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的江河

許謀清

當我動筆要寫故鄉(xiāng)的這條晉江的時候，另一條河卻同時向我奔騰而來，是金濤澎湃九曲連環(huán)的黃河，我們中華民族的母親河。一江，一河，一條不足200公里，一條有幾千公里;一條只穿過幾個縣，一條流經(jīng)十幾個省;一條鮮為人知，一條無人不曉。沒有可比性。

我注視黃河。

它似乎是從蠻荒中涌出，從遠古流向未來……

一開始，它竟是那般的柔軟、微弱、清亮，只是淙淙流淌。但它招呼著、匯集著，于是融匯百川，激越?jīng)_擊，泥沙俱下，滾滾滔滔，再也沒有什么阻攔得了它了。到了禹門渡，河床是堅硬的巖石，泥浪日日夜夜地沖刷，從大禹治水到現(xiàn)在，烈性的黃河浪，把巖石的禹門渡洗退了六十多公里！一條叫人這樣敬畏的河?。∷^續(xù)往前沖擊，涌向無遮無攔的大平原，然而它筋骨肌肉突突的軀體突然放松了，它舒緩地把自己攤平了，它挾帶泥沙，每噸水里竟裹著70公斤泥沙！它緩慢了遲滯了，像是流不動，有些地方變成了大泥淖，連風也推不動它，它幾乎打不起浪。它悶悶的，不作聲了。它太累了，竟然悄悄兒地把泥沙卸在河床上，慢慢慢慢地把自己托了起來，托得比地面還要高。甚至連河床也比地面高出了好幾米。于是，它的沉默就顯得那樣可怕。叫你等待著等待著。不信，你就等待著。說不定就在哪一天，哪一個瞬間，上游一抖動，它便跟著翻一個身，暴躁起來，恢復它狂暴的野性，任意沖開一個缺口，輕率地拋棄原來的河床，奪路而走，百般威風地漫向大海，滾向大海，這就是叫人心驚肉跳的龍擺尾。史書上記載：黃河重新選擇入?？?，竟有26次之多。它一次次卷走老輩人的血肉靈魂，它又一次次為晚輩人鋪展著華北大平原。

它用乳汁哺育了我們，我們稱它為民族的母親河。它吞噬了無數(shù)生靈的生命，我們又把各種的詛咒扣到它的頭上?；蛞缑阑蛘u謗，于是它毀譽參半搖搖擺擺，多少年來，我們一直把它當成一個客體，有時是神，有時是魔。其實，它是我們的肌肉我們的筋骨我們的血液我們的靈魂。龍擺尾并不是要讓石破天驚，不是要叫人刮目相看，那是它極度的痛苦，迸開的是它的血它的淚。我們有時看不清自己，有個洋人倒看得真切，他說，這是一條動脈出血的河。黃河就是我們。舍棄黃河就沒有我們。黃河流的是我們每個人的血。

河在閃閃爍爍，河在轟轟流淌。黃河流入了大海。在海上，它也還是一條河。碧藍的海面上，筆直地往前涌動著一條黃澄澄的河。黃色的是河。藍色的是岸。大海是包容萬物的，它終于接受了這條古怪的河。藍色的浪花和黃色的浪花擁抱了，激起那么高的水花，編成常開不敗的花的搖籃。白色的浪花，閃耀著生命的光彩。搖籃里搖動著金紅色的日輪。海水是金色的、紅色的、綠色的、藍色的、紫色的。它洗去長河的疲勞，化開它的渾濁，卸下它的沉重。

晉江呢？我曾經(jīng)去尋找它的源頭，源頭的名字很詩化，叫桃舟。但我們費了一番腳力，卻只找到云霧山中的一眼弱水，不由得想起朱熹的一首詩：“步隨流水找溪源，行到源頭卻惘然。始信真源行不到，倚筇隨處弄潺湲。”第二天離開，車到高處，從車窗口眺望，一夜小雨，白云幻成奇觀，云聚群山，連綿的群山，連綿的云霧。山在云里，云在山中。我們停車，站在崖頭，縱觀成為長卷的山和云。讓我吃驚的是，云就停在那里，不彌漫不流動，包括那些弄巧纖云，全都凝然不動。朱夫子是人精，知道看見的不一定是真實的。何為源？羅隱說，出于山。李白說，天上來。我們?nèi)ふ以搭^，找到的是桃舟停云。大山不言云不語。

我無法拒絕，它們是那么固執(zhí)地清晰地流動著，一江一河，好像自己有很多話要說。黃河要對晉江說，晉江也要對黃河說。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黃河太壯美了，它浩蕩入海，但是它在黃土地上走得太久，受到太深的教化，它沒能把中華民族引向海洋文化。

歷史的重任卻落在三條小小的江河身上，晉江洛陽江鴻江。

現(xiàn)在，我站在江邊，站在晉江邊上，站在洛陽江邊上，站在鴻江邊上。老態(tài)龍鐘的榕樹給我陰涼，日斑在我身上跳動。心里涌動著江河詩詞的名篇佳句：

孔子：

逝者如斯夫。

李白：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還。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

李煜：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蘇軾：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楊慎：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毛澤東：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慈f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攜來百侶曾游，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一個詞，重復著：逝水。于是，智者感慨萬端，有很多深遠哲思。三條小江，并沒例外，滾滾而去。不一樣的是，原先幾乎所有的中國江河，到大海，就沒了，所以是逝水。而這三條默默無聞的小小江河，到大海，反倒有了。竟然在宋朝元朝就成就大事業(yè)，成古港，還讓馬可·波羅稱為東方第一大港，與亞歷山大港齊名。這使我的江河思考有了大海的澎湃激情。

一道斜斜的武夷山脈，把福建和中原大地隔開，這是讓它更封閉，還是讓它避開封閉，有了獨特的外向條件？

看看二戰(zhàn)地圖，日本占領了大半個中國和東南亞各國，卻獨獨把福建省空了出來。原因說不太清楚，也許就因為這武夷山。

江河接受兩岸的文化，所以萬里黃河長江文化意識太成熟了，太沉穩(wěn)了，循規(guī)蹈矩;而武夷山的阻隔，倒使晉江流域的小小江河保留一些原始野性，有一種叛逆性格。

當我注視晉江流域的時候，是這里的又一次蓄勢待發(fā)。

每次飛越晉江，我總是從窗口往下看，那正是晉江洛陽江的出海口，也是歷史的“東方第一大港”，雖是昔日風光不再，卻是氣勢猶存。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江河不在長短，有大海則壯觀。江河總是一條寬度有限的曲線，而出海口卻是一個延伸的扇面。若是旭日東升，江河只是一條金線，出?？趨s讓人看到盈盈的一海溶金。使晉江出海口壯觀的還有，泉州、晉江、石獅、南安一片片樓群在世紀交界拔地而起，不像過去只靠東西兩座石塔擎著天空。

一次，我從北京飛晉江，飛機正要降落，卻黑云滾滾、雷光閃閃，讓人望而生畏，飛機又往回飛，暫時降落在武夷山。

這里還能重鼓古港雄風嗎？我20年前提出這個問題，那時它只有“東方第一大港”的美好記憶和現(xiàn)實的只有800萬噸的年吞吐量。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我不知怎么又想起孔明碗，它有兩個底，中間是空的，看是一大碗飯，其實只有半碗?？酌骱髞硎怯矒沃?。

噢，你這讓很多有識之士嘆惋的泉州港。

孫紹振先生問，中國有沒有海洋文化？

劉登翰先生說，應當說只有港口文化。

孫先生說，是出逃文化。

什么是海洋文化？

有人作這樣的解釋：所謂“海洋文化”，是指依賴于海洋進行商品生產(chǎn)所形成的文化觀念和形態(tài)。

幾個世紀的風云，現(xiàn)在已經(jīng)清清楚楚。

大陸文化，知足常樂，閉關鎖國，即使是康乾盛世，也只是落日輝煌。

海洋文化，張揚欲望，地理大發(fā)現(xiàn)，征服大海，于是從15世紀開始，有葡萄牙、西班牙、英國、法國、德國、俄羅斯、日本、美國九個大國的崛起。

中國古代海洋文化是極薄弱的，也可以說，只是處于一種萌芽狀態(tài)，并一次次地被扼殺。

二位先生給我一個很大的啟發(fā)，中國古代沒有像歐美工業(yè)時代那樣的海洋文化。

如果叫“港口文化”，泉州歷史上有“東方第一大港”。

如果叫“出逃文化”，晉江流域是著名僑鄉(xiāng)。福布斯公布的華人10大巨富，籍貫是晉江流域的，總是若干人榜上有名。

“港口文化”“出逃文化”就不是大陸文化。大陸文化意識薄弱的時候，它被容忍，便有“東方第一大港”。大陸文化意識強的時候，別無選擇，這里的人就大量出洋，成了著名僑鄉(xiāng)。

由于明清海禁，中國確實只有不完備的海洋文化。這種不完備的海洋文化在晉江流域得到較為充分的展現(xiàn)。

我決定寫這條蠻有個性的晉江，它也許是聽到一種呼喚，有一種共鳴，滾滾向我流來，我已經(jīng)聽到它的波浪。

沿著曲曲彎彎的晉江，走過崇山，也走過平川，但沒有黃河的曠闊，也沒有它的荒野，不像黃河源頭只有又尖又硬的野草。這里云霧中有滿山茶樹，進入平川也有一片片荔枝林龍眼林，也有三棵五棵的，開紅花的鳳凰木，開黃花的相思樹。這里的人跡不是一眼眼窯洞，是一幢幢有屋脊燕尾翹角檐前滴水、有天井紅磚白石出磚入石的大厝，我們可以叫它紅磚厝，倒映在江水里，歷史上曾經(jīng)是一道風景線。有蔡淺古大厝，傳風水先生說，打石聲不能停，所以，蔡淺一生都在蓋房。有林路的富，沒林路的厝。林路，清朝人，在菲律賓，從事建筑業(yè)，回到故鄉(xiāng)，建了那一百多間的古大厝。到出?？谀沁?，倒映江水的還有非常獨特的鑲著紅磚花窗的灰白色蠔殼壘墻的蠔殼厝，還有華僑回來蓋的番仔樓。同時映入江水的還有村邊盤根錯節(jié)須根飄飛老態(tài)龍鐘墨綠色的老榕樹。使晉江流域顯出特色的還有那些樸拙的古石刻，石將軍、大力士、石獅子、風獅爺、石敢當。各種各樣的摩崖石刻，讓人記起東方第一大港的九日山祈風石刻。各種宗教石刻，讓人記起泉州是世界宗教博物館的摩尼光佛……它們都還掩蔽在南方濃濃的林陰中。我們順著晉江北邊的洛陽江、南邊的鴻江，還能找到那帶著風化斑痕的近千年的橫跨江海的古石橋——洛陽橋，安平橋。這在古代世界是獨有的。當然，這是記憶的風景，正在消逝的風景。但它是古時海洋特色的風景。

我站在江邊，于是，我看到站在晉江鴻江洛陽江邊上的故鄉(xiāng)友人。

泉州有 “番客墓”。后來，把華僑叫“番客”，古時，叫“番客”的是外國人。近年發(fā)現(xiàn)“世家坑”，是錫蘭王子后代的墓地，錫蘭王子的后代，與生俱來的左耳廓上有一個小孔。終于找到了錫蘭公主，她叫許世吟娥。到她高祖母那一輩，沒有男丁，招一許姓男子入贅，這一支后來就姓“許世”。許世吟娥是1975年生人，她應斯里蘭卡總理的邀請，回訪故國。

吳良良，爺爺晉江人，奶奶菲律賓人，外婆也是菲律賓人，外公西班牙人。長得像晉江人，永遠不變黃色的臉。吳良良生于菲律賓南島，菲律賓一位副總統(tǒng)也生于南島，當人給介紹時，他說，吳良良，你比我更像菲律賓人。讓吳良良挺愕然。沒人說他像菲律賓人。后來，他想，可能是他有點兒黑。我們都說，他像中國人，就是一點兒也不像西班牙人。他說，他兒子長得白，他有點兒像西班牙人。

黃亦工，父親晉江人，母親菲律賓人。長得像菲律賓人。卷毛，黑膚，坑眼，白髭。后來，黃亦工又說，他奶奶姓丁，是阿拉伯人的后代。

晉江陳埭丁姓是阿拉伯人的后代，他們的族譜一開始說，他們是姜子牙第幾公子的后代，可翻到不記得是第十幾頁還是第二十幾頁，卻改口說，前邊是時勢所迫才那么寫的，元末殺元兵，他們色目人也很危險，跑到這里，隱名埋姓，終于定居下來。其實，他們的祖宗是阿拉伯人賽鼎赤詹斯丁，他們?nèi)∽詈笠粋€字作姓，和中國的丁姓混同起來?，F(xiàn)在陳埭丁姓幾萬人，海外還有幾萬人。泉州圣墓是他們的祖墓，墓碑不是立在墓前而是立在墓后，風水傳說，進前三宰相，退后萬人丁。他們現(xiàn)在是回族，因為和漢族通婚，大部分人跟我們沒什么差別。他們也有祠堂，只是結構有點不同，建筑構成一個回字。

晉江的一個特點就是混血兒多，而且是村村有華僑，有華僑就有混血兒。晉江很多人的名字也帶混血兒特點，叫約瑟的，叫約翰的，叫威廉的，叫扶西的。菲律賓國父，祖籍晉江，叫扶西黎剎，晉江有代表中菲友誼的黎剎廣場，落成時菲律賓總統(tǒng)來剪彩。

一回，一個人對我說，他父親是菲律賓人。我只回他一個字，噢。這在晉江不是什么新鮮事。他又說，我父親是晉江第一個生吃龍蝦的人。那時，甭說生吃，撿到龍蝦，拿去喂豬。我父親把龍蝦肉剝出來，搗些蒜泥，配上醬油醋，就那么蘸著吃。就為這，人才叫他番仔。

我的這些朋友從一個特殊的角度豐富了我。多國混血兒也豐富了這條匆匆流入大海的晉江。

泉州有中山街，安海也有中山街，是民國重修的街，所以，都以孫中山的中山命名。臨街一側有可以通行的廊子，里側是店面，外側只有紅磚柱子，樣子像騎樓，不是騎在河里，就騎在店面前邊。那廊子遮陽遮雨，走動方便，什么時候都可以做生意，有叫雨腳架，有叫屋腳架，不知怎么叫對。顏呈禮說，好像是外來語，就去查資料，才明白，都說錯了。最初是英國人在印度蓋的一種房子，英國人在印度不習慣，太陽太曬，房子上邊就多蓋出一塊。后來，是印尼人還是新加坡人蓋街道，向英國人學，就是這個樣子。上世紀初傳到南中國。因寬度5英尺，英國人就叫它5英尺，馬來語叫5KAKI。廈門也有中山街，他們叫五腳記，金門人叫五腳基，泉州人叫五腳架。半是音譯，半是意譯?，F(xiàn)在，泉州舊城改造，還保留特色，還是屋脊燕尾翹角，還是紅磚白石出磚入石，還是五腳架，再加那一樹樹紅艷的刺桐花。沒有五腳架的晉江原泉安公路成街的“5.8公里”段的改造，為了強調(diào)地方特色也增補了五腳架。安海三里街，五腳架多年被占用，也重新清理出來。五腳架是晉江流域老街的特色，是拿來主義的一個標本。

閩南人都敬神，但海邊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山溝里面的人敬的是什么樣的神。我們后來才發(fā)現(xiàn)山里的尾嶺人敬的那個神叫五谷大仙，山旮旯兒里面的人根本也不知道沿海人敬的是觀音菩薩千手觀音，敬的是媽祖。山里敬的是面對大山的神，沿海敬的是面對大海的神。山里的廟一點點大，山里的神一點點大，山里抬神的轎子也一點點大，他們也不知道外面的寺廟這么高大雄偉，金碧輝煌。山里的美嶺人如果有人生病，就把那神抬起來晃一晃，神摔出去壓到什么草那就是藥。山里人還可以把神這樣摔，他們不知道沿海的人對神的祭奠有多么的隆重。山里的五谷大仙是黑乎乎的，只是手上拿著一穗金色的稻谷，他們不知道外面敬奉的觀音菩薩是一位美女，而且還千手千眼，完全是信息時代的一個隱喻。

晉江流域是全國著名僑鄉(xiāng)，古代、近代，大量的人是從安海港出去的，要祈求平安，都帶著龍山寺的香火。由明、清開始，去臺灣，也是走安海港，都帶龍山寺香火，所以，現(xiàn)在臺灣有多座龍山寺。由是，千手觀音是海峽兩岸共同信奉的神。

我們現(xiàn)在面對的是這條泱泱流動的晉江。它從桃舟源頭涌出，帶著桃花的浪漫，又穿過安溪茶山山谷，夾裹茶花的淡香，這一條叫西溪。另一條從德化、永春出來，有翠竹倒映，有映山紅戲水，這另一條叫東溪。兩溪盤山而出，在南安匯合，而后滾滾東流，泉州在江北，晉江、石獅在江南，但它并不僅僅是一條秀麗的溪流。也不留戀幽幽的南曲，古古的拍胸舞，走過“海濱鄒魯”“泉南佛國”，卻仍然帶著它的原始野性，和它呼應的是兩岸的一塊塊大地禿斑——赤土埔。

不是大江大河，只是一條百十公里的江河。雖然也想九曲回環(huán)，但離海太近，沒有發(fā)揮的余地?；蛘叻催^來說，它剛剛闖入平川，就聽到海的呼喚。它太愛海了，急急投入了它的懷抱。它原來叫什么，有沒有叫什么，很難查考。到一千多年前，中原戰(zhàn)亂，于是有“衣冠南渡”。這是一次強制性的大遷徙，很多人身上戴著鐐銬，被拖著走，把腳趾蓋都拖劈了。這支人馬千里跋涉，直逼蒼茫大海。殘日如血。土地如血。晉江人都相信他們的小腳趾蓋劈開一小塊，還有老輩人走路習慣倒背雙手是源于這次大遷移。這些身上帶血的南遷者，在這條江河的下游跪了下去捧水解渴，眼淚滴落在水流里。大旗放倒在地上，鋪寫著一個晉字，他們認識到這條江和他們?nèi)蘸蟮木o密關系，于是，把自己的神圣的國號“晉”，給了這條原來不知叫什么的江河。

晉江和洛陽江一南一北環(huán)抱泉州，并排涌向大海，在大海中交匯。那出?？谟谒卧觊g形成了刺桐古港，被馬可·波羅譽為“東方第一大港”。往南不過二十多公里，還有一條鴻江，共稱三江，出?？谟邪埠８邸Ｓ幸环N說法，泉州古港，一開始就指這安海港。（宋）謝履詩：泉州人稠山谷瘠，雖欲就耕無地辟。州南有海大無邊，每歲造舟通夷域。安海港同屬泉州古港。也許海港的名聲太大，把這條激情的江給淹沒了。（唐）薛能詩：秋來海有幽都雁，船到城添外國人。（宋）李邴詩：蒼官影里三洲路，漲潮聲中萬國商。奇怪的是，北邊比它小的洛陽江，南邊比它小的鴻江，都出現(xiàn)了奇跡。八百多年前，就在洛陽江入?？诮寺尻枠?，在鴻江的河海交界處建了橫跨五里海面的安平橋?，F(xiàn)在都是全國重點文物。有意思的是這又牽出兩位歷史名人——洛陽橋和蔡襄，安平橋和朱熹。由此又引出一段段美麗的傳說。洛陽江口經(jīng)常有鬼怪興風作浪，一次，正要把一渡船掀翻，突然，有一個小鬼喊，別亂來，蔡大人在船上呢！眾人一看，哪有什么蔡大人？就發(fā)現(xiàn)一個孕婦，原來蔡大人當時還在母親肚子里，閩南話把懷孕叫帶身，那帶身的女子就當眾發(fā)愿，若生子成器做大官，一定到這里造橋。接著演義出一段故事，觀音來為造洛陽橋籌款，觀音化作一位絕色女子坐在船上，說誰能把錢扔在她身上就許配給誰。于是，圍觀的人就紛紛往船上扔錢，偏偏出了一個呂洞賓，他幫了樵夫韋陀，真的把錢扔到觀音身上了。怎么辦？韋陀也就做了佛，和觀音做個“背面夫妻”。蔡襄何許人也？北宋四大書法家蘇黃米蔡，蘇東坡黃庭堅米芾蔡京，蔡京是奸臣，于是換成蔡襄。安平1130年建鎮(zhèn)，朱松是安海建鎮(zhèn)初年的鎮(zhèn)監(jiān)，他在安平當鎮(zhèn)官的那一年在尤溪生了一個兒子，一大耳也，他就是朱熹。有造安平橋的黃護捐地建廨，并建讓朱松講學的鰲頭精舍，后，朱熹在同安當主簿，也來安海講學。后，鎮(zhèn)官游絳縣官鄒應龍倡建石井書院，繪二朱夫子像于尊德堂。建鎮(zhèn)八年，由僧祖派倡導，智淵和尚和大戶黃護各捐錢萬緡，開始造安平橋，后經(jīng)泉州太守趙令衿終成大業(yè)。由是，又演義出一段故事來。安平橋中亭有一副對聯(lián)，有人作了上聯(lián)：世間有佛宗斯佛;朱熹和了下聯(lián)：天下無橋長此橋。這是誤傳。經(jīng)考證，這副對聯(lián)是明朝黃元禮所作。安平橋有一個橋孔比別的橋孔都大，明末，船可以穿過這個橋孔進入鄭府。鄭芝龍就是從這里把數(shù)萬災民運到臺灣，成了開發(fā)臺灣的第一人。這樣，才有鄭成功從荷蘭人手里收復臺灣，成為唯一把西方殖民者逐出的民族英雄。晉江上原有的橋順濟橋真的名聲不大。有人考證，刺桐港的中心在順濟橋?？甲C歸考證，順濟橋還是默默無聞。浮橋就更說不上了。不過，洛陽江、晉江、鴻江相挨著匯入大海，而在入?？谛纬闪巳菽媳惫鸥邸掏└酆桶埠８?。

這片土地也出現(xiàn)過一批文人騷客，也有寫江河寫得極好的，當然，有的是借江河而言他。北宋曾公亮《宿甘露寺僧舍》：枕中云氣千峰近，床底松聲萬壑哀。要看銀山拍天浪，開窗放入大江來。南宋作《題臨安邸》的林外也有一首《題灘旁驛壁》：千古傳名黯淡灘，十船過去九船翻。唯有泉南林上舍，我自岸上走，你怎奈何我？稱泉州“此地古稱佛國，滿街都是圣人”的朱熹有《觀書有感》：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晉江籍當代大詩人蔡其矯的代表作之一叫《波浪》。不過，他們寫的都不是晉江。到本世紀60年代，作家司馬文森才注意這條江，但他把也稱刺桐的泉州小說為桐城，把這條江也小說為桐江，于是有《風雨桐江》。這些年來，這條江重新引起人們的重視，于是造了泉州大橋、刺桐大橋、高速公路橋、鐵路橋、順濟橋、晉江大橋……原來在江北縮得像一只鯉魚的泉州，就通過這些大橋密切了和江南的關系。鯉魚跳龍門，今非昔比，已經(jīng)構成一種大泉州的氣勢。

江南的晉江人心理有點不平衡，橋名要么泉州要么刺桐，最近，終于造成了晉江大橋。不過，晉江人的這種心理是可以理解的。晉江現(xiàn)在出名不是因為這條江，而是江南的這一片土地，先是晉江縣的一個鎮(zhèn)石獅成了服裝集散地而馳名天下;接著晉江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名聲大振，于是成立了兩個市——晉江市石獅市。排在全國百強縣（市）前列，作了大泉州的基石。

有一句話說，閩人不出門是條蟲，出門就是一條龍。晉江流域就是幾條微不足道的小江小河，可一到海門就在宋元創(chuàng)造了世界大港。開放前，這里有一塊塊赤土埔也算是窮山惡水，現(xiàn)在是一串赫赫有名的新興城市。大海讓這三江和它的流域升華了，甚至現(xiàn)在晉江主干流經(jīng)的地段都是全國百強縣市——晉江、石獅、南安、安溪。不是它流出一個個百強縣市，而是和大海碰撞，反彈源流。沿海富起來了，晉江、石獅、南安，再加上泉州，得有成千上萬家茶店，它們帶動晉江源頭產(chǎn)茶的安溪也富了起來。鐵觀音也風流神州大地。

這里不出皇帝，但東南亞一批國父和總統(tǒng)有晉江血統(tǒng)。

不但擁有土地，而且擁有大海。這里出海洋文化的先鋒人物，唐朝造七座石塔導航的林鑾，宋朝的造安平橋的黃護，明朝的重修洛陽橋的李五，明末的控制臺灣海峽的鄭芝龍、鄭成功，清末的廣州十三行之首的伍秉鑒，民國留下古檗山莊的黃秀烺，開福建第一條民辦公路泉安公路的陳清機。

明清海禁，弱化一個民族的性格?；谶@一點，這條叛逆的江河，就有極不尋常的意義。叛逆的江河，叛逆的性格。它的歷史成就就是“東方第一大港”，就是全國著名僑鄉(xiāng)。風流已經(jīng)雨打風吹去。

20多年前，我去晉江、洛陽江、鴻江的江口尋訪宋元時被譽為“東方第一大港”的泉州港，它在明清海禁年間走向衰落，當時企圖借改革開放之機重振雄風。很多人給它下了咒語，泉州大港時代已經(jīng)過去，重建也只能曬日頭。

也是那個時候，聯(lián)合國海上絲綢考察團從威尼斯出發(fā)，考察16個國家21座港口城市，在大旅行家馬可·波羅離開泉州700周年紀念日到達泉州。在中國考察8天，泉州占了6天。在泉州達到考察的高潮。發(fā)現(xiàn)草庵摩尼教石刻是世界上唯一保存完好的遺跡，是這次考察的重大發(fā)現(xiàn)和主要成就。泉州是世界宗教博物館，神的匯合是人的匯合。這里曾經(jīng)是“十州人”“萬國商”。泉州曾形成巨大的海商群體，泉州南港的安平商人和徽州商人齊名。有兩部古籍何喬遠的《鏡山全集》和李光縉的《景璧集》描述了當時的安平商人，“經(jīng)商行賈，力于徽歙”，“賈吳越以錦歸，賈大洋以金歸?！边@里大海上至今矗立著兩座宋朝時期的海上豐碑——北宋洛陽橋（834米）、南宋安平橋（2255米），都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明末清初，有一個西方國家，到臺灣海峽騷擾，占領臺灣若干年，讓我們給趕跑了。那時發(fā)生一場時長40年的海上戰(zhàn)爭，我們勝了，泉州港一度重新繁榮，并收回海絲起始路段的海權。安平港“古塔東西排兩岸，大江南北渡千航”。以此為起點，中國控制世界茶葉市場200年。

騷擾我們的西方國家是誰？是荷蘭。面積只有兩個泉州大，當時只有100多萬人口，卻進入世界大國崛起的行列。到上世紀末，世界第一大港是鹿特丹港，是那個荷蘭的第二大城市，海港年吞吐量3億多噸，上海港只有它的一半。而集裝箱吞吐量，作為中國海港排頭兵（香港回歸前）的上海港排在世界20位。泉州港在中國港口里排到第18位。

從荷蘭人到亞歷山大港齊名的“東方第一大港”泉州附近海面騷擾，到400年后，荷蘭的第二大城市鹿特丹成為世界第一大港，是值得我們深刻反省的。

這也讓我重新注目泉州，它是聯(lián)合國唯一確認的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并決定把世界第一個多元文化中心建在這里?！恶R可·波羅游記》和雅各的《光明之城》讓西方發(fā)現(xiàn)東方財富，望向泉州。鄭和下西洋有一次是在這里祭拜圣墓并從這里啟程。鄭芝龍鄭成功父子以這里為根基，成為“海上霸王”并收回我們一度丟失的海權。從這里走出去的伍秉鑒被《華爾街報》評為1001-2000年世界50巨富之一，從鄭氏父子開始而控制世界茶葉市場由伍秉鑒推上高峰。

我相信泉州的底蘊，并論證泉州港有重新崛起成為大港的可能性。20年來，我關注海港，中國大港、世界大港，關注泉州港的發(fā)展變化。晉江人世代光腳，現(xiàn)在這里成了鞋都，他們制造的鞋走到一百多個國家和地區(qū)。晉江人原來下雨天戴斗笠穿蓑衣，現(xiàn)在這里成了傘都，撐開晉江傘，色彩五大洲……

原來交通落后的泉州很快有了機場、高速公路、高鐵動車。日益增強它的輻射能力。泉州港建設成港口群，新建泉港、石湖港、圍頭港。原來圍頭和金門相隔5.6海里，圍頭港建成，縮短了0.4海里。

1997年，泉州港突破1000萬噸，進入大港行列，2001年上到全國12位。但是2016年，泉州港位居全國第28位。仿佛不進反退。

是我錯了嗎？為什么我還很高興，泉州港的吞吐量連續(xù)4年破億噸。20年前，中國上億噸的港口只有上海等三幾個港口，寥寥無幾。我高興，是因為泉州港和眾多中國海港一起騰飛，和它鄰近的廈門港破2億噸，中國海港成群體發(fā)展之勢，今非昔比，鹿特丹港吞吐量反過來只是上海港的一半，世界10大港，中國占7個。正如我20年前所說，一枝獨秀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泉州港有希望成為中國港口群中生機勃發(fā)的一個活力點。

晉江、洛陽江、鴻江至今仍然鮮為人知，但它終于得到歷史的正名，青春而歡快地流動著。

晉江人用兩種語言思考：普通話、閩南話。要知道有遷徙傳統(tǒng)的晉江人就得懂一點帶有海腥味的閩南話，至少懂三個字：人叫狼。狼叫龍。龍叫靈。狼、龍、靈組成晉江人性格——野性，馳奔，心有靈犀。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