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津鋒
1994年5月6日,美麗的西子湖畔,巴金先生在《巴金全集》第二十四卷扉頁上寫下了《西湖之夢——寫給端端》一文。在文中,巴老向外孫女端端講起了一個“十年之約”的往事。
想說的話很多,我只再說一件事。1937年我來西湖不止一次,兩次,大概在第三次,卞之琳和師陀兩位去天目山,我送他們到杭州。我回上海的前一天,我們?nèi)齻€人在杭州天香樓吃飯,大家談得很高興,我就講了過去在日本報上看到的故事。
兩個好友被迫分開,臨行相約十年后某日某時在一個地方會見。十年后的那一天到了,留在東京的朋友已經(jīng)結(jié)婚,他的妻子見他要認真踐約,便竭力勸阻。但沒有用!就在那天早晨他來到約定的地點,首都著名的橋頭。他等了好久,不見人來,他感到失望了。忽然聽見有人問話,一個送電報的人拿著一份電報問他是不是他的名字。他接過電報看,上面寫著:“我生病,不能來東京踐約,請原諒。請寫信來,告訴我你的地址,我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收報人的地址是:某年某月某時在東京某橋頭徘徊的人。
電報到了收報人的手里。友情之火在燃燒。師陀當時還不曾用這個名字……他笑著說:“我們也訂個約,十年后在這里見面吧?!蔽艺f:“好,就在杭州天香樓,菜單也有了:魚頭豆腐、龍井蝦仁、東坡肉、西湖魚……
十年之后我并未去杭州,天香樓之約早已忘得一干二凈。之琳去英國講學。師陀在劇校教書,相當忙碌,時而香港,時而浙江,似乎在追求什么……
此時的巴老,已是91歲的耄耋老人?!笆曛s”中的好友師陀已于六年前病故,另一個好友卞之琳,也已是一個84歲百病纏身的老者,每天還要盡力照顧自己病重的妻子青林。不知巴老在那天想起這個約定、想起兩位好友,是怎樣的一個心境?
每次讀到“十年之后我并未去杭州,天香樓之約早已忘得一干二凈”,我總在想,生死不過一線之間的八年抗戰(zhàn),他們都歷盡艱辛走了過來,為什么十年之約到來時,他們卻能將它忘得一干二凈?如果他們能夠再次相約西子湖畔的天香樓,那曾寫過“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的詩人會給我們留下怎樣的詩篇?大作家巴金和創(chuàng)作出《谷》《無望村的館主》的師陀又會寫下怎樣的篇章?
不久前,我在文學館書信庫整理資料時,偶然看到一封卞之琳早年寫給巴金的書信,信中所講卻真實地表明:時隔十年,巴金與卞之琳依舊清楚地記得1937年的“天香樓之約”,而且二人還為“十年之約”具體日期有著不同的記憶。這讓我很是詫異,難道是巴老的記憶出現(xiàn)偏差?
信的全文如下。
巴金:
懶了這么久,昨晚才一氣抄出正誤表十五六份,附一部分在這里,請你為我隨書分配一下。再給我自購十六本吧。三本請寄或帶交其美路新陸邨五號周煦良處(正誤表我直接附去)。其余熟人如已將書拿去,就再補送正誤表(表中只是列出已發(fā)現(xiàn)的我較在乎的錯誤而已)。只是太麻煩你了?!独俗踊丶摇贩饷嫔献髡呙峙c書名請注意叫他們多隔開一點,書名能再大就好。十年的約會終于不得踐行,真是可哀。我記得清清楚楚是五月二十五日,你若說是四月廿五日,那就是今天了。你們路近何妨去杭州玩幾天,你跟靳以都把太太帶去也就湊足四個人了。住得很悶,我今天下午去北平過周末。匆匆。 祝好。
之琳
卞之琳在信中并沒有落款時間,根據(jù)信中所提“《浪子回家》”“十年的約會”“你若說是四月廿五日,那就是今天了”這三個重要信息分析,該信應寫于1947年4月25日。因為這里所說的《浪子回家》指的是1947年6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再版的卞之琳翻譯集《浪子回家集》;“十年的約會”指的是巴金、卞之琳、師陀1937年春末在杭州西湖天香樓吃飯時定下的“十年后,三人再次聚首天香樓”的約定。
在信中,卞之琳對于1937年三人在杭州西湖邊曾經(jīng)所定的“十年之約”不能實現(xiàn),表示了遺憾,并對“十年之約”的具體時間提出了與巴金不同的意見。
“十年的約會終于不得踐行,真是可哀。我記得清清楚楚是五月二十五日,你若說是四月廿五日,那就是今天了。”
1937年初,卞之琳為胡適領導的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編譯委員會譯完紀德的《贗幣制造者》后,得到了一筆足以維持半年生活的稿費。隨后他便到江浙、上海訪友。同年春,師陀與巴金、靳以、黃源和許粵華前往杭州游玩,因要急著寫稿,師陀便留在西湖孤山俞樓,沒有回上海。不久,卞之琳追訪好友師陀到杭州,住到西湖西北岸的陶社。那段時間,二人常常在西湖邊見面,喝酒,聊天。不久,二人在杭州看到《大公報》發(fā)表的蕭乾同年5月前往雁蕩山旅行的游記《雁蕩行》,他們一時興起,亦決定近期前往雁蕩山旅行。身在上海的巴金得知二人計劃后,即興趕往西湖看望他們。在巴金回上海的前一天,三人在西湖有名的天香樓聚餐。天香樓是杭州名店,店名取自初唐詩人宋之問《靈隱寺》一詩中的詩句“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當時曾有此一說:“要劃船,西湖六碼頭;要吃菜,杭州天香樓?!毕g所發(fā)生的故事,正如巴老在《西湖之夢——寫給端端》中所述。
“天香樓之約”不久,師陀與卞之琳先回到上海,隨后他們從上海前往雁蕩山旅行。旅行期間,“七七事變”“八一三事變”相繼爆發(fā),中華民族開始了長達八年的全民族抗戰(zhàn)。三位作家也以自己的筆為刀槍積極投身于這場事關民族生死存亡的戰(zhàn)爭之中。八年艱苦的抗戰(zhàn),他們遭受過日寇的轟炸、日軍的掃射,失去過朋友與親人,但他們卻從未放棄,他們一直堅守著中國人的抗戰(zhàn)決心。
1945年8月,日本帝國主義投降,最艱難的歲月終于熬過。但當十年之約的1947年到來時,他們卻并沒有依約前往西子湖畔踐行約定。
1946年6月,因與巴金在出版理念上的差異和其他原因,文生社創(chuàng)辦人吳朗西離開文生社。而那時,隨著國民黨軍隊進攻中原解放區(qū),國共兩黨之戰(zhàn)全面爆發(fā),由于國民黨統(tǒng)治的腐敗,國統(tǒng)區(qū)社會動蕩,人心惶惶,包括紙張價格在內(nèi)的各種物價都在飛漲,這導致文生社的經(jīng)營十分艱難。那時的巴金一人苦苦支撐著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工作。而師陀,面對飛漲的物價,為了生活,不得不同時兼做蘇聯(lián)上海廣播電臺文學編輯、上海戲校教員。那年5月下旬,師陀得到家信,知悉母親病重,便急忙啟程回河南杞縣老家探望母親。遠在天津南開大學教書的卞之琳,因獲得牛津大學拜理奧學院交流訪問邀請,他正忙于準備出國的相關事情,再加上與張充和情感的挫折,卞之琳也無心于此約。
面對當時緊張的國內(nèi)環(huán)境和各自的生活與工作,三個好友最終未赴杭州西湖那十年之約。但他們卻并沒有忘記這美麗的約定。在信中,卞之琳不僅說“十年的約會終于不得踐行,真是可哀”,而且還對當年的具體日期,提出與巴金不同的記憶:巴金認為是“四月廿五日”,卞之琳則認為是“五月二十五日”(筆者認同卞之琳所記時間)。在信的最后,卞之琳還不忘建議巴金與靳以帶上各自的愛人前往杭州,以這種方式圓那美麗的“十年之約”?!澳銈兟方畏寥ズ贾萃鎺滋?,你跟靳以都把太太帶去也就湊足四個人了。”
雖然最后巴金與卞之琳、師陀沒有踐行“十年之約”,但他們依舊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留下了一個有關西湖、有關友情的美麗故事。雖然47年后的巴老在西湖邊,將卞之琳、師陀去的雁蕩山記成了“天目山”;將“十年的約會終于不得踐行,真是可哀”,記成了“十年之后我并未去杭州,天香樓之約早已忘得一干二凈”。但我相信在他們心中,這個“十年之約”一定從未忘記。即使到了垂暮之年,那個約定和它代表的那段青春歲月依舊在他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