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峰
深圳大學文化產(chǎn)業(yè)研究院 中國藝術研究院
希凡先生離我們“遠去”,已整整一年。在此期間,無數(shù)次提起筆來,想寫一篇追念他的文字。但每次開始寫的時候,都會有萬千思緒涌上心頭,千言萬語匯入筆端,卻又一時不知該從哪里談起,只好一次次將寫作計劃延后。最近,在一個萬籟俱寂的深夜,我將希凡先生生前一次次親筆簽上自己名字贈送給我的他的各種著作一一找出來,翻看他在扉頁上的留言與簽名,一時間,希凡先生的音容笑貌又一次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特別是當我看到他于2006年8月10日贈送給我的《傳神文筆足千秋》一書扉頁上他的自上而下、由右到左的親筆簽名和留言,我一下子兩眼濕潤起來。這本書像他的其他贈書一樣,留下了這樣的簽名:
心峰同志惠存
李希凡 二〇〇六年八月十日
這一次的簽名與他以往歷次的贈書和簽名一樣,每個字都寫得十分工整,非常認真。一筆一畫,幾無連筆。真難以想象,簽名的人是一位中國當代文壇的風云人物、我國唯一國家級藝術研究機構中國藝術研究院曾經(jīng)的掌門人;在紅學研究、中國古典小說、魯迅研究以及文藝理論、現(xiàn)當代文學批評、藝術學與藝術批評乃至散文創(chuàng)作等眾多領域均取得非凡成就的學術大家!如果用“日理萬機”來形容恐怕一點都不為過的真正的“大忙人”!這樣一位聲名赫然的學術大家,在給我這樣一個晚生后輩簽名贈書時,竟是如此嚴肅以待、一絲不茍。這說明了什么呢?只能說明他絕無一絲一毫名人大家或領導干部的派頭與架子,無論對什么人都待之以誠、尊重他人的高貴品格。
而當我看到在上述這一行簽名的左邊,希凡先生又特地以十分工整的筆跡寫下了如下兩行留言時,我再也忍不住淚濕眼眶:
十年辛苦不尋常
謝謝你
這短短兩行留言,濃縮和凝結了太多的東西?!岸荚谱髡甙V,誰解其中味?”如果不是置身其中,的確無法理解個中況味。我就從希凡先生這兩行留言,開始我的追思之旅吧。
李希凡先生為本文作者贈書題字
“十年辛苦不尋常”——希凡先生的這句話是實有所指的。自1996年開始到2006年,整整十年,希凡先生帶領數(shù)十位國內藝術史論領域領軍或者前沿的實力派學者,完成了一項足以載入中國藝術史學乃至整個中國藝術科學之史冊的浩大工程——14卷本《中華藝術通史》!或者擔任整個工程的副總主編,或者擔任某個分卷的主編,或者擔任某一分卷、某一藝術類別的主筆的一眾學者們,組成了熠熠生輝的豪華陣容——鄧福星、蘇國榮、孟繁樹、陳綬祥、單國強、劉駿驤、譚志湘、邢煦寰、田青、廖奔、王露、秦序、孫華、劉曉路、李一、路應昆、吳文科、董立軍……這些學者大都是各藝術史論領域的名宿大腕、中青年學者中的才俊翹楚,這樣一批有個性、有見解、有實力、有思想的藝術史論學者,有誰能夠把他們攏到一起,匯成一個學術團隊,構成一個學術整體,為了一個共同的學術目標,一項超級復雜、艱難、宏大的學術課題,而且是一項從未有人做過的課題——完成一部運用嶄新的藝術史的觀念與方法,從藝術世界的整體著眼,以系統(tǒng)的、整體的、宏觀的、一般的、比較的、跨界的視野與思維,力圖把中國古代各個藝術門類全部囊括其中、又要將它們予以打通,從中華藝術的原始發(fā)生直到民國之前豐厚悠久的藝術歷史加以貫通的全新意義上的“通史”!這樣一項幾乎不可能完成的工程,由李希凡老院長任總主編、總策劃、總舵手、總統(tǒng)帥,歷經(jīng)十個春秋寒暑,終于把它給完成了!回想整整十年全部“通史”完整的編撰、出版過程,以希凡先生為統(tǒng)領的這樣一個學術團隊,究竟召開過多少次務虛會、務實會、編委會、主編會、審稿會、改稿會?作為總主編,希凡先生與各位副總主編、分卷主編、編委乃至作者、出版方、出資方……談過多少次話?經(jīng)他審讀乃至親自修改的書稿有多少遍、多少頁、多少字?真的是無以計數(shù)!真可謂十年辛苦磨一劍,回首當年淚滿襟!
后來,人們在談起這項驚世之學術工程時,往往會說,在當時,除了希凡先生來挑這個大梁能夠把最初的藍圖變?yōu)楝F(xiàn)實外,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堪當此任!當這樣一項浩大工程,終于在2006年問世(是年出版了該課題的主體部分前13卷,最后一卷《索引卷》于翌年面世),回首往事,怎能不浩嘆一聲:“十年辛苦不尋?!?!
1996年10月31日,《中華藝術通史》簽約儀式后全體合影。前排左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劉皓、常茹吉、李希凡、蘇國榮;后排左起:程瑤光、林秀娣、陳綬祥、孟繁樹、胡春木、李春梅、陶虹
《中華藝術通史》盡管體現(xiàn)了論從史出、以論統(tǒng)史、史論結合、融匯貫通的學術品格,整個課題具有比之其他藝術史著更為鮮明的理論性,但這個課題本質上仍是一項有關中國藝術之歷史演進過程的“藝術史”。因此,這項課題,對于我而言,恐怕只能是“需仰視才見”,老老實實做一個旁觀者、觀摩者、注目者、學習者。因為,我的學術背景是文藝學(文學學)。到中國藝術研究院工作以后,主要研究方向為一般藝術學、藝術基礎理論,更具體地說,是有關“藝術學的學科反思與學科建設”,特別是有關“元藝術學”的探討。而且,在我的知識儲備中,是以西學為主,對于中國藝術史、文化史、學術史、思想史的研究,至少在1997年以前,是相當薄弱的。因此,在《中華藝術通史》課題啟動之初,我從來也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加入到這一研究團隊之中。術業(yè)有專攻,隔行如隔山,我怎么會貿(mào)然跑到一個自己完全陌生的學術領域去研究中國古代藝術史呢?當時,我甚至可以說是想都不敢想。可是,到了1996年末“通史”要正式啟動之際,課題編輯部發(fā)現(xiàn)《夏商周卷》(三代卷)的分卷主編還未找到合適的人選。經(jīng)顧森研究員等人的極力推薦,希凡先生找我談話,希望我能夠承擔起這一卷的分卷主編的任務。當時,我一方面對作為自己的學術前輩和老領導的希凡先生能夠如此器重和信任自己而深受感動、深為感謝,與此同時,對自己還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短處之所在,對于承擔這個任務不免流露出畏難情緒,不敢接手這樣一項對于我?guī)缀跏遣豢赡芡瓿傻钠D巨無比的重任。然而,老院長對于我并沒有輕言放棄,仍反復做我的工作,不斷給我打氣與鞭策。希凡先生對我說:“心峰,你還年輕,有較好的理論功底和思維能力,一定能夠勝任這一工作。如果感到自己傳統(tǒng)國學、古代文化與藝術的知識還比較欠缺,正好可以在主持這一卷的過程中多補補課,這樣對于你完善自己的知識結構也有幫助。作為一位中國的學者,要想做一點大學問,怎么能夠不熟悉本國本民族的傳統(tǒng)思想學術、文化藝術呢?你一定要積極主動地去補上這一課!假如你在完成這個課題的過程中,真的能夠補上傳統(tǒng)文化藝術、古代思想學術這一課,就不只有利于當下這項課題的完成,對于你今后幾十年的學術研究,都有百利而無一害!何不大膽拼一回呢?”聽了希凡先生這樣設身處地、語重心長的話語,我覺得不能再辜負希凡先生的信任與重托,沒有理由不接受這樣一項雖然艱巨異常卻十分有意義有價值的任務,只好“趕鴨子上架”,把這項任務接受了下來。
《中華藝術通史》
《中華藝術通史》編輯部部分成員集體探望總主編李希凡先生。左一為李希凡,左二為副總主編陳綬祥,右一為《夏商周卷》分卷主編、本文作者李心峰,右二為編輯部副主任付京華
接手該課題后,我開始“惡補”有關先秦三代時期的文化與藝術的歷史,包括玉石文化、青銅文化、樂舞藝術、各種工藝的歷史,尤其是春秋戰(zhàn)國時代(這正是所謂中國的“軸心時代”)以孔孟老莊墨子等為代表的諸子著作與儒家典籍(所謂“四書五經(jīng)”),為主持《夏商周卷》作必要的知識準備。特別值得慶幸與欣慰的是,希凡總主編和編輯部為我所負責的《夏商周卷》安排了兩位真正的大專家作為撰稿人——一位是我院音樂所研究員、音樂史學家,也是我們這部《通史》的副總主編秦序先生,由他承擔這一卷“樂舞藝術”部分全部四章的寫作任務;另一位是北大歷史系考古專業(yè)的博導、著名青銅藝術學者孫華教授(時任系副主任),承擔該卷造型藝術部分全部五章的寫作任務。我自己則承擔該卷“一頭一尾”兩章的寫作任務,即第一章“導論——夏商周藝術概說”和最后一章(第11章)“諸子百家的藝術理論”。由于有這兩位大專家極負責任、極富效率、極其專業(yè)、極其出色的工作,我們這一分卷的撰寫工作相當順利。我則能夠在他們二位有關各藝術部門的歷史敘述的基礎上,運用我以往所掌握的藝術理論,尤其是馬克思的藝術生產(chǎn)理論,將這些理論與三代藝術歷史的實際緊密結合,將三代藝術的史實上升到理論,努力實現(xiàn)理論與實際、邏輯與歷史的高度統(tǒng)一,從而實現(xiàn)了對于中國三代藝術意義的認識上的飛躍,即認識到三代以“禮樂藝術”為基本內涵的藝術,在中國藝術史上確立了嶄新的藝術歷史類型,即“精神性實用目的藝術”類型。它恰恰處于原始時期“物質性實用目的藝術”以及魏晉時期“審美性非實用目的藝術”兩級之間的中間環(huán)節(jié)。這一藝術歷史類型的確立,不止在中國藝術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在整個人類藝術史上也具有重要的一般性意義。據(jù)此,我將中國藝術類型的演進與西方藝術類型的演進加以比較,徹底否定了西方藝術發(fā)展具有人類普遍意義,而中國藝術僅只是個例的“西方中心主義”成見。這使我有關中國三代藝術的思考,與對整個中國藝術發(fā)展的歷史甚至整個人類藝術發(fā)展的歷史的思考貫通起來,形成了自己有關人類藝術史的基本敘述框架。在獲得上述思考成果后,我一方面將我的這些思考或曰發(fā)現(xiàn),在我執(zhí)筆完成的這一卷的“導論”之中予以體現(xiàn),與此同時,我還將上述思考作為課題的前期成果,形成一篇一萬余字的學術論文《中國三代藝術的意義》,發(fā)表在《文藝研究》雜志2001年第4期。結果,此文不僅被人大復印資料《文藝理論》卷全文轉載,而且被中國社科院《中國社會科學文摘》摘要轉載。后來,該文還在我院優(yōu)秀科研成果獎評獎中,榮獲論文一等獎。此外,通過對先秦文化藝術、思想學術的“補課”,不只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自己在這方面的重大缺漏,而且使我開辟出一片嶄新的學術天地,讓我常常能夠就中國三代歷史、古代學術思想史、文化史發(fā)表自己的一得之見,撰寫并發(fā)表一些學術隨筆和學術論文,如《老子天下第一?》《〈周易〉的讀法》《想起公元前二十一世紀》《夏啟的再評價》《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大通”精神及其意義》《孔子藝術思想的普遍意義與永恒價值》等等。現(xiàn)在回想起來,希凡老院長在20多年前把“三代卷”分卷主編的重任交給我,對我的幫助真是太大了,不止勉勵、鞭策、督促我完成了一項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大項目的子課題,而且?guī)椭壹皶r彌補了自己知識結構中不應有的重大欠缺。后面這一點,可以說讓我終生受用。每每想到這些,我就會追問自己:老院長對自己的扶持、幫助究竟有多大?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話來描述,我只能說:希凡先生對我有知遇之恩,而且恩重如山!今天,回首“十年辛苦不尋?!?對于我而言,更應該對希凡先生深深鞠個躬,道一聲:
李希凡先生,拍攝于2018年8月
“希凡先生,謝謝您!”
可是,希凡先生卻在贈送給我的書的扉頁上,工工整整地留下了“十年辛苦不尋常”“謝謝你”這樣的留言,怎不讓我感慨、感動、感銘不已!
在這里,我想說的是,希凡先生總主編的《中華藝術通史》,不只為當代藝術史學、藝術科學留下了一塊學術豐碑,而且,它還像一所藝術史與藝術科學的大學校,帶出了一批之后能夠獨當一面的藝術史論中青年學術骨干。就此而言,希凡先生為“通史”所做的一切,已遠遠超出了一部“通史”本身。
實際上,就新時期的藝術科學而言,希凡先生還有另一個“十年辛苦不尋?!保∵@就是他自1986年來到中國藝術研究院擔任常務副院長(實際為一把手),同時擔任全國藝術科學規(guī)劃領導小組常務副組長,直到他于1996年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為止,這期間整整十年,他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我國唯一一所國家級藝術科研機構的掌門人和新時期一個特定階段全國藝術科學研究領域卓越的領頭羊、規(guī)劃師。
20世紀的八九十年代,中國藝術研究院是我國藝術科學研究領域名副其實的學術中心、科研重鎮(zhèn)與學術引領機構,建立起門類齊全的藝術研究所/室,創(chuàng)辦了一系列藝術研究頂級期刊,擁有各藝術門類及一般藝術理論領域一大批頂級學者,創(chuàng)造著我國藝術科學領域眾多一流的乃至經(jīng)典的學術成果,代表了當時我國藝術科學的最高水準。希凡先生來到藝研院,可以說實現(xiàn)了他個人人生的重大轉型,由過去以文學史、文學批評和文藝理論研究為主業(yè),轉向以藝術世界系統(tǒng)整體以及各具體藝術門類為研究對象。他是一位學者型的院首長、管理者,是全院藝術科研的規(guī)劃師、組織者、指導者、領導者。他在任的十年,可說是藝研院藝術科學研究的“經(jīng)典十年”。藝研院許多能夠傳之久遠、堪稱經(jīng)典的藝術科研成果,均誕生于這經(jīng)典十年。這與希凡先生這位掌門人出色的科研引領、規(guī)劃、管理等工作是分不開的。
希凡先生不僅要做好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科學研究的學術掌門人,作為全國藝術科學規(guī)劃領導小組常務副組長,他還要為全國藝術科學的調研、規(guī)劃、管理、領導等工作盡職盡責、操心出力。在我的印象中,正是在他擔任全國藝術科學規(guī)劃領導小組常務副組長期間,全國藝術科學的規(guī)劃,課題指南的制定與發(fā)布,課題的申報、評審、立項、管理等體制、機制得以不斷健全、合理,開始逐步走上制度化、規(guī)范化、體系化、科學化的軌道,為我國藝術科學的健康發(fā)展、提速發(fā)展提供了有力的保障。
我在這里想舉兩個實例來說明這一點。
第一個實例是,在希凡先生的關心之下,大約從20世紀90年代之初開始,全國藝術科學的課題申報與立項機制中,開始出現(xiàn)一批有關藝術基礎理論、一般藝術學的項目。這在全國藝術科學“單列學科”機制產(chǎn)生之初是無法顧及、不可想象的。但是,隨著藝術科學的不斷深入發(fā)展,過去那種僅顧及具體藝術門類的史論研究而不顧及藝術基礎理論、一般藝術學研究的狀況是無法長期持續(xù)下去的,也是不盡合理的,不利于藝術科學整體的發(fā)展與協(xié)調的發(fā)展。于是,到了大約1992年、1993年前后,在全國藝術科學年度立項的課題中,涌現(xiàn)了一批藝術基礎理論、一般藝術學的研究課題。如邢煦寰的年度課題《藝術掌握論》,丁亞平的青年課題《藝術文化學》,由我牽頭申報、立項的青年課題《藝術類型學》等等。這些藝術基礎理論、一般藝術學課題的設立,使全國藝術科學的“單列學科”機制在學科構成、學科結構上更趨合理,具有重要學科建構意義。
第二個實例是,希凡先生十分重視對我國藝術科學的整體建構和未來發(fā)展具有全局意義的重大課題的規(guī)劃、引領、指導工作。自進入90年代,希凡先生便在每年的全國藝術科學課題指南中,提出兩個在他看來十分重要、務必要做的藝術科學重大課題:一個是“中國藝術學”;一個是“中國藝術通史”。這兩項課題的規(guī)劃、設計,都是立足于藝術世界的整體,試圖打破各個藝術門類之間由現(xiàn)代人所人為設立的界限尤其是依據(jù)西方的藝術分類模式所設立的界限,將中國各個藝術門類予以打通、貫通,從藝術一般、藝術世界的整體著眼,完成一般藝術學意義上的“一史”“一論”。他還希望,這樣兩個需要集體攻關才能完成的大型課題,最好都能夠由中國藝術研究院的專家學者牽頭,依托中國藝術研究院在藝術科學方面所具有的優(yōu)勢與實力,以中國藝術研究院的學者為主體,來申報、立項,予以完成。結果,“中國藝術學”的重大課題,由北京大學彭吉象教授組織一個學術團隊進行申報,獲得立項。希凡先生對于該課題未能由藝研院的學者組織團隊申報下來而略感遺憾,但他對彭吉象學術團隊申報成功、獲得立項,還是甚感欣慰,給予了全力支持。由彭吉象教授領銜的學術團隊,也不負眾望,經(jīng)過數(shù)年的集體攻關,完成了一部高水準的《中國藝術學》成果,并于1997年底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此后該成果還多次再版重印,并獲得多種獎項。另一個課題“中國藝術通史”,連續(xù)幾年列入全國藝術科學規(guī)劃課題的申報指南,卻一直無人問津,無人敢于申報。直到1996年希凡先生從領導崗位上退了下來,在中國藝術研究院多位專家學者的竭力“勸進”下,以對我國藝術科學事業(yè)的高度使命感、責任感,以“從心所欲,不逾矩”的七十之齡親自掛帥,組織以中國藝術研究院專家學者為主體的學術團隊,開始了“中華藝術通史”重大課題的設計、申報。課題于1996年獲得立項之后,希凡先生雖然已經(jīng)年屆古稀,卻像一位年富力強的中青年學者一樣,渾身充滿了熱情與干勁,帶領著堪稱豪華的學者團隊,開始了長達十年的學術探討的“馬拉松”長跑。這便是我在本文第二節(jié)敘述的“十年辛苦磨一劍”的由來。
如所周知,希凡先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70年歷史上文化藝術領域無法繞過的碩學大家。他作為大名鼎鼎的紅學家、古典文學與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學者、文藝理論家、批評家,所取得的輝煌業(yè)績,已為人們所熟知,也得到了應有的關注與總結。實際上,今天從藝術科學學科構建、學科發(fā)展的角度來看,希凡先生還扮演了另外一個十分重要的角色,即作為一位業(yè)績卓著的藝術學家,他在這個領域所做出的非凡貢獻,尚未得到充分的關注、總結、闡釋。我今天撰寫此文,就是想對作為藝術學家的希凡先生的學術貢獻作一個初步的總結、回顧與闡發(fā),以志紀念。
希凡先生的學術生涯,如果從他1953年開始發(fā)表有關《紅樓夢》的研究成果算起,到他于2018年10月29日在北京安詳辭世,大約有66年的時間。在我看來,希凡先生這66年的為學、治學歷程,完全可以以1986年為分界線,劃分為前后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以紅學研究、古典文學研究及當代文藝批評、文藝理論研究為主要內容的時期;第二個階段,則是以藝術科學研究為主要內容的時期。其中,又可以大致分為三個時段:第一和第二兩個時段,就是上文所重點敘述的兩個“十年辛苦不尋?!保坏谌齻€時段,從2006年《中華藝術通史》主體部分13卷正式出版,到他2018年10月底仙逝的12年時間,希凡先生身為八秩老人,卻從不服老,依然工作不止,躬耕不輟。在他所做的工作中,一項核心的工作,仍然是《中華藝術通史》的后續(xù)衍伸工作,如第14卷《索引卷》的出版、6卷本《中華藝術通史簡編》的組織出版、上下2冊《中華藝術導論》的組織出版,以及該書簡編本繁體字版在港臺的出版、其外文版的翻譯及其在海外的出版,等等。這些工作耗費了希凡先生晚年太多的時間、精力,卻也是十分有意義的事情。該課題最初共14卷、700余萬字、3000多幅圖片的規(guī)模,作為該成果的“母本”,業(yè)已載入新世紀、新時期、新中國藝術科學研究、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史冊。由該“母本”衍生而來的“簡編”“導論”,則將這項藝術科學重大成果推向更廣大的讀者群,尤其是它適應了藝術學于2011年升格為學科門類以來對于高水平、權威性的一般藝術史教材、參考教材的強烈而迫切的需求,為當下乃至未來的高等藝術教育、藝術史教學作出了寶貴的貢獻。
《中華藝術通史簡編》
《中華藝術導論》
希凡先生的一生,一如他的名字,亦“凡”亦“?!?非“希”非“凡”,“凡”中見“?!?“希”中有“凡”,“?!薄胺病焙象w,對立統(tǒng)一。在日常生活與工作中,他平凡、平易、平心,是一位有著所有正常人的感情與感知的家庭中的好丈夫、好父親、好外公;單位里的好領導、好導師、好同事……他坦蕩、執(zhí)著、誠懇、寬厚,對朋友對同事對晚輩以誠相待,大度包容,傾心相交,傾力相助;對惡意的中傷則嫉惡如仇,奮力爭辯。他有時也身不由己與世沉浮,但他做人有自己的原則、個性與必要時不顧安危的抉擇。他又是一位希世的人杰,僅見的學術“范式革命”的代表,難得一見的一個時代的象征符號,集紅學、文學史、文藝評論與藝術學非凡成就于一身的不世出的大學者。我們深為能夠在他的統(tǒng)領之下做一些藝術科學的建設工作而榮幸。
新時期以來,思想解放,觀念多元,希凡先生20世紀50年代作為毛澤東主席所稱賞的“小人物”對舊紅學的挑戰(zhàn),一度曾受到不少的非議,他在紅學、古典文學、文藝批評等方面的成就與業(yè)績,也曾受到不夠公正的忽略或很不充分的評價。我作為一位專事研究藝術基礎理論與元藝術學的中青年學人,盡管對于紅學、古典文學沒有深入、專門的研究,對于當代文藝理論與批評也涉足不多,對于這些領域本無置喙的權利。但是,作為一位一直信奉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藝術學者,我一直認為,希凡先生在20世紀50年代,作為新中國成立之初成長起來的“小人物”,運用唯物史觀對舊紅學宣戰(zhàn),實際上代表著我國自近代以來人文社會科學的又一次“范式革命”(美國科學哲學家?guī)於髡Z)。這一次的“范式革命”,盡管在某些具體的表達方式、話語方式等方面不可避免地會受到特定歷史階段的歷史局限,容或存在某些在事過境遷、回首省思之時覺得尚可商榷之處,但它所代表的總的方向、嶄新的“范式”,是經(jīng)得起歷史檢驗的。他作為這種新范式的卓越代表的歷史地位與功績,理應得到應有的研究與評價。而且,在他的以社會學方法為主基調的紅學、古代文學、當代文藝評論著述中,是同時貫穿著美學的、藝術的分析與闡發(fā)的。總而言之,希凡先生是深諳文學與藝術個中三昧、尊重藝術規(guī)律的紅學家、文學史家、文藝評論家,一位真正的文學與藝術的行家里手。對此,我們只要好好讀讀他于20世紀60年代初出版的《論中國古典小說》和進入新時期以后出版的《紅樓夢藝術世界》《傳神文筆足千秋——〈紅樓夢〉人物論》等著作,便一定會認同這樣一個基本判斷。
《傳神文筆足千秋——〈紅樓夢〉人物論》
鑒于學界對希凡先生歷史地位與學術貢獻研究的不足、評價的不到位,尤其是希凡先生對新時期我國藝術科學建設方面的非凡業(yè)績的認識、評價不足,我最近十多年,總是借助各種機緣,想一些辦法,做一些推動、促進對希凡先生歷史地位、學術業(yè)績之切實研究的實事。在此,我想對與此相關的一件事情略作回顧,以作為追念希凡先生的數(shù)瓣心香。
2013年,我的在讀博士生李若飛在我的建議下,確定了《從“單列學科”到“學科門類”——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三十年》這一博士論文題目。為了做好這個題目,我建議若飛同學對新時期幾位在藝術學學科發(fā)展過程中起到某種關鍵性作用的人物作一點學術訪談。其中,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希凡先生。于是,經(jīng)過我的牽線搭橋,當時已屆86高齡而仍在為我國藝術科學事業(yè)勤奮著書立說的希凡先生,愉快地接受了若飛這位在讀博士研究生的訪談。訪談結束后,若飛很快把訪談的錄音整理成文字。為慎重起見,他將整理好的文字稿送給希凡先生審閱、把關。希凡先生看到整理出來的文字稿,非常高興,又以其一以貫之的認真負責的精神,對這份由訪談錄音整理而成的文字稿作了細致的修改和補充,以至在有些頁面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希凡先生補充、修改的字跡。當我看到這份經(jīng)過希凡先生親自修改補充的訪談稿后,立刻意識到它的珍貴的史料價值——這是第一篇有關希凡先生對于當代中國藝術學學科建設所作貢獻的學術訪談,且又經(jīng)過了希凡先生的親自審閱與補充修改。我決定把這篇學術訪談推薦給一家有分量、有影響的雜志發(fā)表。于是,我想到了藝術類一份重要雜志——《藝術百家》。我隨即在電子郵箱中給該刊的執(zhí)行主編楚小慶同志寫了如下這封推薦信:
小慶主編:
后天即是元旦,祝新年愉快!
今年下半年,我征得李希凡先生同意,讓我的博士生李若飛對希凡先生就全國藝術科學規(guī)劃的一些重要問題進行學術訪談。若飛根據(jù)訪談的錄音加以整理后,又寄希凡先生審讀,希凡先生在此錄音整理稿上認真補充、修改,最終形成這樣一篇訪談稿。我覺得這篇訪談對全國藝術科學規(guī)劃評審制度形成之初的不少幾乎要被歷史淹沒的第一手資料有所記錄、整理,是一篇十分珍貴的有關藝術科學的訪談稿,現(xiàn)推薦給貴刊,望能盡快刊出。由希凡先生手寫修改的稿子的復印件,我讓若飛用快件寄給你們,以供校訂、參考。
不多贅述,順祝冬祺!
李心峰
此時,正是2014年新年元旦前夕的2013年12月30日。《藝術百家》雜志收到這篇題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輝煌發(fā)展30年——李希凡先生訪談錄》的訪談稿,以最快的速度,刊載于該刊2014年第1期。之后,若飛在寫作其博士論文時,也對希凡先生在新時期我國藝術學學科規(guī)劃、學科建設、學術研究的組織指導方面的重要貢獻有所論及。他的這篇博士學位論文,經(jīng)過若干補充改寫,已于2016年年初在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出版,書名改為《藝術學:從單列學科到門類學科——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藝術學項目30年發(fā)展歷程》。在該書問世時,也把他對希凡先生所作的這篇訪談錄作為“附錄”收入了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