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煒
我喝茶多年,隨著時光流轉(zhuǎn),也漸次收了一些紫砂壺。古玩鑒賞一類書上所介紹的名家壺,似乎一把也沒有。敝帚自珍的心愛之壺,倒是和一些人一些事緊密相連。
壺漸多,關(guān)于介紹、鑒賞壺的書也多起來。書中,自然少不得有介紹如何開壺、養(yǎng)壺,辨識紫砂泥料的種種方法。自己也記熟了書上的文字,仿佛專家般,見到初步對紫砂感興趣的朋友,一一教授如何開壺、如何養(yǎng)壺,何為段泥?何為天青?什么叫底槽清?還有紫玉金砂鑒別八法!
其實心里明白,在這方面我懶得出奇——那些個方法,從不曾親自實踐。買壺買喜歡,用壺用隨性,只因總覺得物為人用,人怎可為物所累?
家里茶桌上常會放兩把壺,一把大,一把小。大是家中來客多時用,小是一二人對談品茗用。
大壺小壺,隔一段時間換兩把用倒是有的。畢竟,慢慢知道壺天天入茶出湯,也會累呵!也得讓它休息、換氣、養(yǎng)神。這樣,茶葉累積浸泡所展現(xiàn)的美好和驚喜,才能在逝去的歲月中,慢慢回報成潤澤之光。
常用的大壺,有唐羽、井欄、供春,小壺常用朱泥石瓢和紫泥如意。
腹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每一把壺,多多少少,都承載著個人記憶里的歷史。
朱泥石瓢,上銘“綠芽光起玉甌青”,另一側(cè)刻有翠竹,何時所得已記不清了。此壺朱泥鋪砂,雖小,卻堅實大氣。泡茶月旬,金砂點點,壺身油一般亮潤,古雅美逸。
紫泥如意壺,入手圓潤豐美,細(xì)膩如豆沙,上銘“宋穎小姐雅玩”,邊款“千禧如意”四個字。乃是1999年底,陳先生夫妻托高先生特意去訂制,送給我與妻的禮物。后來大家一起吃飯,見到高先生,酒過三巡后,我說收藏紫砂壺的是我,遺憾壺上卻沒有我的名字。高先生大笑。說,我和你老婆熟,和你沒什么交情,不銘她的名字怎說得過去?其實,他和我們兩個都不算太熟。妻說,好事成雙,來一對吧。高先生哈哈一笑:姐說了,那就來一對!但得等一年!
一年,在當(dāng)時想,多漫長啊!可如今回首,似乎也就在彈指一揮間。
后來又有幾次聚會,吃飯飲酒,卻沒提到壺的事。一年后,高先生離開了茶企,下汕頭跑廣州,嚷嚷著要發(fā)財呀要發(fā)財,自己賣茶、賣壺、賣其他。兩年后回來,呼朋喚友請高大上的大餐,酒酣耳熱時,我問他:兄弟,壺呢?他呵呵笑:壺?急什么,我發(fā)了財,給你搞十把!
高先生漸漸不回鷺島。高先生漸漸沒有了音信,朋友們漸漸忘了高先生。朋友間,似從未有過高先生這個人。
十六年過去,這只如意千禧壺,被我粗心大意地養(yǎng)得滿身茶痕,沉靜而滄桑。但用濕布一擦,卻悠然放出烏紫光來,沉穩(wěn)而綿長。我看到這只壺,總要摸摸它,想一下高兄。他真是一個好人。只是生活總有這樣那樣的坎坷,唯有祝福他一切安好如意。
書房中,有一欄書柜,里面專放了九把壺,其中有一把古意梅樁大壺,從父親手里轉(zhuǎn)到我手上,已近三十年。但我從沒用過它。
記得少年時代,父親常常出差。一次從宜興回來,帶回一大一小兩把壺,小的是魚化龍壺,大的是梅樁壺。母親一見到壺,就皺眉,直問父親這兩把壺要花多少錢,父親只是笑笑說不貴。母親的眉頭就皺得更加厲害。外婆聽母親叨叨,對父親說,我看這小壺不錯,瞧這龍頭,還會動,舌頭還會從嘴里吐出來呀,是給我買的禮物吧?
父親忙說:對!大的那只,買來是為了家里來客人泡茶喝。
小壺,就漸漸地拿在外婆手中不離,嘴對嘴,經(jīng)常一個人自飲了。大壺,則始終收在櫥柜的玻璃窗后,當(dāng)裝飾擺設(shè)。
那時代家家都窮,客人來了,從筒子里抓一撮散碎茶葉,放到玻璃杯里開水沖下去,已是很好的待遇,更多時候,是一杯開水待客。
后來,我南下廈門讀書,父親摘下自己腕上的手表,連同那一直當(dāng)裝飾用的梅樁壺,一起送我做念大學(xué)的禮物。
閩南廈門,雖不產(chǎn)茶,茶店比米店多卻是常態(tài)。我到此地以后,就改了過去用玻璃杯或搪瓷缸子,一把茶葉泡半天的習(xí)慣。鷺島泡茶,不是德化蓋碗,就是朱泥小壺,沖茶之后,點在更小的茶杯中飲。相對而言,那把大梅樁壺,實在太大。
后來,外婆去世,不離手的魚化龍伴著她一同去了天國。再后來,父親不論從面容還是背影上看,都已是垂垂老者。梅樁壺,依然靜臥在我的柜子里,壺身上數(shù)朵淡綠的梅花,現(xiàn)出隱隱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