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族

A

阿良一眼看見她就激動起來，是她，就是她！那天阿良在華夏旅行公司的大客車?yán)?，坐在中間靠后的位子上。而她從門那邊出現(xiàn)了，隨著人流，沿著過道一步步向后走來，她個頭偏高，雖然已顯老態(tài)，但是那種高雅的神態(tài)，得體的舉止，不同尋常的打扮，立刻抓住了阿良的眼光，車上不少旅行者也都注意到她了。這樣的中國女人，在曼哈頓也不多見。她走到阿良前邊兩排位子站住了，撫了一下兩旁鬢角，其實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紋絲不亂，但還是那個習(xí)慣動作，阿良對此太熟悉了。她把肩上的包遞給身旁的男伴，男伴比她年輕不少，放上行李架。隨后，她用親切、熱情的眼光，朝四周輕輕掃過，微微一笑，似乎是向鄰座打招呼，坐了下去，留給阿良一個梳著波浪長發(fā)的后腦。

就是她啊，阿良在心底呼喊，她離她不過三米多，而隔在她們之間的是27年的漫長的歷史塵埃。她聽見那個男伴呼她夏先生。對，就是這個姓，夏，一個熱烈綻放的姓氏，在她的心里存活了27年。27年前，那個夏已經(jīng)不年輕了，但她是那么高貴、熾熱、驕陽似火，把阿良深深地燙傷。而27年后的夏，雖然早已邁入老年，卻還是那么惹人注意，保持了矜持、高貴的風(fēng)范，和27年前銜接得自然和諧。

大客車起動了，龐大的車體從曼哈頓大道上開過，略有些晃蕩。導(dǎo)游是個三十多歲的華裔男人，皮膚被太陽曬黑了，閃出健康的光澤。他先用英語講了一番話，然后用中文重復(fù)了一遍。他的英語流利、純真，十分好聽。導(dǎo)游笑著說他的英文名字叫羅斯，也可以稱呼他小王。阿良很快對他有了好感。車上有不少印度人，他們的穿扮很是特別，讓這趟車多了些國際色彩。

27年了，漫長得使人不敢相信，27年前的夏先生居然又和她上了同一輛旅游車。阿良清楚地記得，27年前，她是剛踏上美利堅大地的女人，猶如樹上一顆懸掛的青澀的果子。她是從大陸南部一個偏僻地方出來的小女人，甚至她進(jìn)入美國都是用不正當(dāng)?shù)姆绞?，為此欠下一筆沉重的債務(wù)。她用張惶驚恐的眼睛看周圍的瘋狂、離奇的世界，仿佛一只兔子跑進(jìn)了叢林。但她不愚笨，不弱智，還有不屈的志向。她記住的人生格言不多，惟有一句刀鑿一般刻在她的腦子里：美國是一個提供偉大機會的國家。

經(jīng)同鄉(xiāng)介紹，她進(jìn)了水拍店，經(jīng)過三個月的訓(xùn)練，給客人按摩背，按摩胸，按摩大腿，按摩腳。有時對男客人，還會游走在色情的邊緣。這和以前的工作相比，自然好了許多。然而，她還是感到某種屈辱，或許就源于這個夏先生。那時夏先生比現(xiàn)在年輕許多，開一輛黑色的賓利車。車門打開，一只紅色的高跟鞋伸出來，上面是半裸的白凈的小腿，然后，又一只高跟鞋伸出來，這就是夏先生。

她從來都穿高跟鞋，阿良也想穿高跟鞋，但總覺得不適應(yīng)。她從小在農(nóng)村里是穿草鞋布鞋的，高跟鞋她穿不慣，穿半天腳就要腫起來。紐約是個自由奔放的大都市，滿街的女人穿著隨意，穿拖鞋的都不少見，像夏先生這樣天天穿高跟鞋的真不多。一次阿良問過夏先生，你老穿高跟鞋，腳不痛嗎？她傲氣地說，“你懂什么，高跟鞋是女人的特權(quán)。”

8月是北美最好的季節(jié)，天空藍(lán)得出奇，像夏威夷海的顏色，望著它，似乎你的心肺都和它一樣透亮，大部分游客都戴了太陽眼鏡。偶然飄過一些白云，仿佛是在藍(lán)天中飛翔的大鳥。旅游車在公路上快速地行駛。公路兩旁是茂密的樹林，一棵接一棵直立著，灌木叢中夾有許多野花，透過林子可以看到遠(yuǎn)處青黛色的山嶺。

坐墊挺軟的，隨著車子晃動，阿良一點點往下陷，慢慢滑進(jìn)椅子，幾乎是半睡的姿勢了。這時，她抬頭看見了夏先生，她的腦袋在正十二點的位置，沒有偏移，那她頸子一定也是直直的，后背也是挺挺的。阿良心里一疼，像被針扎了。她這么老了，還有模有樣，不能輸給她。阿良不由也挺起了后背。

自從她替夏先生做過一次后，她就經(jīng)常指名要她了。27年前，夏先生已經(jīng)不年輕了，她也穿時新衣衫，但更多的是穿旗袍。她的身材修長、輕盈，富有東方韻味，穿旗袍是最好的了。她的旗袍也多，翠綠的、寶藍(lán)的、紫絳的、藕白的，什么樣顏色穿在她身上都好看。

阿良替很多女人做過水拍，沒有一個女人的皮膚比夏先生更好，尤其是背部皮膚。不少女人其他部位皮膚都好，可是背部不行，背部是許多女人最容易留出破綻的地方。可是夏先生不一樣，她的背部和其他部位一樣，皮膚細(xì)膩、白凈，一點瑕疵都沒有。她年齡應(yīng)該遠(yuǎn)比阿良的母親大，可是母親的皮膚和她比簡直是天壤之別。阿良用兩面鏡子前后照過自己的后背，雖然也算光潔，但是隱隱發(fā)灰，絕對無法和夏先生比。她皮膚是那么的雪白細(xì)膩，猶如羊脂一般，如果有個人像阿良現(xiàn)在一樣，始終盯住看，絕對會迷失的。她不無嫉妒地想，作為女人，夏先生太幸運了。

夏先生肯定感覺到了，她打量阿良的眼神是孤傲的，似乎是說，挑選你，是我對你的欣賞。阿良默默接受了她的好意，然而，久而久之，讓一個年輕的女人永遠(yuǎn)面對另一個女人完美的后背，就一定是好嗎？她心中激起一種復(fù)雜而強烈的情緒。

那天阿良生病了，發(fā)了高燒，可這是夏先生來的日子，她不想失去，夏先生給的小費從來是最高的，所以她隱瞞了病情。她往夏先生裸露的后背上滴了精油，趕緊去撫摸，先把油抹開了，隨后兩手交替著畫弧，一圈圈從外向里畫，最后的一個點收在她的脊柱上，隨后又一圈圈往外畫，像是做著太極中的云手。她的腦袋昏昏地發(fā)沉，直往下墜，費了好大勁才抬起來，身子驟然發(fā)抖，一陣陣發(fā)寒。她覺得自己正朝一個無名的地方墜去，手也變得不聽指揮了，畫的圈也亂了，她從來沒有這樣的，可能夏先生也感覺到了，哼了一聲，身子也動了一下，像是某種抗議。

阿良醒來了，連忙坐直身子，繼續(xù)按摩。不一會，她的腦袋又支撐不住了，喉嚨里干得厲害，像有火要冒出來，那火越來越猛，似乎整個人都燃著了。她坐不住了，想去倒杯水喝。她站了起來，搖搖晃晃走到前臺旁，抓住了杯子，保潔工剛用電爐燒開了水，阿良急急地把水缸遞上去，很快端著一缸水回來了。她覺得自己像在夢中，夏先生白色的后背像波浪一樣在搖晃，還發(fā)出刺目的光澤，墻壁在搖晃，地面也在搖晃。她跌跌撞撞，忽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怨憤，就是為了夏先生，為了錢，她發(fā)燒了還在這里支撐，一剎那，她好像找到了仇恨的對象。這時，夏先生也不愿躺著了，她伸出腿要坐起來，她的長腿剛好叉在阿良兩腿之間。阿良站不住了，兩腿發(fā)抖，順勢朝前撲去，一缸子開水全灑到她裸露的后背上。

那聲驚心動魄的慘叫，始終儲存在阿良的腦子里，仿佛海風(fēng)永遠(yuǎn)在海螺殼中飛轉(zhuǎn)。她看見夏先生雪白的后背上出現(xiàn)一大攤血紅，很快鼓起一個大大的發(fā)亮的水泡。她張著兩手，不知該干什么，腦子里騰起一團熱火，把所有的思維都燒成灰燼。夏先生已經(jīng)不叫了，換成了低低的呻吟。老板趕來了，這是個從吉林過來的東北漢子，等他明白眼前發(fā)生了什么之后，立刻變成一頭暴怒的豹子，他像叼一頭羔羊一般把她叼到門外，隨即一只旅行箱扔到了她腳下。

阿良這時才恢復(fù)意識：“我來一個星期了，工資？”老板吼道：“如果不是夏先生說不要為難你，你就上法庭了！”

空中飄起了雪花，她裹緊了衣服，一陣陣發(fā)抖，雪花落在滾燙的臉上化了，化成水，淌進(jìn)她的頸子里，她已經(jīng)燒得神志不清了，在燈火璀璨的萬國之都的街頭，她一人踽踽獨行。此后，她開始了一段混亂不堪的生活。

B

大客車駛離高速公路，駛上一條林間小路，繞一個彎，就看見一排整齊的廠房。導(dǎo)游羅斯說，這是北美負(fù)有盛名的玻璃器皿廠，大家將看到一些精妙絕倫的藝術(shù)品。

阿良走在夏先生身后，不知為什么，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盯住夏先生，同時心里嘀咕，她認(rèn)出我了嗎。這27年，她從一個涉世不深的女孩，成為一個高尚的貴婦人，裝飾、氣質(zhì)自然有極大的變化。但是，夏先生就真的不記得我了？和我對視時，她那雙頗顯衰老的眼睛里也有漣漪晃動，是她的記憶蘇醒了？還是早就遺忘，不過是一般的禮貌表示？

阿良發(fā)現(xiàn)導(dǎo)游說得一點都不錯，走進(jìn)陳列室，就仿佛走進(jìn)一個藝術(shù)寶庫，她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多的精妙的玻璃展品。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什么顏色的都有，簡直是一個五光十色、光怪陸離的世界。而且做成了各種形狀，有飛禽、走獸、游魚，有大廈、廣場、燈塔、大樹，還有許多抽象的東西，像山不是山，像水不是水。阿良覺得太新奇了，她摸摸這個，看看那個，高聲地說話。忽然想起，不知她照看的對象什么反應(yīng)。

她發(fā)現(xiàn)夏先生沒有顯出太大的熱情，眼光在展品上輕輕地移動，很少停留，她的臉上飄逸著一種朦朧、神秘的神情，好像思緒飄得很遠(yuǎn)，和眼前的五光十色無關(guān)。最后到了售貨部，只因為導(dǎo)購人員熱情介紹，夏先生才挑了一個桃紅色的小碗。

阿良都看在眼里，一聲冷笑。這時，導(dǎo)購員向她走來了，阿良臉上就浮起傲慢的神色，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走回陳列室。走到一個櫥窗前，她對跟來的導(dǎo)購說：“我買這個！”

導(dǎo)購吃了一驚，說：“小姐，這個是樣品，不出售的?！?/p>

阿良說：“我出錢，為什么不賣？”

“這是展品，供人參觀的。如果您看中了，可以定制，但是需要時間?！?/p>

她挑起眉毛：“這可奇怪了，顧客要買還不讓買，哪有這個道理？我今天就要拿走?！?/p>

她不管了，伸手就拿下來。這東西真奇特，放在展柜上時，它是翠綠色的，絲絲縷縷，枝枝條條，像一棵翡翠樹，可是拿到人跟前，它卻變成肉紅色的，像是印第安人的紅色長發(fā)。不管變成哪種顏色，都晶瑩剔透，炫人眼目。

導(dǎo)購沒有辦法，去找總管，商量了一會走來了，說，如果您一定想買也可以，但這個工藝復(fù)雜，價錢比較貴。什么價？阿良問。2800元，導(dǎo)購說。阿良愣一下，但這是她強行要的，旁邊又有不少華人看熱鬧，怎么能縮回來？再說，這點錢和她美國丈夫的資產(chǎn)相比，不過是九牛一毛。

我買了。阿良驕橫地說。

她竟然沒有讓廠家把它包起來，就這么一路舉著，舉到車上來了。翡翠樹一路上都在變換顏色，翠綠、肉紅、鵝黃，熠熠發(fā)光。她要讓人看到，她買的是一個昂貴的稀奇物。

到了車上，她還不收起來，借口要吃木瓜了，讓導(dǎo)游羅斯替她舉著。這只是個借口，內(nèi)心就是希望導(dǎo)游一直這么舉著。讓車上的人都知道，這車上有個有錢人。尤其是要夏先生知道，她不再是那個為了一點錢就去賣命的黃毛丫頭了，那是過去，現(xiàn)在她是揮金如土的富婆了，在長島也赫赫有名！剛才她買翡翠樹的時候，有人用鄙視的目光看她，把我當(dāng)土豪了？我才不在乎，隨你們怎么看，無論把我當(dāng)土豪還是貴婦人，都無法掩飾一點，我有錢！而這美輪美奐的翡翠樹就是她有錢的證明。2800美刀，我眼睛都不眨一下，車上誰還有這樣氣魄？包括你夏先生，你只挑一個便宜的小碗。你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

夏先生嘴角旁露出了鄙視的冷笑，阿良看見了，氣不打一處來，你還敢鄙視我？原來她想舉一會就收起來的，現(xiàn)在不行，偏要讓羅斯繼續(xù)舉！

車子起動了，有點顛，這時，車一晃，行李架上一個大包掉下來了，就有一個人站起來撿包，要重新放回去。車又一顛，那人沒有站住，連人帶包一起向?qū)в巫策^來，羅斯來不及躲，撞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翡翠樹撞到駕駛桿上，斷成兩截。

阿良立馬跳起來，你怎么拿的？導(dǎo)游說，他撞得太急了，我躲不開啊。

阿良把斷了的拿在手上，眼睜睜看著，恨恨地往地下一扔，你賠我！導(dǎo)游急了，是你叫我舉著的，怎么讓我賠？

車上人也議論紛紛，大都是替導(dǎo)游說話。

夏先生轉(zhuǎn)過頭，把一句話送進(jìn)她耳朵里：“你不是因為喜愛而買它的，就不用這么生氣?！?/p>

她一時噎住了，不能不承認(rèn)，夏先生一語中的，我真不是因為喜愛才買的。而且，是我讓導(dǎo)游拿著的，追究起來，至少我有一半責(zé)任，如果硬要他賠，不就跌了我的身價，被一車人嗤笑？這么想著，就把心思變過來了，她換了一副輕松神態(tài)，說，不就是2800美刀嘛，沒什么了不起！

離開會所之后，阿良過了一段糟糕的生活。她進(jìn)了倉庫，早晨6點半起床，換乘兩部地鐵，8點前就要趕到，隨后當(dāng)一臺機器人，飛快地包裝食品。干這活的大都是沒有文化的人，有個四肢刺青的黑人，卷了一枝大麻給她，她當(dāng)然拒絕。有天夜班，這黑人把她堵在角落里，抓住她的手臂，把點燃的大麻卷塞進(jìn)她嘴里。她像殺豬一樣狂叫，其他工人跑了過來。那個黑人放了她，吹著口哨走開。阿良抓了坤包，沖出倉庫，當(dāng)天的工資都不要了，她不能呼吸這里的空氣。她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眼前浮起了雪白細(xì)膩的一片，那是夏先生的后背，后來變成血紅的了。你懂什么？夏先生是那么傲氣。她心里有一股氣，怎么都咽不下去。

她進(jìn)了一家中餐館，像鯰魚一樣在十多張餐桌間游動，她對每個食客都綻開美麗的笑容，她手腳麻利，幾乎沒有停下的時候。有一次，她三天獲得1200元小費，創(chuàng)下餐廳的紀(jì)錄。晚上，她躺在床上，腰酸背痛，淚水落在綠花花的鈔票上。

終于結(jié)束了，多年后，她嫁給了一個美國商人。她把這歸結(jié)于自己的機靈和年輕。當(dāng)然，這個老男人總體來說還不錯，最重要的是，他使阿良結(jié)束了顛沛流離的生活。

阿良認(rèn)為，這是美國向她提供的偉大機會，她抓住了。不過，她抓住的是一張取之不竭的銀行卡。

C

第三天，旅行車把他們載到了湖邊，然后上了一條游船，船劃開綠藍(lán)色的湖水，向一個島嶼馳去。阿良站在夏先生的身后，不足三米，她始終保持這樣的距離和角度。她發(fā)覺夏先生沒穿高跟鞋，而是穿一雙嵌黑邊的運動鞋，不由想起她以前說的，高跟鞋是女人的特權(quán)。如果放在27年前，她很可能就穿高跟鞋來旅行。阿良不免有點幸災(zāi)樂禍，時間，誰也抗不住時間，包括你夏先生！同時，又為自己還算年輕而沾沾自喜。

上島了，導(dǎo)游小王把大家引向一條路，從這里登上山頂，可以飽覽四周的景色。阿良低了頭走，當(dāng)她再抬起頭來，忽然有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夏先生不見了，她不在隊伍中，阿良前后找，都沒有她。游船已經(jīng)開回去了，船上沒有人，那她到哪里去了？她趕上幾步問導(dǎo)游。小王說，她嘛，有自己的活動，今天就不隨我們了，下午和我們匯合。

哦，阿良有些悵惘，以為她風(fēng)燭殘年了，竟還要脫離團隊，有自己的活動！就在這個小島上，會有什么事呢？阿良很是心神不定，登上山頂都不知道看了什么。她一直在琢磨，覺得這很神秘，甚至有點詭異，如果她不能弄清楚，不是又讓夏先生占了上風(fēng)？

這期間，她的老丈夫打來了電話，聲音衰弱卻很熱烈，親愛的，你現(xiàn)在到哪里了，路上都順利嗎？

嗯，這里不錯，湖水很美麗。

太好了，你放松自己，好好享受。

她心里說，當(dāng)然會享受，還用你說嗎？不過從嘴里出來的卻是另外的話，親愛的，你的關(guān)心讓我感動，這里太美了，湖水和天空一樣藍(lán)，我的心已經(jīng)融化在水天之中了。

吉姆說，你描述得太美了，我似乎也看見了水和天。

熱烈的談話持續(xù)了11分鐘，終于結(jié)束了。阿良掐斷手機，嘆一口氣，覺得有點累。

下午四點，當(dāng)他們坐船回到碼頭時，阿良一眼看見了夏先生，她坐在長椅上，十分寧靜，脖子上紫色的絲綢巾被風(fēng)吹起一個角。走近了看，她皺紋細(xì)密的臉上染上了紅暈，衰老的眼睛里有一團濕潤的光亮，她都沒有發(fā)現(xiàn)阿良走來，而是眺望著遠(yuǎn)方，望著湖那邊被霞光徐徐染紅的小島。

在下榻賓館的大廳里，阿良恰好遇見了夏先生的男伴，只有他一個人。阿良叫住了他，你們今天上哪去了，一直在找你們呢。

這個……那男人有點躊躇，夏先生是有點事，不過，她從來沒有對外人說過。

我一眼就看出她是一個高貴的女人，我對她充滿敬意，所以，我的好奇心，先生您能理解……阿良把雙手放到了胸前，表述得十分誠懇。

好吧，老實說，我心里也一直不平靜。這么說吧，我也姓夏，是她的堂弟。他摘下眼鏡，擦了擦眼睛。已經(jīng)半個多世紀(jì)了，那年我堂姐剛好醫(yī)科學(xué)院畢業(yè)，她出來度假，就在這里和外交官先生遇上了，夏先生的丈夫比她大了19歲，這是一個優(yōu)雅的男人，我沒有見過比他更完美的男人了。他們一起過了許多年，丈夫過世了。夏先生陷入極度的悲痛之中，她有過短暫的婚姻，那是一個心胸狹窄，脾氣急躁的男人，夏先生過了一段混亂、可怕的生活，她被折磨得心力交瘁。但她沒有沉淪，強行掙脫出來，重新恢復(fù)了單身，恢復(fù)了自尊和活力。認(rèn)識她的人都說，那個高貴的夏先生又回來了！從今年起，她忽然有一種預(yù)感，越來越強烈，她一直在夢中遇見外交官丈夫，記起他們當(dāng)時說的每句話，記起這里的冰川和湖泊，就要找來，誰都勸不住。她已經(jīng)86歲了，還受得住折騰嗎？我怕她出意外，就陪她來了。

當(dāng)天夜里，阿良沒有睡好，她眼前不停地出現(xiàn)夏先生，她搖搖晃晃的，在冰川和巖石中間不停地摸索。還出現(xiàn)了夏先生的丈夫，阿良從來沒有見過他啊，怎么會進(jìn)入她的夢中呢？更讓她吃驚的是，這個優(yōu)雅的男人怎么突然變了，變成她的丈夫了呢？

上午集合時，阿良的眼睛有些浮腫。她打量夏先生的眼神變得復(fù)雜詭異，原來她也有失意的時候，可是當(dāng)年她對我卻是多么傲慢！她一邊不得不嘆服夏先生，一邊又在心里拼命貶低她。雖然她曾經(jīng)養(yǎng)尊處優(yōu)，但眼下已經(jīng)油燈將盡。她的經(jīng)濟也好不到哪去，用的都不是蘋果手機。更重要的，她無法再穿高跟鞋了，她老態(tài)龍鐘，已經(jīng)不可能穿了！而阿良隨時都可以穿高跟鞋，只是她現(xiàn)在不樂意。

通過一條峽谷時，阿良不再跟在夏先生身后了，她快步超越她，走得飛快，有意甩手甩腳。當(dāng)她登上一個臺階，回頭看見夏先生在遠(yuǎn)處踽踽爬行，不由發(fā)出清脆響亮的笑聲。

可是很快，她發(fā)現(xiàn)夏先生又不見了，她上哪去了？導(dǎo)游對阿良說，她和堂弟又尋到別的地方去了。阿良心情又變得不好了，夏先生還在找她的精神園地啊，我能找什么呢？她忽然想起了吉姆，她不喜歡他那張拖長的老臉。

他們穿過峽谷，又坐游船過了一個湖，看見自己的旅游車了。匯集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可是夏先生和她的堂弟卻沒有出現(xiàn)。大家都坐上車了，導(dǎo)游站在車門口，一會看手表，一會往遠(yuǎn)處望，他不停地打電話，都沒有通，終于通了。夏先生的堂弟說，他們已經(jīng)在往這里趕了。

大家沒說什么。阿良卻惱了，大聲說，太不像話了，浪費大家的時間，年紀(jì)大了，還到處亂跑！她浪費的是一車子人的時間，等于對大家犯罪。導(dǎo)游忙上前安慰她，快了，快了，他們馬上就要到了。果然，他們出現(xiàn)了，夏先生被堂弟攙扶著，氣喘吁吁地上車，一下跌坐到座椅上。阿良看手表，遲到了17分鐘。到了目的地，下了車，阿良發(fā)現(xiàn)夏先生走路一瘸一瘸，很不方便。

吃晚飯的時候，那個男人找到了阿良，一個勁地說，今天太抱歉了，耽誤了大家的時間，導(dǎo)游和我說了，你的批評很合理。我的姐姐和我十分歉疚，真心地希望你諒解，可是……

你們又去找什么地方了？阿良冷冷地說。

是啊，有個地方非常特別，深深地刻在夏先生的心中，可這些天就是沒有找到。他停了下來，看她眼神又說下去。我已經(jīng)和你講過了，夏先生對丈夫的思念突然復(fù)蘇了。她恢復(fù)了單身之后，翻箱倒柜，把外交官寫過的每張紙都找出來了，哪怕紙上只有他寫的一個字，都收集起來。她買了幾本豪華的本子，把一張張發(fā)黃、發(fā)脆的紙，都夾進(jìn)本子里。她每天都打開本子來讀，這成了她必做的功課。他留下的襯衫、領(lǐng)帶、內(nèi)衣、皮包，她都找出來了。在四周掛起來，和他在的時候一樣。她還把他的內(nèi)衣貼身穿上，就有肌膚觸摸的感覺。最近，她經(jīng)常在夢中遇見丈夫，回憶起他們說過的每句話，就來這里尋找了。

她一邊回憶，一邊找，好些地方都找到了，唯有一個地方，是個要緊地方，卻沒有找到。夏先生不肯放棄，今天看見一塊大石頭，她說就是這里，說著就往上爬。我離得遠(yuǎn)，來不及扶她，她滑了一下，還崴了腳。我們兩個支撐著爬上去了，她朝遠(yuǎn)方仔細(xì)看，又看四周，卻說不是這里。

阿良想，怪不得夏先生一直魂不守舍，原來有這事。不知為什么，心里突然一緊，像被針扎了。她大鼻子的丈夫從眼前浮現(xiàn)出來。她是當(dāng)waitress時認(rèn)識他的，她對他十分熱情，僅僅是為了多得一點小費。那天下大雨，他進(jìn)門時滑倒了，她忙把他攙扶起來，還掏出手絹擦他臉上的臟。他大為感動，兩天后，他約了阿良，熱烈地說，他看見了她一顆珍貴的心。他說，他叫吉姆。他的祖父曾經(jīng)到中國去傳教，對勤勞善良的中國人有所了解?，F(xiàn)在，一個可愛的東方女性就在我的眼前！

阿良一下驚呆了，太荒唐了！他要比我大多少？她掉頭逃走了。連著許多天，這人都沒有在餐館出現(xiàn)，華人老板詫異了，說，那個財神怎么不來了？這時，她才知道，這美國人是個有名的富商，曼哈頓、長島都有他的地產(chǎn)，還有大型工廠。幾天后，他又來找阿良了，掏出一個白光熠熠的大鉆戒，她暈眩了，抖抖地伸出手指。

當(dāng)丈夫領(lǐng)著她巡視了他的財富之后，阿良一心以為，她的奢侈生活從此開始了，用一句中國人的話講，是老鼠掉進(jìn)了米倉。沒想到的是，等著她的和想象的完全不符。吉姆是個清教徒，每頓飯前都要禱告，星期天一定要去教堂，她無奈，只能閉緊眼睛胡思亂想。更糟糕的是他們每天吃什么都有規(guī)定，星期一吃了魚，星期二就不能再吃魚。這怎么受得了，不是自己套住自己么？她不干，還是吩咐管家買魚。于是，吉姆刻板的聲音就會響起，主時時都用眼睛關(guān)注我們。不僅如此，他家女人用什么牌子的香水都有規(guī)定，他的母親、他的妹妹都是這樣，阿良也不能例外。吉姆外出去做慈善，也要她陪了去。阿良實在受不了，有錢不能任性，那要錢干什么？在她的人生閱歷中，這個邏輯行不通。她嫁給這個胸口長毛的老男人干什么，就是為了過清教徒的生活嗎？她任性起來了，他禱告時她借機走開，等儀式結(jié)束了，才懶懶地回到餐桌前。她開始亂花錢，買最貴的奢侈品，住最豪華的酒店，想怎么花錢就怎么花錢。她有意搗蛋，破壞他的清規(guī)戒律。矛盾產(chǎn)生了，越鬧越厲害，差一點就對簿公堂了。

最后時刻阿良讓步了，兩人達(dá)成了協(xié)議，阿良可以有她信仰的自由，可以任她花錢，這點錢對吉姆來說不算什么。但是，如果他們分手，阿良將什么都不能帶走。

她不得不在協(xié)議上簽字，她想得很清楚，她是因為窮怕了，才嫁給吉姆的?，F(xiàn)在她向往的生活是美妙的，卻又是屈尊的，有條件的。但是，條文并沒有規(guī)定她必須天天守在他身旁，她要抓住這個，把它用足。所以，她寧愿天涯海角到處游蕩，寧愿在老丈夫目光不及的地方揮霍、享樂，也不愿守在他身旁。

她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她突然對夏先生產(chǎn)生強烈的嫉妒，卻又不知道這嫉恨對，還是不對。

D

旅行將結(jié)束了，這天下午進(jìn)了一家禮品店，讓大家購物，這是女人的節(jié)目，是比眼光，比身價的時候。

阿良推著一輛小推車，車?yán)锊畈欢嘁艥M了，包包、化妝品、皮衣，一口氣買了十幾種，該買的不該買的，她都買了，忽然記起夏先生，她在干什么呢？她抬起頭，目光在人群中，在貨架間穿巡。看見了，她推著車子靠近。哦，夏先生手里拿著一雙高跟鞋，對，就是一雙高跟鞋，但不是人穿的，而是一件小巧的工藝品。

咦，這東西好玩。阿良不由分說，從夏先生手中接過來。它約有十公分長，做得十分精致，和真鞋一模一樣，后跟細(xì)長，猶如一根釘子，直直地立在地上。通體是朱砂紅的，放出奪目的光彩。

它是水晶雕刻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紅色的水晶。你看它做得多細(xì)致，每個眼扣都清清楚楚，我沒有見過比它更精美的。

阿良不停地在手中翻看。

我找過了，貨架上只是這一雙。夏先生想從她手中拿回來。

它太精致了，我喜歡，我買了！阿良大聲地說，她轉(zhuǎn)過身子，用身子把水晶鞋和夏先生隔開。與此同時，她瞥見夏先生臉上露出了失望。她快速地走開，一直往前走，繞過兩排貨架，直到看不見她人影。

阿良在商店里又轉(zhuǎn)了兩圈，確定沒有要買的了，才向付款處走去，心里卻犯嘀咕，夏先生是真喜歡這水晶鞋嗎，如果是的，為什么不從我手里奪回去？那么我是不是喜歡呢？她期期艾艾走過去。當(dāng)售貨員掃了水晶鞋的條碼，屏幕上跳出3000美元時，阿良叫起來了，這么貴！售貨員對她淺淺地微笑，說，這是天然的，紅色水晶非常罕見。

阿良腦子里飛快地轉(zhuǎn)動，既然她喜歡，為什么就輕易地讓給我？如果我喜歡上一樣?xùn)|西，是死活不會讓給他人的。她忽然覺得很可能是夏先生在捉弄她，上次買玻璃器皿，她花了2800美刀，卻摔成一個破殘貨。此刻她是不是又想叫我出丑呢？很可能她是假裝喜歡，裝給我看的。

想到這里，她堅決地說，I dont need ?。ㄎ也灰耍。?/p>

阿良端著一杯咖啡悠悠地喝，旅客陸續(xù)上車了，好多人都拿出自己買的東西，和別人分享，車廂里鬧成一團。她看見夏先生落在最后，抱著個東西，顫巍巍上車了。有人問她，您買到什么寶貝了？她嫣然一笑，從懷里掏了出來，傳給這個，這個叫好，傳給下一個，那個又稱絕。

阿良定睛一看，不是別的，就是她放棄的水晶鞋啊。原來夏先生遲遲不上車，就是等著我放棄呀。水晶鞋在一個個人手中傳，大半輛車都傳了，引來一片贊美聲。有人說，灰姑娘就穿這雙水晶鞋吧！又有人說，今天一車人買的，就數(shù)夏老先生的最稀罕了。

阿良的臉漲紅了，幸好沒有人注意，她心里像有萬千螞蟻在爬，本來屬于我的了，現(xiàn)在卻成了夏先生驕傲的資本！今天是什么日子，為什么她總是壓著我一頭？

夏先生不說話，臉上堆滿了孩子式的笑容。她的堂弟插上話，這鞋好貴哦，夏先生把卡上的錢都刷完了。夏先生還是笑，笑得更像孩子了。

今天是旅行最后一天了，明天就要返回了。阿良想到很快要見到吉姆了，心里總不舒服，不過沒關(guān)系，她已經(jīng)和人約好，下個月將去邁阿密坐游輪。

最后半天是自由活動。晚上吃飯時，阿良看見了夏先生，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穿上高跟鞋了！成為另一個人了！她剛崴過腳還穿高跟鞋。奇怪的是，她穿的就和她買的水晶鞋一樣的朱砂紅，一樣的款式，只是大小不一樣，這是巧合嗎？阿良太吃驚了，她怎么就會帶這雙高跟鞋，難道她知道這里有一雙相同的水晶鞋在等著她嗎？

夏先生的腰背都直起來了，猶如玉樹臨風(fēng)。她不時走動，和每一個人打招呼，聲音悅耳動聽，沒有一點衰老的感覺。阿良驚住了，發(fā)生了什么，是什么讓青春重新回到她的身上？

她瞅空找到了夏先生的堂弟，一心要問出個究竟。他的情緒依然有些激動，你知道嗎，就是今天下午，夏先生找到了。那是一塊巨大的石頭，構(gòu)筑成一個平臺。我說走吧，可是她一定要上去，不肯放棄每個機會。她摔了兩下，我攙住她胳膊，還不敢太用力，怕傷了她。兩人跌跌爬爬，終于爬上去了。她站在頂上，向四周環(huán)顧，忽然她臉上五官都扭動了，眼睛里透出光來，喊道，這里，就是這里！

我抓緊了她，怕她滑下去。好一會，她才安靜下來，說，就在這塊巨石上，也是八月，她和她的外交官丈夫第一次相擁，親吻。她從丈夫的耳朵側(cè)面看過去，剛好看到對面高山上那片雪痕，是一只展翅的飛鳥。就是這個地方，其他地方看角度都不對。她眼里的光亮把臉都照亮了。

他說，我順著她手指的看，對面冰川上，果真有一只飛翔的大鳥。

我是什么時候和吉姆第一次相擁的？阿良記不清了，早浸在一片混濁的記憶中了。

E

第二天早晨，阿良走出房間，發(fā)現(xiàn)人們臉色凝重，似乎沉浸在悲哀之中。這是怎么啦？有人告訴她，夏先生去世了，是在夜里溘然去世的。阿良的心一下停止跳動，接著劇烈地跳起來。

人們默默吃早飯，夏先生的堂弟走過來，坐在她邊上。

他說，他們住的是一個套間，夏先生睡里屋，他睡外屋，剛才他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是給你的，應(yīng)該是她臨睡前寫的。

阿良手抖抖地拆開了信。信中說，我早認(rèn)出你了，現(xiàn)在回想，那次事情傷了你的自尊，又使你失去了工作，請你寬宥。這雙鞋你留著，它會使一個女人變得高貴。

她連著讀了幾遍，緩緩閉上眼睛。

返回紐約了，道路兩旁是濃郁的綠色，遠(yuǎn)處是青黛色的山嶺。阿良不看窗外，她的眼前一再出現(xiàn)夏先生的身影。她從包中掏出紅色的水晶鞋，不時在手中撫摸。她微微閉眼，吉姆出現(xiàn)了，一個懸膽一樣的鼻子進(jìn)入她的視野。她突然想起夏先生的堂弟說的，夏先生比她的丈夫小19歲，而吉姆也比她大19歲啊。她心里一驚，一股寒意像冰涼的蛇一樣爬上了她的背脊。她想，下個月還去邁阿密坐游輪嗎？

【作者簡介】 沈喬生，當(dāng)年上海知青，江蘇作家。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小說、雜文、散文、時評、影視劇等600萬字。獲多種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