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沃爾夫·格魯納 盧彥名 譯
在開始進行種族屠殺研究時,許多學者基于對猶太大屠殺起源和原因的簡單理解勾勒了一幅藍圖,以此來研究其他系統(tǒng)性的大規(guī)模殺戮行為。按照以20世紀為中心的模式,大多數(shù)學者將種族屠殺理解為由一個國家政權(quán)犯下、由一種意識形態(tài)培育,并以一個特定受害者群體為目標。雖然這種圖景似乎也適用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奧斯曼帝國青年土耳其黨政府對亞美尼亞人實施的種族滅絕,但對于大多數(shù)有計劃的大規(guī)模屠殺事件而言,其歷史條件和情況往往更為復雜。
早期許多有關(guān)猶太大屠殺研究的代表著作都涉及到了國家層面納粹反猶太人法律的規(guī)劃和實施,以及在德國廣泛發(fā)生的臭名昭著的暴力事件,例如1933年4月的抵制猶太人運動或1938年的“水晶之夜”(Kristallnacht)事件。這些研究路徑聚焦于納粹領(lǐng)導層的決策過程,并聚焦于納粹黨、黨衛(wèi)隊或蓋世太保等主要犯罪機構(gòu)。
雖然許多著名的研究旨在理解決策過程,但只有少數(shù)人探討了導致或促成殺戮行為的條件和機制,如勞爾·希爾伯格(Raul Hilberg)在1960年代早期的奠基性著作、索爾·弗里德蘭德(Saul Friedlaender)的重要研究以及大衛(wèi)·塞薩拉尼(David Cesarani)關(guān)于納粹所謂“最終解決”方案的遺作。①Hilberg,Raul.The Destruction of the European Jews(Chicago:Quadrangle Books,1961);Friedl?nder,Saul.Nazi Germany and the Jews:The Years of Persecution,1933—1939(New York:HarperCollins Publishers,1997);Friedl?nder,Saul.The Years of Extermination:Nazi Germany and the Jews,1939—1945(New York:HarperCollins Publishers,2007);David Cesarani.Final Solution:The Fate of the Jews(1933—49).(London:Macmillan,2016).
長期以來,學者們在解釋納粹反猶政策的迅速激化時都強調(diào)其背后的驅(qū)動力,不管是強調(diào)納粹德國狂熱反猶主義的存在和傳播(動機論),還是強調(diào)納粹德國各機構(gòu)之間的權(quán)力斗爭(功能論)。然而,到了20世紀90年代,學術(shù)研究開始挑戰(zhàn)關(guān)于第三帝國的這種簡單的圖景。這一發(fā)展得益于關(guān)于重新賠償受害者的國際性辯論。冷戰(zhàn)結(jié)束后,打開塵封的檔案,德國、波蘭、以色列和美國新一代(國際)大屠殺學者提出新問題和新思路,打破了大屠殺研究的傳統(tǒng)國別分野。
首先,關(guān)于納粹在德國和波蘭實施迫害行為的新研究,使得我們對歐洲猶太人受迫害和遭滅絕情況的觀點更加多樣化。學者們對迄今為止為世人所忽視的反猶政策要素(例如雅利安化、強迫勞動和市政當局的作用)進行了深入研究,加深了我們對反猶政策激進化的進程、驅(qū)動力和運作機制的理解。①Frank Bajohr,“Arisierung”in Hamburg.Die Verdr?ngung jüdischer Unternehmer 1933—1945(Hamburg:Christians,>1997);Gruner,Wolf.“Local Initiatives,Central Coordination:German Municipal Administration and the Holocaust”,Networks>of Nazi Persecution.Bureaucracy,Business,and the Organization of the Holocaust,(New York—Oxford:Berghahn Books,>2005),pp.269—294;Sabine Mecking/Andreas Wirsching,Stadtverwaltung als Systemstabilisierung? T?tigkeitsfelder und>Handlungsspielr?ume kommunaler Herrschaft im Nationalsozialismus,in:dies.(Hrsg.):Stadtverwaltung im Nationalsozialis->mus.Systemstabilisierende Dimensionen kommunaler Herrschaft,Paderborn u.a.:2005;Gruner,Wolf.Jewish Forced Labor>Under the Nazis:Economic Needs and Racial Aims,1938—1944(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
此外,正如本文開篇所述,過去二十多年間學者們對猶太大屠殺的深入研究令人信服地證明,那種認為柏林當局指揮一切的簡單理解,并不能很好地解釋納粹對歐洲猶太人的迫害和謀殺。新的研究描繪了一幅更加復雜的畫面,新的證據(jù)顯示了在德國和在被占領(lǐng)的波蘭土地上,社區(qū)、地區(qū)和中央政府之間是如何動態(tài)互動的,以及那些狂熱分子是如何迫害和謀殺猶太人的。例如,關(guān)于組織猶太人強迫勞動問題的學術(shù)新見解認為,這些政策的制定和組織工作主要由勞工事務當局和地方行政部門負責,而不是由黨衛(wèi)隊負責。總的來說,正如歷史學家先前的預期和承認的那樣,所有制度層面的機動空間都變大了。此外,與其說是經(jīng)濟原因,還不如說是意識形態(tài)原因,形成了這種迫害因素。②Dieter Pohl,Von der “Judenpolitik”zum Judenmord.Der Distrikt Lublin des Generalgouvernements 1939—1944(Frankfurt/Main:Lang,1993);Bogdan Musial,Deutsche Zivilverwaltung und Judenverfolgung im Generalgouvernement.Wiesbaden 1999;Christopher Browning,Nazi Policy,Jewish Workers,German Killers.Cambridge 2000;Gruner,Wolf.JewishForced Labor Under the Nazis:Economic Needs and Racial Aims,1938—1944(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
這些發(fā)現(xiàn)被證明是特別重要的,因為一些研究人員把1920年代出現(xiàn)的激進的種族主義思潮與1900年左右出生的年輕德國學者聯(lián)系在一起,正是這一批人在黨衛(wèi)隊的領(lǐng)導下實施了消滅猶太人以及安樂死的計劃。③Michael Wildt,An Uncompromising Generation.The Nazi Leadership of the Reich Security Main Office(Madison:Wisconsin University Press,2010).相比之下,城市精英主要出生于1880—1890年之間,他們擁有不同的社會身份和目標,如果比較他們的傳記與他們的活動,我們發(fā)現(xiàn)一方面他們之中有一些非?;钴S的黨外成員,另一方面有些老納粹黨員對反猶活動漠不關(guān)心,有些甚至是觀點游移不定。④Bettina Tüffers,Der Braune Magistrat.Personalstruktur und Machtverh?ltnisse in der Frankfurter Stadtregierung 1933—1945,F(xiàn)rankfurt am Main 2004;Gruner,Wolf.“Local Initiatives,Central Coordination:German Municipal Administration andthe Holocaust”,Networks of Nazi Persecution.Bureaucracy,Business,and the Organization of the Holocaust,(New York—Ox-ford:Berghahn Books,2005),pp.269—294.對不同管理機制的研究顯示,出于個人動機(如職業(yè)晉升、貪婪欲望、個人恩怨,以及被忽視的制度利益)而導致的迫害可能比我們先前的預期更多,突出反映在諸如廉價勞動力、房地產(chǎn)或預算審議等問題中。⑤Martin Friedenberger,Klaus—Dieter G?ssel and Eberhard Sch?nknecht,eds.,Die Reichsfinanzverwaltung im Nation-alsozialismus.Darstellung und Dokumente(Bremen:Ed.Temmen,2002);Susanne Meinl and Jutta Zwilling,eds.,LegalisierterRaub.Die Ausplünderung der Juden im Nationalsozialismus durch die Reichsfinanzverwaltung in Hessen (Frankfurt/Main:Campus,2004);Wolf Gruner,?ffentliche Wohlfahrt und Judenverfolgung.Wechselwirkungen lokaler und zentraler Politikim NS—Staat(1933—1942),Oldenbourg Verlag:Munich 2002.
新的研究不僅使發(fā)生在德國、波蘭以及波羅的海國家和蘇聯(lián)領(lǐng)土上的猶太大屠殺的故事變得復雜化,還告訴我們西歐地區(qū)的大屠殺是如何展開的。⑥Christian Gerlach,“Kalkulierte Morde:die Deutsche Wirtschafts—und Vernichtungspolitik in Weissrussland 1941 bis 1944”(Hamburg 1999);Kooperation und Verbrechen.Formen der》Kollaboration《im?stlichen Europe 1939—1945,hrsg.Chris-toph Dieckmann zus.mit Babette Quinkert,Wallstein Verlag,G?ttingen 2003.在法國和荷蘭,新一代的學者通過研究財物征用、法庭判決和市政檔案,探討了反猶政策的發(fā)展,以及當?shù)胤堑聡鴻C構(gòu)和非德國人員的參與程度。①Geraldien von Frijtag Drabbe Kunzel,Het recht van de sterkste—Duitse strafrechtspleging in bezet Nederland.Am-sterdam 1999;Pillagessur ordonnances.La confiscation des banques juives en France et leur restitution,1940—1953(Paris:Fa-yard 2003);Tal Bruttmann(sous la direction de),Commission d'enquête de la ville de Grenoble sur les spoliations des biens dejuifs,Persécutions et spoliations des Juifs pendant la Seconde Guerre mondiale,Résistance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Grenoble,2004;Tal Bruttmann,Au bureau des affaires juives.L'administration francaise et l'application de la législation antisémite(1940—1944),La Decouverte 2006.最近的研究表明,除了蓋世太保、黨衛(wèi)隊和被占領(lǐng)區(qū)地區(qū)行政當局的德國官員啟動反猶措施之外,既有機構(gòu)中的許多當?shù)厝艘餐瑯訝幭瓤趾蟮仄缫暘q太人。
因此,德國人和當?shù)鼐用竦膹V泛合作,成為反猶迫害狂熱化以及整個納粹政權(quán)保持穩(wěn)定的最被低估的原因。對參與猶太大屠殺的人員進行比較研究是至關(guān)重要的,這有助于我們理解為什么一些機構(gòu)發(fā)揮了積極作用,而另一些機構(gòu)沒有發(fā)揮積極作用,是什么推動了激進運動,是誰發(fā)起了迫害政策以及為什么要這樣做。
在牛津大學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種族屠殺研究手冊》中,兩位編輯德克·摩西(Dirk Moses)和唐納德·布洛克漢姆(Donald Bloxham)認為種族屠殺研究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獨立的研究領(lǐng)域。他們甚至稱之為一門學科,有自己的期刊、學術(shù)項目和公眾影響。②The Oxford Handbook of Genocide Studies.ed.by Donald Bloxham and A.Dirk Moses,(Oxford;New York:OxfordUP,2010),p.2.雖然后一個論斷似乎是有些夸大了,但是由于每個學科都有一套特定的技能和方法,因此種族屠殺研究在國際上確實構(gòu)成了一個日益擴大的領(lǐng)域,有兩個主要的國際專業(yè)協(xié)會和兩年一屆的大會。
從一開始,種族屠殺研究就與猶太大屠殺研究深度交織在一起,猶太大屠殺研究促進了人們對前者的興趣,同時也影響了前者在方法論上的演進。猶太大屠殺研究主要由歷史學家、政治學家和社會學家推進,他們撰寫了最早一批關(guān)于種族屠殺的杰出著作,并在最初幾十年中塑造了種族屠殺的研究領(lǐng)域。在早期,多數(shù)研究聚焦于犯罪記錄,而大部分的分析性討論卻受制于關(guān)于正確定義的問題。正如2010年出版的那本手冊的編輯所稱的那樣,這一發(fā)展趨勢產(chǎn)生了將種族屠殺研究“歷史化”的迫切需求。③The Oxf or d Handbook of Genocide Studies,p.7.
近十年來,受過大量歷史學訓練的新一代種族屠殺研究者開始以多樣化的研究課題和以自己的名義調(diào)查大規(guī)模犯罪行為。他們開始拋棄“猶太大屠殺范式”,通過研究大規(guī)模暴力的背景、起因和過程,脫離了早期研究中對種族屠殺定義問題的糾結(jié)。④Donald Bloxham:The Great Game of Genocide:Imperialism,Nationalism,and the Destruction of the Ottoman Armeni-ans,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Colonialism and Genocide,ed.by Dork Moses and Dan Stone,New York 2007;Christian Gerlach,Extremely Violent Societies:Mass Violence in the Twentieth—Century World,1st ed.(Cambridge UniversityPress,2010);U?urümitüng?r,The Making of Modern Turkey:Nationand State in Eastern Anatolia,1913—50(Oxford UnivPr,2011).
最初幾十年的研究實際上被一場激烈的辯論所淹沒,爭論的焦點是:a)什么是種族滅絕;b)哪些事件可以被稱為種族屠殺。雖然這些關(guān)于定義問題的討論從來沒有得到明確的答案,但它們卻常常阻礙學者們深入研究大規(guī)模暴力實際案例的起源和發(fā)展。雖然一開始從猶太大屠殺研究中提出的單一而簡單的概念阻礙了其他種族屠殺研究,但在后來更多的變化被學者們所接受。然而,今天,我們?nèi)匀簧钤谶@樣的矛盾中:目前存在兩個主要的關(guān)于種族屠殺的定義,即萊姆金在1944年之前提出的原始定義和1948年聯(lián)合國公約的定義,幾乎每個種族屠殺研究者都想挑戰(zhàn)這兩個定義。①Adam Jones,Genocide.A Comprehensive Introduction,Routledge 2006,pp.3—38.
拉斐爾·萊姆金(Raphael Lemkin)的寬泛定義方法包括了在文化層面上滅絕一個群體。然而,他不僅僅是一位信息靈通的活躍律師。在起草第一部關(guān)于國際“野蠻暴行”的著作(1933年)和后來提出“種族屠殺”一詞之前,他都進行了認真的歷史研究,包括對殖民地大規(guī)模暴力行為的研究。1948年,聯(lián)合國采用了他所提出的“種族屠殺”一詞,但是聯(lián)合國的定義拋棄了萊姆金定義中原有的文化內(nèi)涵,代之以“動機”的概念。②Adam Jones,Genocide.A Comprehensive Introduction,pp.3—38.
正如亞當·瓊斯(Adam Jones)在他關(guān)于種族屠殺研究的綜述中提到的那樣,盡管已經(jīng)存在一個法律上的定義,但在過去的十年中,許多學者還是不斷提出自己對種族屠殺的個人定義,以回避法律定義的缺陷或萊姆金方法過于寬泛的問題。他引用了過去幾十年中數(shù)十本重要出版物中關(guān)于種族屠殺的個人定義。③Adam Jones,Genocide.A Comprehensive Introduction,pp.16—20.
定義的問題指向了另一個概念性問題。學術(shù)上對種族屠殺的定義大多數(shù)限定于大規(guī)模殺戮行為,而將更廣義的種族屠殺概念限定在迫害的最后階段,從而缺少對實際謀殺階段之前的罪行的研究興趣。就猶太大屠殺研究而言,照此推論將意味著研究人員只能研究1941年6月納粹入侵蘇聯(lián)之后的歷史。然而相比之下,幾十年來,猶太大屠殺歷史學家們卻徹底剖析了20世紀30年代,審視了20世紀20年代,甚至還追問了19世紀,以尋找猶太大屠殺在德國或歐洲的早期淵源。盡管對早期德國歷史的深入挖掘在某些情況下可能走得太遠,但相比之下,其他種族屠殺案例研究卻沒有哪個有比猶太大屠殺領(lǐng)域更深入的分析,因為學者們很少會去研究早期的歷史脈絡。以奧斯曼帝國在1895—1896年和1915年對亞美尼亞人的屠殺為例,這兩起有組織的大規(guī)模暴力事件之間如何相互關(guān)聯(lián),至今仍然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在這里,猶太大屠殺研究的最新進展及其范圍和方法,可以以一種積極的方式成為一個范例。
值得一提的是,新一代的學者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換種族屠殺的研究領(lǐng)域:從高度政治化和“歐洲中心論”的開端,到今天跨國和全球性的研究,比如研究發(fā)生在19世紀的塔斯馬尼亞和加利福尼亞或20世紀的印度、危地馬拉的大規(guī)模暴力事件。然而,這個過程還遠遠沒有完成。由于大多數(shù)學者是在北美地區(qū)和歐洲大學接受培訓并工作,種族屠殺研究仍需在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當?shù)剡M一步發(fā)展。尤其重要的是,要挑戰(zhàn)西方的觀點和視角,因為西方的觀點仍然深受長期存在的猶太大屠殺研究范式的影響。
在西方,對歐洲猶太大屠殺的記憶似乎已經(jīng)掩蓋了所有其他系統(tǒng)性的大規(guī)模暴力事件。只是到了過去20年中,盧旺達、達爾富爾以及最近在伊拉克發(fā)生的可怕的大規(guī)模暴力事件,似乎才使公眾和學術(shù)界意識到需要更多關(guān)注其他種族屠殺。
然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情況有所不同。在仔細查閱德國猶太人、德累斯頓大學羅馬文學專業(yè)教授維克多·克萊姆佩勒的那本著名的日記時,人們會有驚奇的發(fā)現(xiàn)。1933年3月31日,就在納粹黨宣布第二天早上在全國范圍內(nèi)抵制猶太商店和猶太機構(gòu)的那一天,克萊姆佩勒在他的日記中記錄了過去幾周反猶迫害的第一波浪潮,并以一句非同尋常的句子總結(jié)了他的記錄:“我們應該稱這個國家為亞美尼亞,而不是德國。這聽起來更像是亞美尼亞發(fā)生的事?!雹賄ictor Klemperer,Ich will Zeugnis ablegen bis zumletzten.Tagebücher 1933—1945,ed.Walter Nowojski,Band 1933—1941,2nd ed.(Berlin:Aufbau Verlag,1995),pp.16—17.
作為一名訓練有素的學者,克萊姆佩勒顯然具備足夠的歷史知識,為受壓迫的猶太人所處的困境創(chuàng)造了這個令人印象深刻的隱喻。然而,其他德國人會理解克萊姆佩勒在1933年的隱喻嗎?
出乎意料,答案是肯定的。關(guān)于奧斯曼帝國境內(nèi)亞美尼亞人被蓄意大規(guī)模屠殺的知識,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和戰(zhàn)后就已經(jīng)迅速而廣泛地傳播開來,在德國尤其是這樣。1919年夏天,《克爾尼什報》(Kl nische Vol kszeitung)稱大規(guī)模謀殺亞美尼亞人是“世界歷史上最大的罪行”。②K?lnische Volkszeitung,Aug.2,1919;www.ar menocide.net(PA—AA/R14106).僅僅通過閱讀他們的報紙,德國人就能了解到這次大屠殺的許多可怕的細節(jié),包括在1915年6月的4天時間里,土耳其軍隊在凱馬赫峽谷屠殺了20000到25000人,其中大部分是婦女和兒童。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到1933年,傳教士和目擊者撰寫的報刊文章、傳單和公開演講,以及有關(guān)的書籍,甚至詩歌和戲劇都引起了幾乎不間斷的公眾討論和歷史認知。百科全書中描述大屠殺的條目甚至用了一個特別的術(shù)語“亞美尼亞暴行”(Ar menier Greuel))來形容恐怖。直到1945年,德國的政治家、記者、律師以及受迫害的猶太人還經(jīng)常使用這種特殊的表達方式。③Seein general:Wolf Gruner,“Peregrinations into the Void?”Ger man Jews and their Knowledge about the Armenian Genocide during the Third Reich,in:Central European Histor y,45(2012),No.1,pp.1—26.Recently also Stefan Ihring,Justifying Genocide:Ger many and the Armenians from Bismarck to Hitler,Cambridge 2016.
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的德國人對“亞美尼亞暴行”普遍表達出的良知不應讓人感到驚訝,因為暴行發(fā)生僅僅過了17年。亞美尼亞大屠殺對1933年的德國人對來說,并不比當代盧旺達發(fā)生的種族屠殺離我們更遙遠。
因此,在德國政府開始迫害猶太人之后,作為警告,多次有人提到亞美尼亞人的命運。有關(guān)人士在德國寫的日記以及在流亡國外時的出版物中,反復提到了“亞美尼亞暴行”。在納粹占領(lǐng)波蘭并開始將猶太人大規(guī)模驅(qū)逐出第三帝國之后,一些目光敏銳的德國猶太人洞悉到,這些事態(tài)發(fā)展是一個嚴重的威脅,并再次舉出奧斯曼帝國消滅亞美尼亞人的例子以提醒歐洲猶太人。④Gruner,“Peregrinations into the Void?”,pp.16—23.
然而,在1945年之后,納粹消滅歐洲猶太人的近期記憶迅速掩蓋了亞美尼亞大屠殺的記憶。早在1930年,德國記者海因里希·維爾比烏徹(Heinrich Vierbücher)仍然可以寫到亞美尼亞大屠殺的獨一無二性:“為了消滅整個民族,有意識地屠殺婦女和兒童——這是史無前例的……在嘗試用各種方法去理解之后,我們使用了所有可用的解釋,例如謀殺的欲望、貪婪、宗教仇恨、專橫和無知,還有那么多不可思議的東西,以至于1915年的悲劇在我們看來似乎是歷史上最血腥、最殘酷的謎團。”⑤Gruner,“Peregrinations into the Void?”,p.25.
但是,在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這些詞匯變成描繪納粹消滅歐洲猶太人的文字。新的記憶開始逐漸掩蓋了短短30年前亞美尼亞人滅頂之災的歷史?!皧W斯威辛”最終將取代“凱馬赫峽谷”,成為“史無前例的、可怕的、系統(tǒng)性的屠殺”的象征。
當猶太大屠殺使亞美尼亞種族滅絕歷史黯然失色時,歐洲人的記憶中除了這種轉(zhuǎn)變,另一件有系統(tǒng)的屠殺歷史事件也幾乎從記憶中消失了,因為它發(fā)生在遙遠的亞洲:南京大屠殺。1937年圣誕前夜,美國新教傳教士喬治·費奇在寫給他的妻子的信中談到了日本軍隊在南京大規(guī)模屠殺中國人。意味深長的是,這位傳教士的話使我們想起了德國人維爾比烏徹關(guān)于亞美尼亞種族屠殺的判斷:“我祈禱一切能很快結(jié)束,但我擔心它將持續(xù)數(shù)月之久,不僅是在這里,而且是在中國的其他地方。我相信這在現(xiàn)代歷史上是無可比擬的?!雹賂akashi Yoshida,“Wartime Accounts of the Nanking Atrocity”,in:Bob Tadashi Wakabazashi,The Nanking Atrocity 1937—1938.Complicating the Picture,New York:Berghahn Books 2007,p.256.
除了德國記者與美國傳教士對兩起不同的大規(guī)模屠殺事件得出的共同個人印象之外,歷史學家還能發(fā)現(xiàn)1937—1938年日軍在南京所犯下的暴行與其他暴行有何相似之處?
讓我們從較為明顯的相似之處開始。以今天的觀點來看,日本政府否認歷史的做法讓人聯(lián)想起土耳其政府日常進行的持久論戰(zhàn)。在面對這兩起大規(guī)模暴力事件時,他們的論點非常相似。兩國政府都責備:a)受害者夸大了自己的損失,b)對于明顯無法否認的人員傷亡,加害者堅稱是戰(zhàn)爭導致,或者是由于鎮(zhèn)壓受害者的反抗而產(chǎn)生。
他們不斷減少承認受害者人數(shù)的做法似乎也非常相似。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土耳其政府公開承認有80萬亞美尼亞人被謀殺,但很快又將人數(shù)減少到60萬。今天,它只承認有20萬受害者,而亞美尼亞人聲稱,他們在1915—1916年的有計劃屠殺中損失了150萬人。②Gruner,“Peregrinations into the Void?”,pp.4 and 11.同樣,日本通過1951年舊金山和平條約首次接受了戰(zhàn)后審判的裁決。在對日軍最高指揮官松井石根的判決提到了南京及其周邊地區(qū)20萬平民和戰(zhàn)俘的死亡。③Fujiwara Akira,The Nanking Atrocity.An Interpretive Overview,in:Bob Tadashi Wakabazashi,The Nanking Atrocity 1937—38.Complicating the Picture,New York:Berghahn Books 2007,pp.29—54,here p.51.然而,今天,日本方面只承認這一數(shù)字的一小部分。
關(guān)于實際的事件本身,或許未來進行學術(shù)比較的一個潛在途徑是將日本的征服理解為一種殖民擴張。最近,學術(shù)界進行了一些討論,學者們把20世紀30年代日本提出的“大東亞新秩序”歸類為帝國擴張,并強調(diào)其殖民特性。雖然人們承認日本的政策是以根深蒂固的種族主義為特征,與此同時卻有一些歷史學家聲稱這并沒有導致種族屠殺。④Reto Hof mann,The f ascist new-ol d or der,in:Jour nal of Global Histor y (2017),12,pp.166—183;Ethan Mark,‘The perils of co—prosperity:Takeda Rintarō,occupied Southeast Asia,and the seductions of postcolonial empire’,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119,4,2014,p.119.
相比之下,19世紀和20世紀的殖民主義者發(fā)動過幾次種族滅絕行動。其中一個例子就是1904年的種族滅絕行動,當時德國人在西南非洲地區(qū)打敗并屠殺了赫雷羅人和納馬人,讓其余的人在沙漠中餓死。在這兩個案例中,德國殖民者都利用大規(guī)模謀殺作為控制土地的工具。在一場戰(zhàn)爭的掩護下,系統(tǒng)謀殺被實施,首先是征服,然后行使對被征服土地的控制。為了實現(xiàn)安全,德國軍隊決定粉碎一切存在的或想象的武裝游擊力量抵抗。
但是,經(jīng)過進一步的考量,與日本侵華最具可比性的是納粹入侵蘇聯(lián)。當我們把日本對中國的侵略看成是殖民擴張時,我們尤其要將其跟納粹對蘇聯(lián)領(lǐng)土的占領(lǐng)進行比較。⑤例如Wendy Lower,Nazi Empire Buil ding and the Holocaust in the Ukr aine.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Chapel Hill 2005.在此,兩者都實施了系統(tǒng)性的謀殺,以便在資源稀缺時對迅速征服的大片土地并進行控制,通過打擊任何正在出現(xiàn)的或想象中的抵抗來達到最大程度的安全。
在1941年7月,德國保安總局警察頭子萊因哈德·海德里希發(fā)布命令,在被占領(lǐng)地區(qū)處決所有的蘇聯(lián)猶太人和蘇軍政治委員。該命令旨在通過一切手段確保占領(lǐng)地區(qū)的安全,并防止?jié)撛诘牡挚褂螕絷牭某霈F(xiàn)。首先,德國人開始大量殺害猶太男子,因為他們被想象成潛在的抵抗者。不久,從1941年8月起,安全部隊開始謀殺猶太人婦女和兒童,這些人被視作未來抵抗的潛在力量。①See for example:Christopher Browning with contribution by Jürgen Matth?us:The Origins of the Final Solution:The Evolution of Nazi Jewish Policy,September 1939—March 1942 Lincol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04.Fujiwara Akira,The Nanking Atrocity,p.41.
日本方面也同樣提出了與納粹入侵蘇聯(lián)類似的安全問題。在日軍第十六師團進占南京之后,1938年1月,一位負責安全的旅團長呼吁在該市采取所謂的“掃蕩”行動。日本軍隊搜索潛在的抵抗者。因此,他們在所謂的“掃蕩”行動中,把所有青年和成年男子都看成是敗殘兵或穿著便衣的士兵,②Fujiwara Akira,The Nanking Atrocity,P.44.甚至公然在國際安全區(qū)圍捕他們。③Fujiwara Akira,The Nanking Atrocity,P.49.結(jié)果,日軍士兵在長江兩岸處決了成千上萬的中國人。
雖然鎮(zhèn)壓抵抗是解釋納粹在蘇聯(lián)被占領(lǐng)地區(qū)開始大規(guī)模蓄意謀殺的重要因素,但正如學者克里斯蒂安·格拉赫(Christian Gerlach)所說,還有一個額外的動機:在納粹占領(lǐng)的東部,糧食極度短缺。尤其是1941年秋季和1942年夏秋季,蘇聯(lián)和波羅的海諸國發(fā)生的另一波消滅猶太人的浪潮,據(jù)推測就是由于食物極度匱乏而引起的。這個有關(guān)糧食問題的重要論據(jù)的背景是,在入侵行動開始之前,德國軍隊接到了柏林的命令,要求“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這樣一來在戰(zhàn)爭期間,所有其他糧食都可以用來喂養(yǎng)德國人民。這一命令據(jù)認為是為了避免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德國國內(nèi)出現(xiàn)饑荒的情況再次發(fā)生,那次饑荒被視為削弱了德國的戰(zhàn)爭能力。④Christian Gerlach,Krieg,Ern?hrung,V?lkermord.Forschungen zur deutschen Vernichtungspolitik im Zweiten Weltkrieg,Hamburg 1998;idem,Kalkulierte Morde:Die deutsche Wirtschafts—und Vernichtungspolitik in Weissrussland 1941 bis 1944(Hamburg:HIS,1999).See for the history of this argument the introduction in:Christoph Dieckmann/Babette Quinkert(Hrsg.),Kriegführung und Hunger 1939-1945.Zum Verh?ltnis von milit?rischen,wirtschaftlichen und politischen Interessen(Beitr?ge zur Geschichte des Nationalsozialismus,Bd.30),Wallstein Verlag,G?ttingen 2015,pp.9—32.
然而,新的戰(zhàn)爭計劃并沒有奏效,因為1941年6月開始的德軍入侵行動比預期的時間要長,入秋已經(jīng)很長時間,錯過了收獲季節(jié)。因此,被占領(lǐng)土上沒有足夠的糧食來養(yǎng)活德國居民和當?shù)鼐用?。這種意想不到的巨大短缺狀況為殺害猶太人提供了額外的理由:作為劣等人和不必要的糧食消費者,猶太人必須被消滅。⑤See Christoph Dieckmann/Babette Quinkert(Hrsg.),Kriegführung und Hunger 1939—1945.Zum Verh?ltnis von milit?rischen,wirtschaftlichen und politischen Interessen(Beitr?ge zur Geschichte des Nationalsozialismus,Bd.30),Wallstein Verlag,G?ttingen 2015.
同樣的,1937年12月24日,侵華日軍第十六師團在一份報告中寫道:“我們規(guī)定,此次行動中士兵和馬匹必須就地解決給養(yǎng)。”⑥Kasahara,Tokushi,Massacres outside Nanking city,in:Bob Tadashi Wakabazashi,The Nanking Atrocity 1937—38.Complicating the Picture,New York:Berghahn books 2007,pp.57—69,here p.64.因此,入侵南京的20萬日軍不得不自己尋找食物。這種情況導致日本軍隊在通往南京的路上系統(tǒng)性地搶劫和燒毀村莊,直到1937年12月13日南京淪陷。一部分市民成為無家可歸者和難民,因此成為日本軍隊的目標。南京城內(nèi)外發(fā)生了無數(shù)零散的屠殺。它們從1937年12月持續(xù)到1938年3月,是日本更廣泛的戰(zhàn)時政策的一部分。⑦Fujiwara Akira,The Nanking Atrocity,p.35
納粹和日本侵略政策的另一個潛在可比較方面是對待戰(zhàn)俘的方式。日本認為,在中國,沒有必要尊重國際法。⑧Fujiwara Akira,The Nanking Atrocity,p.36.“皇軍”的公開政策是不接受俘虜。⑨Fujiwara Akira,The Nanking Atrocity,p.38.部隊指揮官甚至接到了上面的命令,要求殺死戰(zhàn)俘。⑩Fujiwara Akira,The Nanking Atrocity,pp.42—43.這種對敵軍戰(zhàn)俘的罪惡處理方式部分是由于日本方面認為這次入侵不是宣戰(zhàn),而是沖突或暴力事件。?See for example:Christopher Browning with contribution by Jürgen Matth?us:The Origins of the Final Solution:The Evolution of Nazi Jewish Policy,September 1939—March 1942 Lincol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04.Fujiwara Akira,The Nanking Atrocity,p.41.因此,僅在1937年12月16日和17日兩天內(nèi),日本軍隊就在幕府山附近的長江岸邊根據(jù)命令槍殺了17000—18000名中國戰(zhàn)俘。?Ono Kenji,Massacres near Mufahsan,in:Bob Tadashi Wakabazashi,The Nanking Atrocity 1937—38.Complicating the picture,New York:Berghahn books 2007,pp.70—85,here p.84.
在納粹入侵蘇聯(lián)期間,德國人并沒有立即殺死所有被俘虜?shù)奶K聯(lián)士兵。然而,還是有許多士兵死于非命。首先,蓋世太保進入戰(zhàn)俘營,他們挑出并殺害了被俘部隊中的所謂共產(chǎn)黨員政委和猶太人。這項政策奪去了10多萬人的生命。后來,德國人在露天營地收容了數(shù)百萬蘇聯(lián)戰(zhàn)俘。由于缺乏住所和食物,在6個月內(nèi)就造成200萬人死亡。①Introduction,in:Christoph Dieckmann/Babette Quinkert(Hrsg.),Kriegführung und Hunger 1939—1945.
日本軍隊在南京的大規(guī)模殺戮和搶劫活動也包括大規(guī)模強奸婦女。戰(zhàn)后盟軍的起訴書提到南京除了有20萬到30萬平民死亡外,還有2萬至8萬起強奸案。②Bob Tadashi Wakabazashi,Introduction,in:idem,The Nanking Atrocity 1937—38.Complicating the Picture,New York:Berghahn Books 2007,p.8;Akira,The Nanking Atrocity,p.49.對于納粹大屠殺,直到最近學術(shù)研究才開始討論德國占領(lǐng)東歐期間的強奸罪行。此前,人們甚至沒有想到這個問題,這是由于德國軍人有所謂的種族血統(tǒng)禁忌。然而,已故英國學者大衛(wèi)·塞薩拉尼(David Cesarani)在他關(guān)于納粹“最終解決”方案的遺作中,以開創(chuàng)性的方式向我們提供了充分的證據(jù),證明在被占領(lǐng)的東歐地區(qū),特別是在烏克蘭、波蘭、羅馬尼亞、蘇聯(lián)等被占領(lǐng)的國家領(lǐng)土上,德國人對非德國人的強奸是頻繁發(fā)生的。③See David Cesarani,F(xiàn)inal Solution:The Fate of the Jews 1933—1949(Macmillan,2016).
性暴力的受害者經(jīng)常被槍殺,以消滅強奸罪行的證據(jù)。這與許多日本士兵的行動相似。雖然我們還不知道納粹統(tǒng)治下大規(guī)模強奸罪行的實際規(guī)模,但為了比較,我們可以在1980—1982年的危地馬拉或1994年的盧旺達種族滅絕事件中發(fā)現(xiàn)能與侵華日軍強奸罪行相參照之處。在那里,性暴力和強奸案件也是數(shù)以萬計。同樣,受害者經(jīng)常在強奸后被謀殺。④Carol Rittner,John K.Roth,eds.Rape:Weapon of War and Genocide.St.Paul:Paragon House,2012.
總而言之,雖然將日本在南京及其附近地區(qū)的暴行與歷史上的其他種族滅絕事件進行比較有多種可能的途徑,但我們首先需要對大規(guī)模殺戮和強奸的關(guān)鍵決定的一般原因以及這些種族屠殺的參與者的實際動機做更多的研究。
針對某個特定民族的系統(tǒng)性的大規(guī)模暴力在世界歷史上屢見不鮮,因此需要列入歷史詞典。與那種認為猶太大屠殺是20世紀的一種孤立的或獨特的現(xiàn)象的觀點不同的是,研究一再表明,在19世紀和20世紀期間,許多國家不同規(guī)模地發(fā)生了類似的暴力事件:從殖民時期對塔斯馬尼亞和加利福尼亞土著人口的滅絕行動,到奧斯曼帝國的種族屠殺,再到后殖民時代國家如盧旺達等發(fā)生的種族滅絕事件。
由于這些原因,馬克·萊文(Mark Levene)建議我們不要把種族屠殺看成是反常的,而應該從民族國家模式中尋找它的歷史根源,該模式旨在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其在尋求發(fā)展中的資源潛力。此外,他甚至描繪了一個由環(huán)境和經(jīng)濟危機驅(qū)動的未來暴力場景的黑暗世界。⑤Mark Levene,F(xiàn)rom Past to Future:Future Prospects for Genocide and its Avoidance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in The Oxford Handbook of Genocide Studies.ed.by Donald Bloxham and A.Dirk Moses,(Oxford;New York:Oxford UP,2010),pp 638—660,here p.657.
如果對某些人實施系統(tǒng)性的大規(guī)模暴力是世界歷史的一種模式,那么我們就需要以比較的方式深入研究它的條件、發(fā)展和結(jié)果。
然而,對猶太大屠殺以及其他種族屠殺的歷史和記憶的研究走上了一條互相交織的道路。雖然從一開始,對猶太大屠殺的簡單認識成為勾勒其他種族屠殺的藍圖,并且常常將學術(shù)討論局限于以尋找其他大規(guī)模暴力案例與猶太大屠殺的類似性為唯一目的。后來,對前者的廣泛深入研究導致對涉及大屠殺的動機、興趣和過程的更復雜的理解,因此猶太大屠殺研究最近成為種族屠殺研究的更微妙和更成熟的模型。
種族屠殺研究不應該把焦點全部放在大規(guī)模殺戮上,這并不能解釋為什么會發(fā)生這些殺戮,而應該強調(diào)對具體歷史條件以及加害者個人利益和動機、政治選擇和個人責任的認真研究。
歷史需要被理解,它是由利益多樣化的并且經(jīng)常相互發(fā)生利益沖突的人類推動的開放的發(fā)展過程。利益沖突嚴重影響著人們的歷史選擇,從而影響著社會走哪條路以及為什么要走那條路。這種方法同樣可以揭示迄今為止未被明確列入種族屠殺經(jīng)典的被忽視的案例,如日本軍隊在南京犯下的暴行。
我的初步研究發(fā)現(xiàn)了其他種族滅絕事件之間的相似之處。首先,從歷史記憶和否定論等問題來看,1937—1938年日本軍隊在南京的大規(guī)模屠殺和1915—1916年青年土耳其黨人實施的亞美尼亞種族屠殺之間的相似性是顯而易見的。其次,人們注意到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的入侵和1941年納粹對東歐的殖民化之間出乎意料的相似之處。例如,征服政策、通過大規(guī)模暴力鎮(zhèn)壓真實的和想象中的抵抗斗爭來維持安全的政策,要求侵略軍在被占領(lǐng)土地上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的政策,這些政策緊密聯(lián)系,都導致了系統(tǒng)性的大規(guī)模搶劫、縱火、掠奪和謀殺。最后,不容忽視的是,研究縱容大規(guī)模強奸的政策也許是一個頗具前景的比較路徑。
未來的研究可能會為我們提供更多的方法來建立南京大屠殺與世界歷史上其他大規(guī)模暴力和種族滅絕事件的可比較要素,這將由后人來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