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昕
1931年9月18日發(fā)動九一八事變后,日本為達全面侵占中國東北地區(qū)之目的,不僅從經(jīng)濟上、政治上進行殖民,更從意識上進行殖民,加強了對東北的文化建構和文化滲透,尤以殖民政策和“滿洲共同體”認同的制造為盛。其中,《盛京時報》作為東北地區(qū)歷時最長、發(fā)行量最大的日系中文日報,積極承擔了建構東北民眾集體認同、引導社會輿論的重要任務,也為今人探究日本對“滿洲共同體”意識的制造提供了一個窗口。盡管學術界對此已有一定的研究①既有研究可參考方艷華《偽滿“王道政治”的出籠與其異化錯位研究》,《蘭州學刊》2007年第5期;張瑞《<大北新報>與偽滿洲國殖民統(tǒng)治》,吉林大學博士論文,2014年;賈艷玲《從<大同報>輿論引導看東北淪陷初期日本的文化侵略》,東北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1年;蔣蕾《精神抵抗——東北淪陷區(qū)報紙文學副刊的政治身份與文化身份》,吉林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顧文娟《<盛京時報·婦女周刊>與偽滿時期婦女教化探析》,吉林大學碩士論文,2011年;程麗紅、葉彤《近代日本來華民間報人的文化立場——以新聞傳播為視角的考察》,《東北亞論壇》2011年第4期等。,但以殖民政策與“滿洲共同體”認同的制造為對象的專門研究尚未得見。因此,本文試圖以《盛京時報》(1932年2月1日至3月31日間及1934年2月1日至3月31日間兩個節(jié)點的全部文本)為例,考察日本是如何建構東北民眾及外界對“滿洲國”的國家意識和民族認同,報刊媒體又在其中扮演著何種角色。
日本侵占東北后,建構新的國家和社會秩序,制造新的民族意識成為其最大的挑戰(zhàn)。為了瓦解中華民族既定歷史,從內(nèi)部進行民族分裂運動,日本統(tǒng)治者及其扶植下的偽滿當局利用大眾傳媒、教育體系、行政管制等一系列手段,重新書寫“滿洲”起源神話,篡改民族記憶,推行滿洲化,對東北民眾進行系統(tǒng)性的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灌輸,試圖建構一個屬于“滿洲”的國家結構、社會秩序和文化權力體系。
共同的祖源記憶對凝聚族群認同、維持族群邊界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對共同起源歷史的認同會使人們在潛意識中產(chǎn)生共同的歷史歸屬感。“滿洲”一詞具有地理名稱和民族名稱雙重意義,在地理上指滿清疆域的東北方向領土,在民族上則指滿洲族(即“旗人”,1950年后稱滿族)。①參見馬偉《“滿洲”:從族名到地名考》,《學問》2013年第3期。中國歷史上的滿洲認同在有清一代經(jīng)歷了復雜的變化。十九世紀中期以后,滿洲認同與八旗認同逐漸歸一,“東三省乃滿洲根本地方”與長白山三仙女的起源傳說成為界定滿洲身份的重要屏障標識。②參見孫靜《滿族形成的再思考——清中期滿族認同意識研究》,復旦大學博士論文,2005年,第93—97、115、128頁。同時,由于東北長期處于華夏邊緣,與中原漢地相比具有不同的文化生態(tài)、宗教信仰以及生活方式,再加上清朝統(tǒng)治者對滿人特性的重視與保護,試圖將這一“龍興之地”作為族群的“貯存地”(reservoir),對其采取了嚴厲的封禁政策,直至清末才取消東北與中原的界隔。這一地理、政治上的分隔使得東北民眾在國家與民族的心理認同上與漢人有所不同。
滿人的民族認同混亂給了偽滿當局以可乘之機,他們假借長白山仙女吞果后誕子的傳說,重寫了“滿洲”起源的歷史,宣稱“滿洲自古以來為獨立國家”,歷史上不屬于中國,東北人也非中國人,為其殖民統(tǒng)治辯護。1932年2月29日,有日本背景的“全滿促進建國運動聯(lián)合大會”通過了《全滿促進建國運動聯(lián)合大會宣言》,其中有“全滿民族,古稱肅慎”“漢取遼東,唐滅高麗,夷為郡縣,終致淪亡”等語,從民族歷史、地理關系、歷史成例等方面逐條論述了“必須建國之理由”③《全滿促進建國聯(lián)合大會宣言》,《盛京時報》第81冊,1932年3月1日,《盛京時報》影印組1985年影印版,第322頁。;次日,“東北行政委員會”發(fā)表所謂《滿洲國建國宣言》:“想我滿蒙各地,屬在邊陲,開國綿遠,征諸往籍,分并可稽”④,同樣聲稱東北地區(qū)在歷史上曾單獨開國,并多次并入中國又分離。同年,時任偽滿國務總理的鄭孝胥作《滿洲建國溯源史略》一書,從春秋戰(zhàn)國時代開始考究,在梳理“肅慎國”“高句麗之建國”“渤海國之建設”“遼(契丹)之建國”“金之建國”“元之統(tǒng)治滿洲”“明代之滿洲”“清之統(tǒng)一滿洲”等歷史發(fā)展脈絡的基礎上,也得出了“滿洲自古以來為獨立國”的結論。⑤參見陳秀武《<滿洲建國溯源史略>的思想史解讀》,《外國問題研究》2010年第3期。中原地區(qū)漢民族與周邊少數(shù)民族自古以來便是同一地域共同體下的真實存在,而這些重構的“滿洲三千年史”,則在論述的過程中改變了二者關系的屬性,使原先的內(nèi)部問題變?yōu)榱擞小皟?nèi)外”區(qū)分的問題,在歷史上、疆域上將東北地區(qū)與中國割裂開來。
擁有共同的起源歷史只是第一步,“滿洲”“建國”的正義性也必不可少。1932年的《建國宣言》聲稱滿蒙各地在辛亥革命前為物產(chǎn)豐饒之奧府,民國成立后被軍閥據(jù)為己有,成為“殘暴無法區(qū)域”,以至“亡國滅種之地”。而“滿洲國”的建立,則是“集合奉天吉林黑龍江熱河東省特別區(qū)蒙古各盟旗官紳士民”的一致意志。此宣言以民國政府的失德失能作為東北人民“獨立建國”的主要依據(jù),強調“滿洲”政權的成立是出于“三千萬民眾之意向”。⑥《脫離民國創(chuàng)立滿洲國 建國宣言已頒發(fā)矣》,《盛京時報》第81冊,1932年3月2日,第328頁?!妒⒕r報》主筆菊池貞二以筆名“傲霜庵”撰寫的《“新國家”漫言》一文,也為東北“獨立”做了辯護。他批評國民政府無力對應時局、維護東北地區(qū)的安定,以致“滿蒙皆入日俄之勢力范圍,徒有‘五族共和’之名,實則適得其反”,并從民族政策的角度,將滿族尋求自立的動機合理化:“蓋自辛亥以來,滿人陷于劣敗民族的地位,為中央所放棄……及至近數(shù)年,在政治上亦為中央所放棄……若夫沈變以后,則中央完全無辦法,整個無責任……三千萬見棄之民,復將如何? 除自建新國家,自組新政府以外,果有何出路?”⑦《“新國家”漫言》,《盛京時報》第81冊,1932年3月1日,第319頁。似乎東北“獨立”為無可奈何之舉,同時也暗含“滿洲國”為一個“滿族的國家”之意。
1934年實行“帝制”前后,《盛京時報》的多篇宣傳文字則強調了民國時期的政局動蕩:“二十年間,內(nèi)亂外患,層出無窮,我黃種民族,遂處處落伍其間種種受制”①《建國理想及王道國家的帝制》,《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1日,《盛京時報》影印組1985年影印版,第489頁?!兜菢O恭禮記》,《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1日,第475頁。;還著重批判了共和政體的實行:“神州二十余年民生涂炭,皆由帝政改為共和所致”②羅振玉:《大典謹話》,《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1日,第478頁。,“清季黨人……遽欲改建共和,廿余年爭奪無厭,幾墜斯民于萬劫不復之地,可勝浩嘆”。③張景惠:《大典感想》,《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1日,第478頁。民國的建立未能帶來和平與秩序,這是由于在民初政治與軍事權力碎片化的背景下,共和政體實際上未能真正建立起來。而且日偽統(tǒng)治者將社會動蕩、民不聊生都歸罪于共和體制,也是故意忽略了這一局面肇始于晚清的事實。居于這一邏輯,本為侵略、分割中國固有領土的九一八事變,卻被美化成為日本幫助東北人民擺脫軍閥統(tǒng)治的仗義之舉。如在《盛京時報》的報道中,便有“幸經(jīng)九一八事變,賴善鄰援助,脫離一黨專制,人民擁戴”④張景惠:《大典感想》,《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1日,第478頁?!靶姨澯寻畹能婈牐e起義幟,援助吾國驅逐萬惡的軍閥”⑤《建國理想及王道國家的帝制》,《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1日,第489頁。等語;溥儀“登極”的詔書中也有“賴友邦之仗義”“日本帝國,冒群疑而不避,犯眾咎而弗辭,事等解懸,功同援溺”等類似表述。⑥《詔書》,《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2日,第493頁。對外擴張殖民的日本帝國主義搖身一變,成了吊民伐罪、解民倒懸的“善鄰”“友邦”。這種偷換概念、刻意忽略國別之分的表述,還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中國歷史上的王朝更迭,將中國內(nèi)部的問題與他國的侵略混為一談。日滿的關系狀況直接影響著民眾對日本的態(tài)度,并與民眾能否接受日本在偽滿的特權和統(tǒng)治息息相關,因此在建構“滿洲國”合法性的同時,也在實際上重寫著日滿的關系史,對日本在“滿洲國”的角色加以“合理”的解釋。
有了對“滿洲”起源的認同,有了“滿洲”“獨立建國”的正義性,愛新覺羅·溥儀以其滿清王室“正統(tǒng)繼承人”的身份,出任“滿人國家”的領袖便也變得順理成章。溥儀的身份和政治聲望是他被日本選為偽政權元首的重要因素。盡管大多數(shù)人“都知道溥儀只不過是日本拉弦的傀儡”⑦Comments on Current Events,March 2—15,1934,U.S.Military Intelligence Reports,China,1911—1941(hereafter USMIR,China,1911—1941),Reel II(Frederick,Md.:University Publications of America,Inc.,c1983),p.14.,但是仍有一群人尤其是那些滿清舊臣“對溥儀忠心耿耿,并希望再次見到溥儀登上龍椅”⑧Comments on Current Events,March 16—29,1934,USMIR,China,1911—1941,Reel II,p.25.,他們在偽滿政權的籌建中發(fā)揮了一定的作用,如晚清時曾任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的鄭孝胥便出任了第一任“國務總理”?!妒⒕r報》充分利用了溥儀的這一背景,如報道溥儀幼年因革命被迫遜位的遭際,刊登其幼年登極時的照片等,來爭取東北民眾的支持。在報道中,該報還詳細描述了東北人民對溥儀就任“執(zhí)政”時的“擁戴”,如多次報道各省區(qū)代表團往謁溥儀,“傳達民眾公意,慫恿出廬”⑨《各省區(qū)代表團往迎溥儀》,《盛京時報》第81冊,1932年3月1日,第322頁。,并將他的人望與前清皇帝的身份聯(lián)系起來,“惟執(zhí)政今日所以得海內(nèi)人民之愛戴者,誠以元首昔年為清朝皇帝,曾君臨天下四百余州,而祖先發(fā)祥白山之間,數(shù)百年來,實造福于滿州之臣民耳”。⑩《執(zhí)政溥儀之略歷》,《盛京時報》第81冊,1932年3月10日,第375頁。至1934年實行“帝制”時,也有“他們(滿洲人民)的舊主,回到老家,來作執(zhí)政,他們希望執(zhí)政,早正帝位,那是不可掩的事實”之語。?《建國理想及王道國家的帝制》,《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1日,《盛京時報》影印組1985年影印版,第489頁?!兜菢O恭禮記》,《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1日,第475頁。
《盛京時報》還刊載了一系列稱頌溥儀的文章,將其塑造為一個博學多才、民眾擁戴的國家領袖。如稱贊其“英語流暢”“對于思想方面,亦有所研究”?《襁褓登極遭國步艱難 幼沖會變革笑斬社稷 春風秋雨歷二十載 曾不知幾掬傷心淚 將膺元首之溥儀半生衰史》,《盛京時報》第81冊,1932年2月24日,第289頁。,實為“一活潑潑地文質俱秀可作模范之俊士”?《執(zhí)政溥儀之略歷》,《盛京時報》第81冊,1932年3月10日,第375頁。;就任之后,則“日夜致心善政”,勤儉持己,視察民情,愛民如子。?《溥執(zhí)政勤儉持己》,《盛京時報》第81冊,1932年3月22日,第453頁。由于溥儀實際并無政治資歷,也無政治權力,無法對其實際政績加以宣傳,因此對其公眾形象的宣傳只能將重點置于其個人的品格德行與滿清王室后裔的身份上。直至“執(zhí)政”兩年后,這類宣傳文章內(nèi)容仍依此思路,強調其“兢兢業(yè)業(yè)的以民眾生活為前題”①《皇帝的乾德及日常起居生活》,《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1日,第478頁。孟昭民:《我經(jīng)歷的偽滿教育》,齊紅深主編:《日本對華教育侵略》,第151頁;姚吾越:《我經(jīng)歷的四所中學》,齊紅深主編:《抹殺不了的罪證——日本侵華教育口述史》,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66頁。以及愛惜民力的美德,仍很少涉及溥儀的政治能力與成就,這實際也可反映出溥儀并無政治實權,只是“日本操縱著線的傀儡”。②Comments on Current Events,F(xiàn)ebruary 17—March 1,1932,USMIR,China,1911—1941,Reel I,p.678
但一味地將“滿洲”政權與滿清王朝在歷史上、政治上進行關聯(lián),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清末的政局動蕩與腐敗政治。“為了安撫那些反對清王室的人”③Comments on Current Events,January 19—February 1,1934,USMIR,China,1911—1941,Reel I,p.924.,同時也為了日后通過聯(lián)姻把滿族皇室與日本皇室或前朝鮮皇室聯(lián)系起來,日本關東軍在理論建構、儀禮設計、輿論宣傳等方面都十分強調“溥儀的加冕不會是清朝的復辟”④Comments on Current Events,January 19—February 1,1934,USMIR,China,1911—1941,Reel I,p.924.,《盛京時報》中也有類似的表述:“順天安民的帝制,不是暴民專制的帝制,這是滿洲國的帝制,不是大清朝的帝制,簡單的說吧,這帝制是新興的,不是陳腐的,是開創(chuàng)的,是仁愛的,不是暴弱的,是基礎在民意上的”。⑤《帝制由來及命意》,《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1日,第483頁??梢姡瑥娬{溥儀的身份與地位,實際又與日本想要創(chuàng)造的“新國家”存在著邏輯上的內(nèi)在緊張。
對“滿洲”“建國”合法性的建構只是在理論層面完成了對公眾記憶框架的搭建,通過行政管制、教育體系等手段培養(yǎng)東北民眾對“滿洲國”的共同體認同則更為重要。偽滿當局要求東北民眾必須承認自己是“滿洲國人”,一旦說是中國人,就會被加上“反滿抗日”的罪名,“遭到逮捕關押和灌辣椒水、坐老虎凳等酷刑”。⑥徐德源:《我經(jīng)歷的奴化教育》,齊紅深主編:《日本對華教育侵略》,昆侖出版社2005年版,第111頁?!罢J同”的概念在強調某種一致性或同一性的同時,也暗含著否定的一面。一句“我是滿洲國人”,包含了歷史的、文化的、甚至血緣上的一致性,又暗含了“我不是中國人”的涵義。這也是日本使用強制手段威逼東北民眾確認自己“滿洲國人”身份的原因,試圖在潛意識里增加民眾對“滿洲共同體”的認同,同時也剝奪了他們做“中國人”的權利。這樣的觀念培養(yǎng)在《盛京時報》上也有所體現(xiàn),如部分招生廣告指明只招收“滿洲國人”⑦《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2月28日,第469頁;《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10日,第553頁。,橫濱商行以“優(yōu)待滿人”為名特別減價⑧《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2月2日,第285頁。,“保美得千代田”修發(fā)油則謹告“滿洲國青年諸君”“為東亞民族‘漆發(fā)’之自負與愛護起而決斗”。⑨《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2月20日,第407頁。讀者一旦習慣或接受了這樣的表述,便在潛意識里強化了對“滿洲國”“國家”觀念的認可。
學校是大眾傳媒之外的最主要的傳播平臺,雖然影響人數(shù)不及大眾媒體,但由于教科書的系統(tǒng)性與權威性,再加上教學與考試、升學、畢業(yè)、就業(yè)等人生發(fā)展的重要環(huán)節(jié)直接相關,其影響反而更為深遠。因此,除了利用強制性手段,日本還刻意強化學校在塑造公眾輿論方面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這首先體現(xiàn)在對教科書的篡改上。篡改后的偽滿教科書具有十分濃厚的親日政治傾向,如歷史課只允許講所謂“國史”,即東北少數(shù)民族的歷史,從挹婁、扶余、室韋、奚、契丹、渤海和遼、金、清的滿族歷史,而不能提漢民族的歷史,并歪曲日本推行“大陸政策”、對外侵略擴張、發(fā)動甲午戰(zhàn)爭和日俄戰(zhàn)爭的歷史,“灌輸日本侵華的‘戰(zhàn)功’,是為了實現(xiàn)‘大東亞共榮圈’而采取的行動”⑩孟昭民:《我經(jīng)歷的偽滿教育》,齊紅深主編:《日本對華教育侵略》,第150頁;穆景元:《我經(jīng)歷的偽滿農(nóng)村小學》,齊紅深主編:《日本對華教育侵略》,第161—162頁;張維庸:《工業(yè)??茖W生的經(jīng)歷》,齊紅深主編:《日本對華教育侵略》,第189頁。;地理課只講“滿洲國”的地理,將之分為“奉天省、吉林省、黑龍江省、熱河省、興安南省、興安北省、興安東省、興安西省”8省,1934年后改為13省,山海關以里則為“外國”地理的范疇,新編的地理教科書上還有“南有渤黃二海,北有大小興安嶺,自然形成一個國家”的描述?《皇帝的乾德及日常起居生活》,《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1日,第478頁。孟昭民:《我經(jīng)歷的偽滿教育》,齊紅深主編:《日本對華教育侵略》,第151頁;姚吾越:《我經(jīng)歷的四所中學》,齊紅深主編:《抹殺不了的罪證——日本侵華教育口述史》,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66頁。;音樂課則以偽滿的“國歌”“軍歌”以及合乎當時政治要求的歌曲為主。?孟昭民:《我經(jīng)歷的偽滿教育》,齊紅深主編:《日本對華教育侵略》,第151頁。共同體認同下的“歷史記憶”與“歷史失憶”是同時進行的,通過對教科書,尤其是歷史、地理兩科的篡改,在建構學生新的歷史記憶的同時,也使學生遺忘祖國的輝煌歷史,遺忘祖國的文化,從而打破東北和中國之間固有的歷史政治文化關系,進而接受日本的歷史文化,消除對日本的敵視,增進對“滿洲共同體”的認同。
同時,偽滿當局在各學校增開日語課,鼓勵民眾學習日語,偽滿文官體系的人才甄拔完全通過一個發(fā)展中的日語的殖民地教育體系來進行。就業(yè)和升學等各種考試都考日語,日語成績不好者難以就業(yè)和升學,而取得日語等級合格證書的人則在就業(yè)和升學有一定優(yōu)勢。①徐德源:《我經(jīng)歷的奴化教育》,齊紅深主編:《日本對華教育侵略》,第119頁。在《盛京時報》上,“滿洲國”學生留日學習的相關消息也較為常見,如關于在日設置“留學學務官公署”、舉行留學生考試等,據(jù)報道1934年2月時約有300名“滿洲人”在日本學習。②The Consul General at Mukden(Myers)to the Minister in China(Johnson),F(xiàn)ebruary 8,1934,F(xiàn)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hereafter FRUS),1934,The Far East,vol.III(Washington:U.S.Government Office,1954),p.26.日語速成學校及培訓機構的廣告大量增加,會日語也常常成為招聘啟事中的必備條件。廣播作為當時最有力的傳播工具之一,也設有日語節(jié)目。語言為一國文化的精髓,也是其民族的重要標志。對日語教育的推行,是培養(yǎng)一批能夠說寫日語的東北人的需要,也是日偽當局急于在思想上、心理上徹底改造東北民眾的一種表現(xiàn)。將原本限于統(tǒng)治者的“行政語言”擴大為全滿民眾的“民族語言”,改變既有的母語認同,并使新一代被殖民的東北民眾因無法接觸到傳統(tǒng)的中國文化而斷絕與中國的聯(lián)系,從而培植出一個政治上可靠、心懷感激、被同化了的本地精英階層。
從重寫“滿洲”起源的歷史、賦予偽滿“建國”以正義理由,搭建一個符合自身統(tǒng)治需要的話語體系,來說明偽滿獨立“建國”的合法合理性,也使溥儀出任偽政權元首能夠順理成章;到虛構日滿關系,將日本定位為促成東北“獨立”的“友邦”,為其在偽滿的特權和統(tǒng)治奠定基礎;再到利用行政管制、教育體系等手段,培養(yǎng)東北民眾對“滿洲”的共同體認同,由此,包括一個“國家”的歷史、意義、精神等內(nèi)涵的官方記憶框架被建立了起來,幫助重構著東北民眾對“滿洲共同體”的集體記憶。
炮制儀式(Ritual)、節(jié)慶(Festival)和符號(Sign),也是日本關東軍建構“滿洲共同體”意識的重要途徑?!妒⒕r報》通過報道呈現(xiàn)了象征現(xiàn)代民族國家觀念意識的符號或實踐,以此鞏固民眾心中的“滿洲共同體”認同。
儀式是指“組織化的象征活動與典禮活動,用以界定和表現(xiàn)特殊的時刻、事件或變化所包含的社會與文化意味”。③[美]約翰·費斯克等著,李彬譯:《關鍵概念:傳播與文化研究辭典》,新華出版社2004年版,第243頁。在偽滿“建國”與實行“帝制”前后,當局都安排了隆重的儀式。這一出“政治戲劇”從文化上標志著“滿洲共同體”進入了一個新的社會階段與狀態(tài)。
1932年3月9日,“執(zhí)政”就任大典在“執(zhí)政府”內(nèi)的禮堂舉行。10日、11日的《盛京時報》對此作了詳細的報道。根據(jù)報道,大典儀式包括臧式毅、張景惠依次捧呈“國璽”“執(zhí)政璽”,“行政委員會”敬獻頌詞,鄭孝胥代溥儀宣讀就任辭,滿鐵總裁內(nèi)田康哉作為外賓代表致祝頌詞等。禮成奏樂后,行升旗禮,并合影留念。之后舉行祝宴,眾人皆起立舉杯三呼“滿洲國萬歲”“元首萬歲”。各省區(qū)文武官員及民眾代表與外國來賓列席觀看儀式。④《就職大典之秩序 執(zhí)政前控廣播臺》,《盛京時報》第81冊,1932年3月9日,第369頁;《維時大同元年三月九日 執(zhí)政就任式禮茲畢矣》,《盛京時報》第81冊,1932年3月10日,第376頁;《執(zhí)政就任大典盛況續(xù)誌 穆穆棣棣嵩呼萬歲 國璽恭呈外賓來?!?,《盛京時報》第81冊,1932年3月11日,第383頁。
兩年后的“登極”大典則更為隆重一些。1934年3月1日上午8時,溥儀驅車前往長春郊外杏花村順天廣場,在用土壘起的“天壇”上,身著清朝龍袍舉行了祭天儀式,包括焚柴迎神、薦玉帛、獻三爵及祝文等環(huán)節(jié)。郊祭結束后,溥儀返回住所,在勤民樓西室向祖先神靈默禱。后換成“滿洲國陸??哲姶笤獛浾b”,正午在勤民樓正殿舉行“登極”典禮。此時,“執(zhí)政府”已改稱為“宮內(nèi)府”,溥儀的住所為了避開日本天皇的“皇宮”稱呼,稱為“帝宮”。儀式包括溥儀將“御璽”鈐于“即位詔書”上,捧詔官宣讀詔書,“總理大臣”鄭孝胥捧讀賀表,百官高呼“皇帝陛下萬歲”三聲等。之后,溥儀將“詔書”授與鄭孝胥,百官向溥儀行禮,表明對溥儀的效忠。日本關東軍司令菱刈隆等外賓出席了儀式,并向溥儀呈遞國書,表示祝賀?!妒⒕r報》同樣于1日、2日連續(xù)兩天對郊祭與“登極”典禮進行了詳細的報道。①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群眾出版社2013年版,第231頁;《白山黑水霞蔚云蒸 今日慶逢登極大典 玉扆日臨文鳳見 紅旗風卷畫龍揚》,《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1日,第476頁;《御極典禮莊嚴隆重外賓覲賀肅穆雍容百官嵩呼歡騰朝野》《皇禮炮聲隆隆 郊祭御儀完畢》,《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2日,第493頁。
這個“登極”儀式的特別之處在于溥儀更換了不同的服飾,這是他向日本關東軍爭取的結果。溥儀對“登極”一直抱有幻想,但他的“皇帝夢”是恢復“大清皇帝”的名位,當他得知將會重登皇帝之位時,首先考慮的便是從北京的榮惠皇貴太妃處取來光緒曾穿過的龍袍。然而,關東軍認可的皇帝是“滿洲國皇帝”,因此堅持溥儀“登極”時必須穿著所謂大元帥正裝。典禮最終呈現(xiàn)的中西結合的形式是雙方相互妥協(xié)的結果。此外,儀式上文武百官及外賓對溥儀行的均為三鞠躬禮,但在儀式后,清宗室覺羅與前內(nèi)務府的人對溥儀行了三跪九叩之禮,這樣的新舊對立,實際上反映了雙方在“滿洲共同體”意識建構上想法的反差。②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第230—231頁。也因此,《盛京時報》在涉及大典的服飾時,只是專門介紹了“皇帝陸軍正裝”,詳細描述了其顏色、款式、配飾,但對清朝的龍袍僅以“祭服”一詞簡單概括,以免讀者進行不必要的聯(lián)想。③《白山黑水霞蔚云蒸今日慶逢登極大典玉扆日臨文鳳見紅旗風卷畫龍揚》《關于大典實施之設備及其他》,《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1日,第476頁。
在“執(zhí)政就任”典禮與“登極”大典之后,東北民眾分別獲得了,或者說被賦予了“新的”社會身份——“滿洲國”的國民與“滿洲帝國”的臣民,因此這一儀式屬于“滿洲共同體”意識的重要建構途徑之一。儀式的政治文化意義之重,也使得溥儀與日本關東軍在祭拜祖陵的問題上產(chǎn)生了爭執(zhí)。溥儀“登極”后,便希望能夠祭祖拜陵。當時偽滿境內(nèi)的清陵共有3座,分別為努爾哈赤的福陵、皇太極的昭陵及埋葬清朝遠祖的永陵。但日本關東軍高級參謀吉岡安直④當時吉岡安直擔任“帝室御用掛”(ていしつようがかり)一職,“御用掛”為日語名詞,“御用”指皇帝的事情,“掛”為從事辦理的意思,“帝室御用掛”就是從事辦理偽滿洲國帝室和皇帝的事情,實則為作為關東軍與溥儀之間的“聯(lián)系人”,代表關東軍指導、支配溥儀。堅決反對,認為溥儀是“滿蒙漢日朝五民族的皇帝”而非清朝皇帝,祭拜清朝祖陵將引起誤會,溥儀則以自己“是愛新覺羅的子孫,自然可以祭愛新覺羅的祖先陵墓”為由反駁。爭執(zhí)的結果,以溥儀妥協(xié),派“愛新覺羅的其他子孫”代祭作為解決方案。⑤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第247頁。1934年3月下旬,“欽派祭陵代表”“恭親王”溥偉前往奉天、興京,替溥儀參拜太廟、致祭永福昭三陵。⑥《欽派祭陵代表恭親王今日抵奉 二十四五日赴興京》,《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22日,第645頁。
節(jié)慶是“被塑造成用來描述特別的儀式、表現(xiàn)、成果或慶典,并有計劃地被創(chuàng)造用來記錄特殊時刻,并達到社會、文化的合作目標和目的?!雹叽鞴馊堯旞Q:《節(jié)事旅游概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7頁。儀式與節(jié)慶二者既有聯(lián)系,也有區(qū)別。相比較而言,儀式更強調宗教性,節(jié)慶活動則具有更多的世俗性。⑧參見張煒《作為符號的儀式與節(jié)慶:文化史家的跨學科研究路徑》,《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
為了配合“建國”與“登極”典禮的舉行,偽滿當局都策劃組織了大規(guī)模的慶祝與紀念活動,這些活動無一例外“都是由日本人贊助的”⑨Comments on Current Events,F(xiàn)ebruary 16—March 1,1934,USMIR,China,1911—1941,Reel II,p.14.,主要有提燈會、游行大會等多種方式。相比較而言,“登極大典”的慶?;顒痈鼮樨S富多樣?!笆锥肌毙戮ㄩL春)除普通的“高蹺龍燈秧歌旱船”外,另“備重金獎勵市民化裝游行”,要求“化裝珍奇且寓有慶祝意義”,并進行投票評判,分等給獎,最高可獲一百元①《市署為點綴大典 舉行市民化裝比賽 珍奇者獎給重金》,《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2月10日,第360頁?!痘识骱剖?全國恩赦囚犯九千五百人》,《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9日,第547頁。;開放“郊祭”式場三日,供民眾參觀②《大典式場禮畢 許可參觀三日》,《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2月24日,第440頁。;準備四架飛機翔空祝賀,兩架為化裝機,一架為空中廣播機,在空中以無線電隨時廣播各地慶祝消息及慶祝音樂,另一架則用以散發(fā)傳單、秩序單、插畫等。③《曠古所難逢 世界之創(chuàng)舉 首都舉行嶄新慶祝大典 化裝飛機翔空 天際廣播電語》,《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2月27日,第458頁。各地也開放戲院、電影院,公演三日,準許民眾免費觀看等,并搭彩棚、扎牌樓,懸旗結彩,張花掛燈,各界各機關亦均裝飾,用表賀忱。④《籌備慶祝節(jié)節(jié)進行 工事開始討論警備》,《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2月24日,第440頁。文體活動方面,則舉辦了帝政慶祝運動會、建國紀念展覽會、帝政展覽會等,“教育廳”“警務廳”、協(xié)和會等各機關還聯(lián)合組織了“帝制宣傳班”分赴各地開展宣傳講演工作,隨行的還有施療班,以醫(yī)治各地貧病之人民,并“映演大典時慶祝之電影”。⑤《帝政實施宣傳班定期出動各縣鎮(zhèn) 附有講演映畫施療等組》,《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12日,第573頁。此外,各地舉行了“賜餐”儀式,宴請滿日官員及地方士紳等,以舉“居民熙擁普天同慶之實”⑥《本市參列登極賜餐 地方官紳百余名已決定 擇在賓宴益與兩處舉行》,《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2月23日,第435頁。,如奉天省公署于1934年3月2—3日連續(xù)開宴,每日約1750人參與。⑦《大典賜餐 省署及警務廳參與者三千五百員名》,《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2月21日,第412頁。在普通民眾之外,宗教界也組織了一系列慶?;顒樱鐤|豐回教會組織龍燈一班,游行街市,以慶?!暗菢O大典”,宣揚“王道光輝”⑧《回教會龍燈上街慶祝大典》,《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6日,第524頁。;開原佛教會組織誦經(jīng)十日,以表慶祝。⑨《大同佛教會日見發(fā)展》,《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17日,第619頁。
兩次典禮前后,“元首”溥儀還下令實行“恩赦”。這一舉動有“與民更始”之意,割裂“滿洲國”這一新“國家”與中華民國的聯(lián)系,同時“廣皇仁而普帝澤”,標榜偽滿政權之“神仁厚澤”,以籠絡民心。⑩《恩赦》,《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22日,第643頁。有行使大赦之權也暗示著“滿洲國”是“獨立”的“主權國家”。1934年的大赦中,除大逆、強盜、殺人等罪犯不在赦免之列外,“滿洲國”“全國”約有9500人可獲釋?《市署為點綴大典 舉行市民化裝比賽 珍奇者獎給重金》,《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2月10日,第360頁?!痘识骱剖?全國恩赦囚犯九千五百人》,《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9日,第547頁。,如吉林省城第一監(jiān)獄釋放了793名犯人?《省垣恩赦共計七百九十三名》,《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8日,第538頁。,黑龍江高等法院第一分院還為赦免的96人發(fā)放“恩款”一元大洋,以彰顯“王道光輝”。?《奉令恩赦罪犯 九十六名恩給一元》,《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15日,第601頁。
節(jié)慶活動具有群體性、聚集性和休閑性等特點,在喧鬧、裝飾、人群、娛樂等節(jié)慶元素的刺激下,置身其中的民眾很容易便受到環(huán)境氣氛的感染,并產(chǎn)生參與、認同的強烈欲望。這一心理具有很強的時效性,雖然短暫,卻十分有利于政治宣傳。偽滿當局策劃的這一系列政治性節(jié)慶活動,將“滿洲共同體”意識融入了節(jié)慶元素中,以迎合節(jié)慶中的民眾心理。身體實踐對文化記憶的保存就是以“體驗”為基礎的,通過親身參與體驗,推動著普通民眾將這一即使是限于特定場景與時刻的認同儲存到身體里,之后再利用定期或不定期的活動如“國慶”“萬壽節(jié)”(溥儀生日)等,來喚醒、維持、鞏固民眾的集體記憶。也因此,偽滿當局要求各地學校提前開學,使學生能夠參加“執(zhí)政登極之慶祝大典”?《各校提前開課》,《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2月24日,第440頁。,而兩次典禮前后,各地官署各臨時放假兩三日,也是為了讓民眾能夠更充分地投入節(jié)慶活動,在娛樂中對“滿洲共同體”產(chǎn)生認同。
符號是一個社會全體成員共同約定的用來表示某種意義的記號或標記?!皾M洲國”“建國”后,日本關東軍即為其炮制了包括“國旗”“首都”“年號”等在內(nèi)的一系列符號,作為“滿洲國”“國家”的象征物。
國旗是國家的一種標志性旗幟,是國家的象征。偽滿的“國旗”沒有沿用滿清的黃龍旗,而是采用了“紅藍白黑滿地黃”的五色旗式樣,即底為黃色,旗左上角用紅藍白黑四色,占全旗1/4,為橫長方形。①《東北行政委員會通令各縣一體舉辦建國祝典 新五色旗式制亦正式頒發(fā)》,《盛京時報》第81冊,1932年3月6日,第355頁。五色旗的含義在“建國”的14年中不斷被豐富,一說黃色代表中央,藍、紅、白、黑四色分別代表東南西北四方,整體象征中央統(tǒng)御四方;一說黃色象征五行中的土,代表統(tǒng)御四方的帝王仁德,紅色象征火,代表熱情和勇敢,藍色象征木,代表青春和神圣,白色象征金,代表純潔和正義,黑色象征水,代表意志和決心;另有一說黃、紅、藍、黑、白分別代表滿族、漢族、蒙古族、維族、回族,黃色占優(yōu)勢是為了尊重溥儀、滿族與君主制觀念;第四種解釋是黃、紅、藍、白、黑分別代表滿族、大和族、漢族、蒙古族和朝鮮族,整體象征“五族協(xié)和”,四個民族在滿族的統(tǒng)治下攜手建設“滿洲國”。②參見王文麗《偽滿洲國“國旗”探究》,《長春師范大學學報》2014年第9期;彭超《偽滿洲國年號、國旗、國花考辨》,《溥儀研究》2015年第1期;Comments on Current Events,March 2—29,1932,USMIR,China,1911—1941,Reel I,p.686.最后這種說法可能受到了北洋政府的五色旗的影響。北洋政府的五色旗旗面按順序為紅、黃、藍、白、黑的五色橫條,分別表示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與偽滿“國旗”形制相似,也能與偽滿意識形態(tài)宣傳中強調的“五族協(xié)和”相結合。新“國旗”也被寫入了教科書,成為“滿洲”官方記憶框架的重要組成部分。每到偽滿擬定的節(jié)日,機關、學校以至各家各戶都必須懸掛“滿洲國旗”。而私藏有當時中華民國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則被視為“反滿抗日”的行為,將遭到嚴厲懲罰。③徐德源:《我經(jīng)歷的奴化教育》,齊紅深主編:《日本對華教育侵略》,第111頁。
首都,又稱國都,是一個國家的政治中心和中央政府所在地?!皾M洲國”的“首都”定在了長春。從地理上看,長春位于東北中部,海陸交通都十分便利;從政治上看,長春是一個比較單純的商業(yè)城市,與沈陽(奉系殘余)、哈爾濱(俄國影響)相比,遺留與外來的政治影響都較少;而且,居住在長春的日僑較多,可以作為建立統(tǒng)治中心的依托。④參見王文鋒《長春成為偽滿國都的由來及規(guī)劃與實施》,《溥儀研究》2016年第1期。3月10日,《盛京時報》報道,當局要求“今后凡一切公私通用文件皆應改稱長春為‘京師’二字,以昭隆重、尊崇”。⑤《長春已奠首都 應改“京師”》,《盛京時報》第81冊,1932年3月10日,第376頁。3月16日,長春別名定稱“新京”。⑥《國都別名“新京”》,《盛京時報》第81冊,1932年3月17日,第420頁。出于政治、軍事統(tǒng)治的需要,日本人十分重視“新京”的城市建設,并為此成立了“國都建設委員會”,開始城市規(guī)劃的調查起草工作,提出更新旅館車站、建設公園等都市建設計劃,“以資首都早日完成”。⑦《國都建設委員會已于十六日組織成立》,《盛京時報》第81冊,1932年3月17日,第420頁。
根據(jù)中國歷史傳統(tǒng),每當新政權建立或新君即位,都要改換新的年號,因此作為計量時間工具的紀年,也被賦予了濃厚的政治意義。偽滿存續(xù)期間,溥儀先后使用了兩個年號,即“大同”和“康德”。1932年2月25日,日本關東軍以“東北行政委員會”的名義,正式宣布年號為“大同”,并于1932年3月1日起正式使用。1934年3月1日溥儀“登極”,同日改換年號為“康德”,一直使用至1945年8月17日溥儀宣布“退位”。“大同”取“蠲除種見,匯納眾流”之意,“康德”意為“康濟下民必須道之以德,使兆民康樂于德政之下”,都與偽滿奉行的“王道主義”相契合。⑧參見彭超《偽滿洲國年號、國旗、國花考辨》,《溥儀研究》2015年第1期。新的紀年方式也為接受它的人們建立了一個有別于中華民國的新時間坐標。
偽滿還建立了一套新的政治體制。在“中央”設置國務、立法、監(jiān)察三院,“國務院”下設民政、外交、軍政、財政、實業(yè)、交通、司法等七部,但實際上握有最大權限的是總務廳。這種“總務廳中心主義”是偽滿政體最大的特征,貫穿其存續(xù)始末。1934年實行“帝制”后,“國務總理”和各部總長改稱為大臣,增設文教部與蒙政部。⑨《政府組織表》,《盛京時報》第81冊,1932年3月12日,第394頁;岡部牧夫:《“滿洲國”的統(tǒng)治》,日本殖民地文化研究會東北淪陷十四年史總編室編:《偽滿洲國的真相:中日學者共同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38—41頁。此外,在行政管理上對貨幣與度量衡作了統(tǒng)一的規(guī)定,既滿足了民眾的日常交流溝通需要,也有助于增強民眾對共同體的認同感。
可以看到,作為政治象征物,符號同儀式與節(jié)慶一樣,不是權力的隱喻,而是權力的工具和目的。在對“滿洲共同體”體系化的構建過程中,政治意義與各式象征性表述交織在了一起。這些政治象征物不只是簡單地表達政治立場,而是人們表達其政治立場的工具,換句話說,民眾對符號的普遍認可意味著對所處共同體的認同。正如林·亨特所說:“治理國家不能沒有故事、標識和象征物,因為它們能以各種非言說的方式來傳達和確認這種治理的合法性?!雹伲勖溃萘帧ず嗵刂?,汪珍珠譯:《法國大革命中的政治、文化和階級》,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71頁。
集體記憶的形成、傳播和延續(xù)借助著社會所提供的各種形式和媒體,大眾媒介配合著其他手段,在呈現(xiàn)當下、再現(xiàn)歷史的同時也具有儲存并分類過去的作用?!妒⒕r報》不僅反映著日本塑造偽滿共同體意識的所作所為,而且是重構東北民眾集體記憶的重要工具,它在對全滿同一時間、不同地域新聞的報道中,聯(lián)結著讀者對“共同歷史”的認同。
報紙上方的日期是報紙最重要的標記。1932年3月1日《盛京時報》取消原先的中華民國字樣,改用偽滿年號,由此,時間被打上了偽滿的烙印。此外,《盛京時報》在報道中大量使用了“協(xié)和語”,這種“協(xié)和語”是指在漢語中引入日語詞匯和使用日式語法的混合語,如“寫真”“映畫”“出張”等,“協(xié)和語”一詞本身也是協(xié)和語。在日語無法迅速為民眾掌握的情況下,這種不中不日、又中又日的混合語便成為日本文化滲透的重要方式。
為了使“滿洲國”國家觀念真正深入人心,《盛京時報》積極利用新聞報道,點滴滲透偽滿政權在社會救助、“國家”建設等各方面施行的惠民政策,宣揚偽滿政權“關心民眾疾苦”“為民眾服務”的“事跡”。
比如,《盛京時報》大量報道了偽滿政府對社會下層民眾的救濟與體恤。慈善會、紅卍字會、難民所等多個團體都參加了救濟工作,如蓋平的紅卍字會設立了“因利局”放款接濟小販②《設立“因利局”放款接濟小販 紅卍字會之善舉》,《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2月3日,第300頁。,營口的紅卍字會也因當?shù)氐暮币姶蠡?,特地籌設了火災難民收容所。③《紅卍會籌設火災難民收容所》,《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27日,第686頁。為慶祝實行“帝制”,全滿各地特設粥廠與庇寒所72處,以救濟難民。④《大典紀念 三大恩恤事業(yè) 具體辦法決定》,《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2月8日,第336頁。各地偽滿政府也極力表現(xiàn)出對春耕的重視,紛紛撥借春耕貸款。中國自古以農(nóng)業(yè)立國,所謂“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春耕對農(nóng)民的意義不言而喻。減輕捐稅是偽滿當局施行“仁政”的又一體現(xiàn),各項苛稅的減輕有助于“減輕民眾生活之負擔,以期安居樂業(yè)”⑤《政府減輕鹽稅近將決定公布》,《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2月9日,第348頁。,更重要的是能夠美化偽滿共同體形象。同時,在此類新聞報道中,“王道政治”“皇恩浩蕩”等詞語屢見不鮮,“御賜”之物有救濟貧民金、糧米、藍衫等多種,更有無名氏因溥儀“登極”為“至可慶幸之事”,為表“慶祝之忱”,將自己一日收入金票三圓七角捐出,以濟貧民⑥《皇恩浩蕩感動群黎 無名氏捐金濟貧》,《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9日,第551頁。,政治宣傳目的十分明顯。
《盛京時報》也竭力塑造偽滿洲國各級政府及官員“為民操勞”的形象。如報道新京負責警備的巡官伊藤氏,“夙興夜寐,忠勤從公”,為國盡忠不能盡孝。此新聞不僅樹立了伊藤巡官“忠君忘親”的形象,同時還將傳統(tǒng)的忠孝觀念與為溥儀歌功頌德相結合進行宣傳,稱這是“帝德化洽,圣道覃敷,為國忘親”的結果。⑦《帝德化洽 國光人瑞 盡忠不能盡孝 伊藤巡官為國忘親 警廳當局將予旌揚》,《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2月10日,第360頁。報上的頌文則采用論說“德政”事跡的方式,更具體地塑造了偽滿官員“親民”“為民”的形象,其稱頌對象不僅有普通縣長,還有駐地警備軍的日籍司令官。①《恭頌我縣長金公鳳山治遼之德政》《恭頌駐節(jié)興隆警備軍島村司令官德政》,《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22日,第643頁。Comments on Current Events,March 2—15,1934,USMIR,China,1911—1941,Reel II,p.19.
《盛京時報》還大量刊載了日偽軍作戰(zhàn)“成果”的新聞報道,宣傳日偽軍的“剿匪”工作。如1932年3月31日報道,當月29日凌晨日軍與“便衣匪人”在兵工廠槍械庫地帶展開交火,共斃匪20余人,守備隊兵只一傷一亡。②《匪襲兵工廠失敗 日軍奮勇殺敵不少》,《盛京時報》第81冊,1932年3月31日,第505頁。又如1934年2月19日的一篇報道稱,經(jīng)滿日軍之討伐,煙匪竟理解“滿洲國獨立之意”,而有歸順之向,以致“未曾沐浴近代文化恩惠之邊境地帶,亦將為王道之光輝所普照”。③《滿日兩軍進擊結果 煙匪歸順 光化遍于邊陲》,《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2月19日,第396頁。需要注意的是,這些所謂“匪”并非都是傷天害理、胡作非為的土匪,有些甚至是愛國抵抗運動中的仁人志士,如“被擒正法”的“巨匪”孫柱國曾任東北抗日義勇軍第4路軍第2師第1旅旅長。④《巨匪孫柱國被擒正法》,《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15日,第601頁。孫柱國的身份參見孔令波《東北抗日義勇軍人數(shù)考》,《軍事歷史研究》2009年第3期。《盛京時報》將這些反滿抗日志士與擾亂社會治安的土匪混為一談,使讀者在心理上對其一并抵觸和厭惡,在樹立日偽軍“為民除害”形象的同時,借機打壓東北民眾的愛國抵抗運動,掩蓋日本的侵略動機。
此外,對偽滿在“國家”建設方面取得的成就,《盛京時報》也不吝溢美之詞。在新聞中,偽滿“建國”后,市面日漸繁榮,房價“亦較前增加數(shù)倍矣”⑤《市面日漸繁盛 房租隨之日高》,《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15日,第600頁。,奉天、大連等城市設置了都市計劃委員會,擬定都市計劃,著手修筑下水道、新式道路等公用設施,推動都市的近代化。
諸如此類,《盛京時報》利用粉飾太平的日常新聞報道,向讀者展現(xiàn)了一個“施行仁政”“為民眾謀福利”的“美好”偽滿洲國形象。必須承認的是,美化后的偽滿洲國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東北民眾的認可或默認。在當時的東北,除了有許多牢記國恥、立志復國、堅持從事抗日抗?jié)M活動的仁人志士外,還有不少民眾選擇“冷靜順從地接受”⑥The Ambassador in Japan(Grew)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F(xiàn)ebruary 8,1934,F(xiàn)RUS,1934,The Far East,vol.III,Washington:U.S.Government Office,1954,pp.31.偽滿政權。據(jù)美國駐華武官的觀察,在1934年溥儀“登極”之時,“滿洲民眾基本上對政府形式的外部變化漠不關心”⑦Comments on Current Events,March 2—15,1934,USMIR,China,1911—1941,Reel II,p.18.,但可能深受社會秩序的日益穩(wěn)定、“內(nèi)政”的改善,以及“貨幣的穩(wěn)定和統(tǒng)一、官員廉潔的提高和公共工程、廣泛的道路建設”等“政績”宣揚的影響,許多生活在城市里的普通民眾情緒已經(jīng)明顯比一年前更加有利于這一“新政權”,也有不少城市民眾認為自己比舊政權下生活得更好。⑧The Consul General at Mukden(Myers)to the Minister in China(Johnson),F(xiàn)ebruary 8,1934,F(xiàn)RUS,1934,The Far East,vol.III,Washington:U.S.Government Office,1954,pp.24—25.而對農(nóng)村來說,“越來越多的安全良好的道路”,以及建立“君主制”的廣泛宣傳,日益影響著民眾對偽滿政權的支持。⑨The Consul General at Mukden(Myers)to the Minister in China(Johnson),F(xiàn)ebruary 8,1934,F(xiàn)RUS,1934,The Far East,vol.III,Washington:U.S.Government Office,1954,p.25.公眾輿論也在悄然發(fā)生變化,尋找和接受偽滿政府職位最初會被譴責,但后來也已被一些人“理所當然”地接受了。⑩The Consul General at Mukden(Myers)to the Minister in China(Johnson),F(xiàn)ebruary 8,1934,F(xiàn)RUS,1934,The Far East,vol.III,Washington:U.S.Government Office,1954,p.25.許多人“相信新政府會在一段時間內(nèi)更加體貼他們,而且在此期間,他們的負擔將更加可承受”。?《恭頌我縣長金公鳳山治遼之德政》《恭頌駐節(jié)興隆警備軍島村司令官德政》,《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22日,第643頁。Comments on Current Events,March 2—15,1934,USMIR,China,1911—1941,Reel II,p.19.客觀來看,這些東北民眾的這種認可或默認,并不意味著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被日本統(tǒng)治,也不代表著歡迎或喜歡,而是一種“接受的哲學”——“沒有人相信武力可以改變國內(nèi)的局勢;沒有人相信中國會做任何事情;沒有人希望前政權的回歸;人們對現(xiàn)在的情況越來越欣賞?!?The Consul General at Mukden(Myers)to the Minister in China(Johnson),F(xiàn)ebruary 8,1934,F(xiàn)RUS,1934,The Far East,vol.III,Washington:U.S.Government Office,1954,p.24.
對“他者”形象的篩選、刻畫、言說,則成為《盛京時報》“再現(xiàn)”共同體形象、強化民眾對“滿洲共同體”認同的另一重要手段。
當時“黑暗”的中國,是“滿洲共同體”最重要的“他者”之一?!爸袊侵袊?,滿洲是滿洲”①《中國是中國 滿洲是滿洲 各法團對華頻相獨立 在里會亦改組》,《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26日,第682頁。陳尊三:《我經(jīng)歷的奴化教育》,齊紅深主編:《日本對華教育侵略》,第215頁。,《盛京時報》在相應報道前冠上“華”“中國”字樣,以示中國是“滿洲國”之外的國家,若涉及當時中國首都南京,則不再簡稱“京”而用其原來的簡稱“寧”②《顏惠慶抵寧 對記者發(fā)表之談話》,《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2月7日,第325頁。,在稱謂上明確劃割偽滿與中國的界限。同時,該報報道了國民政府發(fā)表否認“滿洲國”的宣言③《華國民外交協(xié)會發(fā)表否認滿洲國宣言》,《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20日,第626頁。,并發(fā)布禁用“皇帝登極”“滿洲帝國”等文字的命令④《華北風聲鶴唳 禁用登極滿洲帝國等文》,《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10日,第554頁。,藍衣社派出暗殺團潛入滿洲等⑤《藍衣社暗殺團潛行入滿》,《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2月8日,第336頁。,將中華民國置于偽滿的對立面。中國的負面新聞也被片面報道,國民黨統(tǒng)治的黑暗面被放大,如聲稱中國“無地無災”,14省市災民總數(shù)達65665270人之多,顯示國民政府之“日暮途窮”。⑥《嗚呼中國無地無災 十四省災黎統(tǒng)計 總數(shù)逾六千萬!》,《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9日,第548頁。曾統(tǒng)治東北的張學良也多次出現(xiàn)在新聞中,一說其擬脫離中央,另立新政權⑦《張擬脫離中央 國府亟派員籠絡》,《盛京時報》第81冊,1932年3月1日,第322頁。,一說其“財政支絀”,欠餉問題或將引起部下重大事變⑧《張家軍欠餉問題將引起重大事變》,《盛京時報》第81冊,1932年3月5日,第347頁。,一說倒張運動“又呈熾盛”⑨《倒張運動復起》,《盛京時報》第81冊,1932年3月9日,第369頁。,眾說紛紜,共同塑造出中國內(nèi)訌不斷的景象。
“他者”對于認同有著工具性作用,因此并非只會以否定性的負面形象出現(xiàn),“友善開化”的日本便是有別于“滿洲國”的另一個積極存在,甚至是引人向往的。在追溯滿洲“建國”歷史之時,日本統(tǒng)治者便已顛倒黑白,以幫助東北人民擺脫動蕩政局的“善鄰”“友邦”自居,侵略變成了“友誼”,日本侵華的罪惡被美化成了為實現(xiàn)“大東亞共榮圈”而采取的行動。并通過各種宣傳、教育等手段宣傳日本民族的“開化”“文明”,展示日本生活方式的“幸福”“富?!保瑫r不遺余力地宣傳中國人的愚昧落后,使民眾在潛移默化中對日本產(chǎn)生認同、羨慕。盡管這種二元對立出現(xiàn)的形式多變,如文明與野蠻、先進與落后、強大與弱小、理智與沖動等,但在雙方對峙中,殖民者永遠代表前者,而被殖民者永遠屬于后者。這種話語表達,實際上也暴露出日本與東北的關系是一種支配關系、權力關系與霸權關系。日本文化的滲透還常與經(jīng)濟侵略相結合。在城市里日貨充斥市場,“就連鐵嶺這樣一個小城市里的墻壁上、電線桿上到處是日貨的廣告”,在店鋪里日本洋貨擺滿了柜臺,從洋服、水襪子、木屐到日用雜品都是日本貨,連兒童放的風箏都是日貨,日貨幾乎把市場獨占了。⑩陳尊三:《我經(jīng)歷的奴化教育》,齊紅深主編:《日本對華教育侵略》,第211頁?!妒⒕r報》因此也刊登了大量的日本商品廣告,如“仁丹”“味之素”“森永奶糖”等多種多樣,藥品、食品、糖果應有盡有。號稱“介紹奉天著名醫(yī)院”的廣告,實際其中也均為日本醫(yī)院。這些日貨在獨占市場、獲取利潤的同時也起著炫耀日本的“文明”和“優(yōu)越”的作用。日本一方面大肆宣揚自己的文化,另一方面又通過貶損殖民地文化,試圖消滅東北民眾的民族意志和民族精神,妄圖讓身處雙重文化壓制之下的東北民眾在“不知不覺中喪失民族自尊心和民族自信心,心甘情愿地當日本人的奴才”。?《中國是中國 滿洲是滿洲 各法團對華頻相獨立 在里會亦改組》,《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26日,第682頁。陳尊三:《我經(jīng)歷的奴化教育》,齊紅深主編:《日本對華教育侵略》,第215頁。
而對與“滿洲國”相鄰的“他者”蘇聯(lián),《盛京時報》的關注點落在了“滿蘇”間的“國境”糾紛。如多次報道蘇聯(lián)飛機非法降落“滿洲國”領土內(nèi),滿方提出強烈抗議,維護“主權”,并積極籌備交涉“滿蘇國境線”問題。該報還對“滿蘇”間關于北滿鐵路(中東鐵路)運費的交涉進行了追蹤報道,雖然頗為曲折反復,但在偽滿官員的堅持努力與日方的斡旋下,事情也有了較好的進展,在將矛盾轉移的同時也彰顯了偽滿的“獨立國家”形象。
偽滿政權自一出籠,謀求國際社會的承認一直是其政治生活的一大主題,這既有利于開展對外貿(mào)易,為日本輸送更多利益,也能借此向“國內(nèi)”民眾強化政權的正當性。因此,日本十分關注國際社會對偽滿洲國的態(tài)度。盡管美、英、法等國都沒有回應偽滿發(fā)出的外交通告,但《盛京時報》對他們的態(tài)度仍頗為樂觀,認為其在“判明中國中央政情之傾向,及列國之態(tài)度”①《日本及英美各國對滿洲 國承認問題》,《盛京時報》第81冊,1932年3月12日,第392頁。后,終將承認偽滿洲國。同時,出于現(xiàn)實的考慮,一些國家將派駐東北的領事館改隸駐日使館管轄,或承認“滿洲國幣”,設置駐滿商務官,締結通商條約,實現(xiàn)經(jīng)濟合作,這些舉動在《盛京時報》看來,都可以視作偽滿得到國際社會事實承認的佐證。在偽滿實行“帝制”后,該報認為,“世界報紙之論調……皆恭慶新帝之登極,祝禱滿洲國前途,痛論迅速承認之為得計”②《帝制與世界輿論》,《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6日,第518頁。,而且“登極”大典的影片于1934年3月13日在紐約、倫敦公映,“頗受各方歡迎”③《大典影片已在英美公開映演》,《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16日,第605頁。,鑒于商人逐利的本性,影片“遍于歐美”足見“歐美社會歡迎滿洲朝廷先睹為快之心理”。④《大典影片遍于歐美》,《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20日,第625頁。該報還轉載了一篇天津《益世報》的時論《所謂承認滿洲國謠言》,承認列強承認“滿洲國”之說還只是謠言,看似與其一直營造的輿論氛圍相左,實則欲借此表達“久而久之,謠言也許要成事實”⑤《所謂承認滿洲國謠言》,《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21日,第635頁。之意,也能借此體現(xiàn)報紙本身的“客觀”立場。
《盛京時報》還積極報道“外國人”對偽滿洲國的認可。有華北農(nóng)民“均希望合并于滿洲帝國”,地方學生等積極學習日語,“似希望將來在滿洲國就職”⑥《華北民希望編入滿洲國》,《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15日,第596頁。;有俄籍飛行員“思欲歸化滿籍”⑦《被釋俄員相繼歸國機務處長加氏思欲歸化滿籍》,《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7日,第529頁。;也有南洋華僑財團“羨慕滿洲王道樂土”,擬向偽滿進行投資⑧《南洋華僑財團思欲投資滿洲 刻已派員前來調查情形》,《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22日,第645頁。;還有溥儀之前的英文教師英國人約翰斯頓(莊士敦)出版《禁苑之黎明》(Twilight in the Forbidden City)一書,以紀念“新帝之登極”。⑨《禁苑之黎明 滿皇登極紀念 英人約·斯頓著書》,《盛京時報》第89冊,1934年3月13日,第 576頁。此外,還報道了不少關于中國勞工爭相北上、入滿謀生的新聞,從側面證明偽滿是人人向往的“王道樂土”。
在新聞報道之外,《盛京時報》還充分利用了報紙版面,不遺余力地“再現(xiàn)”偽滿共同體觀念。如于1934年3月1日溥儀“登極”大典之日出版《大典紀念報》,其中既有對郊祭、“登極”典禮、各地民眾慶?;顒拥脑敿氂浭?,也有各種法令、“詔書”的全文發(fā)表,還刊載了各位“重臣元勛”對“帝政施行”的感言、感想,并有不少“登極頌”“登極祝詩”等應景文學作品的助興。大典當日的廣告版面,版頭也寫著“大禮奉?!?,并配有偽滿“國旗”,為大典造勢。而偽滿“建國”之際,也有不少廣告便在正文中加上“慶祝新國家”等語,實行帝制后也有“慶祝登極大典”“萬歲滿洲帝國”的口號,一些商家則以“慶祝新國家成立”為由實行減價優(yōu)惠,招徠顧客。
通過日常報道與新聞敘事,偽滿共同體不斷以事實面目浮現(xiàn),媒體對共同體意識塑造的參與為人們構建集體認同創(chuàng)造了條件。遵循著“對內(nèi)認同,對外分界”的邏輯思維,對族群“自我”的認知與界定難以避免地會受到“他者”存在的影響。強調“滿漢對立”、區(qū)分“黑暗”中國,塑造“友善”日本的最終目的都是為了回答“誰是滿洲人”“什么是‘滿洲共同體’”的問題,從而生成新的民族認同。《盛京時報》圍繞“滿洲共同體”展開了全方位、多角度的輿論宣傳,引導讀者對偽滿的想象達成共識,從而形成集體記憶,并借此強化東北民眾對偽滿的“國族”認同。片面狹隘的“他者”形象也加深著東北民眾對中國的“刻板印象”,加速東北與中國人民的情感疏離;相反,在日滿之間,則以一種“文化向心力”的方式,推動著東北民眾對日本殖民的認同。
國族、民族、族群是一個動態(tài)的、建構的歷史過程,它們通過想象、虛構和重組,塑造或量身炮制出符合現(xiàn)實需要的集體記憶。這種集體記憶是完成個體的共同體認同的必要途徑,在對過去與現(xiàn)在聯(lián)系的解讀中,回答“我們是誰”“我們從何而來”“我們經(jīng)歷過什么”的根本問題。新的“記憶”出現(xiàn)意味著有新的“遺忘”,共同體認同下的“集體記憶”同時標志著“集體失憶”,在時間上不分先后。因此,集體記憶與共同體認同可以被理解為一個結果,即被篩選、被揭示、被重新“發(fā)現(xiàn)”與建構的結果。
落實到制造“滿洲共同體”認同的具體實踐上,日滿統(tǒng)治者利用了清朝以來的滿洲認同,強調“滿洲國”在地理上為關外的東北四省,在歷史上擁有共同的滿族人起源記憶和獨立的“滿洲三千年史”,再加上獨立“建國”的合法合理性,便誕生了一個滿、日、漢、蒙、朝“五族協(xié)和”的“王道樂土”。
對東北民眾而言,日本為他們制造了一個新的族群環(huán)境,它提供了“集體失憶”滋長的溫床。特別是對東北青少年而言,他們的思想如同一張白紙,日本與偽滿當局不間斷地、千方百計地在上面畫上“滿洲共同體”意識的圖畫,“重視在年輕一代中提升和傳播建國精神”①The Consul General at Mukden(Myers)to the Minister in China(Johnson),F(xiàn)ebruary 8,1934,F(xiàn)RUS,1934,The Far East,vol.III,Washington:U.S.Government Office,1954,p.26.,制造新的“國族”認同,改變歷史記憶。由于接觸不到官方記憶框架以外的內(nèi)容,許多學生對中國一無所知,民族意識基本泯滅,甚至心甘情愿地接受奴化教育?!霸谒枷敫星樯希瑢W生們羨慕日本,認為日本先進、發(fā)達、文明,什么都是日本的好……從政治思想上看,我的腦海里裝的是天照大神、乃木大將、東鄉(xiāng)元帥、豐臣秀吉、廣賴中佐所謂日本‘英雄’,是‘大東亞圣戰(zhàn)’的節(jié)節(jié)勝利(因為失敗都被殖民當局掩蓋起來),并為一些所謂的‘大捷’而歡欣鼓舞。頭腦里根本沒有日本侵占中國東北、妄圖吞并全中國的概念”②楊乃昆:《從我的體驗看奴化教育的目的和效果》,齊紅深主編:《抹殺不了的罪證》,第120頁。,以至于“許多學生直到1945年日本無條件投降時,還不知道自己是中國人”。③穆景元:《我經(jīng)歷的偽滿農(nóng)村小學》,齊紅深主編:《日本對華教育侵略》,第173頁。即使是深受日本入侵之害的那些民眾,在潛移默化的奴化教育下,也有不少人選擇了“老實做人,甘當順民,求職掙錢,養(yǎng)家糊口”,“不僅沒有為失去祖國而心存立志復國的志向,就連家愁之恨也被日益淡化,最終只是剩下做個順民,有份工作,掙錢養(yǎng)家,能夠活命的惟一期望”。④姜景蘭:《東北淪陷時期我的思想變化》,齊紅深主編:《抹殺不了的罪證》,第307—308頁。最終,所有被視為對當下無足輕重的集體記憶被選擇性地遺忘了。
因此,如何評價日本對“滿洲共同體”認同的制造? 應該承認,這一意識形態(tài)灌輸與殖民話語體系建構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穩(wěn)固日本殖民統(tǒng)治的作用。滅人之國,必先去其史。在這一過程中,作為傳媒的《盛京時報》,通過在新聞報道中割斷了東北與中國在歷史上和文化上的聯(lián)系,配合著新的民族意識和文化權力體系的制造。然而,這個“想象的偽滿共同體”終究只是日本軍事勝利的水月鏡花,既缺乏穩(wěn)固的客觀事實的支撐,也忽視了中華文化的強大生命力與延續(xù)性,因此隨著日軍的戰(zhàn)敗,這一短暫鏡像也隨之破滅,最終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