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豐年
如果不是傾聽西方音樂,接觸了不同風格的異域音調(diào),可能自己也就不會對音樂的中國味發(fā)生興趣,從此有意識地“尋味”。
聽了古琴曲,讀了趙元任的《新詩歌集》,才懂得還有“中國味”這個題目。
《新詩歌集》真是可懷念的一本書!老大的一本,雖是用厚厚的重磅紙印的,經(jīng)不起翻來覆去地讀,最后也讀“破”了。幾年前,忽然上海文藝出版社辦了件大好事,出了《趙元任音樂全集》。買到手,像見到母校恩師一樣激動,也讓我回味起追尋中國味的“心路歷程”。
那時也巧,唱了他譜的歌曲,讀了他談中西音樂異同的長序,和每首歌曲所附的解說,已經(jīng)是大開眼界了;竟又聽到了他的“現(xiàn)身說法”—一張百代公司出的唱片。一面錄的是很多人愛唱的《教我如何不想他》,翻過來是至今恐怕還有很多人不大知道的《江上撐船歌》。同別的歌者所唱的“教我”一比較,他所發(fā)揮的,里面正是那中國味。這比歌集中的音符與文字更加說明了問題。
歌集中不但有《聽雨》《瓶花》這種古意猶存的中國味,又有《海韻》等具新文化色彩的中國味。后生小子的我得以以樂參詩,追想早期新詩人的風懷,為讀《揚鞭集》《猛虎集》平添了更多想象。
如果吟唱《聽雨》,土嗓子更合適,唱《教我如何不想他》便可中西合璧(其中那個有味道的“啊”字的曲調(diào)便借用了京劇唱腔。作者自己唱它時運用了中國式滑音唱法,初聽不免有奇特之感)。那么,唱《海韻》用洋嗓子,也不覺其別扭了。
為了尋中國味,讀了些為古詩詞譜寫的音樂,有心去辨認那樂意與詩味是否契合。讀了黃自的《賦登樓》等作,覺得如果作曲者捕捉到了原詩韻味,而音樂又足以令人信服,那效果就像溝通了古今人的感受,連那伴奏的“洋琴”聲也不覺其洋了!
從聲樂連帶注意到器樂,又見識了劉天華的二胡音樂。本來對二胡有惡感,是由于常聽到紈绔子們以拉皮簧為消遣,遷怒于樂器。這下子才知胡琴并無胡味,倒有濃厚的中國味。聽《良宵》《月夜》《病中吟》,同讀唐詩宋詞的感受有微妙的一脈相通。
聽西方人寫中國的音樂,叫人想到英譯唐詩。小提琴家克來斯勒的《中國花鼓》是一支很有聽頭的小品。他自己演奏的唱片,也曾在舊唱片行中買到。當時已到五十年代,舊唱片也成了寶貝。據(jù)說作者是從唐人街汲取了靈感。他也來過中國。但這樂曲也不過像柴可夫斯基的《中國舞曲》,只是外國人心目中的中國味吧?
還有俄國人阿富夏莫洛夫的《北平胡同》,也曾慕名,求一聽而不可得。后來偶然從舊貨店樓上的唱片堆中挖出。終于知道這以弦樂高奏、皮簧過門開始的音樂風情畫是怎么回事,但如今也只剩下這一點有滑稽之感的中國味了。
可是也發(fā)現(xiàn)過可以說明中西之間不完全隔閡的例子。至今還回憶得起讀華麗絲譜的“并刀如水”,那種鮮活的樂感,頗有助于擴充對原詞的想象。一位現(xiàn)代德籍樂人,用西方技巧譜的音樂,居然和北宋人的絕妙好詞結(jié)合在一起了!作為文化交流中的現(xiàn)象,也總記得同這位作曲者有關(guān)的一事。她為中國古詩詞譜寫的歌曲中也有李后主的“簾外雨潺潺”。其時忽有某公認為華氏所譜于聲律未諧,便按他自己習慣的方式重度一曲,拿出來同華氏商榷。那結(jié)果是遭到了《我住長江頭》作曲者青主的好一頓痛斥。
解放戰(zhàn)爭時期,身處敵后農(nóng)村,常有機會聽民間歌手唱民歌和地方戲曲,這大不同于從民歌集上獲得的印象。泥土香濃,是更深沉的中國味。
至今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兩首并不出名的調(diào)子。都是江蘇鹽阜地區(qū)的。一首是《老悲調(diào)》。老娘親反復叮嚀,要出門趕考的兒子一路當心。要他天不亮便起身上路,要他天未黑便下山投宿……一個簡單的曲調(diào)絮絮叨叨地重復,然而感慨蒼涼,經(jīng)得起重復,容得下豐富的感情。最后來了一句說話般的卻又極悲涼的:“叫一聲我的兒呵,你快去吧嘍!”
另一首《十二月小寡婦》,也只有簡單的幾句,并不激動,只是幽幽地一個月一個月地訴著,但那茹苦含辛卻怨而不怒的“偉大的忍從”,悲涼有勝于嚎哭。
比起《老悲調(diào)》來,《陽關(guān)三迭》可以說是古別離的音調(diào)了。自從聽到衛(wèi)仲樂彈的這首古琴曲,便深愛它那中國味的敦厚。但又覺得,這首明代流傳下來的琴曲,曲趣雖和王維的絕唱相通,又并不全相似。它不像那種古代文士的淡淡的惆悵之情,倒更像近世俗人的傷感煩憂。從元明以后的戲曲、章回小說中,我們不難捉摸到這種人情味吧?正因如此,后來又聽到用傳統(tǒng)唱法唱這首琴歌,曲聲果然更能傳出那黯然魂消之情。
民歌民樂中也不乏“喜洋洋”的“歡樂歌”。然而最有味且最難忘的還是這類悲涼之音。說到悲涼之音,我想無過于《二泉映月》了。
老唱片上有阿炳的遺響。只是難以作為依據(jù)來追蹤其真味,畢竟錄音太不理想。無可奈何!自從知道有“二泉”,各種詮釋聽得也不算少了,對那悲涼之味是聽之愈久,感之彌深。未料幾年之前又入新境界,從廣播中聽到了蔣風之的演奏。音響雖也不理想,那卓然不同的詮釋卻產(chǎn)生了強大的說服力,簡直把人的心都攝住了!
這時早已多次聽過吳祖強改編的弦樂合奏曲。由于和聲復調(diào)的運用、弦樂配器效果的發(fā)揮,“二泉”發(fā)出了更為寬廣深沉的聲音。聽了蔣氏的獨奏,覺得這二弦上流出的單音旋律并不弱似一個弦樂隊那幾十根弦上的和音。聽他演奏,眼前如見阿炳。斯人憔悴,挾琴而奏,以琴代歌,長歌當哭,踽踽涼涼,邊奏邊行,弦音蒼老,甚至帶點沙啞,反而更有歌哭之味。加上節(jié)奏漸趨急促,更顯得感情在洶涌……我驚嘆這小小胡琴上迸發(fā)出的中國味竟是恁地濃烈!又好像,到此時才真正認識了“二泉”!
源遠流長,中國味各式各樣。比如江南絲竹是一種美,尤其那爛若云錦的《中花六板》。我說好像《浮生六記》的絕妙配樂。又如粵曲,別是一種美,妖嬈艷麗。記得電影《蝦球傳》,一開始配了句《旱天雷》,氣氛渲染得妙極!如果用粵曲配襯張愛玲的某些小說,也可能合適。這以上兩種絕不相似的音樂,都叫我聯(lián)想不同地區(qū)、不同時代的人的繁華夢、悲歡情。既不同于琴曲之雅,又不似農(nóng)村民歌之土,似乎大有市井氣味了。
又比如昆曲《游園》中“良辰美景奈何天”那一大段音樂,寫景傳情,魅力可驚!聽了這,才知道,《紅樓夢》第二十三回中,曹雪芹寫黛玉聽曲梨香院一篇文字,決非是隨便扯上這段曲文的。
還有一例也不可思議。曾經(jīng)觀看我們蘇北一個小地方的花鼓戲,演的是元宵節(jié)男女觀燈,音樂不過是串起來的一些小調(diào)。唱、做都素樸自然。然而它讓我真正體驗了一次樂、舞、劇綜合產(chǎn)生的神奇效果!飄飄欲仙,恍惚忘我,仿佛“乘著歌聲的翅膀”似的!
讀敦煌唐琵琶譜今譯,難信:這同唐詩中所繪之聲是一回事?唐宋的法曲、詞樂就那么聲沉響絕了!然而細讀朱謙之《中國音樂文學史》,又生狂想:今天的民歌民樂,并非無源之水,突如其來。從今別離中想古別離,從今女怨中想古女怨。傳統(tǒng)的精魂恐怕是不絕如縷的。更可思的是,正如朱氏說的,中國文學自來便同音樂相結(jié)合。我想這種難解難分的關(guān)系似乎不僅在于詩與樂的聯(lián)姻。詩中有畫不奇,微妙的是詩中有樂。中國詩尤其詞中的音樂性是極微妙的,凡人說不清,但可體驗。
因此便感到,高度音樂化的五代詞、宋詞—那文字的外殼里好像有吟之欲出的樂音。這種記不出譜的旋律也許比外在的詞曲音樂更奇妙。讀今譯的姜白石詞曲如《暗香》《疏影》,便有此感。
對照古代文學與音樂的密切關(guān)系,現(xiàn)代好像是文樂分馳,文人也“非音樂化”了!埋藏于古代文學中的“音樂”,也許比古譜更需要發(fā)掘與借鑒。
回顧尋中國味的歷程,我有個總的感受:聽域外之樂,進入角色,也能化隔為不隔。賞家鄉(xiāng)之音,一旦有會于心,那可真是一種“浹髓淪肌”般的享受。誰叫我們是有綿延幾千年文明的中國人呢!
(摘編自《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