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饒尼瑪 澤仁翁姆
(1.中央民族大學,北京 100081;2.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北京 100081)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以“五族共和”為根本法的中華民國應運而生,有著悠久歷史的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在新的國家政體下獲得新生。然而,以英國為代表的西方列強卻沒有放棄對我國西南邊疆的覬覦。他們趁民國初立的特殊時期,利用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暫時出現(xiàn)的不正常狀況,圖謀將西藏地方從中國分裂出去,積極策劃了“西姆拉會議”。內外交困的民國政府在英國人面前不得不有所妥協(xié)。民國大總統(tǒng)袁世凱出于鎮(zhèn)壓革命黨發(fā)動的“二次革命”的需要,屈從于壓力,派代表參加了英國一手策劃的“西姆拉會議”。會上,作為英屬印度外務大臣的英方代表麥克馬洪企圖利用此次會議一勞永逸地實現(xiàn)所謂“緩沖國”和“占領邊界”計劃,為此還專門提出了劃分“內外藏”的方案,妄圖以此為基礎來處理“西藏問題”。中國中央政府的代表為了不得罪英國人,雖數(shù)度委屈遷就,但最終會議因麥克馬洪野心太大,超過了民國政府所能接受的限度而破裂。
1916年6月,民國大總統(tǒng)袁世凱病故。中國歷史開始經歷更加黑暗的軍閥混戰(zhàn)階段,不同派系的軍閥在各帝國主義國家的支持下為爭奪地盤而混戰(zhàn)不已,中央政府的總統(tǒng)、執(zhí)政也頻頻換人。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之后,英國的戰(zhàn)略重心發(fā)生轉移。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開始不停地催促中國與其重開關于“西藏問題”的談判。一年內,他就先后九次試圖逼迫北洋政府重啟談判。面對這般催逼與壓力,不難想象陷于軍閥混戰(zhàn)的孱弱的北洋政府對“西藏問題”會采取什么辦法。但歷史就是歷史,正是“五四運動”的爆發(fā)改變了北京政府,也影響了中國人民,最終改變了中英關于“西藏問題”交涉的格局,成就了中國在涉藏事務上的初步勝利。
1919年5月2日,林長民在《晨報》發(fā)表文章:“昨得梁任公先生巴黎來電,略謂:青島問題,因日使力爭結果,英、法頗為所動,聞將直接交于日本云云……今果至此,則膠州亡矣!山東亡矣!國不國矣!”[1]應該說,此文影響較大,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五四運動”的催化劑。
“五四運動”是一場以救國愛國為目的的全國性的群眾運動,在運動中民眾所迸發(fā)出的愛國熱情和力量是巨大的,對北洋政府的打擊和教訓無疑更是不可估量的。時人高呼的“內懲國賊,外爭主權”“反對秘密外交”的口號給北京政府上了重要的一課,奉行秘密外交出賣國權者的下場也足以令北京政府中的一些人膽寒卻步。其時,遍及全國20多個省100多個城市的全國性的請愿游行運動、三罷運動、抵制日貨運動、拒簽合約運動等的打擊更是使北洋政府感受到了民意不可違的道理。當時的學生“今日這一個團體開會發(fā)宣言,明日那一個團體請愿,游行大示威”[2]。大家每天都在為國家大事忙碌:天安門前開起了大會,總統(tǒng)府外響起了請愿聲,十字路口的演講則此起彼伏。從相關材料看,當時民眾認定北洋政府只要簽署“凡爾賽和約”就是賣國;因此,反對簽約的電報像雪片一樣飛向巴黎。對北洋政府而言,“巴黎和會”上的一舉一動已經不簡單是外交問題,而是直接關系到國內政局的內政問題。
由此,北洋政府在與英國就涉藏事務的交涉時不得不將“五四運動”的大背景納入到對“西藏問題”的考慮中,不敢輕言妥協(xié)。
1919年5月10日,英國公使駐華朱爾典與時任中國外交部次長的陳箓舉行會談。期間,朱爾典不斷詢問何時重啟“西藏問題”的談判,而陳箓的答復是:“因青島問題,已引起國人對領土問題注意,西藏事務,恐難辦理。”[注]參見《民國八年五月十日陳篆與朱爾典會談紀錄》,收錄于《西藏議約案》第7函第30冊。轉引自馮明珠:《近代中英西藏交涉與川藏邊情》,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1996年版,第379頁。直接道出了五四風潮對政府處理“西藏問題”的影響。至5月20日,當朱爾典再次就“西藏問題”詢問中國外交部時,陳箓未改態(tài)度:“今年以來,貴使又向本次長迭次催辦,而本次長愿望能解決‘西藏問題’之心,當較貴使為愈切,惟以本國現(xiàn)狀觀之,實難預料,該問題關系重大,中央得負責與否,本次長實難預料,以為政府所處地位困難之實在情形也。”[注]參見《民國八年五月十日陳篆與朱爾典會談紀錄》,收錄于《西藏議約案》第7函第30冊。轉引自馮明珠:《近代中英西藏交涉與川藏邊情》,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1996年版,第379頁。這里陳箓所指的“本國現(xiàn)狀”,非常明確。足見,“五四運動”所激起的關于領土主權問題的愛國行為,使北洋政府感到畏懼,不敢沿襲過去所為。
5月30日,英國政府不顧基本的外交禮節(jié),對中國政府催促再三。中國“外交部以邊藏停戰(zhàn)期限將次屆滿,再予拒絕,難免藏番借端重行內侵,川邊軍備久虛,深恐遭其蹂躪”[3]31,提出四條方案:“(一)打箭爐、里塘、巴塘三土司地仍歸川?。?二)察木多、八宿、類烏齊各呼圖克圖及三十九族土司所屬劃歸外藏;(三)瞻對、德格及昆侖山以南當拉嶺三十九族、德格土司以北青海南部之地劃歸西藏;(四)滇、新省界仍舊?!盵4]這些條款照抄早在1915年就由顧維鈞向朱爾典提出但為英國拒絕。可以看出,北洋政府面對英人的多次催逼不得不提出議案的心態(tài)。在這次交涉中,北洋政府雖有所妥協(xié),但我們仍可看出“五四運動”對解決藏案態(tài)度的影響。陳箓表示:“此事本國政府渴望解決與貴公使具有同心,惟體察全國民意,對于本問題亦不能不有相當之斟酌?!盵注]參見《陳箓五月三十日口述節(jié)略》,收錄于《西藏議約案》第7函第30冊。轉引自馮明珠:《近代中英西藏交涉與川藏邊情》,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1996年版,第380頁。正是考慮到民意,北洋政府才沒有在“西藏問題”上走得更遠,而尊重民意無疑是“五四運動”給北洋政府帶來的最大教訓。無疑,英國政府對此再次拒絕。8月13日,朱爾典帶著英國政府和英屬印度政府商妥的解決“西藏問題”的方案,再次試圖與陳箓進行商談。當討論到昆侖山以南、當拉嶺以北的地界怎樣劃分時,朱爾典堅持該地應劃歸外藏,并表示:“此處離拉薩太近,不愿中國在彼駐兵,致起沖突,必須劃歸西藏。且該處系不毛之地,不知中國力爭,何所取義?”對此,陳箓回答道:“該地系青海轄境,政府無權變更領土,以故不能不有所堅持,但為預防沖突起見,中國可以保證將來在該地一切維持現(xiàn)狀?!盵3]31顯然,這一時期,北洋政府在與英國人打交道時,立場較往日變得強硬且鮮明,以“政府無權變更領土”一再拒絕了英人的無理要求?;仡櫭駠⒁詠黻P于領土問題的交涉,包括青島、西藏在內,哪一次不是“政府親自變更領土”,而恰恰是“五四運動”,使北洋政府意識到了無權擅讓領土,必須遵從民意之理。
此后,外交部不得不把會談結果提到國務會議討論時,遇到強烈反對。不少人提出“以察木多、乍丫等處清末劃歸邊務大臣管轄,民國以來業(yè)經設有縣治,參議院選舉區(qū)表亦經列入,并載在職員錄,如劃歸西藏,恐激起全國反對。查各處前清舊制,本設有糧員、塘汛,此次如照舊界歸藏,應與英使聲明,我設有糧員、塘汛當一如舊制,庶中央稍可以謝全國?!盵3]328月26日,國務會議仍然難以達成基本的共識,遂決定暫從緩議,做出這一決定的主要原因就是“恐激起全國反對”,害怕在“西藏問題”上妥協(xié)招致反對風潮。隨后,當朱爾典問及中國方面突然中止談判的原因時,陳箓直白地表示,“國務院擔心公眾對待‘西藏問題’像對待‘山東問題’一樣憤怒”,顯然是因為“民眾對領土問題的關注在‘山東問題’中已被喚起,那么中央政府在其他有關領土問題上的任何異常舉動都會立即引發(fā)人民對政府的不滿”,而“中國政府卻沒有強大到可以站在‘山東問題’所引發(fā)的社會風潮的風口浪尖上再去對付另一個全國性的風潮”[5]693—694。這就更加清楚地道出了“山東問題”所引發(fā)的五四風潮給政府造成的“擔心”。這種“擔心”使得北洋政府無法就涉藏事務與英國人繼續(xù)商議。
自所謂“西藏問題”在1919年8月26日被國務會議“暫從緩議”后,中國方面轉而以要考察民眾意見為由,一再表示“緩議”,從而使英國企圖迅速解決“西藏問題”的企圖破滅。8月28日,英使朱爾典再次請見北洋政府總理龔心湛,希望事情還能有轉圜余地,但龔的態(tài)度與其他要員無異。龔心湛表示:“自5月30日中國提出建議以來,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公眾和國會的意見使推遲談判成為必要?!盵5]6969月3日,朱爾典面見北洋政府總統(tǒng)徐世昌,得到的答復依舊類似,理由還是需考察民眾意見。徐世昌對朱爾典表示:“歐戰(zhàn)的結束在各地引起了不安的情緒,中國陷入一片憤怒的混亂之中,且目前雖然與西藏有密切關系的四川與中央政府的聯(lián)系中斷,但政府必須咨詢四川的意見,鑒于此,政府要考慮以下三個條件才能更好地解決藏案:(一)須電四川、川邊派員來京接洽;(二)向國會報告會談進展情況;(三)在簽字前協(xié)定提交國會通過。”[5]710徐世昌所提出的議約三原則從“五四運動”中得到的教訓,即尊重民意、尊重國會作為對英交涉的根本原則,并在這一原則下處理涉藏事務。
這期間,英人對我西藏事務的干涉引起許多愛國之士的強烈不滿,他們不斷上書中央政府,為挫敗英人圖謀獻計獻策。其中曾任西藏辦事長官的陸興祺認為:
英人外交之得手,全侍陰鷙詭秘。故雖往往犧牲他人之主權、土地,以博己國之利權。而又能使為所犧牲者。仍引為緩急可侍之良友。此真足令人驚嘆者也!。我若更為之代守秘密,豈非更墮其術中。現(xiàn)在我國報紙,雖兼有載及藏事者,大抵皆如隔靴搔癢,似不妨將英人謀藏歷史——均暗示我國自開之報館,限于何日一起登載,英必抗阻不及,并加以批評,是共知英人侵掠野心與漢藏至今糾紛莫解之故,以便引起各國注意,與國人奮起抵抗之心。因弱國外交,茍非得他國反對與全國否認,無不失敗之理。[6]
我們認真梳理這個時期的相關情況,感覺他的意見引起了政府高層的特別重視。1919年9月5日,北洋政府通電與西藏地方毗連的各省,公布了1913年“西姆拉會議”以來有關“西藏問題”交涉的部分內容,征詢各相關省份對藏案的意見,史稱“歌電”[注]當時,中國郵電使用韻母代日法,1919年9月5日代日韻目為“歌”字,故電文稱為“歌電”。。通電表示:“所稱界線較前次之會議實已大有進步,若不乘此議結,中藏勢必日益隔閡,將來恐無恢復之日。”[7]希望以此來試探輿論的意見。
“歌電”一出,舉國輿論大嘩。川、滇、甘、青地方大員立即發(fā)表通電,表示堅決反對北洋政府與英國議和,聲討英國的分裂行徑,并斥責北洋政府妥協(xié)退讓。
反應尤為強烈的是甘邊寧海鎮(zhèn)守使馬麒,他援引歷史地理的證據(jù),證明西藏為中國領土,明確指出:
袁大總統(tǒng)派員與英使會議時,未嘗詳細考查青海地理,亦未嘗電知甘邊,征求意見,遂至成此巨謬!若果以此議結,與將青海全部劃歸西藏之初議,相去幾何?此次繼續(xù)開議,不聞根據(jù)地理與英使明辯力爭,以追正前失,乃謂英使大有讓步!果系輾轉傳訛,尚未察覺耶?抑謂青海地勢,無關輕重耶?
年來藏人雖攻陷川邊十余縣,而兵力尚未能越當拉嶺以北,今川邊劃界,已為奇恥,乃欲并甘肅素所管轄、藏兵力所未及之地,割以奉之,蹙地千里,辱國已甚!
西藏本中國屬土,多年來與川邊構怨,兄弟鬩墻,自應兄弟解決,萬不能任他人從旁干預。吾國茍有一息生氣,所有劃界會議,應從根本否定。此約一簽,終古難復,大好河山,一筆斷送,凡屬五族,誰不解體?四川熊督謂:“‘西藏問題’大于青島十倍?!变瓰椴豢?。事關國家存亡,此而不言,將使他族謂中國無人,麒實恥之!麒實憤之!是以披肝露膽,瀝血以告。[8]
馬麒的“艷電”發(fā)出后,在國內引起了軒然大波,有人稱其為“最有價值的反聲”[9],一時間“西藏問題”成為了社會關注的熱點,形成強大的社會輿論。
其時,相關各省政要也都先后通電北京,指出“西藏問題”為中國內政,不容外人干涉:
“前與藏番休戰(zhàn)擬定暫時退兵地點,系一時權宜之計,川邊劃界不能以此為憑”;“川邊行政區(qū)域早經改土歸流,且地屬西康,不得認為藏地;西藏為中國領土,能否許以自治,中國自有主權,無庸他人代為要求,尤不得以川邊、青海、新疆各地劃入西藏自治區(qū)域;民國四年將察木多劃歸外藏之案,不能援以為據(jù);川邊與藏番商議停戰(zhàn),系一時權宜之計,北京對于所定條件并未承認,則其劃界辦法尤可置之不理”;“西藏自治,部商未決,萬不能認為事實,中國派兵入藏,非他國所得干涉”[10];“西藏屬我領土,其民族為組織民國之一部分,自治與否,統(tǒng)屬內政,絕不容人干涉,損我主權”。[11]
與此同時,全國各界也紛紛致電北洋政府,強烈反對英國干涉西藏事務,并譴責政府做出妥協(xié)。
云貴川陜協(xié)會通電:
西藏為吾國屏藩,幅員廣數(shù)千里,年來外因歐戰(zhàn)復政爭,英人乘間思逞播弄藏民脫離祖國。西米拉會議英藏提議中國當認西藏有完全自主自治權,西藏一切內治外交不受中國政府之掣肘,又西藏與中國以打箭爐為界云云。是直視西藏如我藩封且劃我川邊若干地方為彼所有也。夫民國成立,積五族組織共和,英人思啟封疆,恒以我駐邊軍士虐待藏民為詞意圖煽惑,啟其奸謀。[12]
川滇黔陜四省協(xié)會向全國各界發(fā)出“國民外交”的號召:
際此一發(fā)千鈞,尚望聯(lián)絡一致,急起直追,嚴密監(jiān)視政府對藏之行動,勿許斷送。一面直接間接,用種種良法鼓動民氣,誓死力爭,以國民外交,作政務后援,務期博得最后之勝利而后已。須知兄弟閱墻,外御其辱,內爭為一事,外敵又為一事。幸勿遺誤機會……前途庶其有豸。[13]
四川省議會議案也指出:
“邊藏幅員百倍于青島,利害關系亦遠過于青島……查川邊原系內地領土……平定內亂系我內政范圍,無外人置喙余地,藏既屬我,何有于邊。如承認其劃界,不啻默認西藏與中國脫離關系,藏番與中國立于對等,英國為第三者之干預,損權辱國莫此為甚。且光緒三十二年中英新定藏印條約第二款,亦曾聲明英國國家允不占并藏境,不干涉西藏一切政治,據(jù)此條約西藏內政英人且不能干涉。西康系川邊境內,英人更無過問之權?!盵14]310因此要求“通電南北政府,盡力一致拒絕英使干預川邊劃界事……此為外交先決問題,宜與全國一致反對,并匡救北庭外交之錯誤?!盵14]310
江蘇省教育會及其他十一團體也聯(lián)名致電北京“謂關于‘西藏問題’英國條件悉侵犯主權,幸勿讓步為要”。[15]
此時,國內進步報刊也密切關注“西藏問題”的交涉情況,進行跟蹤報道,并對“西藏問題”產生的原因進行了分析探討?!冻繄蟆酚?月16日發(fā)表專論,反對北洋政府向英國妥協(xié):
“西藏之為中國領土,殆數(shù)百年于茲矣,垂諸史乘,載在約法,固我國唯一主權之支配,而不容他人有所干預于其間也?!币虼恕拔鞑刈灾螁栴},乃容許英人干涉,而與開中英藏委員之會議,已為根本上之錯誤,乃至劃界一節(jié)之爭議……我政府當自覺敷衍之不可為國也”[16]。
此事件的影響更是迅速擴展到海外,在國外的中國留學生也積極行動起來,其中就有留學日本的學生表示:
夫西藏者,中國之版圖也,領土主權,自始屬我。故滿清時,曾設理藩院統(tǒng)治全藏事務……民國創(chuàng)造之初,宣布五族共和,旗成五色,政尚平等,于各番屬地,均一視同仁,無階級之分。內載吾國約法,外告東西友邦,國內國外,歡躍贊同。當時各友邦之承認民國,對于漢、滿、蒙、回、藏五族組織民國之宣言,以及漢、滿、蒙、回、藏五族人民所據(jù)有之地域,純?yōu)槲釃I土之布告,未聞有何等之異議,亦未嘗提出何項之限制。即英人亦無否認西藏為我領土之論……此事關系我國存亡,萬不可輕為讓步,以造將來無窮之巨禍。蓋英人侵略西藏之目的一達,則可以侵入四川。倘四川歸英掌握,則可順大江東下,而圖謀各省矣。嗚呼,瓜分之禍已兆邊陲,蠶食之患將及內部……諸公果欲保全西藏,擁護國權,則對英交涉,不宜稍讓。對于邊藏,速取決然之處置,切不可敷衍遷延,致蹈外蒙以往之覆轍。遂使大好河山,逐漸分裂,浩浩神州,受制異族也。[17]
更有留學生痛斥:“吾國當局只有黨派之爭,無暇及守土之計,以致歐洲大戰(zhàn)之機,而不能利用以解決中英懸案,致使他人先發(fā)制我,補牢無策,貽誤時機,莫此為甚?!盵18]
以上種種,足見民眾對“西藏問題”的意見在“歌電”發(fā)出后的第一時間內就進入高潮,頗具廣泛性和深刻性。
試析之,首先是“五四運動”使民眾心目中大一統(tǒng)的多民族國家觀念得以強化,主權意識高度覺醒。運動爆發(fā)的直接導火索就是中國在巴黎和會上關于“山東問題”交涉的失敗。中國民眾無論如何都不能容忍疆土分裂的恥辱,于是為了山東的主權與民國政府的媚外政策進行了殊死的斗爭。在聲勢浩大的“五四運動”中人們又以現(xiàn)代的主權理論據(jù)理力爭,更是使現(xiàn)代的主權觀念得以大范圍傳播,并最終促使民眾高度覺醒,決不容忍領土喪失。
其次,“五四運動”不僅使得人們的主權觀念高度覺醒,更是使人們的國家責任意識全面覺醒,激發(fā)了人們參與政治的熱情。“五四運動”前,中國民眾的國家意識是極其淡漠的,只有少數(shù)精英分子在為國家命運而奔走呼號。雖然近代也出現(xiàn)過“三元里抗英”等斗爭壯舉,但也只是一部分人在特定時期被迫起來的反抗,而多數(shù)民眾對國家事務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正是這場全國性的政治風潮在全國民眾中起到了振聾發(fā)聵的作用。一方面運動的成功使得參加者以更加積極的心態(tài)投身于日后的斗爭運動,承擔起了天下存亡的歷史重任;另一方面,運動中的愛國主義宣傳和全國性愛國運動的推進更是深深地觸動了廣大民眾,不僅使他們看到了國家的危機,更意識到了對國家的責任。于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國家責任意識開始植根于更廣泛的民眾心里。于是,當國家再次面臨危難時,這種在“五四運動”中得到升華并深植于民眾心里的國家責任意識自然會強烈噴發(fā)。
同時,“五四運動”中“國民外交”的勝利,更是為日后國民參與外交政治斗爭確立了榜樣?!拔逅倪\動”之前,外交事務僅僅是少數(shù)政治家和當權者的事務,而“五四運動”中全國人民都成為了外交的主體。他們積極參與國家外交事務,對內要求政府維護民族利益不可妥協(xié)退讓,對外極力譴責西方列強的強權行為,用自己的力量去影響政府的外交決策,并最終促使中國取得了“巴黎和會”外交上的勝利。這種斗爭手段的勝利所帶來的示范和引導作用都是無限的,它極大地鼓舞了人民參與外交的積極性,從而在日后的國家涉外事務中,民眾的積極參與成為必然,以“國民外交”來影響政府決策也成為了人們首選的斗爭形式。
還應該看到,“五四運動”使得民眾“國民外交”的經驗得到長足的提高?!拔逅倪\動”前,民眾往往強調“為政府后盾”,而“五四運動”中人們對帝國主義的本質都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將內除國賊和外爭國權結合起來考慮,不僅嚴厲斥責帝國主義,要求外爭主權共御外辱,同時也堅決反對媚外的本國政府。
“五四運動”留給人們一筆巨大的精神財富,那就是使國民承擔對國家的責任成為自覺。它以空前的規(guī)模極大地觸動了廣大國民國家意識的全面覺醒,刺激了人民在實踐層面的政治參與的積極性,不斷地把國家意識轉化為實際的斗爭實踐。而國民對國家的責任要化為何種具體的政治參與形式,運動中“國民外交”的勝利又提供了一個示范,鼓舞民眾繼續(xù)以此形式進行斗爭。
由此,當民眾面對涉及中國領土主權的“西藏問題”時,經過運動洗禮,愛國熱情空前高漲,主權意識和國家責任意識也已高度覺醒。他們再也不能坐視帝國主義國家的任意宰割,聽任政府的妥協(xié)退讓,紛紛為國家命運做出自己的努力,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影響政府的外交決策。這樣,民眾對“西藏問題”的關心和向政府提出關于藏事處理的意見便在“歌電”發(fā)出后一觸即發(fā),形成了一次舉國矚目的“西藏熱”。而民眾反應之快、認識之深刻、斗爭目標之一致也是與“五四運動”的經驗密切聯(lián)系的。無疑,“五四運動”這一斗爭實踐為發(fā)生在其后僅幾個月時間的“西藏問題”的斗爭提供了寶貴的經驗,決定了民眾在“西藏問題”上的斗爭形式和技巧。由此,我們可以說此期間“西藏熱”的形成就是“五四運動”的連鎖反應,運動的洗禮為廣大民眾的“西藏熱”作了濃墨重彩的鋪墊,使得“西藏熱”與“五四運動”具有一種深層次的聯(lián)系性。
1919年10月22日,外交部次長陳箓以更加充分的理由回復了英人朱爾典:“中國政府還未準備恢復西藏問題的談判,四川和云南的電報證明民眾強烈反對談判”“‘西藏問題’現(xiàn)在在中國被視為是比‘山東問題’更重要的問題,現(xiàn)在關于‘西藏問題’所達成的解決方法都將招致公眾的憤怒且造成排英風潮”。[5]797面對這一狀況,朱爾典也不得不承認“‘山東問題’繼續(xù)吸引公眾的注意,在‘山東問題’未解決的情況下觸及‘西藏問題’,公眾有一種強烈的不安情緒”。[5]845此時,輿論的力量確實發(fā)揮了作用,并成功地影響了政府的外交決策,而北洋政府則順勢將其作為與英國周旋的手段,使民眾的意見成為左右交涉進展且又使英國無可奈何的關鍵因素。
正是在支持政府挽救西藏命運、斥責英國插手西藏事務的呼聲中,北洋政府對外交涉的立場逐漸發(fā)生了變化。12月3日,朱爾典會見陳箓。陳箓罕見地強硬表達了中國的立場:“中國不明白大英帝國為什么要插手中國和西藏地方之間的事務,這是中國的內政,中國有自己的解決方法……而如果英人不再干涉,中國就能直接與西藏解決問題。”[5]868態(tài)度和立場都表現(xiàn)得超乎尋常的強硬。同日,中國外交部還給駐英公使施肇基去電,以正式公文的形式向英國表達了中方對藏案的處理態(tài)度。通電指出:
蓋全國人民視藏案較山東問題尤重,現(xiàn)因山東問題以激起排斥日貨風潮,若同時提議藏事,必又惹起激烈反對。前此與朱使不正式接洽,各方面已紛電詰責,可見一斑。英國在華商務極盛,倘因此發(fā)生同樣風潮,不將非中國之愿,抑亦非英國之利。況西藏情形與外蒙相類,現(xiàn)外蒙已自請取消自治,對于藏事,政府方在與英議定條約,尤難邀國民諒解。[19]
雖然北洋政府婉言拒絕了英人繼續(xù)議約的要求,但立場卻異常堅定。這些事實與1919年之前中英交涉中中國的一次次妥協(xié)退讓形成了鮮明對比。前有“五四運動”的沖擊,使政府不得不顧及“若同時提議藏事,必又惹起激烈反對”,使得孱弱的北洋政府以民眾為后盾挺直腰桿,最終在“西藏問題”上沒有屈服于英人,堅守了底線原則。
面對中國政府的強硬態(tài)度,朱爾典在任期間續(xù)議之事只好作罷。但英人卻沒有就此罷手,至1921年華盛頓會議召開前夕,英國外交大臣寇松于8月26日再次提出“西藏問題”。他出示一份備忘錄,催逼北洋政府開議藏事并許諾在邊界劃分上擬采納中國的主張:“英政府現(xiàn)擬請中政府在倫敦或北京重行開議,勿在遲延……此事如不從速續(xù)議,英政府以為對于西藏為自治國一層不便再稽承諾,嗣后對藏擬以自治國待之……果能重新開議,當可根據(jù)一九一四年草約加以修改,以求合于一九一九年中國提案內所表示之意愿,英政府允竭力設法,使西藏對于中國能滿意之解決為之承認?!盵20]面對英人的些許讓步,以民眾為后盾的北洋政府的答復一如既往:“嗣國內各方面對于此事頗表反對,據(jù)段督辦意見,此案較青島尤為重大,國內風潮甫平,此時如必續(xù)議藏案,恐不免牽動全局,閣員亦多數(shù)主張緩議……致政府主張緩商,實因國內朝野上下多持異議,恐釀風潮,不能不出以慎重。”[21]同時“各方面均有牽涉,非得全國充分諒解不能率爾定義”[22],于是決定華盛頓會議之后再議。民國政府以尊重民意為由拒絕了英國所謂“來之不易”的讓步。顯然,英國的讓步為時已晚,如果在袁世凱統(tǒng)治時期提出,袁世凱也許會迫不及待地與英人簽約,但是在“五四運動”之后,北洋政府的立場已發(fā)生根本性轉變,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韙再與英人進行任何談判。因為他們深知經過五四洗禮的中國人民已不會容忍政府在“西藏問題”上的任何妥協(xié),而同時“歌電”事件中民眾的強烈呼聲也使孱弱的民國政府可以與英人周旋,既不直接得罪英國,又守住了本應堅持卻又難以堅持的底線。
在中方拒絕了寇松聲明,使英國以“西姆拉條約”為借口作最后挽救的企圖破滅后就不了了之。此后英國意識到以傳統(tǒng)的外交手段壓迫中國放棄西藏地方的方式已成為過去,于是開始了“武裝西藏”的新政策,繼續(xù)對西藏進行殖民主義侵略。顯然,使英國侵略手段轉向的重要因素就是民國政府對外交談判的一次次的拖延和拒絕,而此種舉動又是與其外交立場的不斷堅定相聯(lián)系的。中國政府這種一改往日作風的強硬立場使得英國企圖把西藏地方分裂出去的幻想成為泡影,也使中國在涉藏事務上渡過了最危急的時刻。
尋根探源,民國政府外交上的不斷強硬正是以“五四運動”為內在動因的,是民眾的愛國熱情和力量使民國政府在處理同是有關領土主權的“西藏問題”時望“山東問題”引起的“五四運動”而畏,懾于民眾風潮而不敢做出任何妥協(xié)。由是,民國政府在對外交涉上不斷表示“‘山東問題’已釀風潮”“‘西藏問題’比‘青島問題’尤為重大”從而“恐再釀風潮”,回絕了英人。其后,由于“歌電”激起全國民眾的強烈反響,民國政府更是有了充足的底氣,遂以“國內各方面對于此事頗事反對”“閣員亦多數(shù)主張緩議”,理直氣壯地回絕了英人。由此,我們可以說正是“五四運動”這場全國性的民眾運動的打擊使民國政府望而生畏,從此開始接受教訓,懂得要尊重民主、尊重民意,不敢再擅自割讓領土出賣國權,在外交上立場也因以民眾做后盾而日趨強硬,最終改變了中英關于“西藏問題”交涉的格局。
英國人一手策劃的“西藏問題”最終得以順利解決,正是源于“五四運動”這一具有轉折意義的全國性政治運動。它使民國政府受到重創(chuàng),從而懾于波濤洶涌的民眾運動的打擊,不敢再做妥協(xié)。同時,運動對中國人民的啟迪和鼓舞更是巨大的,它對人們主權意識的強化、國家責任意識的開啟與國民外交斗爭形式的樹立,以及對人們在邊疆問題上的反應和斗爭都起到了重要的影響。經過“五四運動”洗禮的中國人民,此時已不可能坐視北洋政府在 “西藏問題”上的任何妥協(xié)。而最終民眾這種巨大的力量又成功地影響了政府的外交決策,使孱弱的民國政府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放棄對西藏地方的主權。由此,兩方面因素的合力使自民國建立以來關于“西藏問題”交涉中,中央政府處處妥協(xié)退讓的外交格局得以改變,成就了中國在涉藏事務上的巨大轉折,并適時派出了“甘肅代表團”前往西藏,首次突破英國人的阻擾,密切了中央政府與西藏地方的交往,使得西藏地方的命運沒有按照英國人預設的軌道滑落,改寫了“西藏地方史”,更是改寫了“中國近代史”。
綜上所述,1919年的“西藏熱”是與“五四運動”密切相關的。正是這一具有廣泛性和深刻性的國家大事,使得原本處于“化外之地”的西藏一下子跳入人們視野的中心,形成了廣泛的“西藏熱”。正是這種“關注”使得民國政府注意謹慎處理涉藏事務。由此,可以說,涉藏事務永遠是和國家大勢緊密關聯(lián)的。我們注意到即使在抗日戰(zhàn)爭最艱苦的日子,亦有作者專門撰寫名為《五四運動與邊疆學生》的文章[23]提到在國難當頭之際,“我邊疆學生們亦不可袖手旁觀,漠不關心。應該積極地奮發(fā)努力,以繼我歷史上光榮的學生運動。尤其是對于漢奸,要有除惡無盡的決心,盡到我們最大的責任……我邊疆學生界,應即組織鏟除漢奸網。嚴密檢舉漢奸,以輔助軍政機關耳目所不及。這是當前一個最急要的任務?!贝耸乱嗫梢姟拔逅倪\動”對邊疆學生的影響,乃至對邊疆工作者的影響。所以,回顧歷史上的“西藏熱”自然不乏現(xiàn)實意義,值得研究者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