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頭怪”形象的文化意蘊

瞿宏州

（吉首大學師范學院，湖南吉首 416000）

“多頭怪”形象因其外在形式和內(nèi)容方面的特殊性，成為了民間文學中的一種藝術形象。這種形象的生成有其社會現(xiàn)實的基礎，是人類社會生活的反映，因而，“多頭怪”形象承載著人類的思維方式、思想觀念和文化意識，蘊涵著豐富的文化意蘊。本文從民族學、哲學、倫理等維度，對“多頭怪”形象展開探索，意在對形象背后隱藏的深層文化內(nèi)涵進行揭示。

一、原始形象的世界觀

處于蒙昧時期的先民，為了自身的生存發(fā)展，需要面對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的矛盾與沖突，這種矛盾一直伴隨著人類的歷史進程，“多頭怪”形象正是先民心中對以往所經(jīng)歷的戰(zhàn)斗場景的一種扭曲的記憶，折射出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原始的世界觀。

蒙昧時期的先民最先面對的是與自然界的矛盾沖突。對原始先民而言，自然界的毒蛇猛獸、洪水干旱、風云雷電、雨雪冰霜、深山峽谷、急流險灘，乃至于人類社會的疾病傷害等都是令人恐怖的威脅。韓非子曾這樣說過：“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有圣人作，構木為巢，以避群害……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惡臭，以傷腹胃，民多疾病?！保?］這種充滿著致命威脅的原始群體記憶以早期的神話故事形式保留下來?！痘茨献印窌羞@樣記載：“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濫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保?］107伴隨著人類的歷史進程，進入文明時代后，人與社會之間的矛盾沖突逐漸占據(jù)了主導地位。比如，人與人之間的矛盾，部落之間的吞并，戰(zhàn)爭的頻繁與規(guī)模的巨大等，威脅著人類的生存，“自剝林木以來，何日而無戰(zhàn)？大昊之難，七十戰(zhàn)而后濟；黃帝之難，五十二戰(zhàn)而后濟；少昊之難，四十八戰(zhàn)而后濟；昆吾之戰(zhàn)，五十戰(zhàn)而后濟；牧野之戰(zhàn)，血流漂杵”［3］?？梢?，早期先民們無論是人與自然的抗爭，還是人與社會之間的戰(zhàn)斗，均充滿血腥的歷史艱辛。

早期先民們經(jīng)歷的這段歷史在民間敘事作品中以“多頭怪”形象留存下來，敵對的一方（人或者自然）總是會有意或無意地被己方妖魔化，敵方的首領或者崇拜的神靈，則會被轉(zhuǎn)化為一個個兇惡的魔鬼形象，倘若是曾經(jīng)戰(zhàn)勝過自己的部落，那么，妖魔化程度也將隨之提升。且在“數(shù)、質(zhì)互滲”的原始思維的運演過程中，被轉(zhuǎn)化為更加兇暴殘忍的多頭巨魔。這樣在“多頭怪”形象的民間敘事作品中，展現(xiàn)的是“英雄與魔鬼”黑白分明的世界。

代表黑暗勢力的“多頭怪”在神話傳說故事中，其形象總是猙獰恐怖、畸形怪誕。時而為兩個頭、三個頭，時而是五、七、九個頭，最多的竟然有成百上千個頭；而且這些頭顱要么是蛇頭，要么是獸頭，也有鳥形的頭顱，千奇百怪，難以概述。它們一般都有著血盆大口，獠牙森森，口中總是吐著毒焰邪火；其身軀一般都十分龐大，或如山岳，或長數(shù)丈數(shù)十丈。總之，全身上下，無不顯露出猙獰、丑惡、恐怖。而當“多頭怪”出現(xiàn)時，也總是伴隨著血腥暴力和人間的巨大災難，以天地隱晦、日月無光，或草木焦枯、洪水泛濫，或攫食人類、白骨累累，生命絕滅如地獄般等圖景呈現(xiàn)。而代表著光明勢力的“英雄形象”，一般均以正常人的面貌出現(xiàn)，只不過形象要英俊一些而已。他們不僅擁有一顆勇敢的心，而且還具有不畏邪惡、不畏艱險、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氣概。他們或具有無窮的力量，或者得到神靈的幫助，或擁有某種超自然力量的寶物，或得到異人的指點等圖景呈現(xiàn)……這既是他們?nèi)俚母鶕?jù)，同時也是人們希望的寄托。在這種黑白對立的世界中，代表正義、善德的“英雄”與代表邪惡的“多頭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且往往這種力量的對比，在民間敘事作品中被無限夸大，強弱力量相差極為懸殊，乃至英雄經(jīng)常被虛構為一個年幼的小孩。不過，這種力量對比的藝術構思，正是人們對當時世界的一種理性的認識與反映，是人與自然、人與社會斗爭的一種形象化寫照。

總之，人類早期的歷史是一部充滿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矛盾沖突的戰(zhàn)斗史，民間敘事中的“多頭怪”形象中的猙獰恐怖、邪惡無比、作惡多端、殺人如麻等表現(xiàn)，其實就是當年仇敵（自然、社會）形象的一種妖魔化，是先民們對以往所經(jīng)歷的戰(zhàn)斗場景的一種扭曲的記憶。有關這種人與妖的戰(zhàn)斗記憶作為民間敘事被傳承下來，它本身就是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原始的世界觀的折射，即在現(xiàn)實生活中，充滿著種種尖銳的矛盾與沖突。這種樸素世界觀的認知，后來在民間敘事中被自覺或不自覺地強化，甚至被模式化、定型化，乃至于逐漸上升到理性認識，進而促成早期世界觀的形成。

二、原始樸拙的道德觀

任何藝術形象的創(chuàng)造，不僅熔鑄著創(chuàng)造者內(nèi)心的審美意識，同時也滲透著人們的道德意識。人們對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形象進行審美判斷時，自然也對其進行一定的道德評判，尤其是在文學發(fā)軔初期，這種道德意識表現(xiàn)得更為強烈。在世界各民族的民間敘事中，有關“多頭怪”形象的傳說故事就蘊含著這種原初的道德意識。

就現(xiàn)存的文獻資料來看，自人類文明誕生以來，道德意識就一直與人類相隨相伴。在原始神話中，我們依然可以發(fā)現(xiàn)道德意識的萌芽。就我國的神話而言，無論是女媧補天、女媧造人，還是鯀禹治水、堯舜禪讓、炎黃之戰(zhàn)，其中都隱約地露出道德意識的最初痕跡。女媧造人的神話故事也許不是人類最原始的神話，但神話所敘述的事實卻關涉到人類的起源這一原初問題。在神話時代，女媧造人的行為對于當時的人們而言，是“善”，其后的而洪水泛濫，毀滅人類的行為是“惡”。再到后來，女媧煉石以補蒼天的行為同樣是善……盡管神話本身并沒有對女媧的行為作出任何有關道德判斷，但敘述本身的這一行為已經(jīng)表現(xiàn)了這種原始樸拙的道德意識。

換句話說，人類道德意識的發(fā)生，最初當與人類心中的功利主義觀念緊密相連。人類從功利的角度來評判行為和事物的“善”與“惡”，對自己或者對自己所在的部落集團有利，就視為“善”，反之則歸為“惡”。為此，西方倫理學家穆爾曾這樣論述：“在這個世界中，自愿行為之所以正確，是因為造成了最大程度的快樂；而且還斷言說，在任何可想象的情形中也同樣如此，即在任何可想象的世界之中，如果一個可想象的生物面臨兩種選擇，一種能比另一種造成更多快樂的話，它的義務便永遠是選擇前者而非后者，完全不必考慮它的世界在其他各方面與我們的世界有什么區(qū)別和不同?！保?］穆爾認為能給自己造成最大快樂的事物，自然是有利于自己生存發(fā)展的事物，他以是否能給自己造成最大快樂來界定善惡，其實是關于“功利”的另一種表達而已。

在原始人類的“詞典”中，也許根本就不存在“善惡”觀念，但這并不等于他們沒有關于“善惡”的初步認識，只不過他們將這種道德意識化為善神、英雄或者惡魔等形象。這些善神、英雄就是“善”的化身，而妖魔則是“惡”的化身。可見，“善”與“惡”之間界限從來就沒有被混淆過，后來隨著社會歷史的發(fā)展，這種原初的道德意識逐漸分明，成為人們社會生活的行為規(guī)范。這種原始樸拙的道德意識，在世界各民族的民間敘事中以“多頭怪”形象的傳說故事得以表述。

從功利的角度出發(fā)，民間敘事的故事中，描寫英雄與“多頭怪”搏斗的場面十分簡短，英雄總是非常輕松地殺死了“多頭怪”。譬如我國古代神話中的英雄“羿”的故事：“堯之時，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猰貐、鑿齒、九嬰、大風、封豨、修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誅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之上，繳大風于青邱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保?］125袁珂先生認為，其中的九嬰，“當是九頭怪獸、怪蛇之屬，能噴水吐火以為災”［5］。作為我國神話中的英雄羿單槍匹馬，誅殺群兇，其戰(zhàn)斗場面僅僅一筆帶過。這種英雄輕松獲勝的神話敘事，它不僅僅只是表達了人們善良的愿望，而且還隱藏著人們的一種道德評判，即“惡行”是短命的，是會受到應懲罰的，而“善德”是崇高的，是會戰(zhàn)勝邪惡的，是需要發(fā)揚光大的。其中，“善”戰(zhàn)勝“惡”的過程描述得較為簡短，并不艱難，這本身蘊含著“善”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而“惡”的力量是渺小的。

由此可見，民間敘事作品中“多頭怪”形象，往往被描述為給人類帶來痛苦、災難和死亡等人間災難的罪魁禍首，是“罪惡”與“邪惡”。相反，與“多頭怪”英勇搏斗、為民除害則被描述為英雄，是人類生存發(fā)展的希望和依賴，是“正義”與“善德”的化身。這就是早期先民原始樸拙的道德意識在神話中的反映。

三、原始質(zhì)樸的價值觀

在“多頭怪”形象的民間敘事中，“英雄”經(jīng)過“多頭怪”英勇搏斗取勝的這一事實，彰顯的是對人的力量、人的智慧、人的價值的一種全面肯定，體現(xiàn)出早期人類原始質(zhì)樸的價值觀念。

在民間故事關于“多頭怪”的描述中，展現(xiàn)了諸多“英雄”與“多頭怪”格斗的場景，這些“英雄”其實就是人的化身。故事中以“多頭怪”的失敗反襯出“英雄”們的強大，表示對英雄的崇拜，“任何一個民族的英雄崇拜并非為崇拜而崇拜，而是視英雄為本民族最高德性的典范，并希望通過這種崇拜使自己與英雄相接近，努力像英雄那樣建功立業(yè)，以改變自身的生存環(huán)境；另一方面，人們崇拜英雄，是將英雄視為個人或族群的精神支柱。這樣，在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中，人們憑借本民族英雄精神的支撐與激勵，以英雄般的剛毅與堅韌意志，戰(zhàn)勝艱難，獲取勝利”［6］。當然，這種英雄崇拜的渲染，其實是對人的力量、人的價值張揚。

所有關于“多頭怪”的故事，其實就是關于人的故事。在故事的傳承加工過程中，都遵循著這樣的規(guī)律：“多頭怪”是兇殘無比的野獸，迅捷靈活的飛禽、陰險毒辣的蛇蝎，空靈迷幻的幽冥等猙獰兇悍的化身，只要“多頭怪”出現(xiàn)，就馬上給人類帶來腥風血雨、天昏地暗的災難。如壯族神話《石良》中的“九頭毒蟒”：“自從出了這條九頭毒蟒，壯鄉(xiāng)的山不青了，壯鄉(xiāng)的水不甜了，壯鄉(xiāng)的樹不綠了，壯鄉(xiāng)的花不香了。白天看不見人們的笑臉，夜晚聽不到人們的歌聲?！保?］418又如滿族傳說《完顏部的來歷》中的“九頭妖怪”：“忽然，一股旋風呼天號地順著山谷刮過來……只見旋風里有一個九頭妖怪，抱著一個姑娘向東逃去?！保?］373這些神話故事中所描繪的“多頭怪”，不僅行動迅速，快如閃電，而且魔力超凡，口吐毒煙，力量巨大，刀槍不入，表現(xiàn)出了“多頭怪”的獰惡。一般的人自然不是它的對手，這就成了“英雄”獲勝道路上的一面倚天絕壁。

然而，在所有這類民間敘事中，不管“多頭怪”如何強大，如何恐怖，如何不可戰(zhàn)勝，但它們最后均被“英雄”戰(zhàn)敗。如古希臘英雄神話《赫拉克勒斯》中，英雄赫拉克勒斯殺死了能永無休止地長出頭的“多頭怪”許德拉?！斑@是一個長著許多頭的、看上去像巨大的章魚的魔鬼。他用劍砍下他一個個頭來，但是每砍掉一個就又長出一個新的頭來。多虧和他在一起的朋友伊俄拉俄斯在這魔鬼隱藏的森林里放了一把火，否則他將永無休止地砍下去。赫拉克勒斯砍下許德拉頭的傷口，立即被火烤干，這樣，就再也長不出頭來了?！保?］364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英雄都以獲勝來結(jié)束故事，有的英雄則是與魔怪同歸于盡。如我國壯族傳說《石良》中的英雄石良，在與“九頭毒蟒”的搏斗中，“斗了三個白天，戰(zhàn)了三個夜晚，石良砍掉了毒蟒的八個腦袋?！笔家不杳赃^去。但他蘇醒后，“縱身一躍，騎在毒蟒的七寸上，使出全身力氣，雙手死死箍住了它的脖子?！瓘纳狡聺L到山溝，從山溝又滾到山坡。……石良和毒蟒滾過的地方全是鮮血。石良和毒蟒最后都死了。”［7］420有的英雄則是在重創(chuàng)“多頭怪”后，悲壯的死去，如滿族傳說《冰燈的來歷》的結(jié)局就是如此。英雄巴圖魯在斬斷“九頭鳥”九個腦袋以后，以為它已經(jīng)死了，“不料九頭鳥忽然噴出污血，濺到巴圖魯身上帶著連在肉筋上的大腦袋，逃出山洞，飛跑了。九頭鳥的污血最臟，落在地上，傳播瘟疫；濺到人畜身上，潰爛死去。英勇的巴圖魯拯救了全噶珊的人，他自己卻被污血害死了?！保?］509在故事中，即便是“英雄”只是重創(chuàng)了“多頭怪”，但是，經(jīng)過重創(chuàng)后的“多頭怪”再也不能傷害人類了，這本身就是勝利的表現(xiàn)。因此，在這種英雄最后死亡或失敗的結(jié)局的“多頭怪”故事里，我們所體味到的不是悲觀絕望，而是一種昂揚向上的樂觀主義精神。這正如高爾基所說：“民間文學是與悲劇絕緣的?！保?］4盡管這樣悲劇性結(jié)局的故事在同類故事中所占的比例很小，但這類故事中“英雄”無論是與“多頭怪”同歸于盡，還是重創(chuàng)了“多頭怪”以后才壯烈死去，都依然顯示出了人的力量和價值。

總之，在民間敘事中，“多頭怪”的魔力、心性都是具有扭曲、奇異、令人恐怖的特征。正是這種對“多頭怪”的邪惡與兇暴大力渲染，更加突出“英雄”們的力量與價值。在這樣的英雄身上，人們不僅看到了生存的希望，同時也看到了自身強大的力量和無窮的智慧。這蘊含了早期人類原始質(zhì)樸的價值觀。

四、結(jié)語

在人類產(chǎn)生的初始階段，人類需要面對氣候、地理、猛獸、毒蛇等險惡自然的巨大威脅，而當時生產(chǎn)力相對低下，人類應該如何應對，這既迫切地需要人類尋找一種解決的方法，也要求人類對自然做出一定的解釋?；谌祟愖陨砩姘l(fā)展的需要，人類開始了對自然界的認識探究，“多頭怪”的形象既有人們對現(xiàn)實困境的思索與迷茫，也有用借助邪惡的“多頭怪”的情節(jié)展示民眾不屈從自然和命運的擺布，勇于追求自由與幸福的美妙憧憬。由此可見，在民間敘述的“多頭怪”現(xiàn)象中，蘊含著早期人類在認識自然與社會時，所體現(xiàn)出的原始的世界觀、道德觀、價值觀等深層的文化內(nèi)涵，這些認知正是早期人類認知自然與社會的一種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