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鈳锜
金花夫人的傳說與信仰曾在二十世紀初引起過民俗學者的關注,劉萬章的《關于金花夫人》和容肇祖的《廣州河南金花廟》先后刊登在《民俗》周刊,內容是作者對金花夫人傳說的簡單搜集和游歷廣州河南金花廟的觀察所得。此后學界對金花夫人的研究陷入了停滯狀態(tài)。進入本世紀,金花夫人再次進入學術的視野,研究圍繞金花夫人的傳說、金花夫人信仰的正統化趨向、金花夫人信仰與佛道教的整合等話題開展。其他有關金花夫人及其信仰的文字多以說明性、介紹性文章刊登。本文對金花夫人的研究從傳說和信仰的角度切入,整理金花夫人傳說從明代到現代的源流發(fā)展,對金花夫人信仰的研究關注其有形的物質載體和節(jié)日形式——金花廟和金花誕,并主要對廣州的三間金花廟進行了文獻考究和實地調查。論文最后一部分討論粵港澳的文化認同的形成,金花夫人信仰在清代向周邊地區(qū)傳播并影響至今,粵港澳從金花夫人信仰中所體現的生育觀念和理想,構成了三地的文化認同。
有關金花夫人傳說最早的文字記載出自明代弘治十八年(1505)刊刻的《南海雜詠》卷二《金花小娘祠》:
在仙湖之西,相傳郡有金氏女,少為巫,姿極麗,時人稱為金花小娘。后歿于仙湖,數日尸不壞,且有異香,鄉(xiāng)人神之,為立祠堂。予按:金花雖有貞婦顯異,然失身巫覡,不能守人道之常,祠而祀之已非矣。其后巫覡假之以惑世,誣民滋甚。廣之愚夫愚婦翕然從之,使在位有狄梁公者出焉,吾知是祠之在所去也必矣。他如北郭外崔府君廟訛為東岳行祠,其陋習敗俗尤甚。予特舉此例其余云爾。
玉顏當日睹金花,化作仙湖水面霞。霞本無心還片片,晚風吹落外人家。(1)張詡撰,劉瑞點校:《南海雜詠》,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80頁。
《南海雜詠》為嶺南理學宗師陳白沙弟子張詡所撰,是張詡以《南海志》為底本,賦以詩句而成。據學者考證(2)劉正剛、黃建華:《民間信仰的正統化取向——明清廣東金花夫人形象的演變》,《安徽史學》2012年第5期。,張詡閱讀的《南海志》應是元大德版本,而該版本又是間取舊志而成,因此,金花夫人的傳說最早在《南海志》成書的大德八年(1304)以前就有流傳,且引起了地方士大夫的關注,被載入地方志書中。傳說中時人稱金花夫人為“金花小娘”,金花小娘姓金,以巫為業(yè),姿容極美。后來在仙湖去世,尸體不僅數日不腐壞,還散發(fā)異香,當地百姓以為金花小娘是神仙,于是立祠祭奉她。這是《南海雜詠》記載的最早的金花夫人傳說的面貌,就內容而言,故事情節(jié)略為單薄,細節(jié)語焉不詳,對于金花夫人的出生、離世時間、死因、神職等信息,傳說都沒有明確的說明,為后世對傳說細節(jié)的增補給予了極大的空間,也推動了信仰方向的轉變和發(fā)展。清代屈大均在《廣東新語》對“金花夫人”有如下記載:
廣州多有金華夫人祠,夫人字金華,少為女巫,不嫁,善能調媚鬼神,其后溺死湖中,數日不壞,有異香,即有一黃沉女像,容貌絕類夫人者浮出,人以為水仙,取祠之,因名其地曰仙湖。祈子往往有驗,婦女有謠云:“祈子金華,多得白花,三年兩朵,離離成果?!?3)屈大均:《廣東新語》,歐初,王貴忱主編《屈大均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195頁。
屈大均稱金花夫人為“金華夫人”,金華夫人溺死湖中數日后,尸體不腐壞且散發(fā)異香,又有一個與夫人容貌相似的小像浮出水面,人們以為夫人是水仙,于是為她建立祠廟供奉。屈大均的記載中首次出現了金花夫人的神職——最開始她是作為“水仙”出現。但其后屈大均并無細說作為“水仙”的金花夫人發(fā)揮了怎樣的職能,是幫助百姓祈雨還是治理水患,而是講到了金花夫人的另一神職——主事生育。作為生育神,金花夫人往往靈驗,婦女們祈子得子,于是民間也有了傳頌金花夫人的歌謠。從這時起,金花夫人“生育神”的形象就被固定和流傳,其事跡和傳說還被寫入乾隆年間的《番禺縣志》、道光年間的《廣東通志》等官方志書中。
到了清代中后期,金花夫人傳說的內容愈漸豐富和多樣。道光年間,黃芝通過調查和搜尋成篇的《粵小記》就記錄了金花夫人傳說的數個版本:
吾郡金花夫人遺跡,各傳其說,茲并錄之以俟稽考?!豆P記》謂:“金花者,神之諱也。本巫女,五月觀競渡,溺于湖,尸旁有香木偶,宛肖神像,因祀之月泉側,名其地曰惠福,湖曰仙湖?!被蛟簧癖咎幣?,有巡按夫人方娩,數日不下,幾殆。夢神告曰:“請金花女至則產矣?!泵茉L得之。甫至署,夫人果誕子。由此無敢昏神者,神羞之,遂投湖死?;浫诵は褚造搿I裥战鹈?,當時人呼為金花小娘,以其能佑人生子,不當在處女之列,故稱夫人云。廟碑載:神生于洪武七年四月十七日子時,其時太史奏昴星不見。至洪武二十二年三月初七日午時,夫人卒,始奏昴星復位,蓋感昴星而生云。近時曾方伯燠有《金花夫人歌》,言神本南漢時巫女。(4)黃芝:《粵小記》,林子雄點校,《清代廣東筆記五種》,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92頁。
以上文字提及金花夫人傳說的三個不同版本:第一個版本摘錄了李調元《南越筆記》的內容。李調元在乾隆年間輯成的《南越筆記》是在抄錄《廣東新語》的基礎上完成的,當中“金花夫人”詞條內容與《廣東新語》基本一致,在此不再轉錄。第二個版本黃芝沒有注明出處,但以“或曰”開頭,推測是作者采錄自民間的說法。第三個版本來自曾方伯的《金花夫人歌》,認為金花夫人是南漢人,但黃芝指出曾方伯錯把仙湖在南漢開鑿的歷史和得名附會于金花夫人,才會有此說法。值得關注的是第二個版本,這個版本與先前的傳說內容差異甚大:在夢神的引薦下,巡按請金花幫助難產的巡按夫人接生。金花剛到巡按府,夫人就生下了孩子。以此人們認為金花是神仙,擁有能夠保佑女人生子的能力。金花神仙的身份導致沒有人敢娶她,她一羞之下投湖而死,死后人們奉她為生育神,稱她為“金花夫人”,以保佑女人懷孕、生子。這個故事還為原有的故事版本增補了一系列的細節(jié):金花的身份由一貫的“巫女”變成了“處女”;她之所以溺水而死是由于羞愧不得婚嫁而投湖自殺;故事還明確了金花的生辰和死忌,生于洪武七年四月十七日,死于洪武二十二年三月初七,享年十五歲。
在《粵小記》之后,廣東的文人筆記和地方志書,如梁紹壬的《兩般秋雨庵隨筆》、樊昆吾的《南海百詠續(xù)編》、同治年間的《番禺縣志》、光緒年間的《廣州府志》諸書都沿用了屈大均或黃芝對金花夫人第二個版本的記錄,金花夫人傳說基本定型。
有學者認為,金花夫人傳說中元素的不斷增補、置換,和情節(jié)內容的多元化、豐富化,是金花夫人信仰不斷正統化所帶來的改變(5)劉正剛、黃建華:《民間信仰的正統化取向——明清廣東金花夫人形象的演變》,《安徽史學》2012年第5期。。其中一個“東風之便”是順治年間廣東戰(zhàn)亂與瑤亂的頻發(fā),導致華南地區(qū)人丁削減、戶口荒耗。地方官員為了增加人口,鼓勵生育,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包括著手各地金花廟的修建、放松對金花夫人信仰的管制力度,試圖借神靈之力以充實戶口。如此一來更宣揚了金花夫人送子佑育的靈驗性,匡扶了信仰正統化的地位。這樣的變化也體現在傳說故事中:在《粵小記》記載金花夫人傳說的第二個版本里,金花夫人首次和官方力量產生聯系——替巡按夫人接生,她的身份由“巫女”悄然變?yōu)椤疤幣保詈筮€被賦予星象之說的神秘色彩。這些變化都抬高了金花夫人的政治合法性,融入了儒家學說的話語。屈大均評論瓊州的女巫習俗“尤傷風教”,可看出當時的文人對巫覡的態(tài)度是批判的,因為它違背了正統的思想觀念,惑亂人心。為了挽救金花的名聲,“處女”的身份顯然比“巫女”更容易受到士大夫和官紳的肯定,附會于星象之說、以昴星托世的說法來渲染金花的身份更明確了“天授”的意味。
今天,金花夫人傳說的面貌基本沿用了《粵小記》的記載。在廣州黃埔長洲島的金花古廟——目前市內唯一一座僅存的金花廟的門口,就以白話文刻著金花夫人的傳說,大意與《粵小記》記載金花夫人傳說的第二個版本別無二致。此外還補充了民間的一則傳說:金花夫人原是一位有錢人家的侍女,主人家生了一個兒子,特別愛哭,但只要金花一抱,小孩馬上就不哭了。消息一傳開,好多人家的孩子都來找金花抱抱,慢慢的金花就成了專門關愛婦女兒童的神仙了。
那么,金花夫人的傳說是如何發(fā)展成為民間信仰的呢?日本民俗學家柳田國男認為,傳說之所以讓世世代代的人們相信,是因為它從悠長的歷史中傳承下來,大家對先人的講述信而不疑。其次,傳說還在人們“相信”的基礎上,履行著守護群體、保障集體利益的責任和契約,使人們對其更加信奉和依賴(6)[日]柳田國男:《傳說論》,連湘譯,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5年,第57-63頁。。而在傳說的流傳和信仰的延續(xù)中,會產生“物”的存在?!皞髡f的核心,必有紀念物。無論是樓臺廟宇,寺社庵觀,也無論是陵丘墓塚,宅門戶院,總有個靈光的圣址、信仰的耙的,也可謂之傳說的花壇發(fā)源的故地,成為一個中心?!?7)[日]柳田國男:《傳說論》,連湘譯,第26頁。作為傳說的物質載體的“物”,是傳說的外化形式,具有口耳相傳的傳說不可比擬的牢固性。伴隨金花夫人傳說誕生的紀念物有寺廟、廟碑等,它們?yōu)榻鸹ǚ蛉藗髡f過渡到信仰提供了祭祀的場所和有形的寄托。
傳說故事中金花夫人信仰最初的祠廟立于仙湖。仙湖位于今天的廣州市越秀區(qū)西湖路一帶,所處的周邊位置即藥州,宋代時是士大夫泛舟觴詠的避暑之地,到了明清年間建有按察司署、提學署、書院等行政、教化機構。仙湖金花祠廟建于何時已不得而知,目前尚未找到相關的廟碑。
明清年間,仙湖金花廟經歷了多次“毀壞——修復”的遭遇。乾隆年間《番禺縣志》記:“祠毀,成化五年巡撫陳濂重建,稱為金花普主惠福夫人。……嘉靖初提學魏校毀其祠,焚其像?!?8)任果修,檀萃纂:《(乾隆)番禺縣志20卷》,清乾隆三十九年刻本。時任巡撫都御史陳濂重修金花廟并賦金花夫人“金花普主惠福夫人”封號的舉動意味著當時游離在“正祀”之外的金花夫人信仰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來自官方政權的肯定,使其在民間的傳播具備了合法性。尤其是“金花普主惠福夫人”封號的獲贈,它來自宋代以來朝廷“賜額封爵”的政策,是金花夫人信仰在封建社會發(fā)展以來最為榮光的一幕,有了來自正統的認可,金花夫人信仰在民間擁有了更大的名氣和底氣。可信仰盡管得到了地方官府的認可,事件卻沒有觸及朝廷,獲得最高統治權力的肯定,金花夫人信仰依然屬于“淫祀”的行列。因此到了嘉靖初年,魏校奉令全面取締淫祠,仙湖金花廟首當其沖,廟內的金花夫人神像在這次搗毀運動中被焚毀。
仙湖金花廟的徹底告別是在清代乾隆年間。黃芝《粵小記》記:“國朝乾隆間翁學士方綱來視學,適至仙湖街,見男女謁拜,肩輿不過,怒命有司毀之?!?9)黃芝:《粵小記》,林子雄點校,《清代廣東筆記五種》,第392頁。翁方綱科舉出身,是壬申年進士,后任朝廷的內閣學士、侍讀學士。在儒家傳統禮教文化的環(huán)境下浸淫成長、任職的翁方綱看見民間男女沉迷淫祀,接踵謁拜,此場景無疑觸犯了他的觀念雷區(qū),他一怒之下下令搗毀金花廟。這也證明了金花夫人信仰盡管曾經獲得地方官紳的合法性認可,卻是暫時和有限的。代表中央勢力和主流封建思想的翁方綱察覺地方信仰有威脅到正統思想和權威的趨勢,便會將其摧毀、扼殺。這是地方信仰向正統信仰、民間力量向中央權威的彎腰和讓路。
雖說魏校搗毀淫祀的運動使廣州的民間信仰大傷元氣,但是當這場運動熄火后,多數被毀壞的寺廟又原址或遷址重建。金花廟也是如此。仙湖金花廟被毀壞后,廣州的百姓在珠江以南的石鰲村新建起一座金花廟,重新供奉金花夫人?!稄V州通志》記:“后提學魏校毀淫祠,其祠與焉。士人于珠海隔江枕流復祀之,相傳四月十七日降辰。”(10)阮元修,陳昌齊纂:《(道光)廣東通志334卷》,清道光二年刻本。又有《粵小記》:“嘉靖間魏校毀之。粵人奉神像于南岸石鰲村。……粵人于是多往南岸石鰲村禱祀,四月十七日為神誕辰,畫舫笙歌,禱賽稱極盛云?!?11)黃芝:《粵小記》,林子雄點校,《清代廣東筆記五種》,第392頁?!堆虺枪赔n》還描繪了當時河南金花廟的環(huán)境,“仙湖之廟頗隘,惟河南一廟西枕鵝潭,前臨珠寺,古木濃陰,三面匝水?!?12)仇巨川:《羊城古鈔》,陳憲猷校注,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83頁??梢?,新選址落成的金花廟比原址更寬敞雄偉,周邊臨水靠寺,環(huán)境清幽。宣統年間《番禺縣續(xù)志·金石略》記錄著河南金花廟的三篇碑文,分別是康熙二十二年(1683)龔章撰的《金花古廟重修增建記》、康熙三十年(1691)梁佩蘭撰的《金花廟前新筑地基碑記》和乾隆二十一年(1756)馮成修撰的《重建金花古廟碑記》(13)黎志添、李靜:《廣州府道教廟宇碑刻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705-713頁。,我們從前人的記載和描述中仍能夠大致還原河南金花廟當時的規(guī)模和布置。
1917年,容肇祖和顧頡剛先生及其家人到河南金花廟游覽(14)容肇祖:《廣州河南的金花廟》,國立中山大學民俗學會編《國立中山大學民俗周刊》第三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第51-53頁。,發(fā)現廟內除了有金花夫人神像外,還有二十奶娘像,像的背后貼有她們的名號,奶娘們根據名號的不同具有不同的專職,保佑孕婦和嬰兒的分娩、懷胎、誕生和成長,有為嬰孩一路保駕護航之用。遺憾的是,河南金花廟在文革期間也被拆除。
由于瑤亂發(fā)生后廣東各地人口劇減,官府為鼓勵生育,借神靈之力充實人口,又因為清代廣東商人異地經商之風盛行,經官府和民間雙重力量的推動下金花夫人信仰從廣州向周邊地區(qū)傳播,佛山、珠海、肇慶、清遠、香港、澳門等地都出現了金花廟,促進了金花夫人信仰在粵港澳地區(qū)的傳播與流行。而由于金花夫人信仰始終不得“正祀”地位,寺廟為掩人耳目,大多將金花夫人作為配祀,供奉在偏殿。這種情況在澳門較為常見。今天,澳門本島的蓮峰廟、包公廟、呂祖仙院、觀音古廟、蓮溪新廟、三圣宮等廟宇都配祀金花夫人或設有金花痘母殿,將金花夫人和痘母元君一同供奉。香港坪洲則有一間專祀金花夫人的金花廟,相傳是嘉慶年間建造。
而廣州市內唯一一座現存的金花廟——長洲金花廟,位于廣州市黃埔區(qū)長洲街道白鶴崗山下,臨近白鶴崗炮臺。這座金花廟是一間兩進的結構,建筑占地面積約是80平方米,建筑主體采用硬山頂,鑊耳封火山墻,灰塑博古紋飾正脊,木雕封檐板,青磚墻,花崗巖石腳,是典型的嶺南風格建筑。金花廟門口上方寫“金花古廟”,下有一幅對聯,“南對獅塘扶赤子,北聯鶴嶺佑蒼生”。金花廟的“廟祝”曾伯(15)根據筆者訪談記錄整理。訪談對象:長洲村下莊村民曾伯;訪談時間:2019年7月26日;訪談地點:廣州市黃埔區(qū)長洲村下莊。向筆者介紹,這副對聯貼切地說明了金花古廟的朝向和位置,古廟坐北朝南,門口相對的池塘叫“獅塘”,正是“南對獅塘”,背靠白鶴崗山,因此叫“北聯鶴嶺”,面水靠山,古廟坐落之地正是風水寶地。
走進金花古廟,入口處奉有土地公的神像。往里走是天井,兩旁走廊的墻壁上掛有五塊金花古廟重修樂助碑,重修年份分別是道光九年(1829)、道光十七年(1837)、咸豐七年(1857)、光緒二年(1876)和2008年,可知建廟時間比道光九年更早。樂助碑上只刻有捐助者的姓名和捐助金額,并無重修事件的詳細記錄。
再往里走是正殿,正殿上方懸掛著寫有“金花寶座”的錦旗,錦旗下的神案中間供奉著金花夫人神像,夫人面相祥和,身披紅斗篷,端坐在中央。兩側各有一座男性神像,尺寸約為金花夫人神像的一半,右側神像留有白長髯,雙手捧著長柄金壺,左側神像面色紅潤,左手手持書卷,右手抱著一個嬰兒,嬰兒左手捧著金元寶,右手拿著寫有“福如東海”的錦聯。有關兩位男性神像的身份說法不一,曾伯說右邊的是太上老君,左邊的他也不認得,他統稱為“菩薩”。嫁到長洲生活了數十年的梁婆婆則說,神案上的兩位是侍奉金花夫人的媒人公,一個叫“日”,一個叫“月”。正殿兩側各供奉著奶娘神像六尊,共十二奶娘,她們分別是栽花夫人杜氏、送花夫人蔣氏、保胎夫人陳氏、瀨花夫人林氏、養(yǎng)育夫人鄧氏、保痘夫人胡氏、梳洗夫人張氏、教食夫人劉氏、教飲夫人梁氏、教行夫人黃氏、腰抱夫人萬氏、大笑姑婆祝氏。廟中的奶娘神像與當年容肇祖造訪河南金花廟相比,現有的奶娘神號一致,但奶娘數目卻少了八個。
梁婆婆(16)根據筆者訪談記錄整理。訪談對象:長洲村下莊村民梁婆婆;訪談時間:2019年7月26日;訪談地點:廣州市黃埔區(qū)長洲村下莊。和歐婆婆(17)根據筆者訪談記錄整理。訪談對象:長洲村下莊村民歐婆婆;訪談時間:2019年7月26日;訪談地點:廣州市黃埔區(qū)長洲村下莊。介紹,平日里金花廟也不會冷清,有拜神的也有還神的。進去拜神不一定就是要求子,也有人來求姻緣、求學業(yè)。拜神后如愿的人要回到金花廟還愿,他們通常會帶糖醋蛋、燒肉等祭品供奉金花夫人,感謝神靈的庇佑。如果要向金花夫人求子,除了要給金花夫人上香,還要給十二奶娘上香。規(guī)矩是抓一把香,依次在每位奶娘的香爐前插一炷香,最后一炷香插到哪位奶娘的香爐上,就會得到那位奶娘的保佑。求子者要給奶娘神像系上紅繩,奶娘懷中的嬰兒就會托世成為求子者的孩子,如果最后一炷香輪到的奶娘懷中空空或沒有懷孕,就表示求子者今年沒有生子的福氣,明年再來拜金花。因此梁婆婆說要想懷孕,上香也有“技巧”,“最好是從左邊第一個開始上到最后一個,再從右邊的最后一個往上上,最后一炷香千萬不要插到最后一個奶娘的香爐里,她是姑婆,沒有孩子?!鄙癜赣疫叺谝粋€奶娘懷中沒有孩子,也沒有懷孕,因此認為她是“大笑姑婆祝氏”,是一生沒有結婚生子的女人。所以,求子者的最后一炷香要避免插在大笑姑婆祝氏的香爐里,就要從左邊第一位奶娘開始,逆時針上香,最大程度地避開姑婆奶娘。
作為目前廣州唯一一座保存完整的金花廟,長洲金花廟是如何躲避被拆毀的呢?曾伯向筆者解釋,當時文革期間廣州市內的很多寺廟都遭到了一定程度的毀壞,但長洲金花廟大致上依然保存完好,除了是因為金花廟建址偏僻,位于廣州外郊地區(qū)之外,還由于六七十年代長洲金花廟曾被用作托兒所,還是農民放置農具的場所,這才避免了整座寺廟被拆毀的命運,但是當時的金花夫人神像就被扔下了獅塘?!拔倚r候見過舊的金花夫人神像,是泥菩薩來的,很好看。現在這個神像是樟木做的?!敝v起這座金花廟,當地居民的語氣中充滿了自豪感,無論是“廣州唯一”的名號給長洲金花廟帶來的“獨一無二”的頭銜和歷史感,還是金花夫人的靈驗使當地人和外地人慕名而來的熱鬧,長洲人作為見證者和神靈庇佑的受益者,都無法割舍和金花夫人信仰的聯系和情感。
相傳農歷四月十七日為金花的誕辰,因此在金花被奉為女神后,人們以其誕日為神誕,叫“金花誕”。從志書和文人筆記中窺之,在明清時期,金花誕是廣東地區(qū)民間頗為隆重的節(jié)日,吳綺在《嶺南風物紀》中稱,“春時賽會,與天妃相埒”(18)黃芝:《粵小記》,林子雄點校,《清代廣東筆記五種》,第392頁。,吳綺將金花夫人與媽祖相對比,指四月十七金花誕賽會的重要程度與媽祖誕是相等的,肯定了金花誕在當時民間中的地位分量。
明清時期廣州的金花夫人信仰雖然不間斷地受到官方的打壓,但是其整體的發(fā)展卻是有盛無衰。金花夫人本身“生育神”的神性滿足了人們傳統“多子多?!钡纳^,使得了金花夫人信仰切合百姓的心理觀念,具有龐大的信眾基礎。對于女性和小孩而言,金花夫人及十二奶娘能夠保佑人們從求子開始,懷胎、安胎、生產、教飲、教食、教行,直至小孩進入成長的穩(wěn)定期,信女信男們會長期地信仰金花娘娘,甚至在心愿達成后,依然把金花夫人當作一般神靈繼續(xù)供奉,確保了信眾群體的維持。加之金花夫人的靈驗,使金花夫人信仰在清代達到頂峰,信仰風氣在南粵地區(qū)一時無兩,因此每年四月十七的金花誕,民間的慶祝氛圍也是熱烈非凡。
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中記,“四月十七神誕,畫舫笙歌,禱賽極盛云”(19)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清道光振綺堂刻本。;詩人譚瑩描繪當天的盛況為“巨艑若屋,笙簫錯乎中流。游女似云,歌吹徹以彌月”(20)譚瑩:《金花夫人神弦曲序》,《樂志堂文集》,清咸豐十年吏隱園刻本。。可見誕會當天,金花廟里游人、信眾如織,摩肩擦踵。誕會上有煙花、火炮、戲曲演出,既娛人,也娛神,又有聲聲笙簫助興,好不熱鬧。
金花廟內同樣熱鬧。婦女們準備紅雞蛋、燒豬肉、姜醋等熟食作祭品,也有當季的荔枝、香蕉等水果,擺滿供桌。洪瑞元在《賽金花廟神歌》一詩中就記錄了金花誕婦女求神的過程:“玉座煌煌儼冠帔,丹荔黃蕉紛幾筵。階前堂上舄交錯,四體投地膜拜虔。巫擂花腔代神語,歆爾指酒豐牲牷。報爾徵蘭協吉夢,花紅花白隨歸船。”(21)洪瑞元撰,溫汝能輯:《粵東詩海》卷84《賽金花廟神歌》,《廣州大典》第495冊,廣州:廣州出版社2015年,第418頁。信女們跪拜在神像之下,擔任神巫的人暫時成為金花夫人的替身,以花腔說話,收下祭品。也有神巫以“點額”的方式告知信女神靈已收到她的祈愿,求子的心愿不久就會達成。除了對金花夫人祈愿,信女們還會將紅線系在十二奶娘的手臂上,邊系嘴里還要念叨“嬰當屬我”,好讓奶娘懷中的嬰兒托世到自己腹中。完成了求子的儀式后,信女還會扯下廟外的燈帶藏入衣袖中,踏上船后還得捉一把岸邊柳樹上的柳絮,把蓮子裹在柳絮中,確保求子得子的好兆頭也一并帶回家。
女性的角色在金花誕中占據了重要地位。由女性集結組成的“金花會”是金花夫人信仰衍生出來的一種集會形式。金花誕當天,各家婦女除了要為金花夫人祝壽獻祭、祈禱自己早日得子、家中小孩健康長大之外,還會以極高的熱情參加各種誕會娛樂活動,畢竟金花夫人和金花廟常在,但誕會活動一年只有一次。學者趙世瑜在探討明清時期婦女的宗教活動與閑暇生活的關系時認為,參加各種宗教活動是婦女滿足外出進行娛樂性活動愿望的借口(22)趙世瑜:《明清以來婦女的宗教活動、閑暇生活與女性亞文化》,鄭振滿,陳春聲主編《民間信仰與社會空間》,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48-182頁。。每年只在固定日期內舉行的宗教性活動是婦女們?yōu)閿挡欢嗟耐獬?,也是平時枯燥重復生活的調劑,能夠滿足自己對家外世界的好奇心,填充女性精神生活的空缺。因此,婦女們將其看作是珍貴的出游機會。詩曰“河南佳會競繁華,扇影衣香鬢似鴉”(23)張琳撰:《玉峰詩鈔》卷15《花渡頭竹枝詞》,《廣州大典》第451冊,第192頁。、“金花誕會共酬香,隊隊嬌鬟斗艷妝”(24)張琳撰:《玉峰詩鈔》卷15《珠江游女曲》,《廣州大典》第451冊,第193頁。,婦女們人人穿著光鮮亮麗、梳妝打扮;在祭拜之余,還會在誕會上結交姐妹,共賞雅樂。金花會舉辦的活動實際上已經超出了神誕的意義和范圍,但這也正是“金花會”區(qū)別于“金花誕”存在的意義,它依托生育女神的名義,為婦女們暫時提供了精神生活的棲息之地,在此時此景中,婦女們可以拋卻日常生活的瑣碎,與同等身份的人群進行娛樂與交流??梢哉f,金花夫人作為生育女神與婦女之間緊密的聯系為金花會提供了合理性存在的理由,金花會以金花夫人為聯結也加強了信仰關系的穩(wěn)固,成為金花夫人信仰中一種重要的存在形式。
民間文化,以它飽滿的生活氣息、“通俗”的特點深入社會的每一個階層,是構成和加強地區(qū)文化認同的催化劑?;浉郯脑谠缙诘陌l(fā)展規(guī)劃中,從經貿合作出發(fā),加快促進了粵港澳經濟產業(yè)的融合與升級。但實踐證明,僅僅通過經貿合作實在難以實現港澳地區(qū)民眾國家認同感的增強,再者,港澳回歸后實行“一國兩制”制度,雖給予了港澳居民充分的政治自由,但同時也拉開了兩地與內地在民主與法治等基本價值觀上的差異,無法達到政治上的認同。因此,要實現粵港澳地區(qū)的大融合、增強國家認同感,除經濟、政治之外,還應該把握粵港澳同屬嶺南文化圈的地理文化優(yōu)勢,發(fā)展三地的文化認同。粵港澳在地理位置上相連接,同為漢民族居住地區(qū),使用共同的語言——粵語,加之現代以來流行文化的共融和傳播,三地所共享的文化高度重合,彼此對嶺南文化的認同是長期、內在且深刻的。
中國人在生活中圍繞新生命萌發(fā)、孕育、誕生至養(yǎng)育而派生的種種文化現象和文化性操作構成了中國獨特的生育文化,作為民間文化的一部分,它表現了中華民族強烈的生命意識和獨特的生育觀念。傳統社會的生育觀強調“多子多?!?“兒孫滿堂”,不僅要“多生”,還要“生男”,一方面滿足“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世”的要求,另一方面也與農業(yè)社會的生產方式和生產水平相適應,以大量的男子勞動力來換取農業(yè)成果,滿足家庭的溫飽需要。但由于古代社會缺乏醫(yī)藥和科學的生育知識,嬰兒流產和夭折幾率頗高。無奈百姓只好求助于神靈的庇佑,各地專司保育的神袛便應運而生,順而出現了地方性的保育神袛信仰。金花夫人信仰源自廣州,后分散到廣東各地,包括香港、澳門,為粵港澳的婦女解決生育上的苦惱,各地都流傳著金花夫人的傳說故事:金花夫人能保佑婦女懷孕、金花夫人能催生、金花夫人哄抱過的嬰兒都變得乖巧等,金花夫人信仰成為了嶺南地區(qū)特有的生育女神信仰。據各地縣志和文人筆記記載,每到四月十七日,供奉金花夫人神像的廟宇都會舉辦金花誕,當地的婦女組成金花會,獻上祭品虔誠祭拜,希望求子得子。這樣的習俗從古代一直延續(xù)到今天。香港坪洲的金花廟長年開放接受人們的祭拜,每到金花誕,小廟里更是人頭攢動;澳門面積雖小,但廟宇密度大,金花崇拜風氣頗濃;廣州長洲島的金花古廟在近十幾年來,更是將“金花誕”按慶典的儀式舉行,社區(qū)內男女老少一起加入到金花誕的節(jié)慶活動中,也吸引了不少外地信眾和游客參與;珠海唐家的金花廟雖有過香火冷清的日子,但自2010年恢復了金花誕儀式以來,廟里香火越來越興旺,如今還設立了“金花誕”傳承基地,對外宣傳唐家優(yōu)良的民風民俗。
如果說,舊時的夫妻為了“多生”“生子”的心愿得償而求金花夫人保佑是再正常不過,那么如今人們求拜金花夫人的行為是否和倡導“少生優(yōu)生”的現代生育觀念相沖突呢?其實仔細觀察便能發(fā)現,一些地方廟宇在隆重舉辦金花誕儀式的背后,政府往往是力量和資金的推動者。也就是說,一直以來不能被納入正祀體系、作為地方民間信仰的金花夫人在今天反而得到了官方的支持。以廣州長洲島金花古廟近幾年來的金花誕為例,當天除了有傳統的祝禮儀式、醒獅表演,長洲街計生協會也入駐了金花廣場,宣傳“優(yōu)生優(yōu)育”“全面二孩”政策,金花夫人搖身一變,成為政府計生政策的宣傳大使。再者,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觀念的改變,年輕夫妻生育意愿降低、生育質量下降已是不爭的事實,人們向金花夫人的祈愿從過去的保佑“多生”“生子”,逐漸演變?yōu)榻裉斓谋S印澳苌薄皟?yōu)生”。
從古到今,人們的生活水平、生活方式、思想觀念不斷轉變,但金花夫人始終以“生育神”的身份得到嶺南地區(qū)百姓的信仰和供奉,他們以一致的生育觀念實踐著相同的民俗活動,這份“相同”,來自于嶺南各地對自身文化的認同。金花夫人信仰中包含的“生育”的力量,給個人的內心以安定,又庇佑著嶺南地區(qū)生生不息、代代繁盛,粵港澳作為嶺南文化圈的一部分,不正是共享著這份認同嗎?
金花夫人的傳說從元代到清代,經歷了“出現-發(fā)展-定型”的階段,金花夫人的形象最終以生育神的身份被確定,受到婦女們“祈愿得子”的祭拜,從而形成了金花夫人信仰。廣州最初建有仙湖金花廟、河南金花廟祭祀金花夫人,隨著信仰的傳播,金花夫人信仰的影響圈逐步擴大至粵港澳的范圍,嶺南各地都建起了金花廟,并在四月十七日舉辦金花誕慶祝。長久以來,金花夫人信仰在嶺南幾經盛衰,官方力量對它的影響是不可忽視的,但它至今依然受到人們的供奉和依賴,主要還是因為嶺南地區(qū)人民所潛在的生育觀念與金花夫人信仰是一致的,從而構成的文化認同是金花夫人信仰在嶺南地區(qū)生生不息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