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安大簡?秦風(fēng)?小戎?札記一則

劉澤敏

新出?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一?公布了一部由?周南?、?召南?、 ?秦?、 ?某?(缺失)、 ?矦?、 ?鄘?、 ?魏(唐)?組成的?詩經(jīng)?。①黃德寬、徐在國主編:?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一?，中西書局2019年版，?前言?第1頁。整理者對簡文作了細(xì)致的考證，為后續(xù)研究提供了便利。不過亦有某些地方仍值得進(jìn)一步的探討。這里試討論一則，請方家指正。

簡46?秦風(fēng)?小戎?中對應(yīng)今本?毛詩?“亂我心曲”之“亂”的字作，整理者對字的釋讀提出了兩種意見:一種是將其隸定作“”，從“又”，“囂”聲，疑“撓”字之異體。因上古音“囂”屬曉紐宵部，“撓”屬泥紐宵部，又典籍中“囂”與“敖”，“敖”與“澆”相通。?廣雅?釋詁?:“撓，亂也?！?左傳?成公十三年:“散離我兄弟，撓亂我同盟，傾覆我國家?！奔础皳稀币嘤衼y義，故可能是“撓”字異體。而?毛詩?作“亂”，蓋因“”“亂”形近而誤，且“撓”“亂”義亦相近。另一種則以為仍當(dāng)隸定作“”(即“亂”)。 楚文字中“”作(?郭店?尊德義?簡二三)、(?帛書?乙?四)、(?清華陸?鄭武?簡四)等形，簡文“頁”形疑為“”之誤書。①黃德寬、徐在國主編:?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一?，中西書局2019年版，第104頁。

雖然整理者提出了兩種意見以供讀者參考，但從釋文最終選擇了“(撓)我心曲”的表述上不難看出，整理者的意見應(yīng)該是偏向前一種的。對于這一取舍，郭理遠(yuǎn)在?談安大簡?詩經(jīng)?文本的錯訛現(xiàn)象?一文中提出了不同意見。②郭理遠(yuǎn):?談安大簡?詩經(jīng)?文本的錯訛現(xiàn)象?，簡帛網(wǎng)，2019年10月10日， http://www.bsm.org.cn/show＿ article.php?id＝ 3434， 2019 年 10 月 17日。他認(rèn)為從與今本“趨同”的角度來看，后說可從。筆者亦贊同整理者的第二種意見。

首先，“囂”通“敖”，“敖“通“澆”，由此推導(dǎo)出從囂的“”通從“堯”的“撓”，通假上輾轉(zhuǎn)相通，略顯繁瑣。其次，“撓”雖有“亂”義，但在使用上有所限制，一般只用于外在的具體事物，如:?逸周書?史記解?“下?lián)掀涿瘛?，朱右曾?“撓，亂也?！雹壑煊以??逸周書集訓(xùn)校釋?卷8，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版，第129頁。?莊子?駢拇?“自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成玄英疏:“撓，亂也。”④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卷4，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324頁。當(dāng)“撓”字所指的對象是精神、志愿、意識等心理狀態(tài)時，一般作“屈曲”解，如?國語?晉語二?“抑撓志以從君”，韋昭注:“撓，屈也?！雹萆虾煼洞髮W(xué)古籍整理組校點:?國語?卷8，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89頁。?潛夫論?遏利?“撓志如芷”，汪繼培箋:“撓，曲也。”⑥王符著，汪繼培箋，彭鐸校正:?潛夫論箋校正?卷1，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0頁。若?秦風(fēng)?小戎?此處作“屈曲”解，則詩義更令人費解。再者，在整理者的第一種意見中，“”“亂”形近而誤的觀點乃基于一個目前仍難以證明的前提——簡本?詩經(jīng)?與?毛詩?存在文本傳承的關(guān)系。簡本?詩經(jīng)?據(jù)?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概述?一文所言，經(jīng)科學(xué)檢測，初步判斷其年代為戰(zhàn)國時期。①黃德寬:?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概述?，?文物?2017年第9期，第54~59頁。?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一?則進(jìn)一步確認(rèn)其時代為戰(zhàn)國早中期。②黃德寬、徐在國主編:?安徽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一?，中西書局2019版，見“前言”第1頁。這正是子夏及其門人活躍于歷史舞臺的時期。除此之外，有關(guān)簡本?詩經(jīng)?的師承、流傳、影響，以目前的材料來看，尚未能作出比較準(zhǔn)確的判斷。?毛詩?據(jù)?漢書?藝文志?所言，“自謂子夏所傳”③?漢書?卷30，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08頁。關(guān)于?毛詩?與子夏的關(guān)系，?經(jīng)典釋文?有更詳細(xì)的記載:“(三國)徐整云:子夏授高行子，高行子授薛倉子，薛倉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間人大毛公，毛公為?詩故訓(xùn)傳?于家，以授趙人小毛公。小毛公為河間獻(xiàn)王博士，以不在漢朝，故不列于學(xué)。一云:子夏傳曾申，申傳魏人李克，克傳魯人孟仲子，孟仲子傳根牟子，根牟子傳趙人孫卿子，孫卿子傳魯人大毛公。”參見陸德明撰，黃焯匯校，黃延祖重輯:?經(jīng)典釋文匯校?，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6頁。。其是否師承簡本?詩經(jīng)?或者與簡本?詩經(jīng)?有著共同的師承，換言之，簡本?詩經(jīng)?是否與子夏之學(xué)存在關(guān)聯(lián)性，尚難以定論。黃德寬先生就認(rèn)為簡本?詩經(jīng)?與?毛詩?應(yīng)是兩個不同的先秦古本。④黃德寬:?略論新出戰(zhàn)國楚簡?詩經(jīng)?異文及其價值?，?安徽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8年第3期，第71~77頁。如果漢代?毛詩?所承襲的祖本與簡本?詩經(jīng)?并非同一個版本，那么?毛詩?之“亂”乃“”字之訛的說法也就難以令人信服，因為?毛詩?所據(jù)版本可能就是寫作“亂我心曲”的。因此，對于整理者提供的第一種意見——“”字乃“撓”字之異體，應(yīng)該持審慎的態(tài)度。

在?詩經(jīng)?的用字上，?毛詩?作“亂我心曲”，但這并非只有?毛詩?是這樣用字，同時代的?韓詩?亦如此。?韓詩外傳?卷二引?詩經(jīng)?秦風(fēng)?小戎?曰:“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雹蓓n嬰撰，許維遹集釋:?韓詩外傳集釋?卷2，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71頁。正作“亂”字。同一現(xiàn)象的再次出現(xiàn)不僅反映了?小戎?“亂我心曲”一句對于?韓??毛?兩家來說是一種共識，也表明?毛詩?在用“亂”字這一點上是有據(jù)可依的。

在古書的用字習(xí)慣上，常有“亂我＋n.”， 罕見“撓我＋n.”。 ?大戴禮記?文王官人?:“女廢朕命，亂我法，罪致不赦。”①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卷10，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98頁。 楊丙安校理:?十一家注孫子校理?卷上，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5頁。?漢書?元帝紀(jì)?:“亂我家者，太子也!”②?漢書?卷9，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77頁。 王先慎撰，鐘哲點校:?韓非子集解?卷6，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42頁。?小雅?賓之初筵?:“亂我籩豆?！雹凼?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毛詩正義?卷14，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891頁。以上三者均是“亂我”后直接加名詞。此外又有“亂吾＋n.”的形式，如?史記?齊悼惠王世家?:“乃欲亂吾王家?！雹?史記?卷52，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436頁。?焦氏易林?升?:“亂吾家國?！雹萁寡訅壑靷魑?、胡真點校集注:?易林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722頁。?漢書?蒯伍江息夫傳?:“乃復(fù)亂吾父子也?！雹?漢書?卷45，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179頁。?吳越春秋?夫差內(nèi)傳?:“亂吾法度?！雹咧苌??吳越春秋輯校匯考?卷5，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81頁。而“撓我”或“撓吾”后接名詞的辭例，在古書上實屬罕見?！皳稀焙笠话阒苯蛹用~構(gòu)成“撓＋n.”，如?莊子?駢拇?:“自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雹喙鶓c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卷4，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323頁。?韓非子?說疑?:“援外以撓內(nèi)?！雹嵬跸壬髯?，鐘哲點校:?韓非子集解?卷17，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03頁。?新書?匈奴?:“撓邊境，擾中國。⑩賈誼撰，閻振益、鐘夏校注:?新書校注?卷4，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35頁?；蚝蠹佑糜谫e格的第三人稱代詞“之”，如?孫子兵法?始計?:“怒而撓之。①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卷10，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98頁。 楊丙安校理:?十一家注孫子校理?卷上，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5頁。?韓非子?解老?:“烹小鮮而數(shù)撓之則賊其澤。②?漢書?卷9，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77頁。 王先慎撰，鐘哲點校:?韓非子集解?卷6，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42頁。?戰(zhàn)國策?魏三?魏將與秦攻韓?:“秦?fù)现灾v?！雹賱⑾蚣?，范祥雍箋證，范邦謹(jǐn)協(xié)校:?戰(zhàn)國策箋證?卷24，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389頁。 王先慎撰，鐘哲點校:?韓非子集解?卷2，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54頁。也有與用于領(lǐng)格的第三人稱代詞“其”一起組成“撓其＋n.”的形式。如?鹖冠子?王鈇?:“故莫能撓其強。”②黃懷信:?鹖冠子匯校集注?卷中，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92頁。?商君書?農(nóng)戰(zhàn)?:“故諸侯撓其弱?！雹凼Y禮鴻:?商君書錐指?卷1，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4頁。?逸周書?史記解?:“下?lián)掀涿?。”④朱右??逸周書集訓(xùn)校釋?卷8，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版，第129頁。可見“撓”字后面常常直接加名詞，以及“之”“其”等第三人稱代詞，鮮有直接加第一人稱代詞者。

在詞義上，“亂”“撓”亦如整理者所指出的，義亦相近?！皳蟻y”并用的現(xiàn)象屢見不鮮，如?左傳?成公十三年?:“撓亂我同盟?！雹菔?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春秋左傳正義?卷27，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758頁。?國語?吳語?:“撓亂百度。”⑥上海師范大學(xué)古籍整理組校點:?國語?卷19，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601頁。?韓非子?說疑?:“退則撓亂百官而為禍難。”⑦王先慎撰，鐘哲點校:?韓非子集解?卷17，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04頁。?說苑?建本?:“本絕則撓亂?！雹鄤⑾蜃?，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卷3，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74頁。由此可見用“亂”、用“撓”均不影響詩義，如此更不能輕易判斷“撓”字的選擇優(yōu)于“亂”了。不過，誠如前文所言，“撓”字在當(dāng)“亂”義講的時候，一般不用于精神、志愿、意識等心理狀態(tài)。而“亂”字明顯沒有這種限制，如?管子?內(nèi)業(yè)?: “不以官亂心。”⑨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管子校注?卷16，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938頁。?荀子?解蔽?: “酒亂其神也。”⑩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卷15，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04頁。?韓非子?八奸?:“以娛其主而亂其心?！雹賱⑾蚣?，范祥雍箋證，范邦謹(jǐn)協(xié)校:?戰(zhàn)國策箋證?卷24，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389頁。 王先慎撰，鐘哲點校:?韓非子集解?卷2，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54頁。?文子?符言?:“心亂則氣逆?！雹偻趵??文子疏義?卷4，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211頁。?周易?萃?:“其志亂也?！雹谑?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周易正義?卷5，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189頁。?黃帝內(nèi)經(jīng)?靈樞經(jīng)?大惑論?:“故神勞則魂魄散、志意亂?！雹酆颖贬t(yī)學(xué)院校釋:?靈樞經(jīng)校釋?卷12，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82年版，第436頁。所以“亂”字在詞義上顯然比“撓”字更適合“?我心曲”這一句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