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儀美術”與“心靈圖譜”
——安徽天長地區(qū)“天官畫”的形式、流變與功效

白 瓊

奉祀“天官畫”及祭拜“天官”，是漢末以降流行于以安徽省天長市為中心、以臨近的來安、盱眙、洪澤、金湖、高郵、邗江、六合等縣市為輻射區(qū)域的一種民間習俗。每臨春節(jié)或其它重要節(jié)日，這里的民眾都會在適當?shù)膱龊希瑧覓?、張貼“天官畫”及舉行“天官”祭拜活動。該畫種產(chǎn)生于漢末時期的陜南、漢中、四川一帶，但從清順治年間起，天長一帶即成為該畫種的主要流行區(qū)域。天長“天官畫”，與鳳陽鳳畫、靈璧鐘馗畫一起，被譽為“皖東民間三絕”，成為當?shù)孛袼孜幕牡湫痛?。天長“天官畫”屬于禮儀美術，其繪制的諸多“天官”畫像，是當?shù)孛癖姟靶撵`圖譜”的直觀呈現(xiàn)。目前學術界對“天官畫”的研究尚未真正展開，已有研究多是從工藝美術角度展開的藝術形式討論，缺乏深入的研究分析。本文擬將“天官畫”置于當?shù)厣鐣钆c民間信仰的體系之中，從對其規(guī)制、流變及功效的分析入手，探討這一“禮儀美術”中民俗與藝術的多重互動關系。

一、形式與規(guī)制

天長“天官畫”，是以“天官”為主要描繪對象的一種民間繪畫藝術形式。“天官”的提法最早出現(xiàn)在《周禮》中。《周禮》是敘述我國戰(zhàn)國時期各國制度和周王室官制的典籍，其中稱“冢宰”為“天官”，職責是“帥其屬而掌邦治，以佐王均邦國”[注](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3頁。。在天長的傳統(tǒng)文化中，“天官”為百官之長，與玉帝相通，負責把民間的信息匯報給玉帝，因而被信眾視為溝通人間與天庭的一座橋梁，是專門“上天言好事”的善神。

清順治之前，天長“天官畫”內容簡單，每幅僅繪“百官之長”一位及一個侍從。后來，“天官”逐漸演變?yōu)樘焱⒌谋姸喔吖?，其中有賜福天官、消災天官、招財天官、進寶天官、送子天官等數(shù)十種官員，每種官員還可再細分，如招財天官中，又有監(jiān)察財神、鎮(zhèn)宅財神、聚寶財神、金鞭財神、三路財神、九路財神、水路財神等，但“天官畫”仍沒有突破“一天官一侍從”的畫面格局。到了清順治年間，一位清廷要員介入，“天官”隊伍迅速擴展到百姓喜歡的所有天神及人間歷朝歷代的英雄好漢和知名人士。民眾對“天官畫”更加崇拜，認為家中置放了“天官畫”，就意味著有了“天官”保佑，心理上有了依托。

據(jù)《歷代神仙通鑒》記載，“天官”每年正月十五下凡人間，對人之罪福進行總體校定。平時每戶人家有信息要傳達于天，如做了好事希望上天察知并降福，或做了壞事虔誠懺悔以求免于責罰等，都可用祭拜“天官”的形式來打通途徑，一級級向上匯報，最后告知玉帝。因為“天官”有著校定、通報人間罪福這一司職，民間形成了每家每戶都供奉“天官”的習俗，期望通過敬拜“天官”而求得福報。正是基于這種心理需求，“天官畫”為廣大民眾所普遍接受。

天長“天官畫”采用工筆畫技法(勾線)，吸收佛、道兩教傳統(tǒng)的繪畫色彩(單元色為主)，兼蓄木版年畫的通俗風格和技法(平涂法)，并廣泛吸納歷代壁畫的畫風。其制作用料十分講究，一般以布或宣紙為介質。布質的要選擇無毛頭白棉布，配制以骨膠(或阿膠)、明礬等熬制成的漿料刷漿，再以光滑的石頭打磨。用墨需選擇書畫專用墨，經(jīng)硯臺研磨。用筆要選用精制羊毫或狼毫。用色選擇國畫顏料，按臉部底色、金屬色、棗色、群青、大紅、大綠、黃色、水綠、青藍、二青、熒紅等順序著色。眉、眼需精畫細作，胡須要襯淡黑，用細筆分畫，達到根根清晰。畫好后四周定位，先噴水熨整，再裁切裝軸。

開光是天長“天官畫”制作中必不可少的工序。畫師選擇吉日良辰，在潔凈之室，口念咒語，用朱砂和公雞雞冠血點描人物眼睛，謂之開光。只有經(jīng)過開光的“天官畫”才顯靈氣。船民家的“天官畫”，每年需在臘月二十四日送回畫師處再次開光。[注]訪談人：白瓊；訪談對象：方林；訪談時間：2017年8月5日；訪談地點：天長市冶山鎮(zhèn)墨緣玻璃廠。

天長“天官畫”主題固定，人物定性，作畫需按傳承畫譜。畫面基本都有與表現(xiàn)主題密切關聯(lián)的意象(如蝙蝠、蟾蜍、玉兔、連理樹、靈芝、昆侖、蓬萊、玉勝等祥瑞物)作為輔材，且大多用工筆勾畫。常見的畫面是把“天官”畫成身穿大紅袍的一品官員，手中拿著展開的“天官賜?！闭a命，蝙蝠從天上飛來。為何畫蝙蝠呢？因“天官”是授于百姓福祿的神人，而“蝠”與“福”字諧音，故借“蝙蝠”來意指上天降福人間，以表達吉祥之意。有的畫面是慈祥的“天官”抱著如意，身旁圍繞著五個捧著吉祥物的童子，或者是慈祥的“天官”擁著五個童子，童子的手中捧著仙桃、石榴等吉祥物，寓意吉祥富貴、福星高照。

就天長“天官畫”的表現(xiàn)主題而論，曾先后出現(xiàn)三大變化：一是17世紀60年代至18世紀末，表現(xiàn)主題由“百官之長”變成為民造福的歷史人物，如把人們心目中的清官王永吉(清廷要員)視為“天官”。二是19世紀初至20世紀初，其表現(xiàn)主題多為當朝皇帝、大臣及各路神仙，如管消災的都天，管土地、牛馬等家畜的馬王，主管城務的城隍及接生娘娘、太乙真人、玉璽老人等等。三是1978年以來，其表現(xiàn)主題多為我國古典小說中的知名人物，常見的有周文王、鐘馗、雷震子、秦瓊、關羽、張飛等。

“天官畫”對天長民眾思想的影響頗為廣泛，很多人在家中長年珍藏或懸掛“天官畫”。他們認為家中有了“天官畫”，就等于有神在身邊陪伴，這其實是與天長歷史上多災多難的狀況有關，人們試圖依靠“天官”驅兇避邪保平安。每逢新春佳節(jié)，一般都于門廳、內室等處張貼天官年畫，祈求天官保佑來年平安。特別是在每年的正月十五——天官“下凡”的日子，他們更是要掛“畫”予以祭拜。此外，每當新居落成、門市開張、車輛出行、漁船出航、生兒育女等重要場合，人們往往也會懸掛“天官畫”，將之作為期盼幸運、平安的吉祥物，表達對美好愿望的追求。

20世紀六七十年代，天長“天官畫”經(jīng)歷了一場劫難。由于全社會提倡“越窮越革命”，而“天官畫”主要表達求財、求富心愿，自然被劃入“橫掃”“破除”之列，不可避免地衰落了。但它并沒有根絕，而是一直在民間悄然傳承著，很多畫師經(jīng)常偷偷繪制。[注]訪談人：白瓊；訪談對象：譚玉龍；訪談時間：2017年8月6日；訪談地點：天長市冶山鎮(zhèn)文化館。

1978年后，“天官畫”又在天長民間興盛起來，并在用途、風格等方面出現(xiàn)了五種版本，“天官”造型累計達500個。其中楊村的“堂神”版本，“天官”人物達108個，分5個層面排列。眾多“天官”齊聚，畫面氣勢恢宏，滿足了不同人群的不同心理需求，在市場上享有美譽。近些年來，天長不僅出現(xiàn)了許多制作“天官畫”的私家作坊，而且成立了專門的制作公司。其在繪制用料方面也呈多樣化態(tài)勢，木質、玻璃質、泥質、玉石質等應有盡有，有的還將“天官”制成瓷器、面具，剪成窗花，扎成宮燈，也有的用上等絲綢刺繡，幅價在10萬元以上，安徽其他地區(qū)及江浙滬等地多有前來購買者。2008年12月4日，天長“天官畫”被列入“安徽省第二批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名錄”。

二、源流與流變

據(jù)《歷代神仙通鑒》記載，東漢中后期，朝野黑暗，沛國豐邑人張陵棄官入川，學道于鶴鳴山中，改革當?shù)卦械奈椎?，開創(chuàng)了五斗米道。五斗米道借助堯在歷史上的顯赫地位和影響，尊奉為“天官”，臨摹其畫像置于禮儀場合，并在他的誕辰——正月十五組織各種祭祀活動。天長地區(qū)民眾每談及“天官畫”，多以此附會其源流。

巫鴻在《禮儀中的美術》一書中，曾把從屬于宗教禮儀場合的“漢代杰作”稱為“禮儀美術”(ritual art)?！疤旃佼嫛笔裁磿r候傳入天長，為什么最終主要在天長地區(qū)流傳，由于相關文獻不足，難以詳考。不過，天長地處洪澤湖畔，歷史上重災頻發(fā)，可能是堯“為民除害”的行為更符合天長百姓的心理，也可能與“堯生天長”的傳說有關(史書記載堯為山西臨汾堯都人，但近年來有天長學者考證“堯生天長”)。“天官畫”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王立成說：他小的時候，周圍的人都特別尊崇堯。他家祖?zhèn)鞯摹疤旃佼嫛弊V中，有幅身穿大紅袍、手持“天官賜?！钡摹疤旃佟?，大家一致認為描繪的就是堯的形象。

五斗米道的宗旨是修道成仙，張陵創(chuàng)教時，有“弟子戶至數(shù)萬”，至其孫張魯時已獨霸一方，在四川盆地開創(chuàng)了中國史上第一個政教合一的道教政權。[注][美]巫鴻：《禮儀中的美術——巫鴻中國古代美術史文編》，鄭巖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第486頁。五斗米道追求長生不死，主張修道成仙，攀登升天。20世紀，我國考古人員曾在四川盆地及漢中一帶發(fā)掘出大量的錢樹及錢樹座。其中在成都郊區(qū)出土的一尊陶制錢樹座，是一座圓柱形高聳入云的山峰，若干行人正在不懈地登山。有的已經(jīng)登頂，有的接近頂峰的第三層，后隨者仍在第二、第一層艱苦跋涉。細細觀察，錢樹座表現(xiàn)的是峰巒疊嶂的仙山，每重山峰都有“天門”，穿越過去就是新的境界，而最高的境界是山頂?shù)奶旖?。行人登山的目的是求仙，到達山頂即表示求仙成功進入天堂?，F(xiàn)在的五段式“天官畫”作品，與這尊錢樹座圖形非常相似，如對山的結構和登山過程的表現(xiàn)，以及從第一層艱苦跋涉至第四層登頂成仙的四段式圖形。從美術圖形角度考量，它或許就是“天官畫”段式作品的雛形或最初的泥胎，是那些梯形的、以健康長壽等為主題的“天官畫”的起由。

據(jù)美國學者蘇珊·埃里克森(Susan Erickson)統(tǒng)計，迄今發(fā)表的出土錢樹和錢樹座已逾80尊，除少數(shù)為東漢中期以及三國和晉代的以外，其余大部分為東漢下半葉。[注][美]巫鴻：《禮儀中的美術——巫鴻中國古代美術史文編》，鄭巖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第494頁。其分布區(qū)，“北起陜南漢中附近，經(jīng)廣元、綿陽、三臺、廣漢、彭縣、成都、新津、彭山、廬山，南至西昌、昭通……其主要分布呈帶狀，與(五斗米道)二十四治的分布基本相合”[注]鮮明：《論早期道教遺物搖錢樹》，《四川文物》1995年第5期。。五斗米道二十四治的總部為陽平治，上治在彭縣，下治在新都，張魯時遷至陜南漢中勉縣。這三地均有搖錢樹出土，陽平治所在地有三尊。由此可見，這些錢樹或錢樹座與五斗米道具有密不可分的關系。

1989年，綿陽何家山一號崖墓出土了一面“三段式神仙鏡”[注]何志國：《四川綿陽何家山1號東漢崖墓清理簡報》，《文物》1991年第3期。，鏡面被兩條水平線劃分為三部分，畫面結構與上述錢樹座的結構基本一致，圖形、圖中形象勾勒方式及內涵表示等，與天長“天官畫”分段式作品更為接近。據(jù)日本考古學家林巳奈夫分析，“三段式神仙鏡”上部的中心圖像是“華蓋”，表示北極星側方的華蓋星座，是最典型的祥瑞顯示；側方那位形體較大、肩生雙翼的是天皇大帝，居天之北極；中部為西王母和東王公；下部呈“8”字形的是“連理樹”的變形，也可能為傳說中的“建木”(即古代神話中的一棵巨樹)。[注][日]林巳奈夫：《漢鏡の圖柄二、三にっぃて》，《東方學報》1973年第44期。這種三段式表現(xiàn)方法及鏡中的“天官”(如天皇大帝、西王母、東王公)、吉祥物(如華蓋、連理樹)等，也是現(xiàn)在繪制“天官畫”常用的方法與主題；鏡中的局部紋路與現(xiàn)存的一些“天官畫”能夠一一對應起來。

巫鴻在詳細考察了神鏡后，對“天官畫”與五斗米道的關系提出如下論點：其主要內容與早期道教的目的一致；其中的一些特殊象征圖案，標識其主人為五斗米道信徒；同期發(fā)現(xiàn)的銅印、題記、煉丹藥物及神仙鏡等材料，也多說明其主人為五斗米道信徒；畫像中正面端坐的神像，可能代表著五斗米道信奉的神祇；鏡中的“華蓋”圖像，表明早期道教對老子的非偶像崇拜，而“建木”形象則反映了五斗米道對傳統(tǒng)神話的改造利用。巫鴻還認為：“四川畫像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遠比東部要晚，大約從2世紀末至3世紀初才達到繁盛時期。而這一時期正是道教從東部傳入四川后長足發(fā)展的時期?！盵注][美]巫鴻：《禮儀中的美術——巫鴻中國古代美術史文編》，鄭巖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第507頁。

透過這面“三段式神鏡”，我們不僅清晰地了解五斗米道與“天官畫”是如何“結緣”的，也似乎越過千年時空，看到了一幅最古老、最原始的“天官畫”，如對天皇大帝、西王母與東王公等“天官”的信仰與崇拜，分段的排列模式，以及將“天官”與吉祥物緊密結合的方式等。天長“天官畫”至今仍在沿用，所不同的是，現(xiàn)在的“天官畫”由于“天官”和吉祥物的逐漸增多，有時需要用更多的段式來表現(xiàn)了。

三、重構與功效

天長市金集鎮(zhèn)諭興社區(qū)現(xiàn)存一通“龜馱碑”，是為紀念清廷要員王永吉而立。據(jù)《清史稿》卷二百三十八、《貳臣傳》卷八記載，王永吉為明朝天啟五年進士，官至薊遼總督，清順治二年降清，授大理寺卿，四年擢工部侍郎，十年擢兵部尚書，十二年授國史院大學士。清順治九年，“黃水自邳、宿下至清河口，淮、泗之水聚于洪澤湖，二水交會，淮、泗弱勢，不能敵黃，折而南趨四百余里，出瓜洲、儀真方能達江”。在百姓生命攸關時刻，王永吉請旨疏?；春?，修整堤壩，終使淮水直抵高郵湖?；此〞澈?，百姓得以免災，王永吉卻因過度操勞而去世，被追封為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書，按一品例祭葬，并立“龜馱碑”于現(xiàn)今的天長市金集鎮(zhèn)諭興社區(qū)。天長一帶民眾稱王永吉為“王天官”，并把他繪入“天官畫”中，由此導致了“天官畫”及“天官”信仰的一大變化。

據(jù)目前所掌握的資料，將現(xiàn)實中的人物視為“天官”并畫入“天官畫”的，王永吉是第一人。王永吉的進入，為“天官”隊伍的擴編開了方便之門，當朝皇帝及其他朝廷要員等隨即進入，豐富了“天官畫”的表現(xiàn)題材。此后，城隍、冥王、灶君、土地神、五岳神、狀元郎、送子娘娘、牛欄菩薩、招財使者喬有明、招寶天尊蕭升、納珍天尊曹寶、利市仙官姚邇益等普通神仙，也紛紛進入畫中成為“天官”。在《唐書》《封神榜》《三國演義》《八仙過?！返让髦邪傩障矚g的人物，如周文王、雷震子、關羽、張飛等，也一一入畫，成為信眾的崇拜偶像。從“天官畫”傳承人所珍藏的有200多年歷史的祖?zhèn)鲌D譜中可以看出，這個時期的“天官畫”題材多樣，從天官、神仙、菩薩、鬼怪到人間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等，應有盡有。[注]訪談人：白瓊；訪談對象：張慶元；訪談時間：2017年8月8日；訪談地點：天長市冶山鎮(zhèn)大營村家中。其中，絕大部分是畫師根據(jù)民眾的心理訴求，從神話故事、民間傳說中挑選或虛構出的人物形象。

王永吉等清廷要員的進入，意味著凡民眾喜歡的神仙或人物均可入畫，并可根據(jù)需要成為“天官”或主角。人們期望發(fā)家致富，渴望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和睦，就有了財神、和合仙子的“天官”；人們祈求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土地公公、圈神菩薩、漁翁釣魚等便成為“天官”；人們希冀家族人人精明能干，崇尚忠義，“天官”又成了一群過海的神仙……這些“天官”有天界的，也有地界和人界的。文、武財神走進畫中自不必說，都天(管消災)、城隍(主管一城的神)、馬王(管土地、牛馬等家畜)、五岳神(分別負責在東、西、南、北、中消災)以及文太師、接生娘娘、太乙真人、玉璽老人、三官七帝等等，也一并步入畫中?！疤旃佼嫛钡墓δ苋遮叾嗔x與泛化，日漸重構為地方民俗活動，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圍繞“福”字形成的吉祥習俗?！疤旃儋n?！敝懈５膬群卣篂樯钪械乃屑橹赶颍▋号p全、二老長壽、仕途得意、出行平安等具體事項。例如，夫妻久婚不孕，期望早生貴子，便去祈求“天官”送子。畫師據(jù)其意愿，依據(jù)譜系，繪贈《送子觀音》《麒麟送子》等賜子的“天官畫”。有的畫師繪制完畢，不僅慎重開光，還會虔誠念咒，有的求購者還燃放炮竹、焚香、膜拜，恭迎“送子天官”進入家室。如果祈子應驗，該畫便成為“顯靈”之物，其他渴望得子添丁的人，便會更加虔誠地前來“盜取”，并莊重地懸于自家廳室，祈望“顯靈”之事也在自家發(fā)生。這種祈求神靈賜福送子的心理，雖含有某種愚昧、迷妄的成分，卻承載著老百姓對子孫后代繁衍興旺的期愿，賦予世俗生活以文化的情趣。

二是圍繞“財”字形成的功利習俗。在天長經(jīng)商者的觀念中，“天官”具有主商旅、開財運等神奇“法力”，因而以財神為主題的“天官畫”在商旅界散布最為廣泛。《聚寶財神》《進寶天官》《招財使者》《招寶天尊》《利市仙官》等畫作被當成“財神”的化身，是行商與坐商之家祈富、求福的精神依托。每每鋪面開張或出門經(jīng)商之際，商人們都在合適之處懸置保佑發(fā)財致富的“天官畫”，既是儀式性的喜慶之舉，也是求財求富求吉利的心理需求。從商者對財富的渴望與追逐，強化了社會的經(jīng)濟價值觀念，熏染出重視財富的文化心理。路頭財神的誕辰是正月初五，許多商家都習慣在這一天虔誠地祭祀和供奉各路財神天官，祈求賜財降福。而在以各類財神為主題的“天官畫”中，趙公明和關公的題材尤受器重。這是因為在道教中，手執(zhí)三十六節(jié)鐵鞭的趙公明為天官上神，是主管財源與財運的專職神靈，更能滿足商人的功利性心理。武財神關公向以忠義著稱，在“天官畫”中衍生出多重含意，不僅可辨別邪正，還可像鐘馗那樣辟除邪惡。他那義薄云天、忠烈俠義的品格，不僅能傳達出商人們廣開財路的逐利意愿，還有保佑財富平安之意。盡管未必具有實效性，但已經(jīng)作為一種信仰習俗，在一定的區(qū)域內被商人群體廣泛接受。

三是圍繞“災”字形成的避害習俗。天長地處洪澤湖沿岸，淮河等水流在汛季往往因泄洪不暢造成嚴重水患。長期以來，人們寄希望于堯和王永吉那樣的“天官”來護佑自己的生命安危，于是便出現(xiàn)了《消災天官》《水上天官》等天官畫。久而久之，消災之類的“天官畫”就成了祈求神靈驅惡避害、福佑民眾的俗信之物。解放后，洪澤湖水患基本消除，信眾禳除水患的心態(tài)隨即轉向水上勞作的安全需求。以捕魚或航運為生計的人家，通常奉祀《水上天官》《龍王》等類型的“天官畫”。這類繪畫帶有驅除水災水患的心理暗示，意在祈求天官庇佑航運安全和捕撈豐收。山區(qū)和陸地的信眾出于與旱災和疾病抗爭的心理需求，多奉祀《龍王》《藥王》之類的畫作。媽祖、鐘馗、藥王、龍王等在神界專司消災，法力各異又神通廣大，這類“天官”便成了信眾們辟邪和禳災的主要祈盼對象，而這類“天官畫”則成為信眾祈求平安康寧的共同信賴之物，構成了新的意象豐富的“天官畫”消災譜系。

四、結 語

巫鴻在《禮儀中的美術》的序言中，對“禮儀美術”的特點作了詳盡闡述，認為“禮儀美術”從屬于各種禮儀場合和空間，基本系無名工匠所為，其所反映的是集體的文化意識而非個人的藝術想象。[注][美]巫鴻：《禮儀中的美術——巫鴻中國古代美術史文編》，鄭巖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第1頁。顯然，天長“天官畫”屬于“禮儀美術”無疑。五斗米道創(chuàng)造“天官畫”，正是為了構建宗教禮儀空間達到成仙、升天等目的，并非是藝術本體創(chuàng)造使然；清廷要員進入“天官畫”，引發(fā)“天官”隊伍及“天官”信仰的嬗變，使得“天官畫”成為滿足信眾功利性心理需求的藝術形式；在地方社會的長期傳承應用中，“天官畫”重構為淳樸的民風民俗，對當?shù)厣鐣暮椭C與穩(wěn)定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疤旃佼嫛迸c“天官”信仰的形成與傳播，是道教文化與皖蘇邊界地區(qū)原住族群文化不斷交融的結果，是民眾對傳統(tǒng)神祇人物的文化重構，并成為地域社會的一種象征。對“天官畫”與“天官”信仰精華與糟粕的合理揚棄，尋覓和發(fā)揚其中的有益成分，可為當今新農(nóng)村文化建設提供一種珍貴的傳統(tǒng)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