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偉生
受教育的人早年可能都寫過“我的志愿”之類的作文,現(xiàn)代大學教育也常常強調要培養(yǎng)學生找到自己的人生方向,鼓勵學生盡早做好職業(yè)規(guī)劃等等。職業(yè)選擇,戀愛或婚姻的打算,生兒育女的計劃,購買人壽保險或教育保險等等,說到最后,都是對人生作某種規(guī)劃。這些日常想法的背后,似乎都有一個預設:一個人,特別是成年人,唯有盡早確立自己的人生目標,好好規(guī)劃,然后努力實踐,才有可能過上美好的人生(good life)。
這種預設的理據(jù),或許可以在羅爾斯《正義論》(ATheoryofJustice)[注]John 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 Revised Edition,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以下文中括號內的頁碼,皆指此書。譯文則同時參考了何懷宏等譯《正義論》(修訂本)(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和謝延光譯《正義論》(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1年)而作了修改。中的價值理論(theory of good)[注]在本文中,我們把good與value視為可以互換的詞語,而good按文意翻譯成“好”或“價值”,不采用通行的“善”,是因為在現(xiàn)代漢語里后者主要指道德上的好。找到完整的論述。根據(jù)他的理論,一個美好的人生是按人生計劃來過的,而好的人生計劃,就是一個人在有充分信息和具有慎思理性(deliberative rationality)的情況下會選擇的人生計劃,也就是一個理性的人生計劃。一個人如果在實現(xiàn)他理性的人生計劃,那就是過著美好的人生,不過,即使他最終不成功,他也沒有理由后悔,也沒有理由責備自己,而可說是無負此生。
羅爾斯的理論,受到過不少批評。這些批評,大致可分為強和弱兩種:一,人生計劃這觀念本身即是錯的。人生一計劃就不可能過得好。這是強的批評。拉莫爾(C. Larmore)的部分批評就是這樣[注]Charles Larmore, “The Idea of a Life Plan”, Social Philosophy &Policy, Vol.16. No. 1, 1999, pp. 96-112.。二,人生計劃觀念本身沒有問題,但某種人生計劃理論有問題,如羅爾斯的理論。這是弱的批評。威廉斯(B. Williams)的批評[注]Bernard Williams, “Moral Luck” in his Moral Luck: Philosophical Papers 1973-198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2, pp. 20-39.和拉莫爾的部分批評可以歸入此類。本文嘗試論證,強批評很難成立,弱批評則有些能被羅爾斯理論恰當回應,而有些則是有效的,這使得我們有理由放棄羅爾斯的理論。我們認為,某種特殊的人生計劃理論可能是錯誤的,或者說是有理論困難的,例如羅爾斯的理性的人生計劃理論,但這并不表示人生計劃本身是一個錯誤的觀念。
一樣東西為什么是好的?特別是它為何對一個人而言是好的?為了回答這樣的問題,羅爾斯首先用比較簡單的例子來說明什么是好或有價值。他認為,對“好”(good)的定義有三個階段:
1. A是一個好的X,當且僅當,在已知人們使用X的特定目的或意圖(以及任何其它恰當?shù)母郊右蛩?的條件下,A具有人們能理性地要求于一個X的那些屬性(程度高于平均的或標準的X)。
2. A對于K(此處指某個人)是一個好的X,當且僅當,在已知K的境況、能力及人生計劃(他的目的系統(tǒng)),因而考慮到他使用X意圖去做的事,或任何其它恰當?shù)母郊右蛩氐臈l件下,A具有K可以向X理性地要求的那些屬性。
3. 與(2)相同,但要加上一個條件,即K的人生計劃,或與當前情況有關的那部分人生計劃,本身是理性的。(pp. 350-1)
例如,一只好的表,就意味著它具有一些屬性——這些屬性是人們可以理性地要求一只表應該具有的,如計時準確、輕、耐用等等,并且它們超過平均水平。
羅爾斯對定義的第一階段作了幾點說明:首先,一般來說,如果人們的利益所在(interests)和環(huán)境相似,從而能夠確定公認的標準,那么說某個東西好,就是傳達了“有用的信息”(useful information)。這種價值判斷是有客觀性的。其次,只有在某種背景即先決條件下,我們才說某些東西是好的,而用不著進一步說明?;镜膬r值判斷是按照人的視角做出的判斷,而人的利益所在、能力和環(huán)境都是已知的。如果出現(xiàn)復雜的情況,那個東西是為了用于特定的需要和情況的,我們就轉向這個定義的第二階段。再次,這個階段對好的定義在道德上是中立的。我們可以說一個人是好的間諜,即是說,如果考慮到間諜要去做的事的話,他具有可以向一個間諜理性地要求的那些屬性。這并不意味著間諜所做的事是道德上正確的。(pp. 351-4)
以上只討論了關于好或價值的定義的第一和第二階段,還沒有涉及到目的的理性問題。然而,我們常常要評價一個人的欲望是否理性,第三階段考慮的問題是把關于好或價值的定義應用于人生計劃。為了使問題簡化,羅爾斯從一對定義開始:
第一,一個人的人生計劃是理性的,當且僅當(1)在理性選擇原則適用于他的情況下,他的人生計劃是符合這些理性選擇原則的,(2)在符合這個條件的那些計劃中,他以充分的慎思理性來選擇的正是這個計劃,也就是說,他在選擇時充分認識到有關事實,并對選擇的后果經(jīng)過了仔細的考慮。第二,如果一個人的利益和目標是理性的,當且僅當,它們能夠得到對他來說是理性計劃的鼓勵和保證。(pp. 358-9)
依據(jù)上述定義,需要說明的是以下這幾個概念:一、理性的計劃;二、理性的選擇原則;三、慎思理性。
羅爾斯認為,理性計劃對關于好或價值的定義是十分重要的,因為理性的人生計劃定義了一種基本的視角(basic point of view),據(jù)以做出所有有關特定個人的價值判斷,并最后使這些判斷協(xié)調一致。(p. 359)對于理性的計劃,羅爾斯做了幾點說明:
第一,與時間結構有關。一個人生計劃會指向很遙遠的將來,在時間上越往后,計劃就越不具體。并且,我們計劃時要對未來不確定的事情做準備。一個理性選擇原則就是一個延遲 (postponement):如果我們希望在將來做幾件事之一,但現(xiàn)在不知該做哪件,那么在其他條件相同時,我們現(xiàn)在的計劃,就應該使這幾件事都有被選擇的余地。羅爾斯并不認為一個理性計劃就是整個一生行動的詳細藍圖。它是由一系列不同層次的計劃組成的,比較具體的子計劃要在適當?shù)臅r候補充。(p. 360)
第二,一個理性的計劃是有一定的結構特性的,它會反映各個層次的欲望,從比較一般的到更具體的欲望(from the more to the less general),它們如何組合在一起。制定計劃有些像制定時間表(schedule)。我們把自己的活動按照某種時間順序來安排,以便一系列互相有關的欲望能以有效而和諧的方式得到滿足。我們慎思的目的,是找到能夠最好地安排我們活動的計劃,以便卓有成效地達到我們的目標。在一個理性計劃中,會剔除那些妨礙其他目標的欲望,會鼓勵本身令人愉快并有助于實現(xiàn)其他目標的欲望。因此,一個理性計劃是由按照某種層次而適當安排的子計劃組成的,它最顯著的特征就是考慮了互為補充的比較長遠的目標。由于只能夠預知這些目標的大致輪廓,那些子計劃的具體部分是隨著我們實施計劃而最后獨立確定的。在較低層次進行的修正和改變,通常不會影響到計劃的整個結構。(pp. 360-1)
羅爾斯的理性選擇的原則(principle of rational choice)意味著什么?他列舉三個選擇原則,用它們最終取代意思不夠明確的理性的觀念(conception of rationality)。假定這是一種短期選擇的情況,例如制定度假計劃,那么就有三個理性的選擇原則:第一個原則——有效手段(effective means)原則:如果一個人接受達成某個目標是可欲的,并且他可以從兩種達成目標的方法之間作選擇,其中一個較另一個更為有效,假設其他的一切相同,則選前一種方法是更合乎理性的。這個原則也許是理性選擇的最自然的標準。第二個原則——包容性原則(principle of inclusion):如果做A與B兩個短期目標,A能夠達成甲乙兩個目的,而B只能達成甲一個目的,則一個理性的人會做A而不做B。舉例來說,假定我們正在計劃一次旅行,我們必須決定是去羅馬還是去巴黎。兩個地方都去看來不可能。如果經(jīng)過認真的思考,我們能夠在巴黎做我們希望在羅馬做的一切,同時還能做些別的事情,那么我們就應該去巴黎。第三個原則——或然率較高的原則(greater likelihood):假定兩個計劃實現(xiàn)的目標大致相同,那么,哪個計劃更有可能實現(xiàn),就應該采用哪個計劃。(pp. 361-2)
現(xiàn)在,讓我們考慮長期計劃,甚至是人生計劃。這種情況下的包容性原則有如下述:如果某個長期計劃能鼓勵和滿足另一個計劃中的全部目標,同時又為鼓勵和滿足另外的目標創(chuàng)造了條件,那么,這個計劃就比另一個計劃好。羅爾斯認為,應該選擇這種包容的計劃:它包含了第一個計劃的全部目標,同時還包括了至少另外一個目標。如果把這個原則同有效手段原則結合起來,那么,它們就能一起把理性定義為:在其他條件相等時,選擇能夠實現(xiàn)我們的目標的有效手段,而如果這種愿望能夠實現(xiàn),則還要使廣泛多樣的目標得到發(fā)展。(p. 362)
最后要說明什么是慎思理性(deliberative rationality)。羅爾斯對慎思理性的說法是:“一個人具有慎思理性,當且僅當,他在選定計劃時,會根據(jù)全部有關事實,通過認真的思考,考慮了執(zhí)行這些計劃可能發(fā)生的情況,從而確定最能實現(xiàn)他的基本欲望的行動方針?!?/p>
按照這個定義,有以下幾個假定:
1.他的計算和推理都沒有錯誤,事實也得到了正確的評估。
2.他對于自己實際需要什么沒有任何誤解。就大多數(shù)情況來說,在他實現(xiàn)了自己的目標時,他不會覺得但愿他做了別外的事情。
3.他對自己的情況和執(zhí)行每個計劃的后果所具有的知識是準確的和完全的。應該考慮的有關情況也無一遺漏。
這樣,一個人的最佳計劃也就是他在掌握全面知識的情況下可能采用的計劃。這是他的“客觀上的理性計劃”(objectively rational plan),它決定了他的真正的好(real good)。與此相對照,如果當事人盡最大努力做到了一個有理性的人以他的知識所能做到的事情,那么,他所采用的計劃就是“主觀上的理性計劃”(subjectively rational plan)。(p. 366)他的選擇可能是一個不好的選擇,但是,果真這樣,那是因為他的信念有錯誤,或者知識不夠,而不是因為他草率地判斷,也不是因為他不清楚自己的真正需要。就這種情況來說,一個人是不應該由于他的表面的好和真正的好(apparent and real good)的任何差異而被批評的。(pp. 366-7)
慎思理性明確之后,羅爾斯引入了一個有關動機的原則,用來說明一個人會選擇什么樣的目的作為他的理性的人生計劃。這個原則他稱之為亞理士多德式原則(Aristotelian Principle):“在其他條件相等時,人們喜悅于(enjoy)運用他們的實現(xiàn)了的能力(realized capacities)(他們的先天的和后天的能力),而且這些能力實現(xiàn)得越多,或者說,這些能力越復雜,這種喜悅的程度就越高。”(p. 374)這個原則背后的直覺觀念是,如果人們對做某件事越熟練,他們就越喜悅于做這件事,如果有兩種活動他們能做得一樣好,他們總是選擇那種需要更全面、更復雜、更敏銳的辨別力的活動。例如,國際象棋是比跳棋更復雜的游戲,需要更高的能力,因此,如果某個人都懂得它們,他一般會寧愿下國際象棋,而不愿下跳棋。為什么亞理士多德式原則是正確的呢?羅爾斯的理由如下:首先,復雜活動之所以更值得喜悅(enjoyable),是由于它們滿足了體驗變化和新奇的欲望,并給發(fā)明創(chuàng)造留下了空間。其次,復雜活動還產(chǎn)生了期待的快樂和驚喜,而且活動的整個形式(overall form of the activity),它在結構上的展開(its structural development),也常常是激動人心和美的。最后,復雜的活動容許甚至要求個人的風格和個性的表現(xiàn),因為不可能人人都用同一種方式從事復雜的活動。羅爾斯認為,以上每一個特征都從國際象棋得到充分的證明,國際象棋大師們在下棋時都有獨特的風格。(pp. 374-5)
總的來說,一個理性的人生計劃就是在滿足了上述那些條件即理性的選擇原則、慎思理性和亞理士多德式原則的情況下會選擇的計劃。因而,羅爾斯強調,對價值或好的判斷標準是“假然性的”(hypothetical)。(p. 370)如果問,做某件事是否對我們好或有價值,答案取決于它在多大程度上符合以慎思的理性所選擇的計劃。
羅爾斯認為,理性的人生計劃有一個特征,就是一個人在執(zhí)行這個計劃時不會改變心意,不會但愿自己做的是別的什么事情。一個有理性的人不會后悔(regret)采用了這個計劃。(p. 370) 一個理性的人生計劃,是符合理性的選擇原則和慎思理性的,那么,羅爾斯認為,我們就會得到一個“指導原則”(guiding principle):不管這個計劃最后結果如何,他都沒有理由責備自己,也沒有理由感到后悔(regret)。因為只要他的人生計劃是理性的,他當時做決定時就盡了最大的努力,結果不如意,那并不是他的過錯,不是他的責任。(pp. 370-1)
羅爾斯認為,如果一個人的理性的人生計劃進行順利,他的比較重大的愿望正在實現(xiàn),同時他又確信自己的好運(good fortune)將會持續(xù),那么他就是幸福的(happy)。既然人的天賦和環(huán)境等等的不同,決定了可以理性采用的計劃因人而異,不同的人就從做不同的事中找到了幸福。一個人能否做到這些,很依賴于他所處的環(huán)璄。幸福的實現(xiàn)需要一定程度的好運。(p. 359)
按我的理解,羅爾斯有關理性的人生計劃與美好人生(幸福)的立場可以這樣概括:一個人如果按他理性的人生計劃來生活,并且能夠實現(xiàn)這個計劃和得到好結果,那么,他就有一個美好的人生。而一個人如果按他理性的人生計劃來生活,但因為一些不可控的因素而不能夠實現(xiàn)這個計劃或得不到好結果,那么,他說不上有一個美好人生,但這種人生或許可以稱為“無悔的人生”或“值得過的人生”。
在討論對羅爾斯理論的批評之前,應先嘗試指出他的理論的幾個優(yōu)點。首先,他的理論很容易解釋人們行動的動機。設想一個外加的或獨立建立起來的客觀理論,它會告訴你什么是你的美好人生,但你卻可能不感興趣,因為你對這種人生并不喜歡,對你沒有吸引力。對你是美好的人生,你卻沒有欲望去追求,這似乎有點奇怪,而且很難說明你為什么有理由追求它。但按照羅爾斯的理論,一個對你而言是美好的人生,就是你會理性選擇的人生,那么,上述難題就不再存在。其次,他的理論與價值多元主義兼容。由于天賦和環(huán)境的差異,每個人的理性人生計劃各有不同,因而可活出不同卻一樣有意義的人生,亦即有不同的美好人生。第三,他的理論尊重個人自主(personal autonomy)這個現(xiàn)代的基本價值,因為選擇是個人自主的內在構成要素。一個理論給予選擇關鍵地位,亦即給予個人自主關鍵地位。第四,但與此同時,它不是純主觀的理論,因為所加的理性選擇的條件以及亞理士多德式原則,都規(guī)定了這個選擇不能是完全主觀任意的。最后,他的理論似乎能說明日常經(jīng)驗中人們對那些悲劇英雄或努力卻最終失敗的人的評價。例如諸葛亮,如果說他的人生計劃是幫助劉備復興漢室,那么,他雖然最終沒有成功,但人們好像也不會覺得他的一生就是沒意義的,不值得過的。自然,他也不用過于自責。
雖然有這些優(yōu)點,但羅爾斯的理性的人生計劃理論仍受到不少批評。上文已提到,這些批評可分為強和弱兩種,其中強批評很難成立,而弱批評則有些可以成立,有些能被羅爾斯理論恰當回應。我們的結論是,某種特殊的人生計劃理論可能是錯誤的,或者說是有問題的,例如羅爾斯的理性的人生計劃理論,但這不表示人生計劃本身是一個錯誤的觀念。
下面先討論拉莫爾提出的強批評。拉莫爾認為,人生計劃這個觀念本身就是錯誤的,因為人生不是計劃的對象。人生計劃的錯誤,關鍵在于它“對人生的基本態(tài)度”(the basic attitude toward life)。人生計劃的想法,有一個主導性的假定(guiding assumption): “我們應該掌控我們的生活,盡最大可能把它納入我們控制之下?!?we should take charge of our lives, bringing them under our rule as best as we can)但拉莫爾認為,如果一個人的生活只是按照計劃去過,那么有一些好東西就會遠離他。除了按計劃追求的目標和價值,一個有些“預期之外的價值”(unexpected good)[注]郝憶春副教授曾建議把unexpected good譯作“不可預期的價值”。我經(jīng)過考慮,認為“不可預期”有點太強了,因為這里的“不可”只有解作“不可能預期到”才能與文中的翻譯區(qū)別開來。但從拉莫爾文中用養(yǎng)育小孩作例子來說,我想,養(yǎng)育小孩讓一個人認識到預期之外的價值,這很好理解,但說她“不可能預期到”這種價值,則似乎太強了,不容易成立,因為即使拉莫爾也承認,我們事先可能對它們有一些粗略的了解。見Charles Larmore, “The Idea of a Life Plan”, p. 110. 所以我仍用原來的翻譯,但非常感謝他的意見。出現(xiàn)的人生是更美好的。換句話說,一個完全按計劃生活的人生,其實美好程度比不上一個這樣的人生:它既有一些計劃,但同時隨時讓預期之外的價值來豐富它,甚至修正人生追求的終極目標。[注]Charles Larmore, “The Idea of a Life Plan”, p. 97.也就是說,按拉莫爾的說法,會得出如下的結論:完全按計劃過的人生,不可能是他最好的人生。由于構成真正美好人生的這些好或價值是預期之外的,所以,人生本身(life itself)不是計劃的對象(the object of a plan)。雖然這樣,但人生之內可以作計劃,而且計劃在人生中也是重要的(planning has an important place in life)。[注]Ibid., p. 99.
拉莫爾的上述批評是不成立的。首先,有預期之外的價值,只是表明有些價值不由人生計劃來決定,并不能由此推論出人生本身不是計劃的對象。其次,當拉莫爾承認計劃在人生之內是重要的,但又說人生本身不是計劃的對象時,那么,我們會期待他清楚區(qū)分這兩者??上В谒恼撐闹?,他并沒有提供這樣的區(qū)分標準。而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似乎并不作這個區(qū)分,或者即使區(qū)分,但認為兩者都是計劃的對象。再次,說一個有些預期之外的價值的人生是更美好的,這個比較是如何可能的?如果將一個按理性計劃過活并且實現(xiàn)了計劃的人生,跟一個按理性計劃過活而且實現(xiàn)了計劃的、再加上有些預期之外的價值的人生作比較,那么,人們當然很容易判斷后者比前者人生更好,因為它擁有更多的價值。但按拉莫爾自己的想法,是不可能出現(xiàn)這種比較的,因為后者包括了一個人生計劃。如果這種比較不可能出現(xiàn),那么,他文中所說的更美好的人生斷言是怎樣得出來的,其實沒有他想象中清楚。一旦如此,其實并沒有理由說,一個人按理性計劃過活而且實現(xiàn)了計劃的人生一定不是他最好的人生。最后,無論羅爾斯或其他提倡人生計劃觀念的人,都不需要接受拉莫爾所說的人生計劃觀念背后的預設。當他們說要“掌控”自己的人生時,要計劃時,他們清楚意識到,人生有很多東西在人們的控制能力之外,所以,這里說的“掌控”,如果屬實,那也只是說,在可以掌控的范圍內去努力掌控,并且對意料或預期之外出現(xiàn)的價值、際遇做足面對的準備,即讓預期之外的價值來豐富它,甚至修正人生的計劃。在這個假定下,實在看不出一個接受人生計劃觀念并按理性計劃過活的人,無法接納拉莫爾所說的“預期之外的價值”。
拉莫爾在論文中曾指出威廉斯對羅爾斯的理性的人生計劃的批評是不徹底的,因為他沒有質疑人生計劃的觀念本身,而只是質疑羅爾斯的理性的人生計劃理論。[注]Ibid., p. 109.如果本文的上述論證成立,那么拉莫爾對羅爾斯的強批評就是不成功的,人生是計劃的對象。而威廉斯的不徹底其實正是他的優(yōu)點所在,因為他沒有因咽廢食。
下面就討論對羅爾斯理論的弱批評,看看哪些是他可以回應的,哪些是他難以回應的。這里討論兩種弱批評:一,拉莫爾認為,人生計劃并不決定什么對個人是好的或有價值的。二,借用威廉斯道德運氣的想法而提出的批評。[注]其實威廉斯和拉莫爾都從實踐理性的角度批評過羅爾斯的理性的人生計劃理論。這些批評背后假定的有關實踐理性的想法會引起太多爭論,不一定可以說服同情羅爾斯理論的人,而且在有限的篇幅中也不可能梳理清楚雙方的爭論并給出一個合理的解決方案,所以只能留待另文處理。再者,如果本文接著下來的批評是有效的,那么,我們不一定需要引入充滿爭議的實踐理性的想法,也有理由反對羅爾斯的理性的人生計劃理論。
拉莫爾認為什么對一個人是好的或有價值的,并不像羅爾斯的理論所言,由他的理性人生計劃決定。他認為,有些東西構成我們的價值的一部分,但并沒有促進我們理性目的的實現(xiàn),甚至還與它們相沖突。新的經(jīng)驗可能會推翻我們已有的計劃,提供理由去修正甚至重鑄我們對應有的目標的理解。因為它能夠揭示新的人際關系的模式、生活或行動的方式,它們的價值,即使給予我們所有已知的東西,都不會猜想得到的,例如養(yǎng)育小孩帶來的幸福(happiness)[注]Charles Larmore, “The Idea of a Life Plan”, p. 110.。一個人往往是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種價值,回過頭來修正其人生計劃。可見,至少某些東西對一個人有價值,是可以先于或獨立于他的人生計劃而確定的。
拉莫爾這個批評,可以說是部分成立的,而部分則能被羅爾斯理論恰當回應。需要事先區(qū)分清楚的是,一個東西本身是否有價值,與這個東西是否對一個人有價值并且構成他人生的一個重要追求,是兩個不同的問題。羅爾斯《正義論》的價值論討論的其實主要是后一個問題,雖然沒有說得足夠清楚,因而引來誤解。羅爾斯如果說,所有東西的價值,都要訴諸某個人的人生計劃才能決定,那么,這是一個太強的立場,拉莫爾的批評因而是成立的,因為日常經(jīng)驗中,我們會承認很多有價值的東西,但它們并不構成我們的人生計劃中的一部分,例如,我承認一個人能演奏鋼琴是有價值的,但由于我自身的人生追求并不是成為一個音樂家,加上時間及其他條件的限制,我并沒有學習演奏鋼琴。就此而言,一個人能演奏鋼琴是有價值的事情,并不需要、也不能訴諸我的人生計劃來決定。因此,一個東西本身是否有價值不需要訴諸某個人的人生計劃來決定。[注]至于如何不訴諸某個人的人生計劃而證成一樣東西本身有價值,則有各種理論,例如斯坎倫的理論。參見Thomas Scanlon, What We Owe To Each Other,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陳代東等譯:《我們彼此負有什么義務》(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二章“價值”。到此為止,拉莫爾對羅爾斯的批評都是有效的。但是,當我們問同樣這個東西是否對某個人是有價值的,并且構成他人生的一個重要追求,則必須訴諸他的人生計劃才能決定。即使這個東西是改變他人生計劃的,也要納入到新的人生計劃才能說明它對他而言是有價值的。因為即使是拉莫爾也同意,如果那些東西是真有價值的,當事人必然有能力把它整合到一個新的目的系統(tǒng)中。也就是說,根據(jù)新出現(xiàn)的好或價值修正后的人生目的之下,他會視它為值得追求的東西。[注]Ibid., p. 110.如果區(qū)分開一個東西本身是否有價值與它對某個人是否有價值,那么,羅爾斯就可以部分地回應拉莫爾的批評,即就一個東西對某個人是否有價值并且會成為他的追求,需要訴諸當事人的人生計劃來決定。
如果說上面拉莫爾提出的弱批評羅爾斯理論可以部分地回應,那么,另一種弱批評——就是借用威廉斯有關道德運氣的思想而提出的批評——則是有效的,令我們有理由放棄羅爾斯的理性的人生計劃理論。
威廉斯認為,一個人要為他的行動或選擇辯護,有些只能事后用成功來辯護,而一旦失敗,就完全不能辯護。顯然,成功與否,依賴于運氣。他區(qū)分兩種運氣:“內在運氣”(intrinsic luck)與“外在運氣”(extrinsic luck)。威廉斯舉了高更的例子。高更想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為此他不惜拋妻棄子。當他去塔希提島時,如果途中因為遇上臺風而受傷或死去,使他最終成不了一個偉大的畫家,那么,他所受的運氣的影響就是一種外在運氣,因為這些環(huán)境因素與他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沒有什么必然的關系。他如果因為這些原因成不了偉大的畫家,他可以說,自己的選擇不一定是不好的,只是運氣不好而已。但如果他一切順利,外在運氣很幫忙,但經(jīng)過努力卻最終還成不了一個偉大的畫家,因為他其實缺乏繪畫的天賦,那么,他所受的運氣的影響就屬于一種內在的運氣,因為一個人天生是否有繪畫的天賦,跟他能否成為偉大的畫家有內在的緊密關系。高更最后成功了,他就可以為他當初選擇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的計劃辯護。但如果他成敗了,那么,由于他是受內在運氣的影響而失敗的,他沒有任何理由為自己辯護。[注]Bernard Williams, “Moral Luck”, pp. 24-26.
如果威廉斯的觀點成立,而絕大部分的人生計劃都受到運氣的影響,那么,就表示絕大部分的人生計劃都需要事后來證成選擇是否是對的或合理的。一旦如此,就基本上不可能在計劃之初決定其合理性,因而也不可能保證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后悔和責備自己。這是因為,如果一個人的人生計劃因內在運氣而失敗,他就有理由感到后悔和責備自己。換句話說,絕大部分的人生計劃,都不可能做到羅爾斯的理論所說的那樣,在計劃之初就能保證,無論最后成功還是失敗,都沒有理由感到后悔和責備自己。
按羅爾斯理念也許可以說,那是因為選擇時對相關的事實理解不夠,因而這個不是理性的人生計劃,當然可以自責或后悔。也就是說,之所以會出現(xiàn)內在運氣的問題,是因為當事人在選擇時,或者缺乏相關的知識,或者是相關信念出錯了。但按威廉斯,可以這樣反駁:有些信念的對錯在選擇時是不確定的,也不可能預先確定或知道,要努力嘗試過才能知道,例如有沒有繪畫的天賦。同時,人生中產(chǎn)生影響的運氣,很多時候是跟另一個人相關的,如威廉斯舉的安娜·卡列尼娜與沃倫斯基的戀愛的例子,這表明,內在運氣可能通過與當事人關系密切的特定的人對其產(chǎn)生影響,因而處在他的理性計劃可以掌控的范圍之外。因此,上述羅爾斯理論的回應并不成立。威廉斯對羅爾斯的理性的人生計劃的批評,是一個很根本的批評。因為如果內在運氣存在,當事人在計劃時其實不可能保證將來不后悔及不自責旳。這是對羅爾斯的一個重要的內部批評,因為理性計劃沒有辦法達到其目的,即保證當事人不后悔和不自責。
人們可能會認為,選擇過一種德性的生活,不就可以避開運氣的影響了嗎?或者即使受影響,但至少可保證不會后悔和自我責備。這類選擇是某些宗教或道德學派會提倡的人生計劃。但是,就人類已有的歷史經(jīng)驗來看,要過一種德性的生活,其實避免不了運氣的影響。想想那些納粹德國時期的猶太人、戰(zhàn)爭中被打死的人,就知道要成就一個德性的人生,需要多大的運氣。不過,這個反駁對于不后悔和不自責兩點沒有效果。因為即使在那些極惡劣的環(huán)境下,一個想成就德性人生的人,他在死之前,雖然知道自己失敗了,但如果他是真正追求德性人生的人,就不會為此前的人生計劃感到后悔和自責。這樣的考慮好像會逼出如下的結論:唯一能避免后悔和自責的人生計劃——因此是符合理性的人生計劃——只有成就德性的人生。這明顯是羅爾斯所不同意的,因為他的正義第一原則就是保障人們有自由的權利選擇過哪種美好人生。也就是說,即使這個回應在理論上成立,但它不是羅爾斯能接受的。因此,即使假設這個回應成立,也不能為羅爾斯的理性的人生計劃理論辯護。
另外,順著威廉斯的思路,也可以說,羅爾斯似乎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人生處境,即我們的選擇是有“機會代價”的,因為我們本可以選擇另一個或許會成功的計劃,或者另一個很不一樣的計劃。到事后回顧時,可能因此而感到后悔和自責。當我們原來的人生計劃最終失敗了,以上說法自然會成立。即使這計劃成功了,也還是可能感到后悔和自責,因為可能到那一刻,我們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錯過的可能是更好的人生選項。正如拉莫爾所說的:“我們即使明智地過一生,仍然可能正確地責備自己。在回顧時,我們或許會希望,我們情愿自己在激情之下行動,讓我們被某時刻的激情帶離日常,而不是非常嚴謹公正地衡量各種選項,因為只有那樣,某種好東西才會成為我們的好東西,而它的好只有現(xiàn)在才能欣賞到。”[注]Charles Larmore, “The Idea of a Life Plan”, p. 108.* 本文曾在中山大學哲學系、《哲學研究》雜志合辦的“第二屆心性、秩序、生活論壇:心性與美好生活”學術會議上報告。謹對與會者的批評致謝,特別是評論人郝憶春副教授。另外,本文也受益于與劉滿新先生和馬天俊教授的討論,謹致謝意。當然,文中如有錯誤,責任在我。
按照威廉斯的思路,或許還可以這樣說,人生實難,我們當然會計劃自己的人生,并且會盡力發(fā)揮理性能力把這個計劃做好。但理性的力量并沒有羅爾斯所說的那么強大,能讓我們可以超越運氣對人生選擇的可辯護性的影響。直面這個現(xiàn)實,接受挑戰(zhàn),成功了為自己慶賀,失敗了就承認,就后悔和自責,這更符合人的心理現(xiàn)實,好過提出一種貌似能“自我安慰”的想法,讓自己活在虛假的希望中。沒有什么能保證一個人“無負此生”,即使他很理性地計劃。這有點殘酷,但總好過自欺或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