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喜寶
下江南姑蘇如此輕易,朝發(fā)夕至,從重慶坐十余個小時動車就可到達(dá)。
自2017年至今,托林老爺爺?shù)母?,我已歷經(jīng)十?dāng)?shù)次和林叔叔往返于我此前從未踏足的江南之地。
動車在無數(shù)個黑洞里瘋狂竄逃,又得意地把鋪天蓋地的樹和整齊劃一的田原甩在身后。
我眼見這條動車線外的樹隨著四季變換,春季是新生的嫩綠,夏季是成熟的深綠,秋季是無奈的墨綠,冬季是寂寥的頹黃。
五月下江南,正值油菜收割,大片裸露平原為單調(diào)的綠添了一抹黃色,也是意外之喜。
與那些善于記錄的文學(xué)家或善于攝影的藝術(shù)家不同,沉溺在自我世界中的我,不愛在長途動車上觀察人。
在我看來,這些人不過是從此地到彼地的木偶,就算是他們圍坐打牌、喝酒聊天,都不如其他場景中的人來得鮮活多姿。與他們相比,窗外一閃而過的田野和變幻無窮的天空,更容易讓人浮想聯(lián)翩。
雨天,把頭靠在車窗上看雨水匯聚成一股股水流,可收獲伍爾芙式意識流快感;閉目側(cè)臥,感受火車在鐵軌上顫動,能聽到心底深處的恐懼與興奮。哪怕是持續(xù)兩個小時以上的昏昏欲睡,醒來恍然不知歸處,也暗合了想象的空寂之美。
但其實,所有的經(jīng)過和看見,不過是自己的執(zhí)拗,都不是真相。一如我一開始對江南的偏見,我只是帶著用感性認(rèn)知編織的一張大網(wǎng)在江南游蕩。
2017年初到蘇州,坐在與古城一橋之隔的葑門橋上,等待先我回到蘇州的林叔叔接我的間隙,放眼眺望馬路兩邊并不簇新的低矮建筑群、良莠不齊的雜貨店和飯店,以及騎著電動車從身邊路過的穿著并不時尚的蘇州人,又把目光轉(zhuǎn)向身后并不寬闊的護城河,深感這不是我想象中的江南姑蘇。
我想象中的江南姑蘇,是吳門畫派的山水、唐伯虎的詩,再不濟,也能看到煙波中撐一把油紙傘的江南女子徐徐上橋。
我騎在行李箱上,用失望的口吻對林叔叔說:“這是江南嗎?活脫脫一個縣城?!绷质迨逭绽鹨恢е心虾?,接過我的箱子,不置可否地歪了歪嘴。
其后數(shù)天,林叔叔為了“打擊報復(fù)”我的不知天高地厚,特地在驕陽似火的午后帶我暴走古城。
下江南次數(shù)漸多,我的狂妄和無知很快敗下陣來——宋元明清風(fēng)格各異的園林、名人故居扎堆,寒山寺里竟藏著上百首不同書法版本的《楓橋夜泊》。
但往復(fù)不可追,吳門畫派的山水只能在蘇州博物館里匆匆一瞥,唐伯虎的桃花塢已淪為商業(yè)之地,文征明的書法也在喧囂中顯得孤獨。站在姑蘇古城的街巷邊,再無法體會沈復(fù)《浮生六記》里獨自黯然的苦痛。
放眼所見,早非昨日之景。
至于游人如織的“蘇州磁器口”平江路,去了一次后,為顯自己異于平庸游客,總是拒絕再去,但又忍不住挑個時間去閑轉(zhuǎn)。
驚喜還是有的。一次邀約蓓姐、老周同游平江路,在一家尋常茶館里,研究宋史的老周竟于某處不起眼的角落尋到一帖被主人隨意丟棄的元碑。寡言的老周欣喜之余蹲地小心擦拭蒙塵碑帖,面露痛惜之色,臨走時又悻悻地指給我們看。
元朝肇始至明清,姑蘇成為另一種隱逸生活的可能,向江南眺望,鄉(xiāng)愁煙波流轉(zhuǎn)。有人承襲唐宋的墨戲,在臆想的文人山水里一直退,退到姑蘇城,退回想象的故鄉(xiāng)里。有人花了很長時間,才再次習(xí)慣江南綿綿不絕的黃梅雨季,關(guān)起門來唱評彈,夜里長久伏案撰寫屬于自己的“浮生六記”。而我,在平江路的茶館只能想到這些。
另一種姑蘇生活,在平江路、拙政園、獅子林、網(wǎng)師園、滄浪亭、藝圃、環(huán)秀山莊,名人故居、官邸深宅之外,以更加熱氣騰騰的方式翻滾。
護城河外咫尺之遙,長達(dá)1.5公里的橫街,是整個蘇州城至今最具市井氣的老菜市場。有時什么也不買,只是經(jīng)過它,看太陽下打盹的老人、慢吞吞走過的貓狗,聽偶爾會有的叫賣聲,甚至?xí)诚脒^蒙一兩友人去街角開一家不切實際的畫廊。
止于想象的生活,在想象中駐足永恒。
當(dāng)我們走在蘇州最古老小區(qū)里遮天蔽日的香樟樹下,走過數(shù)個狹窄老派的理發(fā)屋,走回林老爺爺和老奶奶位于二樓的家,俯看樓下花園里打牌的老人們,夜里翻看林老爺爺老奶奶的老照片,才有了更具象、更親近的姑蘇印象。而那些老照片,譬如林叔叔外公深陷的眼眶,在某個姑蘇園林的映襯下深邃如湖;林叔叔外婆身穿對襟長衫、頭扎發(fā)髻坐在一眾孩子中間,雙手輕放于雙膝,秀美輪廓里藏著舊時代江南女子風(fēng)采,也只能讓我們感嘆,我們?nèi)缃駬碛械?,不過是一個家族已經(jīng)逝去的芳華。一如姑蘇古城現(xiàn)在所擁有的,是過于喧囂背后的孤獨之美。(編輯 劉婷婷 327380430@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