流的產(chǎn)物,說明早在兩千多年前的漢代,靈臺一帶就是商賈絡繹不絕的絲路商道。甘肅境內(nèi)曾出土過4枚突騎施錢幣,其出土地都是交通要道上的重要節(jié)點,4枚突騎施錢幣攜帶著千百年前絲綢之路上北方游牧民族突騎施與大唐帝國貿(mào)易往來的信息,反映出農(nóng)業(yè)文化與騎馬文化沖突交融和唐文化與大食伊斯蘭文化在中亞消長的錯綜景象,見證著古道上文化交融的壯觀景象。
敦煌出土過一批粟特信札,透露出當時粟特人在華商業(yè)貿(mào)易的重要信息,是研究4世紀粟特商業(yè)史和相關歷史的重要文獻,信札中透露出當時粟特商隊規(guī)模達到數(shù)百人,其商業(yè)網(wǎng)絡發(fā)達,分為三個等級,即撒馬爾罕的總代理、中原的總代理和中原的地區(qū)代理商。粟特商人在撒馬爾罕與中原河西至洛陽的絲綢之路沿線重鎮(zhèn)都設有商品中轉(zhuǎn)站,并以此為中心形成粟特人聚落。往來商隊在這些聚落了解市場行情,建立商業(yè)信譽,推銷或轉(zhuǎn)運來自西方的商品。
為了促進絲路貿(mào)易的有序進行,保證絡繹不絕的商業(yè)貿(mào)易往來,稽查行旅,防止偷漏國稅、逃避賦役、拐賣人口以至查清來自境外的破壞活動,對商人在西域地區(qū)經(jīng)商活動有良好的管理,唐代實行嚴格的過所制度,來為政府的管理設置保障通道。出土于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509號墓穴的唐代 《石染典過所文書》,再現(xiàn)了漢唐時期中央政權與西域各國的頻繁往來?!笆镜洹睆墓现莺蜕持輵舨芴庮I取的過所,從安西到瓜州經(jīng)商,“市易”后,為返回瓜州,又請求瓜州都督府頒發(fā)回安西的過所,由于瓜州到安西途中要經(jīng)過鐵門關 (今焉耆與庫爾勒之間),所以在過所里特注明此關。
各古渡路口的石刻碑銘,對往來絲路的商客亦有記載。屹立在景泰縣黃河古渡口上的 《山陜修路碑》,是一方清乾隆四十三年 (1778)間的石碑,講述了山西商人胡正寬發(fā)愿修路的事跡。捐助修路是古道上的義舉,類似上述 “捐銀碑”在甘肅交通碑刻中并不少見,立碑為傳的信息在往來行人的攜帶下,傳播于古道之上,這是媒介信息在傳播過程中對受眾的 “培養(yǎng)”過程,《重修關山驛路之碑》記載了陜西鳳翔府組織隴州各級官員、地方紳商、店鋪和群眾捐助錢糧油物、出工投勞的之事,重修關山驛路規(guī)模宏大,涉及人數(shù)眾多,捐銀數(shù)額巨大,是關隴古道上的活化石,是地域文化的真實名片。各國錢幣、粟特文的古信札、絲綢之路沿線出土的各類過所文書、具有交通指示的石刻碑銘材料等均顯示出曾經(jīng)絲路商貿(mào)行為的活躍,也印證了商賈群體在古道上傳播文化的重要功能。
在古代文化傳播場域中,文化具有相對的封閉性。絲路的開通將多元文化共處于同一空間內(nèi),促進了文化功能的施展,打破了農(nóng)牧時期文化傳播的局部性及盲動性,文化交流長廊的場域促使來往使者本身就攜帶了傳播文化的本質(zhì)屬性,成為流動的媒介載體,其活躍性越強,文化傳播的涉及面則越廣泛,流動的人群帶動文化的傳播,不同族群之間產(chǎn)生互動,造就了絲綢之路上文化的繁榮與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