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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初戀

      2019-12-12 06:53:14張艷榮
      北京文學(xué) 2019年12期
      關(guān)鍵詞:葵花房間眼睛

      京城某地下室蝸居著北漂一族,也混雜著各色人等,其中還有等待拍片的群眾演員。一位純情小伙與一位女演員產(chǎn)生了若即若離、似有若無的戀情。忽然有一天,戀情中的女孩不辭而別,純情小伙瞬間陷入無邊的憂傷和痛苦之中。他還能有機會見到那位讓他日思夜想的女孩嗎?

      本來我是要搬出去的,再住下去,我都快要發(fā)霉渾身長綠毛了。但我現(xiàn)在又不想搬了,因為我留戀一個女孩,看上去也就十八九歲,就住在我的隔壁,剛搬來的。而此刻我的心,像春天拱出地皮兒的野草,狂野而又心煩意亂,這是我長到二十一歲從沒有過的感覺。自從我見到邱晶,幾天都沒夢見那片葵花地了,為此我很苦惱,在夢里我能和他相逢。他每天都種植那片向日葵,在向日葵花開得最茂盛的時候,我和他在葵花地里擁抱了,那絕不是單純的男孩和男孩之間的擁抱。夢里我永遠是十七歲,他也十七歲。還有一次,我夢見我倆都躺在葵花地里,手拉著手,透過盛開的葵花,遙望天空。突然,所有的向日葵花瓣紛紛落下,彌漫了整個天空,他莫名地消失了,我痛不欲生,仿佛那片盛開的葵花都枯萎了,我在枯萎的葵花中奄奄一息。

      地下室僅20平的小房間,是用三合板或更薄的東西隔開的,門也是,一腳能踹個窟窿,擋君子不擋小人。進入地下室,甭管往里走多遠,就一條過道,過道里往往險象環(huán)生。因為房間空間有限,一些生活必備品又不怕丟棄的,如電飯鍋呀、電爐子啊、電水壺啊,或棄之可惜的紙殼箱啊、礦泉水瓶啊、破板凳啊等等,統(tǒng)統(tǒng)放在過道里。過道上空永遠亮著一盞20瓦的電燈泡,吊在黑黢黢的水泥天花板上,發(fā)著幽暗的光。所以,我每次回來,都格外小心腳下。蹚著紙殼箱還算幸運,蹚著正在作業(yè)的電飯鍋或電水壺,算你倒霉。那個女孩搬來得晚,只剩下盡里的房間,到她的房間,要路過無數(shù)個門口,如披荊斬棘。

      在門縫,我窺見過幾次這個女孩,長發(fā)飄飄。我們的正式見面一點也不浪漫,堪稱險象環(huán)生。是這樣拉開序幕的,我聽到過道一聲驚叫。一開始,我以為誰踢倒電飯鍋了呢,那可慘了,大夏天的別燙著。還好,不是,而是看見全裸的男人了。天熱,大家就開著門。我隔壁那哥們兒平時就愛光膀子,也無可厚非,而自從那個女孩來了,他居然全裸。女孩每次回來,要先路過那哥們兒的房間,再路過我的房間,才到她的房間。也就是說,我住在他們倆中間。我聽到尖叫,推門出去,正看見女孩捂著臉往我這邊跑。也不知誰扔的西瓜皮,女孩正踩在上面,險些滑到,我伸手扶住了她。慣性,她正好撲進我的懷里。繼而一陣暈眩,我在暈眩中,努力清醒,把她從我的懷里扶起來,然后,我被迫勇敢,毅然決然走到那個哥們兒的門口。他正吹著口哨,手里拿著扇子,光著身子,在門口轉(zhuǎn)悠。我看著他裸露的下體,不禁一陣惡心。我厭煩地呵斥道,穿上衣服,你這個流氓。

      那哥們兒說,咋的,我在我屋里流氓,誰也管不著。那哥們兒故意晃了晃他的下身給我看??匆娝峭嬉鈨?,我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和挑戰(zhàn),這跟在澡堂子里洗澡不一樣。我上去給他一拳,我倆扭打在一起。我沒占到便宜,我細高,他彪悍。他把我打翻在地,并騎在我的身上。那天我也就穿個短褲和T恤。當(dāng)我被打倒在地時,T恤已經(jīng)掀到了脖子上。他騎在我裸露的腰上,打我的臉。我沒覺得我的臉有多疼,而我的腰受不了了,像是有一只癩蛤蟆趴在我的腰上蠕動。我的腰部感覺到,他那玩意兒正在勃起,頂在我的腰眼上,我感到奇恥大辱。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我猛然翻身,他仰頭摔到地上,我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一腳踏在他的肚子上。

      我的鼻子嘴都在流血。我捂著臉,走進自己的房間,正看見那個女孩在我的屋里,她沒坐在床邊或椅子上,就那么站在房間的中間,雙手握在一起。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我只在門縫窺看一兩眼的女孩,此刻正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倒靦腆和羞愧了起來,用手捂著臉,不讓她看見我臉上的血和淤青。我本是為她出氣,現(xiàn)在倒是窘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女孩關(guān)切地看著我,她遞給我一盒創(chuàng)可貼。唉,臉也腫了,眼睛也青了,那么窄溜溜的創(chuàng)可貼該貼哪兒???不管用啊。但畢竟是女孩的一片心意,我怕傷了她的心,還是伸手接過創(chuàng)可貼。我把手從臉上拿開,露出兩只眼睛,躲躲閃閃地看著她,我迅速垂下眼瞼,我從沒和一個姑娘這樣近地對視過。

      她亭亭玉立地站在我面前,真正的亭亭玉立,因為我一抬頭,她與我的個頭相仿,使我眼前一亮。她長得并不漂亮,眼睛細長,鼻梁過于高挺,嘴也顯得大了些。但組合在她的臉上,配上她高挑的個頭,又是那樣耐看。屬于禁端詳,越看越好看。我把屋里唯一的椅子搬到她跟前,說,你坐會兒吧。我也坐在了床邊,給她擰開一瓶飲料,說,你喝橘汁,降暑。

      她擦著額頭細細的汗,坐下,握著飲料喝了口。她終于露出了微笑,她笑起來是那樣的甜美,向桃花開在春風(fēng)中,令人陶醉。她說她叫邱晶,從小就夢想當(dāng)演員,因為這個夢想也不知挨了家里多少罵。她爹媽都是種地的農(nóng)民,別說她家,十里八村也沒有搞藝術(shù)的,更別說當(dāng)演員了。而她從小就想當(dāng)演員,那不是異想天開嗎?可她就走火入魔了,初中剛畢業(yè),她就跑出來打工了。都說京城機會多,她輾轉(zhuǎn)幾個城市,最終還是到了京城。她現(xiàn)在東奔西忙,在各個場子當(dāng)群眾演員。多半時間接不上活,所以,她租不起地上的樓房。

      聽到她是當(dāng)群眾演員的,我驚喜地跟她說,我們是同行啊,我在劇組是……我停頓下,尋找措辭,說,算是總管吧。看著她崇拜的眼神,又心虛了,我忙補上一句,跑堂,比如買個盒飯,搬個東西啥的,凡是劇組里零七八碎的活都歸我管。

      她響亮地笑,說,咱倆半斤八兩,甭找秤。

      我知道她說的意思,我倆一個水平線。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強烈沖擊,我說,這行我干了三四年了,積攢了一定的人氣,以后我可以給你介紹劇組。

      她的眼睛瞬間閃亮,眨呀眨地看著我,她抓住我的手,喜悅地說,太好了,以后不愁找不到活了??此J(rèn)真的樣子,我就后悔了,我哪有把握給她找劇組啊。我又一想,犯啥愁啊,這是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唄,說不定我就出息了,請她當(dāng)主角都不在話下。

      不管怎么說,我欣慰。在這樣一個低矮昏暗的環(huán)境中,我和邱晶相遇了。我們倆本來就是城市的兩條平行線,如果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即使擦肩而過,誰也不會回眸一瞥的。呵呵,就是在這個令人深惡痛絕的地下室,讓我與一個叫邱晶女孩的平行線,突然出現(xiàn)了拐角,并擦出了光亮,即使像流星,我也是多么想留住這稍縱即逝的光亮啊。這一刻,我決定,先不搬出地下室。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隔壁那個有裸露癖的家伙,我要看著那小子。

      昏暗的地下室,有了邱晶的身影,便有了光明。我的心也豁然開朗,我像變成了陽光少年,多年積壓在心頭的霧霾,一掃而光。邱晶依然早出晚歸,再也沒進過我的房間。我隔壁那哥們兒再也沒裸過,總是穿戴整齊地站在門口,我猜,他是在等邱晶。他還假裝不經(jīng)意,吹著口哨,看見我就折返回屋。一聽到過道有個風(fēng)吹草動,他立馬站在門口,他的門根本就不關(guān)了。臭不要臉的這哥們兒,難道他不上班嗎?可能他是實在耗不住了,這幾天沒見他站在門口,大概上班去了。他就是再站下去,也是無用功。我在門縫偷看過幾次,邱晶根本就不看他,視而不見。有時,她用本雜志擋著臉。

      我當(dāng)然正常上班,我清楚得很,就算我整天守在門口,也跟那哥們兒下場一樣的。邱晶怎么會看上我,我是自作多情罷了。看起來,我和邱晶的緣分,也就停止在了我挨打的那天了。邱晶再也沒搭理過我,仿佛我不曾存在,看起來,她是忘了我曾為她兩肋插刀了。我想明白了,我要搬家,搬離地下室。

      那天的太陽像著火了,熱得人喘不上氣。我跟劇組請了假,回地下室收拾東西,準(zhǔn)備搬到地上亮堂的樓房,當(dāng)然也是租的。我把電飯鍋之類的大件,裝進紙殼箱,先放到過道。一會兒叫車,直接搬省事。我正在屋里收拾細軟之類的東西,突然聽門口媽呀一聲,隨即啪嘰一聲,像是啥倒地上了。我停住手里的活,細聽。只聽有人罵,誰呀?那么缺德,把紙殼箱放過道上。我心里說,壞了,完了,絆倒人了。這要絆倒個老太太,可就崴了。還搬啥樓上啊,賠醫(yī)藥費吧。當(dāng)我推開門,看見邱晶趴在地上,當(dāng)即笑了,我想掩飾的,但喜悅的表情還是掛在嘴角了。以至于說出的抱歉話也放著喜悅的音兒。

      這個紙殼箱是你放的?邱晶趴在地上抬頭厲聲問。

      是我放的,對不起啊。我動作戰(zhàn)戰(zhàn)兢兢,但心里樂滋滋的。

      你咋不放個炸彈呢?

      我差點笑噴,說沒有啊。

      如果有,你真放???

      我沒繃住,笑出聲了。

      邱晶惡狠狠地說,好啊,我摔這樣你還稀溜稀溜偷著樂。

      我把她扶起來,一個勁地賠不是,都是我不好,誰叫你回來的這么寸,我剛搬出來你就回來了。再說了,走咱們地下室的過道,你得多加小心。

      聽你這口氣,我回來的不是時候,我活該唄。

      我說這話,是有活該的嫌疑。

      邱晶捂著膝蓋,嘶哈著說,我咋沒小心啊,外面太陽晃眼睛,冷不丁進地下室,光線暗。我提防一路了,哪兒有板凳,哪兒有嘎斯罐,摸黑也知道。你的門口平時最干凈,我壓根兒沒提防。你給我來個突然襲擊。

      邱晶穿的是超短褲,我看著她露在外面明晃晃的膝蓋,啊,磕破了。

      邱晶也看著膝蓋,剜我一眼,哭唧唧地說,火燎燎的疼啊。她是真急眼了,嚷著,啥玩意兒?。咳思业臇|西好賴都靠墻放,你可好,就放正當(dāng)間,成心吧你?

      我說我真不是故意的。其實我想說,我要搬家了,要搬離地下室了,但我沒說,看見她,我又留戀了。

      你比故意的還狠。

      她倒下的時候,手里的方便面摔地上了,這會兒還沒顧上撿起來。等她想起,正摸索方便面的時候,只聽咯吱咯吱聲。她比剛才叫得還尖利、還慘,唉,你踩我的方便面了!

      方便面正踩在我的腳下,碎了,袋都踩爆了。

      人家還沒吃飯呢,邱晶撿起地上的方便面拎在鼻子底下看,舉到我的眼皮子底下爆發(fā)似的吼,你賠我方便面!邱晶把方便面狠狠地摔在地上。

      一袋方便面,至于嗎?我笑。

      人家還沒吃飯呢。

      走,我請你吃飯吧。我把電飯鍋之類的胡亂地搬進屋。我拉著邱晶,跑出了地下室。

      在附近尚辣癮吃的飯,一條麻辣烤魚幾乎被邱晶吃光,因為辣,邊吃邊斯哈邊用手扇風(fēng)。我看得目瞪口呆,問她,你上輩子是貓吧?邱晶說,你才是貓呢,人家從早上到現(xiàn)在才吃飯。我笑話她,你不是大明星嗎,就沒有粉絲啥的爭先恐后地端茶送飯。

      邱晶也不示弱,你也不咋的,要不也住地下室。

      我想說今天我要搬出地下室了,可是,就因為你,我不想搬了??晌覅s說,怎么把自己餓成這樣,在外面吃口得了,至于跑到地下室泡面,未免太艱苦了吧。

      邱晶看著自己的手指,十個手指頭,從頭到尾地數(shù)著,仿佛永遠也數(shù)不完。沉默不語。

      說話呀,剛才在地下室罵我那勁呢?

      省錢唄。

      到了吃飯都成問題了?

      我已經(jīng)幾天沒戲演了。

      看著邱晶細長的眼睛,過于高挺的鼻梁,我囁嚅著說,我說話你別不愛聽啊,別夢想當(dāng)演員了。不可能實現(xiàn)。

      邱晶立著眼睛看我,輕蔑地嘁了聲,說,你不是說你是劇組里的大管家嗎,能給我介紹劇組?合著就會說風(fēng)涼話啊。

      我又望著川流在客人之間的服務(wù)員說,邱晶,真的,干脆當(dāng)服務(wù)員吧。我又指著墻角立著的牌子,上面寫著招服務(wù)員若干名。你看,正招人呢。

      邱晶憤然地看著我,把嘴里最后一根魚刺吐到盤子里說,如果我端盤子就不到京城來了。她稍作停頓,明確地告訴我,雷華,我是來當(dāng)電影演員的,將來要當(dāng)大明星。這是我的夢想,聽明白沒?

      我端詳著邱晶,跟街頭相面先生似的,端詳完她,極度失望地搖著頭,搖完,無限感慨地嘆氣。邱晶還等著我說出理由,我卻低頭不語。邱晶來氣了,你倒說話呀?真急死人了。

      我擠眼弄眉,一只手就忙開了,撓頭摳臉的。那表情就是有話在心口難開的樣子。

      快說呀,我最煩磨嘰嘰的人。

      我說,真不好意思說,但我必須告訴你,你走的是一條死胡同。

      我故意問她,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嗎?

      劇組跑堂的。邱晶已經(jīng)不耐煩了。

      我先用手比畫了一個大圈,我說,知道就好,那里美女如云。我又?jǐn)傞_兩手,伸向邱晶的臉,像推銷員,介紹自己的產(chǎn)品,看你,眼睛細長,鼻梁過于高挺,嘴大,膚色黑。

      還沒等我說完,邱晶氣呼呼地站起來,逼視著我,恨不能用眼神殺死我。她手里還握著筷子,她把筷子摔在桌子上,轉(zhuǎn)身憤然離去。

      筷子濺起的湯汁,落在我的臉上。我用餐巾紙擦著臉上的湯汁,眼睛盯著邱晶背影。忽然之間,我發(fā)現(xiàn)了美,來自邱晶的美。憤怒的轉(zhuǎn)身,揚起油黑的長發(fā),忽閃、飄落,長發(fā)及腰啊。我的眼神已經(jīng)隨著邱晶的長發(fā)牽出了很遠很遠,拉長的眼神落在了邱晶的身段上。倏然,我耳畔響起小時候語文課本的荷塘月色,我低聲朗誦著:“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笔乔窬锹畹谋秤?,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這些優(yōu)美的句子。這是我在劇組從未見過的少女的背影,我無法形容邱晶亭亭的身段,我便想起了荷塘與月色。

      我再見到邱晶已經(jīng)是五天之后了。劇組正拍戲,我早出晚歸的,有時就住在拍攝現(xiàn)場。導(dǎo)演這幾天總發(fā)火,有一場裸戲,裸的不多,就是裸背。女主角是不會裸的,因為是大明星,是要找替身裸的。京城有些模特專門干裸替的,盡管辛苦,有時受人歧視,但收入不菲。運氣好的,熬得云開見日出,會由替身走到幕前,成為明星。裸替挺遭罪的,如果是在冬天,在河水里沐浴,幾乎沒有一次拍攝成功的,反復(fù)幾次,能把人凍個半死。

      這場裸背的戲,找了幾個裸模,都不理想,不是背太瘦,就是不夠圓潤。也不知導(dǎo)演咋就那么挑剔,一個后背,有什么寬窄、胖瘦的?拍不好這場戲,大家都跟著吃瓜落。這五天里,我回來過地下室?guī)状?,也留意了邱晶的房間,沒動靜,門鎖著。我還挺惦記她的,還在做明星夢嗎?吃飯了嗎?

      今晚,我回來得早,見邱晶的門還鎖著,就去外面吃了點飯,還給邱晶帶了一份。吃完飯回來,邱晶的門還鎖著。我想把飯盒掛在她的門上,又覺得不妥,她回來如果不敢要呢,等明天就餿了。我把飯盒從她的門鎖上摘下來,拎在手里,掂量了下,拎進自己屋,我決定等她。我原本是要早點睡的,明天要起早,在劇組里工作,得勤快點。人不夠的時候,我也偶爾當(dāng)把群眾演員,多掙點錢唄。

      大約晚上十點多的時候,聽到過道的腳步聲,我從床上坐起來,門敞著,我故意敞著,等她。

      果然是邱晶,她剛走到我門口,我小聲說,你回來了,別怕,我特意等你。我給你帶了夜宵,來吃啊。

      邱晶無精打采地說,哎呀,累死了。她真進了我的房間,自然地坐在了桌子邊上,看著我打開的飯盒,有一盒餃子,還有炸雞翅。她說都是她愛吃的。

      我說那就吃吧,還客氣啥。

      邱晶沖我笑笑,埋頭吃。我這才仔細打量她,長發(fā)隨便在腦后用皮筋扎個鬏,臉比以前更黑了,泛著臟兮兮的油光。我還沒來得及問她在干什么呢,她自己說,不當(dāng)演員了,先解決生存問題,就在我倆上次吃飯的那個尚辣癮端盤子。站了一天,累得她都不想吃飯了。她又翻我一眼,這回你稱心如意了,是你滅了我的夢想,你有罪呀。

      她真的去端盤子了,我心里還怪涼的。在飯店端盤子啥時候端到頭啊,也是浪費青春啊。但這話我不能說出口,反正面都讓我說了,人家想干有前途的演員,不是讓我給潑冷水了嗎?那端盤子又浪費青春,你讓人家到底干啥吧。最讓我難過的是,邱晶怎么沒了那天的氣質(zhì),也就是范兒。那吸引人的長發(fā)也用破皮筋挽成了鬏,我的心像是有個雞蛋黃堵著,噎得慌,但還能呼吸,不至于噎死。邱晶的這個邋遢樣子,我有些接受不了。我還是那么懷念那天她的背影,亭亭的,披著長發(fā)。想到長發(fā),我自然想起時下最流行的情話,等你長發(fā)及腰時,我來娶你。

      嗯,吃飽了,謝謝你的晚餐。邱晶懶洋洋地站起來抱怨,回去洗洗,一身的臭汗,明天頭八點還得到飯店呢。我們那個領(lǐng)班,最能給經(jīng)理打溜須,行,你打溜須,但你不能讓我們加班加點呀。

      邱晶喋喋不休地走到了門口,我跟著走到了門口,沒接她剛才的話茬,而是橫來一句,邱晶,你還是披著長發(fā)好看。

      我也知道,在飯店干活還披著長發(fā)?都要這么綁起來,還要戴個小頭巾呢。邱晶無奈地搖著頭,誰叫咱長得不入眼,當(dāng)不上演員了。

      我那天說的話,你可別生氣呀。說完,我就后悔了。我趕緊解釋:其實,你長得挺好看的。

      咳,沒事,我這不有自知之明了么,不做夢了,都過去了。洗洗,睡覺。邱晶跟我做個勝利的手勢,回身進自己屋了。

      我也回屋就躺床上了,但怎么也睡不著,我瞪著眼睛,看著黑黢黢的天棚,浮想聯(lián)翩。真的,我眼前總閃過一個鏡頭,邱晶的背影,長發(fā)及腰。我仿佛能透過她的衣服,看見她的裸背。我扇自己一個耳光,罵自己流氓,跟隔壁那哥們兒一樣。而我又啞然失笑,慶幸自己有這種感覺,男人的感覺。

      夜靜得能聽到過道里燈泡發(fā)出的吱吱響的聲音。我還聽到了另一種聲音,依稀的、嘩嘩的水聲。在哪兒?我側(cè)著頭,屏息傾聽,是水聲。我欠起身子,細聽,夜好靜啊,偶爾傳來呼嚕聲,從遠處。我坐起來,再無睡意。細細的水聲,如夜晚花朵盛開的聲音,甜甜淡淡,似有似無。我像貓似的跳下床,敏捷、本能地奔到墻邊。說是墻,類似活動板房的材質(zhì),把房間隔開。這個墻,把我和邱晶的房間隔開,水聲是從邱晶的房里傳來。我像個嗅覺靈敏的警犬,我像完成主人的使命,循著聲音,執(zhí)著地尋找著……突然,我尋到了希望,墻有接縫處,水聲是順著接縫的空隙傳到我的房間,繼而,傳進我的耳朵,流淌進我的心田。我不急于順著縫隙看,我輕輕呼出一口氣,放松自己。倏然,我的眼前又掠過長發(fā)及腰的背影,我迫不及待地把一只眼睛放到墻縫上……我又迅速地離開墻縫,痛苦萬分地閉著眼睛,背靠著墻,如抽了筋骨般癱軟,往下滑著,最后,癱坐在地上。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混蛋。但這巴掌沒起多大作用,手和欲望還是分道揚鑣。我的心里像有一只手在抓撓著,撓得我快要暈厥了。突然,我鯉魚打挺般的跳起,重又趴到墻縫上,我看見了夢寐以求的裸背。這些天我心里像長草似的浮躁,卻原來我夢寐以求的是想窺見邱晶的裸背呀,那么說我心里覬覦邱晶的裸體已久了。我被這個覬覦嚇著了,我怎么齷齪到如此地步?

      眼睛看見了邱晶的裸背,我心反倒平靜了??裉男?,漸漸平息,如風(fēng)平浪靜的湖面蕩著一條小船。悠悠的,醉人心魄。

      邱晶裸露著上身坐在小馬扎上,正往后背撩著水。房間太小,條件簡陋,天氣熱,她前面放個臉盆,她正用塑料小碗從臉盆里舀水,往后背上澆。她的長發(fā)用發(fā)卡挽起,裸露著整個后背,光潔、平滑、豐盈、緊致,她的背正對著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是從縫隙看過去的,視線形成了上下的長方形鏡框的輪廓,裸背如水墨畫一般框在鏡框里面。邱晶渾然不覺,洗完了,她用毛巾簡單地擦拭著,然后,打開發(fā)卡,長發(fā)瀑布似的披散在光潔、白皙的背上……我的心臟仿佛驟然停止跳動,在片場也不經(jīng)意間看見過模特的裸背,從未引起我心跳,原以為我的眼球有凈化萬物的功能,確原來未撥動我的心弦啊。我不能再看了,緊緊地閉上眼睛,我怕眼睛玷污了那夢幻般的裸背。

      再躺在床上,我眼前再也沒出現(xiàn)邱晶的長發(fā)及腰的背影,奇怪的是,再也沒浮現(xiàn)邱晶沐浴的裸背,我像是患了短期失憶癥。我無聲無息地躺在床上,微睜著眼睛,看著天棚。漸漸地眼前閃過家鄉(xiāng)的藍天白云,我仰躺在葵花地里,如蒲扇大的綠色葵花葉子,在風(fēng)中伸展著、忽閃著,襯托著金黃色的向日葵花,在風(fēng)中飄香。那一大片葵花呀,金燦燦,無邊無際。唯獨沒看見夢中與我擁抱的十七歲少年。透過綠色葉子和金黃色的花,我的眼睛望向遙遠的天空。鼻尖上掠過涼爽的風(fēng),我就在這涼爽的風(fēng)和沁人的花香中進入夢鄉(xiāng)。

      第二天,我睜開眼睛已經(jīng)是十點了,我胡亂地穿著衣服,已經(jīng)遲到了,非得被開除不可,還說今天早點去,爭取把那場戲拍完。我連滾帶爬地往地下室外跑,當(dāng)啷,踢飛了一個塑料盆,刺溜踩上一個香蕉皮。

      片場一片混亂,導(dǎo)演叉著腰正在發(fā)火。還是拍裸背的那個鏡頭,那個女裸替光著背,僵在那里。我悄悄地站在大家的身后,大氣不敢出。我也盯著那個僵硬的裸背,忽然眼前閃過邱晶光潔的背,滾著水珠,亮亮的,猶如雨后荷葉上滾動的水珠。我又情不自禁地默誦起《荷塘月色》那篇課文,驀然,我眼前浮現(xiàn)荷塘月光的畫面,縹緲得令人神往。

      我轉(zhuǎn)身就跑,打車到邱晶打工的飯店。邱晶正在擦桌子,我二話不說,拉起她就往飯店外跑。邱晶說,干嗎呀,我還沒請假呢。我沒時間解釋,拉著她招手?jǐn)r出租車,把邱晶塞進車?yán)?,我也坐進去,喘口氣,我這才問邱晶,你知道裸替嗎?

      裸替?邱晶像問自己。

      對,就是替明星裸。也就是說,該露的戲,都要找替身。

      邱晶似懂非懂地哦了聲。

      我像寬慰邱晶的心,說,當(dāng)然,也有裸替走到了幕前的。

      邱晶沉默不語。

      我看著車前方說,反正是拍裸戲,你要是后悔現(xiàn)在還來得及。但,非你莫屬。

      邱晶沒接后悔這茬,而是問,這樣算來,我多長時間能搬離地下室?

      不出倆月吧,也許更短。我說完又后悔了,但我說的是實情。

      邱晶用期許的眼光看著我,那眼神不言而喻,想試試,裸替。我的心與我的行為又走平行線了,行為上愿意邱晶從另一個角度裸替實現(xiàn)她的演員夢,更重要的,可以多掙錢,搬離地下室。心里是扭著行為的,畢竟是演裸戲,女孩子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抵抗來自各方面的誘惑。關(guān)鍵是,裸著裸著,就習(xí)以為常了。看到邱晶期許的眼神,我的情緒落寞到了低谷。我想聽到邱晶說不,看起來,誰在金錢面前也架不住開導(dǎo),我也一樣,別說邱晶。我收回眼神,不看她,只看車窗外。城市的高樓大廈向車后閃去,我有種懸空的幻覺,整個身體好像被閃出了車窗外,重重地摔在了馬路上。只有邱晶坐在車?yán)锵蚯帮w馳,我趴在地上,手祈求地伸向前面飛奔的出租車,伸向邱晶。而邱晶伸向車窗外的頭,很快挪進車?yán)铮僖膊豢峡次乙谎邸?/p>

      邱晶問,裸哪兒?

      我從幻覺中回過神,我說裸背。那晚光潔、美得令人暈眩的裸背又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勸自己,算了,別糾結(jié)了,金子埋在土里永遠不放光,玉不打磨就是石頭。我不想邱晶那種裸的美麗只埋沒在潮濕的地下室;不想一只窺視的眼睛,從墻縫透視她。如果她的隔壁不是我,或者是我隔壁那哥們兒,一樣還會有雙窺視的眼睛,趴在墻縫上,可惡的墻縫上的眼睛。想到地下室那哥們兒,就替邱晶提心吊膽。

      邱晶給我一個淺笑。

      答應(yīng)我,只裸背。我突然抓住邱晶的手,說完自己都笑了,要求的,連自己聽著都沒底氣。

      邱晶沒說話,還是淺笑,只是伸出小拇指,跟我拉拉鉤。我借機握住她的手,緊緊地裹在手心里。我都覺得突兀,嚇得自己一腦門子汗。我自己先慌忙撒開她的手,像偷東西被人家抓個現(xiàn)行。邱晶看了我一眼,是有若無的,動了下嘴,眼睛繼續(xù)看著車前窗,一聲不響。

      試鏡的時候,我還給邱晶打氣。別看我在片場打雜,但看多了,這拍戲也略知一二。我鼓勵邱晶,沒事,你準(zhǔn)能成功,你不是一直想當(dāng)演員嗎?這也是演員的一種。替著替著,沒準(zhǔn)就替到鏡頭前面去了。邱晶乍開始還真就緊張,聽我這樣說,還真起作用。

      邱晶背對著鏡頭緩緩地向河里走去,然后衣服從背上滑落……一次過,成功。

      我沖出了片場,跑到大馬路上,站在白花花的太陽底下,閉著眼睛,仰頭看天。身后的汽車?yán)软懗闪艘黄?,我在這片汽車?yán)嚷曋?,沒感到危險,如歡慶的鑼鼓。在這歡慶的鑼鼓聲中,我預(yù)感到,一年、兩年,邱晶將成為京城最出色的裸替。她很快就會搬出地下室,而我呢,依然像這個城市里的耗子,或者螞蟻。我已經(jīng)不理解自己了,此刻,我到底為了什么,我為什么希望身后的車從他的脊背碾過。微妙的,連我自己都茫然。我戀愛了?我在乎了?我嫉妒了?是,又不是。我又想起了那個夢,重復(fù)著做一個夢,我自己都感到奇怪,我是想跟別人說的,但夢里的情景確實不易對外人講,隱私。今天看見邱晶蹚進那條河,我夢里也有一條河,從葵花地邊上流過。那是一條清澈、泛著浪花的河,歡暢著穿過一片柳樹林,流向遠方。河的岸邊,盛開著成片的葵花,我和那個十七歲的少年在葵花地里不期而遇。

      當(dāng)天晚上,不見邱晶回來。我沒睡,確切地說,我睡不著。等著她,還是敞著門。我的耳朵支棱著,聽著走進地下室的聲音,我恨不能不放過一只蚊子飛進地下室的聲音。十一點半之前過道里還有腳步聲,盡管不是她,總是能聽見腳步聲,總是有希望,或許是她。沒有腳步聲,就永遠不是她,也失去了盼頭。再往后,我沒聽到蚊子飛進地下室的聲音,我聽到的是老鼠啃紙殼箱的聲音。我拎起拖鞋,剛想從敞開的門扔進過道,嚇唬老鼠,我怕老鼠竄進屋里。關(guān)上門又怕聽不到邱晶回來。突然,死一般的寂靜。一只貓,喵一聲躥到我的門口,兩只眼睛放著藍光。哦,原來貓把老鼠嚇跑了。我對著貓擺擺手,逗它玩,喵喵了兩聲。我自言自語,咳,小貓啊你到地下室干什么?外面的廣闊天地,哪兒都是你的家呀。小區(qū)、公園,哪兒好去哪兒,到地下室湊什么熱鬧。我沖著貓大聲地喵著,貓驚厥,也喵一聲,躥了出去。我猜測,貓咪順著原路出地下室了吧?我猜測這只貓是男貓還是女貓,一定是女貓,膽子那么小,剛一跟我對眼,就嚇跑了。我就這么胡思亂想著,瞬間,忽然想起邱晶最討厭男人的屋開著門。我跳下床,把門關(guān)上。剛關(guān)上,我手沒離開門把手,猶豫著,關(guān)上還是開著?還是開著吧,等著邱晶回來。我問自己,人家用我等嗎?自作多情吧,我有資格等她嗎?

      地下室好靜啊,連老鼠都睡著了。我能聽到從隔壁房間傳來那哥們兒的鼾聲,一聲短一聲長的。我盯著眼前的墻出神,墻那邊是邱晶的房間。我慢慢走向墻上的縫隙,就是上次我趴過的縫隙,窺視邱晶洗澡。我又把眼睛放在那個縫隙上,邱晶還沒回來,房間里黑洞洞的。但我卻看見了另一個場景,如黑白電影,我看見了邱晶在演床上的裸戲,我大瞪著眼睛仔細看,是邱晶,那光潔的脊背我認(rèn)識。我覺得血呼就涌到了臉上,火燒火燎的,連眼睛都火辣辣的。我剛想一腳踹開那木板墻,忽然門口傳來邱晶的問話,雷華,你怎么開著門啊,大半夜的。

      是邱晶,我懸著的心,呱唧落到了正當(dāng)間。剛才心神不寧,原來心是懸著的。

      邱晶的臉已經(jīng)探進我的房門,你干嗎呢?趴墻上?

      啊,有蚊子,我打蚊子。我撒謊了。

      我瞅不像啊,哦,我知道了,你在偷看?

      什么呀,我真打蚊子,你不在屋我偷看誰呀?

      我最討厭別人開門睡覺,你怎么還開門???

      我不沒睡呢嘛,再說,我這不穿戴整齊了嘛。

      邱晶說,啊,我知道了,開門等我。別我猜中了吧?

      熱。我說。

      嘁,還不承認(rèn)。邱晶把手里的飯盒扔到桌子上,給你帶的夜宵。

      我真餓了,承蒙想著我。我打開飯盒,聞聞,說,嗯,挺香的。我想問,邱晶,你去哪兒了?我擔(dān)心了一晚上,又接著拍戲了?但話到嘴邊,還是咽回去了。

      邱晶拉過凳子,坐在我對面,看著我吃飯。我稍微把臉轉(zhuǎn)過去點,說,別看我,都不好意思吃了。

      喲,挺大個男人,臉還挺小的。

      我好像又聽到那只貓叫,非常懷念剛才那只貓,像個黑夜的精靈。我有個奇怪的想法,看見邱晶,忽然想起剛才的貓,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那只貓是女生。我多么希望邱晶也像貓,在黑夜里,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看清黑暗。

      邱晶用手在我的眼前比畫,你想什么呢?愣神了?

      我悲傷地說,邱晶你沒回來時,我看見一只貓,就在我的門口,喵喵叫,像你。

      你才是貓呢。

      不,我是耗子,我苦笑,活該永遠住在地下室里。

      干嗎呀?邱晶輕輕推我一下,這么悲傷。

      我希望你早點走出地下室,非常希望你過得好。

      謝謝。邱晶拍了下我的手背。她有點不敢看我的眼睛,原來我眼睛里有濕的東西,是淚水。她看著別處,正和墻角的一酒瓶碰上,在這寂靜的夜晚,她的眼光跟酒瓶撞得咣當(dāng)一聲。我都聽到了。邱晶說,哎,雷華,我們喝點酒吧。

      好啊,我走過去,拿起酒瓶。這酒是幾天前幾個哥們兒喝酒,沒喝完,我拿回來的。我把酒倒進兩個杯子,正好一人一杯,我看著邱晶說,你行嗎?

      邱晶幾乎奪過酒杯,誰說我不行?好,我先喝一口。我拉住她,一個人不喝酒,喝酒是兩人的事,所以,喝酒得倆人商量著喝,然后,你一口,我一口,來碰下杯。

      邱晶跟我碰杯,然后,呷了一小口。

      我看著她,又看看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大口。

      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夜靜得只有我倆喝酒的聲音。后來,連我倆的說話聲也變得悄悄的,怕驚動夜的睡眠。邱晶問我,你戀愛過嗎?我心猛疼了下,我覺得臉不是唰地紅了而是唰地白了。我望著邱晶,半天沒說出話。邱晶笑著說,看你還靦腆了。我是說初戀,在學(xué)校傳紙條也算。

      我說,我沒給女生傳過紙條,也沒跟女生談過戀愛。

      我又想起那個夢,那個十七歲的少年,那片葵花地,葵花地里擁抱的少年。我想說,夢算嗎?唉,那個少年是誰?我總能夢到他,也許是我自己的影子。

      邱晶自顧喝酒,詭秘地笑著說,呵呵,那么說你跟男生談過戀愛啦呀。

      我知道她故意調(diào)侃,但還是戳到了我的痛處,好像有雙眼睛也趴在我的墻縫,窺視到了我的秘密。

      邱晶像個小孩撒嬌,說呀,到底有沒有?

      有。我勇敢地說。

      有什么?

      初戀啊。

      邱晶瞪大眼睛,驚愕,機關(guān)槍似的問,跟誰?什么時候,小學(xué)、中學(xué)、高中?

      我沒頭沒腦地來一句,現(xiàn)在啊。

      邱晶疑惑而又輕蔑地問,你的初戀?現(xiàn)在?

      嗯。

      嘁,邱晶舉著杯子,跟我碰杯,很響,接著說,別說跟我。

      不不!我慌忙說。

      多半瓶酒喝完了,邱晶有些醉眼迷蒙,說她要回屋休息了。明天她還要去片場。我很自然地說,好吧,我扶你回屋休息。我是想問,明天拍什么戲?還用問嗎?所有的問都多余,邱晶就是裸替,拍的就是裸戲。

      兩個屋,也就一步之遙,邱晶已經(jīng)到了自己門口,我在后面跟著。邱晶走路有些晃蕩,我扶著她。門打開,邱晶晃得更厲害了。我一直把她扶進屋,邱晶直接倒在床上。我沒看床上的邱晶,我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邱晶那晚洗澡的地方,坐過的小馬扎還在那里,她就坐在那個馬扎上往后背撩著水。背對著墻,正對著我透過墻的眼睛。我迅速還原那晚的情景,她的面前放著臉盆,盆里放著清涼涼的水,她就有一下沒一下地撩著水。我愣愣地站在床邊,不說,不動。

      我聽到邱晶發(fā)出均勻的鼻息,她睡著了,想必她今天很累了,又喝了酒。我給她蓋上被子,走出她的房門,把門帶上。我剛想走,覺得不妥,門輕輕一推就開,我不忍心叫醒邱晶,把門從里面插上。怎么辦?我把自己屋的板凳放到她的門口頂上,然后才回屋。

      我也太困了,回到自己屋,撲到床上睡著了。我又夢到那條河了,夢到河邊的葵花地。突然我就醒了,貓叫。我彈簧似的從床上彈跳起來,光著腳丫,跑到邱晶的門前,還好,凳子還頂在門上。過道里幽黑,泛著鬼火樣的幽藍。過道里那顆小燈泡掛在頭頂,放著白光,白得發(fā)黃,燈泡吱吱響的聲音更大了,是瀕臨爆炸的聲音。燈泡太久了,沒日沒夜地放著亮光,快要崩潰了。如果燈泡崩潰了,地下室就如陷入十八層地獄般黑暗。

      等到我再回到床上,已無睡意。夢里悠悠的白云和歡暢的小河,已經(jīng)被咝咝的燈泡聲淹沒。我抱著臂膀,像個陷入絕境的女子,蜷縮在床上。我的房門開著,我的眼睛瞪著門口,耳朵聽著邱晶門口的凳子聲,誰膽敢挪動凳子,我立馬沖出去。

      門口黑幽幽的,我真盼望那只貓的出現(xiàn),盼望了一會兒,什么也沒發(fā)生,只聽見自己的心咚咚跳著,撞得胸膛生疼。而且,聲音大得嚇人。我拿出隨身聽,把耳機放在耳朵上,里面?zhèn)鱽砀杪?。是那首最近流行的歌曲?/p>

      ……又會想起那個夏天,我在這喧囂里把你尋找,人見人愛的喵小姐……

      今夜,我不知道自己等待那只貓的出現(xiàn),還是為邱晶守著門。

      天快亮的時候,我打個盹。忽然驚醒,耳機還戴在耳朵上,耳朵灌滿了再見吧再見吧貓小姐。我聽了一晚上貓小姐。我摘掉耳機,跳下床,到了門口,躡手躡腳,像做壞事的賊。把頂在邱晶門口的凳子輕輕拿開,拿到自己的屋里,不留丁點痕跡。天亮了,沒事了。我把房門關(guān)上,真正把自己關(guān)進了屋里。我不想邱晶起來,看見我熬紅的眼睛和頂門的凳子,似乎很可笑。我倒在床上,側(cè)身,蜷縮著……我剛想睡著時聽見邱晶門響,又聽見她的腳步聲從我的門口經(jīng)過,很輕,像那只貓,但我能聽見,是她的腳步,輕輕地飄出了地下室。

      接著,我聽到了哭聲。從哪兒來的,手碰到了枕頭,濕的,是我自己哭了——我戀愛了。

      邱晶去片場了,還是那句話,她無論拍哪出戲,都是裸戲。我無言以對,因為在這喧鬧的城市,誰也拯救不了誰。我今天不想去片場了,突發(fā)奇想,我不在那兒干了,無法面對邱晶的裸戲。盡管觀眾不知道她是誰,她就是裸替,但我知道她是誰。我不去片場,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我的眼睛里只有她那蕩滌靈魂的裸背,荷塘月色般的裸背,滾著亮晶晶的水珠。那晚的情景,滾著水珠的裸背,邱晶的裸背,已印在我的記憶里,純凈而清新。如照片的底板,無論什么時候洗出照片,都不會走樣。

      現(xiàn)在我誰都不怕了,反正我是要辭職的,索性賴在床上。四仰八叉的,耳朵又傳來哼哼呀呀的再見吧貓小姐,他聽得有些煩了,順手摘掉耳機,閉上眼睛。無所謂,就無所懼了,我放松自己,全方位的放松。在簡陋的地下室房間里,在黑乎乎的天棚下,我又看見了藍天白云、歡快的河流、葵花地。我仿佛躺在開滿向日葵的葵花地里,仰望著藍天白云,不覺間進入了夢鄉(xiāng)。

      回籠覺真香……

      地下室傳來了拉桿箱的聲音,嘎啦嘎啦的,不急不緩的,快到我的門口了。我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心咚咚跳,血忽地上涌,面紅耳赤,我摸下臉,燙手。我在等待著邱晶敲我的房門,不用敲,門虛掩著,仿佛就在等待著她的腳步。我是有這個把握的,邱晶怎么的也得向我告別。我是要搬出地下室的,但不是現(xiàn)在,我要等著邱晶搬走我再走。我也料到,邱晶很快就搬走的,我盼望著她搬走,潮濕的地下室會毀掉她的身體,包括那漂亮的光潔的裸背。我為她介紹這份工作自豪的同時,也懊悔不已,同時伴著淡淡的憂傷。我真說不清這種滋味,可能這就是初戀的滋味吧。

      拉桿箱嘎啦聲到我門口了,我捂著胸口坐起來,是捂著那顆劇烈跳動的心,怕在這昏暗的地下室傳出響動,驚慌了邱晶的腳步。拉桿箱路過了我的門口,由近而遠,由近而遠……我快聽不到聲音了,聲音細微的,我快聽不到了。忽然,我意識到,我已經(jīng)永遠地失去邱晶了。那么說,在邱晶的心里,壓根兒沒有我丁點的印記,她就這么無牽無掛地走出地下室了?失落,如白色的羽毛,在空中飄蕩,找不到落下的重心。我要落下,哪怕是地下室。我飄出了自己的房間,順著地下室的走廊,一直往外飄。我碰到了那個忠實的燈泡,它還在那兒盡職盡責(zé)地照耀著,發(fā)著白赤赤的光,并咝咝地響著,預(yù)示著,它要走到了生命的終結(jié)。

      白色羽毛碰到了燈泡,可能是碰痛了,迅速向下俯沖,就要著地的時候,從地下室深處傳來一股陰風(fēng),冷颼颼的,在這炎熱的夏天,真是享受啊。我又被這股陰風(fēng)吹拂起來,高高的,就要沖破地下室的頂棚。我貼在頂棚,悄悄的,不發(fā)出一點響動。我莫名地笑了,飄到了邱晶的前面,我在前面等待著邱晶,拉桿箱嘎啦嘎啦的。她應(yīng)該看到我了吧?可是,邱晶繼續(xù)向前,又超過了我,她快要走出地下室了。不能等了,我咚地落到地上,落在了邱晶的身后,她還沒發(fā)現(xiàn)我?還是不理我?燈泡咝咝響著,比剛才響多了,簡直變成了噪音。我著急了,再不喊,她走出地下室了。我大喊一聲,嗨!這聲喊有憤怒、有驚喜、有怨恨、有留戀……可能聲音太大了,那個燈泡砰地爆炸了,終于爆炸了。忽然,整個地下室陷入黑暗。邱晶哎呀一聲,聲音之大,誓要刺破地下室的黑暗。我也差點被這高分貝的喊聲震倒,幸虧我抓住了邱晶的后腰,先是一只手。我壓低聲音,恐懼而急促地說,別怕,是我。

      流氓,放開我!邱晶大喊大叫。

      我不是流氓,我是男人。

      啊——更響的喊聲,就要穿破我的耳膜。我用另一只手胡亂地捂住了她的嘴。地下室依然漆黑,伴著陰森恐怖。我像個適應(yīng)黑暗的精靈,我的眼前特別明亮,我清清楚楚看見了邱晶光潔的后背,潤滑而富有彈性,這次我不是隔著墻看到的,而是就在我的眼前,不不,更近,就在我的懷抱里。鬼使神差,我也不知哪來的那股子勁,我把邱晶逼靠在墻邊,邱晶的臉緊貼著墻。我一只手捂著她的嘴,用膝蓋頂著她的后腰,另一只手,這只罪惡的手,先解開她的腰帶,是白色的,很細,我不用解,一拽就斷了。然后,脫下她的褲子。撕掉蕾絲花邊的褲頭,是黑色的、透明的,這些我都看清了。在黑暗中,我的眼睛,像狼,發(fā)著幽綠的光,穿透黑暗,看清一切。就在潮濕的地下室,潮濕的墻壁,我從后面,強奸了她……血,我看見了血,流滿了整個地下室,我還看見了邱晶蒼白的臉,白得像紙……

      啊——

      我在噩夢中驚醒,我啊啊驚叫著,驚厥地坐起來。沒來得及穿鞋,我沖出房間,在昏暗的過道里喊著邱晶……我抬頭看著燈泡,它好好地在那兒亮著,還咝咝響著。我在昏暗的走廊里走了兩個來回,摸遍了墻壁,確認(rèn)沒有邱晶。是夢,是夢,還好是夢。我有氣無力地往回走,隔壁那哥們兒的房門砰地開了,他又開始裸體了。我說你有病,他對著我嘿嘿笑著說,你偷看她。我沒搭理他,徑直向自己屋走去,他在我的身后陰陽怪氣地說,哼哼,我看見她走了,拖著拉桿箱,她走了,走出了地下室。別說跟你道別了,路過你的房門都沒瞥一眼。你還不如我呢,我看著她走出地下室的,目送。

      我進了自己的房門,撲到床上,像個女孩子似的,嚶嚶地哭,哭濕了枕頭。心里念叨著,多虧是夢。做什么夢都無所謂,我對夢從來不挑剔,可是,唯獨不能做這樣的夢,褻瀆了我的初戀。盡管是夢,如果再看見邱晶,我也會羞愧難當(dāng)、無顏面對。歇息了會兒,已經(jīng)快中午了,沒感覺餓,就感覺后悔,后悔剛才做的那個夢。那么我的那片葵花地呢,怎么偷著跑出了我的夢境了?

      邱晶真走了?不屑與我道別。我又捂著臉蹲在地上哭,嗚嗚咽咽的,淚水順著我的指縫流淌……我?guī)е鴿M臉的淚水,打開墻角的拉桿箱,默默地往拉桿箱里收拾東西。

      昏暗的走廊,又傳來了拉桿箱的聲音,由遠而近,不,是由近而遠。我回頭看,是我自己的拉桿箱,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我現(xiàn)在就搬離地下室,不等邱晶回來。說是不等了,我還是想象著,今晚她還會回來那么晚嗎?在街上閑逛,再帶回一份外賣,給誰?給我?邱晶今晚到底回不回來了?

      臨出門時,我把隨身聽放到了床上,里面一直放著再見吧再見吧貓小姐。

      但愿電能耗到邱晶推開我房間門的時刻。想象著邱晶推開我房間的情景,她先環(huán)顧房間每個角落,空無一人。她拿起床上的隨身聽,戴上耳機,里面?zhèn)鱽恚?/p>

      可是再見吧再見吧喵小姐,

      能否原諒那個招惹你的少年,

      別讓靈魂徘徊在那黑夜。

      作者簡介

      遼寧文學(xué)獎、《解放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獎。著有長 篇小說《命令無情》《特務(wù)》《你用戰(zhàn)劍翻耕土地》 《跟著團長上戰(zhàn)場》《關(guān)東第一槍》,小說集《父親的 山高母親的水長》等。小說轉(zhuǎn)載于《新華文摘》《小 說月報》《作品與爭鳴》《海外文摘》等。并有作品 拍攝為影視。

      張艷榮,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遼寧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遼寧作家協(xié)會理事,魯迅文學(xué)院第17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小說曾榮獲遼寧文學(xué)獎、《解放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獎。著有長篇小說《命令無情》《特務(wù)》《你用戰(zhàn)劍翻耕土地》《跟著團長上戰(zhàn)場》《關(guān)東第一槍》,小說集《父親的山高母親的水長》等。小說轉(zhuǎn)載于《新華文摘》《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海外文摘》等。并有作品拍攝為影視。

      責(zé)任編輯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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