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珊
村東頭的千年老杉樹上,那幾天,有只老鴉總停在樹上叫個沒完?!巴劾?、哇啦”,仿佛要把我的心撕裂。夜里,天際找不到一點星光,黑暗的院子里流轉(zhuǎn)著令人窒息的黑色空氣,幾天沒睜開眼、沒進半粒米、沒說半句話的外婆突然醒了過來,睜開眼睛,堅持把我叫到跟前,抬起手,我急忙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干枯無汗,沒有多少溫度。
“孩子,我對不起你啊!”外婆說著,眼角慢慢溢出渾濁的淚水,“有一件事我騙了你,你母親去世后我跟你說,你父母都不在世上,外婆家就是你的家,其實,你父親應(yīng)該還在這個世上。前年,有個鄰省的陌生人來找你,我跟你說,他是陌生人,找錯人了。其實,他是你叔,他受你父親之托,來找你母親,我拒絕透露你與你母親的半點兒訊息,最后,他無功而返?!?/p>
經(jīng)外婆這么一說,我想起了前年的那個午后,當(dāng)時,我在院子外碰到一個中年男人,中等身材,長著一對眉角向上揚的粗眉毛,就是這對粗眉毛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因為那個人的眉毛像極了我的眉毛?!巴馄?,我……”我一時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你母親從小勤勞能干,十六歲就外出打工,打工時認(rèn)識了你的父親,錯就錯在你父親家離咱們這兒太遠,而我們這里的風(fēng)俗是女人不能外嫁,我就以你外公病重為借口將她騙回家,后來又逼著她找一個本地人結(jié)婚,當(dāng)時你只有三周歲,我便一直把你留在身邊。那個姓黑的男人其實是你的繼父,你母親由于不滿意這個男人,一直郁郁寡歡,以致早早離開咱們,離開這個人世。”外婆說完,將手指向舅舅。
“外婆,你從小將我養(yǎng)大不容易,我……我不怪你,您能告訴我這些,我很感激您?!蔽揖o緊地握住外婆的手,外婆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又長長地吸進一口氣。
夜里,外婆就與世長辭了。外婆的葬禮過后,到了一切要揭開謎底的時候了,舅舅從外婆的大木床下拉出一個黑色的桃木箱子,箱子里躺著上百封尚未啟封的信。信封上的地址赫然寫著鄰省一個縣級市的地名,信封泛著黃色,但信封上的字體看著雋秀,飄逸,清晰地流露出寫字人的書法功底,舅舅拿出信和幾張泛黃的照片放在我的手上,對我說:“孩子,去找你父親吧!”
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我找到鄰省那個縣城。當(dāng)我向人們打聽五泉村這個村莊,年輕一輩的人聽了“五泉村”這個名字都茫茫然地?fù)u搖頭,表示不知道。后來,鎮(zhèn)上有個老人給我指出了方向,我朝著老人指的方向,奔向鎮(zhèn)子西面的山路,沿著彎曲的山路,一路走得熱汗涔涔的。大概走了兩個小時,當(dāng)我以為我快走到五泉村的時候,突然間被眼前的一個大石壩攔住去路,路的前方原來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水?!?。傳說中位于西山山腰的村莊已經(jīng)蕩然無存,我只有返回鎮(zhèn)上,找個旅館住下。
第二天,我直接去鎮(zhèn)上的政府辦公室找人打聽五泉村。辦公室里只有一位辦事員在,辦事員坐在轉(zhuǎn)椅上,與兩個農(nóng)民打扮的人聊得非常起勁,見我走到他的跟前,看了我一眼,也不問我有事沒事,我憋著一口氣,問他:“請問一下,這個鎮(zhèn)上,原來有個五泉村,是不是?現(xiàn)在這個五泉村的村民都搬遷到哪兒去了?”
“你問這個干嗎?”辦事員的語氣極其冷淡。
“是這樣的,我是特意為了找尋我的父親,來請你們幫忙的?!闭f著,我將父親留下的照片以及他書寫的信封遞給他看。
他拿著信封一看,打量了一下跟前的我,說:“是五泉村三組的啊,五泉村三組的村民都搬到鎮(zhèn)東涼山下的新區(qū)了。”
我按照辦事員的指點找到了鎮(zhèn)東的新區(qū)。這是一個規(guī)劃齊整的新村,三條大街,九條小巷,縱橫有序。我朝著新區(qū)入口的一個小型超市走去,拿著父親當(dāng)年寄給母親的照片、說著父親的名字向超市的老板娘打聽,老板娘看過照片上的父親,立即抬起頭將我上上下下、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了一番,抓起電話,連著撥出幾個號碼,我注意到她握電話的手是顫抖的,好像撥錯了號,又重新?lián)芴?,電話終于通了,她朝著電話大喊:“傳志啊,你快回到店里,快一點,我一時半會兒說不出是什么事來,總之,有十分重要的事要跟你說,你快點回來?!?/p>
說完這些話,她重重地放下電話,給我搬來一個凳子,又給我打開一瓶水,一盒餅干,一罐八寶粥,恨不得將整個超市里能吃的東西都塞給我。大約二十分鐘后,從門外進來一個穿著白襯衫的中年男人,當(dāng)我第一眼看到他眉角上揚的粗眉時,突然間明白了什么,我放下背上的背包,迎向他,向他伸出雙手,他緊張地盯著我看了幾秒鐘,伸出雙手將我緊緊地?fù)碜?,好一會兒才放開,用襯衫的袖子擦去滿臉的淚水,哽咽地說:“孩子,我?guī)闳ヒ娔愕??!?/p>
他將我領(lǐng)到了一棟二層小樓面前,小樓的院子里有一個駝著背,頂著滿頭白發(fā)的老人,他握著剪刀,踩在竹凳子上正準(zhǔn)備剪下草繩掛著的絲瓜。我走過去,伸出手就夠著絲瓜了,想把另外兩個絲瓜也摘下來,他見我用手扯著費勁,便給我遞過他手里的剪刀,我們之間是那樣的默契。
當(dāng)他把絲瓜放進籃子里后,抬頭看了我一眼,只一眼,就一下子呆立在那里,他現(xiàn)在的白發(fā)駝背與照片上那個英挺的男人相去甚遠,抬起頭時,額頭上寫著的橫“川”字告訴我光陰的無情,多年的歲月風(fēng)霜催老了他。他伸出手,無語凝噎,我的淚水一下子像夏天的陣雨一樣滂沱而行,緊緊地把父親抱住,任他的淚水淋濕在我的胸前。
夜里,我為父親炒了三樣小菜,一樣是我拿手的青椒土豆,一樣是父親剛摘下的絲瓜——我拿那個絲瓜炒蛋,一樣是水煮牛肉。我們邊吃飯邊聊天,我問父親,為何他的房子看著那么冷清,與別人家的喧鬧離那么遠,難道這么多年一直一個人過?
父親眼望著院子外的天空,幽幽地說:“孩子啊,我當(dāng)年答應(yīng)過你母親,要等你們一起回來的,日出了,月落了,冬去了,秋來了。一月月,一年年,我心里盼啊盼,縱使給你們的信沒有一封得到回音,我也不愿放棄我當(dāng)初的諾言。年輕時,的確有許多人都勸我另娶她人,說你們不回來了,我受傷之前,確有不少女人表示不嫌棄我家貧,愿意嫁給我,但都被我一一拒絕了。我擔(dān)心啊,萬一,我與別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你母親又帶著你回來,那怎么辦?于是,一年一年就這么過來了?!?/p>
這就是一個男人堅持的信念啊!
責(zé)任編輯:海 霞
美術(shù)插圖: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