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卓蘭塔

連朝霞都是陳腐的。

桌角的燈一亮，這句話就闖了進來。那本書沒有封面。他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決定放棄，窗外已經(jīng)隱然有了曙色，他的兩只眼睛不受控制地虛焦，只勉強看清了開頭的幾句。他伸手把燈摁滅，一撂身子砸在床上，恍惚中這句話又在腦海中被默讀出聲，連朝霞都是陳腐的。

他的眼睛沉得睜不開，但意識還沒那么混沌，于是他閉著眼睛，把枕巾的一角放在鼻子上，深深嗅了一口那上面的味道，在那濃重的發(fā)油味道背后，還有女人的香水味，似乎是粉邂逅，要么就是小雛菊，總之不是他幫他選的那瓶。他當(dāng)初選香水的時候來找他，說，給姑娘送香水，尼羅河花園還是水漾茉莉？他說，哪個姑娘？他回答，莫藍，就上次來卓蘭塔的那個，短頭發(fā)，紅的。他哦了一聲，慢慢想起那個姑娘的樣子，好像是某個211大學(xué)的學(xué)生，瘦瘦小小，戴個眼鏡，但五官什么樣卻模糊了，總之是沒有印象的一張臉。他說，嘩子，既然你不是來真的，那——他想說什么，但忽然覺得說出來也沒什么用——算了，當(dāng)我沒說。

他叫張清嘩，他們都叫他嘩子。

嘩子并沒有回頭，把吉他背上肩膀，砰地一聲關(guān)門走了。

張清嘩的名字是他自己取的，準確地說，是他自己改的。他本名叫做清華，一看就知道是家里寄予了厚望的名字。張清嘩的父親是醫(yī)生，母親是個畫家，他上學(xué)的時候?qū)W的是理科，因為他爸爸想讓他考清華協(xié)和，后來到了高三發(fā)現(xiàn)他的文化課實在是無可救藥，于是他媽媽開始喚醒他停留在十二歲的美術(shù)功底，轉(zhuǎn)而讓他考美院。當(dāng)然，張清嘩沒能考上清華美院，被他媽媽托關(guān)系塞進了一所二流大學(xué)的美術(shù)系。他們開始還幻想著張清嘩能考研到清美，后來降低要求說省美院也很好，后來又說能在你們學(xué)校繼續(xù)讀研也行，最后變成了一定要拿到本科畢業(yè)證，但張清嘩還是在大三的那一年因為掛科太多，被退學(xué)了。

所以我說，這個名字不好，太大了。他第一次跟嘩子喝酒的時候就這樣說，太大了你就控制不了你的命運，命運就會反過來控制你。嘩子聽了之后覺得很有道理，大著舌頭跟他碰杯，你說得對，老子明天就去把它改了，讓他們徹底死心。于是張清華就變成了張清嘩。

他們喝酒的地方叫卓蘭塔，是個酒吧。卓蘭塔是他工作的地方，之一;更是他最喜歡的工作地點，沒有之一。他跑的幾個夜場中，只有在這里唱歌的時候才最愿意用心。卓蘭塔白天不營業(yè)，直等華燈初上，才緩緩打開那扇北歐花園風(fēng)格的橡木小門。這扇門曾在無數(shù)個深夜，成為那些喝醉的人的肩膀，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日久天長，它竟染上了酒香，就像浸泡過葡萄酒的酒桶，濃醇的味道深深浸染在木質(zhì)本身的氣味中，大家都以為，那味道來自那扇門之后的酒吧內(nèi)部，只有他知道，是來自這扇門本身。

推開這扇門走進去，從墻磚到地板，都是淺褐色的，墻上掛著一兩幅畫，是淺藍和淺紅。酒吧三分之一的面積都做了舞臺，剩下的地方，分三列，整整齊齊地排上木質(zhì)拋光的小方幾，每個都配上兩個高腳凳。樓上也是，不過樓上的小方幾配的是真皮沙發(fā)，方便多人落座。吧臺在一進門的左手邊，高腳杯和各色玻璃器皿倒掛在上面，完美地代替了閃光燈的庸俗，它們在昏暗的燈光下濕潤地搖顫，折射出淋漓又輕脆的光，像是某種樂器一樣停在那里，沉默著一言不發(fā)。

整個酒吧的燈光都給了舞臺，每張小方幾上配有淺淺一盞白色蠟燭和一朵半開的康乃馨，空氣中的酒香和花香，輕微的蠟油味，還有真皮沙發(fā)的氣息混在一起，像一張紗織的網(wǎng)，輕輕地把曖昧籠罩起來，籠在半空，給每一桌都分一點，不多不少，剛剛好。

五年前他剛來卓蘭塔的時候，這里還是一家尋常的酒吧，紅的綠的碎成一地的閃光燈和把調(diào)酒器搖得亂響的服務(wù)生，都跟其他酒吧沒什么兩樣。酒吧里寥寥坐著幾個年輕男人，桌上有吃剩的毛豆和鹽水花生，煙頭栽進潮濕的花生殼里，被汁水泯滅了最后一縷頹敗的火花;廉價香水的水珠附著塵埃上，懸在半空中，在一片煙霧中努力掙扎出自己的氣味，服務(wù)生聚在角落里打牌，生意像鹽水一樣慘淡。

他在臺上唱了半年的歌，老板給了一個歌單，都是時下最火熱的網(wǎng)絡(luò)單曲，照著唱就行。他坐在臺上，一個人撩撥著吉他，根本找不到一雙可以對視的眼睛。就在他決定要走的時候，從臺下走上來一個男人，很直白地跟他說，你要走嗎？不然留下來吧？看你吉他彈得還不錯，我是這里的新老板，我打算把這里重新改造，以后你可以唱你喜歡的歌。那人很瘦，像是學(xué)生一樣穿白襯衫和羊毛背心，只是脖子上的頸紋暴露了年齡。他叫李響。

李響把卓蘭塔重新裝修了一遍，舞臺寬了一倍，添了一架電鋼琴，他自己彈。一架鋼琴與一把吉他，他們兩個人就在臺上唱。大多時候唱老歌，羅大佑、李宗盛、周華健，偶爾也唱幾首陳奕迅和楊宗緯，即使來聽歌多是些年輕人。聽眾都是培養(yǎng)出來的，不是討好出來的，李響說，是要讓他們追隨你，不是你追隨他們。

李響說得沒錯。卓蘭塔很快成了這一片生意最好的酒吧，日日爆滿，但卻始終不能盈利。李響堅持食物只提供甜品和水果，而每一杯酒又都是不菲的價格，這樣下來，即使顧客眾多，也只勉強維持住卓蘭塔的運轉(zhuǎn)，很多人一杯干姜水就能坐一晚上。有人勸他添置些簡餐之類，他揮一揮手表示沒有可能，來這的人不是吃飯的，想吃飯到別的地方去，聽著歌還要啃著雞爪子，然后滿屋子全飄著炸雞味，當(dāng)我這里是大排檔嗎。

卓蘭塔沒有收益，李響給他們開的工資都不高，因此不少員工還是選擇了辭職。服務(wù)員少了，但每晚顧客依然很多，于是李響給門外張貼了招聘啟事。嘩子就是這個時候來到這里的。

嘩子，那個時候還叫張清華，比他小四歲，跟他差不多高，寬度卻是他的兩倍，剛剛從學(xué)校退學(xué)，扛著一把吉他來門口。

李響問他，你會什么。

他說，我會唱歌。

李響說，我們不招歌手了。

嘩子說，可是我很會唱歌。

李響仔細打量了他一下，說，那你唱一個吧。嘩子沒怯場，把吉他背上，剛要開口的時候，掃到了臺上那只手鼓，又看到站在李響旁邊的他，能麻煩你幫我打個鼓嗎？他很客氣地開口了。

他問，你要唱什么，怎么個打法？

他說，你隨便打。

嘩子的那把吉他，弦從琴頭長了出來，沒有剪短，張牙舞爪地伸向六個方向，一看就是自己做的。他面對臺下空無一人，只與對面墻上的掛鐘對視，輕捻弦索，唱了一首《藍蓮花》。

這本是一首尋常的歌，沒那么新也沒那么老，但從懷著夢想的大學(xué)生到半生浮沉的中年人，都會知道這首歌?！皼]有什么能夠阻擋，你對自由的向往?！睕]有任何前奏，這句話就闖了進來，堅定又坦蕩。嘩子只有二十歲，卻唱出了四十歲的滄桑，他是輕微的煙嗓，可以粗糙的溫柔，也可以蠻橫的爆裂，他唱到副歌部分那三個字的時候，用了真假混音，那三個字通過他的聲帶，以一種奇妙的方式飛升起來，像是沾水的綢緞，在他心上緊緊箍了一下，又輕輕地抽走，于是血液就在這一次加壓下驟然迸發(fā)，隨著那個尾音流遍全身。他看到調(diào)酒師的手不再搖，服務(wù)生小妹也把手里的抹布放下，李響的手緊緊扶住膝蓋，目光停留在嘩子散亂的琴頭上。

“藍蓮花——”

白天的卓蘭塔明亮得不真實，連空氣中的塵埃都纖毫畢現(xiàn)，陽光打進來，從他的鼓面上流過，最終停留在嘩子的手指上，嘩子的手并不像一般彈琴的人那么纖長又骨節(jié)分明，他的手粗粗胖胖，指甲也很短，像是一塊鑲著葡萄干的全麥面包，但他覺得很可愛。空氣中似乎也長出了蛋糕胚的氣味，蓬松地溫暖起來。嘩子的手彈出了帶著韌性的吉他聲，每一次掃弦都能感到年華在他的指尖輕輕跳動，他不得不承認嘩子比他彈得好。一曲終了的時候，嘩子把手輕輕放下，很自然地朝他伸了過來。他說，謝謝你，你的鼓打得真好。他說，哪里哪里，配合你就好，我叫周喧。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主動地自我介紹，就像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把嘩子帶回自己的住處一樣。他住的地方離卓蘭塔不遠，離他要跑的這幾個夜場都不遠。這房子的房東是我們家一個遠方親戚的，他跟嘩子說，我給他交了主臥的房租，次臥一直空著，不然你就住在這吧，這個月的房租我先幫你墊上，等你發(fā)工資了再給我就行，不著急。

嘩子看了看房間，說這里好是好，但是這個臥室的床太小了，我這個身板可能不太夠。他聽完笑了，伸手去拍嘩子的肚子，是該減減肥了，咱倆差不多高，你能頂我兩個。嘩子也毫不客氣地伸手去拍他的肩膀，哪是我的問題，你看看你，你看看你，都快瘦成竹竿了。

他把主臥讓給了嘩子，嘩子拗不過他，堅持在原來的房租上加了兩百塊錢。入住后的第一個周末，嘩子說要給他露一手，在廚房忙活了一下午，端出一桌子的菜，蒜蓉蒸蝦、蔥香雞腿、白梨炙肉，還有一道清蒸鱸魚，他問怎么全是葷的，嘩子從背后摸出一瓶金門高粱，喝酒還要吃素的嗎？

他沒想到嘩子的手藝這么好，酒量也這么好，油量這么大的菜硬是吃不出一點膩味?；蛟S是他酒喝得太多，味覺已經(jīng)麻木，只覺得自己的口腔中彌漫著辛辣的酒氣，舌頭也開始不聽使喚。這和卓蘭塔里的酒味道不同，這是硬碰硬的味道。嘩子說金門高粱是他托朋友專門寄回來的，海邊的高粱難熟，但一旦成熟就是好高粱。他酒量不如嘩子，半醉的時候把下巴抵在桌上，用筷子搛了一塊白梨，牙齒已經(jīng)失去了咀嚼的動力，就放在嘴里含著，與遲鈍的舌頭作伴，滿口的酒氣中隱然有了一絲的甜。嘩子放下筷子，扶著桌子站起來，并不看他，抱起他那一把琴弦恣肆的吉他，輕輕唱起歌來。

我們搖籃的美麗島

是母親溫暖的懷抱

驕傲的祖先正視著

正視著我們的腳步

他們一再重復(fù)地叮嚀，不要忘記，不要——忘記

他們一再重復(fù)地叮嚀，蓽路藍縷，以啟山林

胡德夫的《美麗島》，被嘩子唱得舒緩而悠長，不得不說他的嗓子和這首歌真是絕配，壓抑低沉，尤其是在喝過酒之后。三十年前，胡德夫的摯友李雙澤用一瓶可口可樂發(fā)動了華語樂壇的“民歌運動”，寫下這首廣為流傳的《美麗島》。歌曲還未發(fā)行的時候，李雙澤卻因救人溺水而亡，胡德夫趕在大殮之前，連夜錄制了這首歌，在好友的葬禮上播放。后來，胡德夫一直從事與臺灣民歌相關(guān)的事業(yè)，被稱為“臺灣民歌之父”。

你說胡德夫為什么會和李雙澤成為好朋友？嘩子唱完了歌，抱著吉他問他。

因為他們都喜歡民歌？

不對。嘩子面不改色，因為他們大學(xué)都沒畢業(yè)。

他愣了一下，接著笑得不可自制，連口中那塊白梨也嗆了出來，他被成功地逗笑了，再去看嘩子，他只是瞇著眼，抱著吉他輕哼，嘴角掛著一絲笑意，好像那個講笑話的人跟自己沒有關(guān)系，自己也不曾聽過什么笑話。

他大學(xué)是沒畢業(yè)，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他根本沒上過大學(xué)。他的成績只夠他上了一所農(nóng)林學(xué)校的大專，獸醫(yī)專業(yè)。接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他媽媽一臉的發(fā)愁，這專業(yè)出來之后能干什么，給村里的貓狗接生？接著嘆一口氣，聽說隔壁王家的小兒子，跟你同歲，去年跟他爸出去打工，聽說人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那個廠里當(dāng)了頭頭了——要是你有個人照應(yīng)著，說不定也早就能出去了。他沒接他媽的話，他知道她想表達什么，覺得接了也沒有意義。他沒見過他爸爸，據(jù)說那個男人在他剛滿月的時候就出門打工了，直到今天也沒有回來，她媽媽也曾“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地掙扎尋找了一番，到最后卻悄然地偃旗息鼓了。等他再問起類似的問題，就只能得到粗暴又含糊的一句，問這么多干嗎，他在不在有什么關(guān)系，看你的書去。他看不進去書，到后來也不再問，他也覺得這是一個沒有意義的問題。說得對，他在不在有什么關(guān)系，即使這個人不存在，他也長大了。

長大像是一個必經(jīng)的潰爛又愈合的過程。他喜歡盯著房檐上的雨水發(fā)呆，漸漸地雨水就長在了心里，澆出一朵朵沉默又發(fā)霉的蘑菇。九歲那年，外地打工的表哥回來給他帶了一把吉他，只是少了一根弦，表哥說是從工地上撿來的，當(dāng)個玩具玩玩。他把手伸進那個洞里，卻發(fā)現(xiàn)里面空空如也，只有琴弦的回聲。原來這個洞是裝聲音用的，他明白了。于是他把所有想說的話都說給了那個洞聽。

他從大專第二年開始就不問家里要錢了，退了學(xué)，卻沒有告訴他媽媽，只跟她說自己在外面兼職的費用夠交學(xué)費，讓她不用再打錢過來了。他靠在酒吧唱歌養(yǎng)活自己，從一晚上三十到一晚兩百，他看得出自己的價值往上升了一點，但也就是那么一點，一眼也就看到了頭。三年過去，母親也沒有再問他畢業(yè)證的事，也沒有問他找工作的事，他們已經(jīng)能做到對他的前途心照不宣，就像當(dāng)初他們對于父親心照不宣一樣。

他沒有告訴母親，他在上學(xué)的這座城市碰到了那個男人，他想母親可能已經(jīng)知曉了這一切，畢竟他們有這么多年的默契。那個男人找到他，請他到人均兩百的餐廳吃飯，臨走的時候跟他說，我給你找了個房子，就在你工作的地方附近，把你媽接來一塊住吧，是我欠你們的，對不住。他攢了多年的疑問就在見面的那一刻化為泡影，像是老舊的氫氣球，從開始的蓄力滿滿瀕臨爆炸，到經(jīng)年之后的疲軟松弛，徘徊很久的那一針終于戳了進去，卻沒有預(yù)想中的疼，只是讓那股已經(jīng)沒有威脅的氣體緩緩釋放。那頓飯他只動了幾筷子，總覺得這個餐廳里彌漫著消毒水味，刺得眼睛直酸。他拿了房子的鑰匙，什么也沒有說，在桌上留了兩百塊錢，走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了床上，客廳已經(jīng)被打掃得干干凈凈，嘩子給他留了信息，你酒量也太差了，跟個女人似的，飯在鍋里，老子掙錢去了。

他們每周有三天在卓蘭塔唱歌，其余時間各自外出工作。在卓蘭塔的舞臺上，兩個人并排坐著，他唱歌的時候嘩子打鼓，嘩子唱歌的時候他也伴唱。他們從沒有彩排。李響給嘩子說，你來之前，周喧可從不給人做伴奏，真是一物降一物。嘩子笑了笑說，我也一樣。

下班回家通常已經(jīng)是夜里兩三點鐘了，他們一人騎一輛電動自行車，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飛馳，嘩子總愛在這個時候扯著嗓子亂吼，把好好的歌扯得不成樣子。有一次他的電瓶車忘記充電，嘩子說載他回去，他在他背后聽著他亂唱的曲調(diào)在夜風(fēng)中飄蕩，忍不住對著他的后腦勺大吼，你別唱了，你是用后背發(fā)聲的嗎，震得我胸口疼。嘩子不以為意，手上一使勁，車子以更快的速度躥了出去，然后變本加厲地升了一個八度，他開始敲打著他的后背嫌他吵，可嘩子漸漸唱到正常的調(diào)子上，夜風(fēng)也追不上他的聲音，每一句他都聽得很真切：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我愛，你有——幾分

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

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我愛，你有——幾分

我的情，不移，我的愛，不變

月亮代——表我的心

嘩子的后背像是山一樣，結(jié)結(jié)實實擋在他前面，根本吹不到一點風(fēng)，他的后背像是一臺音箱，即使被風(fēng)吹散了很多，也依然振聾發(fā)聵，他默默把胸口貼那臺音箱近一點，再近一點，想知道這里面裝的聲音怎么恰好踩上了他心跳的頻率。行道樹腳下的沙子吹進了他的眼睛，他輕輕環(huán)上了他，卻只敢抓住他的衣裳，默默咬緊了牙齒，悄無聲息地淚流滿面。

可能夜里的眼睛都有靈性吧。嘩子從卓蘭塔的后巷撿了一只剛出生的流浪狗，是一只雜得不能再雜的串兒。褐色的腿，一塊黑背，臉上雜著幾塊黃色的雜毛，巴掌大的身體，眼神卻深得像口井。嘩子不聲不響地就買了籠子、食盆和喂水器放在家里，招呼都沒打一聲。他忍不住說，你養(yǎng)狗怎么不和我說一聲，狗味道很大的。嘩子倒顯得比他還詫異，你不是獸醫(yī)嗎，還嫌味道大？他嘆一口氣說，作為一個獸醫(yī)，我很負責(zé)任地告訴你，它有臘腸的基因，卻沒臘腸的臉，你別看它現(xiàn)在可愛，長大了不會好看的。嘩子拿泡軟的狗糧逗著籠子里的那雙無辜的眼睛，頭也不抬一下，喧哥你說，起個什么名兒好呢。

叫話筒吧，就叫話筒，你看它又黑又黃的，長得跟你送我那個話筒多像。

是像，不像我不會要她。嘩子說，話筒——好名字，不愧是能當(dāng)獸醫(yī)的，還是喧哥有文化。

嘩子為話筒忙前忙后地上狗證的那段日子里，他學(xué)著掌勺做飯，番茄炒蛋、萵筍木耳、蒜泥空心菜，都是家常的手法。嘩子下班回來，看著一桌子紅紅綠綠，忍不住抱怨，我說喧哥，你這是要喂兔子嗎，下點本行不行，話筒都比我吃得好。他摘下圍裙一扔，脂肪肝，高血壓，還有那么高的尿酸值，你還想吃啥——就這么些菜，愛吃不吃，你要是痛風(fēng)癱瘓了，我可管不了你。

嘩子嘴上嘟嘟囔囔，還是把這些菜都扒進了嘴里，有時候帶一只鹽水鴨回來，竟然能忍住不碰。他說，你不吃就別買了。嘩子放下筷子，給你的，你吃吧，老子心里有愧，總不能拉著你一塊當(dāng)和尚吧。

話筒聞見鴨子的味道，扒著他的腿要往上爬，他把鴨肉放進清水里過了一遍，撕碎了喂給話筒。

他覺得當(dāng)和尚沒什么不好的，如果這樣的生活就是當(dāng)和尚的話，沒什么不好的。李響曾經(jīng)問他，你往臺上一坐，那么多小姑娘圍著你轉(zhuǎn)，你就一點也不動心嗎？差不多得了，你今年二十五了吧。

他說，二十四。

李響說，大不了你先談著，先談著試試。

他說，我是萬花叢中過。

李響輕笑，你打算禍害多少個姑娘才肯結(jié)婚。

他給吉他校著弦，頭也不抬，一百個？誰知道。

卓蘭塔的燈照舊昏暗著，臺下究竟有多少雙眼睛，他不知道，曾經(jīng)他多希望有一雙眼睛他可以對視，現(xiàn)在也覺得沒什么所謂了。

但這樣的日子沒有太長，他不知道原來還有眼睛在等著他的。一天演出結(jié)束，他拿上車鑰匙準備回家，嘩子卻不急著走，反而拉著他上了二樓的卡座，真皮沙發(fā)上坐著兩個女孩，一個短發(fā)，一個梳著兩條細長的辮子，嘩子指著那個長辮子的女孩說，這是肖瑜，來聽你唱歌很多次了，想跟著你學(xué)吉他，介紹你認識一下。他很客氣地伸出手，那這位是？

嘩子說，哦，忘了說，這是我女朋友，莫藍。藍藍，這就是喧哥。

他的手茫然地被另一只手接過來，喧哥，早就聽說你的大名了，肖瑜是我朋友，可要拜托你好好教她。

晚上他一個人騎車回家，嘩子說要先送莫藍回去。他就坐在沙發(fā)上等他回來，但嘩子徹夜未歸。他起初覺得氣憤把肺葉充得很滿，連心跳也被擠得快了幾分，但長夜漫徹，他理直氣壯的憤怒被疲倦一點點放空，人在最疲倦的時候最難入睡，他討厭那份清醒。他感到那只氣球又慢慢癟了下去，他想問嘩子的那幾個問題，最終沒有問出口，問了又有什么意義呢，那份清醒讓他明白，他理也不直，氣也不壯。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了過去，室內(nèi)的空調(diào)開得很低，他醒來的時候發(fā)覺自己蜷成了一只蝦的形狀，頭悶悶得像是挨了一棍。身上被搭上的那條毛巾被，不知何時掉到了沙發(fā)下面，他嘆一口氣，把它撿了起來。

話筒又在叫，它把大小便拉在了籠子里，屋子里全是騷氣，怕是它自己也忍不了這種環(huán)境，所以大聲表示抗議。他想起來已經(jīng)有兩天沒有帶話筒出去了，以往半夜回家之后，嘩子都會帶著話筒出去遛，可嘩子沒有回來，嘩子已經(jīng)三天沒有回來了。

他遛完狗，決定清洗一下籠子，把狗屎扔進馬桶里沖掉，帶著手套給籠子里滴上洗潔精，沒有了籠子的束縛，話筒開始滿屋亂跑，把剛從草地上沾的泥巴踩得到處都是，順便給他的小腿上也印了一爪子，話筒的糞便留在籠子的角落里，他用水去沖，又怕激起太大的水花，拿了剪碎的棉毛衫去擦那個沾滿土黃色的死角，終于忍不住像個孕婦一樣嘔吐起來。

嘩子回來了，正巧看到他在嘔，趕緊跑上來問他，喧哥，你咋了。

他說，我惡心。

嘩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水池里的籠子，你要是嫌惡心，扔了就是了，干嘛費勁在這洗半天。嘩子把籠子扔到了門外，從房間里拖出一個快遞盒子，撿了幾件舊衣服扔進去，把話筒一把抱過來，你以后就睡在這兒，這就是你的窩，聽見沒有？

話筒哈哈哈地吐著舌頭。

他問，你這兩天去哪了。

嘩子漫不經(jīng)心地說，出去玩了。

他說，那你也不和我說一聲。

嘩子說，忘了跟你說了，應(yīng)該跟你說一聲，讓你照顧一下話筒。

他說，話筒是你養(yǎng)的狗，我當(dāng)初就說了，你養(yǎng)它就要對它負責(zé)任。

嘩子說，我沒說不負責(zé)任，我就是出去了兩天。

他說，你出去這兩天都沒遛狗，家里弄得到處都是味兒。

嘩子毫不在意地剝開一根香蕉，你幫忙遛一下不就行了，我下次提前跟你說一聲，行了吧？

他無法忍受嘩子在滿是味道房間里吃香蕉，他剛剛清理過那些東西，又看著嘩子一口把香蕉咬下去一半，在嘴里轉(zhuǎn)不過彎來，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被一塊放進了絞肉機，再一次沖到衛(wèi)生間對著馬桶嘔吐。

嘩子在外面喊，喧哥你這潔癖可真是……太敏感了，怪不得你當(dāng)不了獸醫(yī)。

他覺得內(nèi)臟像是被拽出來一樣，可拽出來之后并沒有得到清洗，而是被惡狠狠地塞了回去，所以他只是干嘔，嘔到眼淚都流了出來。嘩子倚靠在洗手間門口，幫我聞兩個香水吧，聞聞香水能好些。

他眼角的淚還沒干透，鼻子上就被貼上了兩條試香紙。聞聞吧，聞聞就不惡心了。嘩子輕拍他的后背，好點了吧？他一推嘩子的手，把那兩條紙拿下來，根本就是分不出來的香，都是香。就是香而已?；\統(tǒng)的味道，根本就是一樣的。

給姑娘送香水，尼羅河花園還是水漾茉莉？

哪個姑娘？他問。

就上次來卓蘭塔的那個，短頭發(fā)，紅的。

他哦了一聲，模糊地想起那個姑娘的樣子，他其實猜到是給她的。

剛剛過去的那個夏天里，如果碰上誰都不想進廚房的炎熱天氣，他就和嘩子去商場里吃飯。商場一進去就是淋漓的香水味，他樂于分辨各種味道，帶著嘩子一個接一個地聞過去，興致勃勃地跟他講什么是前調(diào)中調(diào)后調(diào)，嘩子忽然問他，喧哥，你給心愛的人送過香水嗎。他有點愣住，嘩子繼續(xù)說，你這么懂，你覺得給心上人送香水，應(yīng)該送哪一種呢？

你干嘛問我這個？有心上人了？

就是看你床頭全是香水，想必一定很懂。嘩子很巧妙地回避了過去。

他有點愣住，但還實話實說，我沒送過，不過我覺得送給心上人的話，璀璨紅情。

哪里能買到？

絕版了吧？國內(nèi)好像買不到了。我聞過一次，那個味道啊，根本形容不上來，它前調(diào)是藏紅花，中調(diào)是玫瑰，后調(diào)是印度香附子……

你從哪里聞到的？

很多年前，好像是一個叔叔送我媽的，他從香港帶回來的。我從來沒見過那么美的瓶子，我覺得那個東西擺在那里，它就是我們那個小地方——我整個童年的奇跡。

那后來呢？

后來？后來就絕版了啊。他看嘩子沒有任何反應(yīng)，忽然醒悟過來，哦，你說我媽啊，她后來沒有和那個叔叔在一起，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但是那個叔叔一定是非常愛她，不然也不會在那個年代送給她這個……

就在他們討論這個話題后的一個禮拜，嘩子就把一瓶璀璨紅情放在了他的面前。那個像蠟燭一樣火紅的水晶瓶，透明地閃著光，在卓蘭塔幽微的黑暗中隱隱發(fā)亮，順帶著也照亮了他的眼睛。他問嘩子說，你從哪里弄到的？

網(wǎng)上，有人在拍賣。

我看一下行嗎？他連驚喜都是小心翼翼，一是知道這個東西因為絕版，價格已經(jīng)被炒得匪夷所思，二是因為，他不知道他打算將它送給誰。

看什么看，香水哪是用來看的。嘩子拔下蓋子朝著空中噴了兩下，他仰頭，看著頭頂細小的水珠像是煙花那樣灑下來，每一顆都飽含卓蘭塔的光芒，帶著流星般的尾巴，輕輕落在他的臉上，比春雨還細密溫柔。接著就是那種久別重逢的味道，帶著藥香的藏紅花，沒有一點脂粉氣，接著玫瑰的味道就補了上來，猶如裹了砂糖的玫瑰花瓣在唇齒間一點點擴散，清甜細膩;仔細聞還有檀香木，彌補了玫瑰的輕佻與猶疑，讓整個味道變得穩(wěn)重堅定起來。嘩子說得沒錯，他熱衷于搜集香水，但盡管已經(jīng)有很多種味道占領(lǐng)了他的床頭，這一瓶依舊令他念念不忘。紅色的水晶瓶端坐在那里，他從瓶子上看見自己變形的面孔，眼睛仿佛因為盛滿淚水而張大飽和。

他問嘩子，你怎么買這個了？

就是想買?？煲窖莩鰰r間了，嘩子已經(jīng)背好了吉他。這還要理由？

沒……你是打算送給誰嗎？他沒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囁嚅了。

沒打算送給誰……就是先買著，嘩子去擰他張牙舞爪的琴頭，可他的弦音明明很準。要么你先幫我保存著吧，喧哥？我毛手毛腳指不定哪天就搞丟了，先放你那兒好吧，你懂這個，你肯定知道怎么保存……嘩子低頭看他的琴，不知不覺說了一長串的話。

他把那個瓶子握在手心里，沒有作聲。

你這人怎么這么磨嘰，快點上來??！干活了！

那天晚上最后一首歌，他們?nèi)齻€人合唱了一首《最近比較煩》，他記得很清楚。李響彈鍵盤，他彈吉他，嘩子打鼓?？腿硕甲叩貌畈欢嗔?，卓蘭塔毫無保留地奉獻出一天之中最后的一點明亮，一個晚上過去了，他還是能聞到璀璨紅情的留香。最近比較煩，比較煩，比較煩，總覺得日子過得有一些極端，我想我還是不習(xí)慣，從默默無聞到有人喜歡。這首歌究竟在煩什么啊，他愉快地想，這么輕快的調(diào)子，他們明明唱很開心。嘩子露出他被煙熏得微黃的八顆牙，一個勁兒調(diào)侃他“你比我煩”，嘩子用一種近乎美聲的唱法夸張地唱著這首歌，他抬一抬眉毛，手上停了一下，省略了曲調(diào)，直接說出了歌詞，我情愿心甘我不煩。李響的鍵盤配合著他做了一個休止，他看見嘩子打鼓的手也停下了，接著他們倆齊聲唱，人生很燦爛。

他不記得有多久沒有和嘩子一起唱《最近比較煩》了，就算能上臺合唱，恐怕也唱不出那天的心情。他悟出了一個道理，這首歌只能在心情很好而不是比較煩的時候來唱。璀璨紅情一直放在他的床頭，從那天起，他的床頭就只有這一瓶香水，它像蠟燭一樣，以不發(fā)光的姿態(tài)陪他度過了后來的很多夜晚，有嘩子不在的夜晚，也有嘩子和莫藍一起睡在隔壁的夜晚——嘩子后來會帶著莫藍回來，睡在他自己的房間，當(dāng)然都是在半夜，在他們以為他已經(jīng)睡著了的時候，他們在隔壁房間的窸窣和呻吟在靜默的夜里被無限放大——而他呢，只能把璀璨紅情的瓶子輕輕打開，噴一點在空中，等它們落在自己臉上，然后仔細查看一下瓶子里的水平面，還好，并不能看出來少了。他有時會懷疑是這瓶香水透支了他的好生活，有時又會覺得冥冥之中，它是過去給未來的一個安慰。他有時會在這種味道中頹然睡去，有時候也睜著眼睛直到天明。

莫藍通常會在第二天一早——在他起床之前，就離開這里，就像她從來沒有來過一樣。他有時睜著一眼沒睡的眼睛，聽到清晨關(guān)門的那一聲，心里會狡黠又悲哀地閃一下。

他在洗手間里看見莫藍的時候，覺得那個閃電之后終于打了雷，終于，他終于等到了這個雷聲。他看見莫藍穿著睡衣，真絲吊帶的，對著鏡子若無其事地刷牙，見到他也沒有任何遮掩的意思，嘴里含糊不清地跟他打招呼，早啊喧哥。

早啊喧哥。這聲雷可真是響啊，他耳朵一時間什么也聽不到了。我早上肚子疼，不好意思。她大大方方的，她比他理直氣壯。下一秒他就看到嘩子穿著褲頭背心走進來，肥胖的短褲依然擋不住他的凸起，盡管他的手攥得很緊，但還是很容易猜出來那是什么，他不忍心去看他指縫里流出的液體，那股味道他并不陌生，他想其實你不用攥得那么緊。

話筒就在這個時候叫了起來，它懷孕了，像所有孕婦一樣，它似乎對于刺激的味道都敏感，打了幾個噴嚏之后大聲叫了起來。他在心里默默感嘆狗隨主人，在這一屋的牙膏味、精液味、還有很淡的經(jīng)血味中，他為他房間里流出來的璀璨紅情感到可惜。他幾乎是咽下了已經(jīng)涌上來的酸水，想他現(xiàn)在的笑容恐怕不會比他的遺容好看，他對他們說，早啊，我下去遛狗了。

他當(dāng)天晚上就帶了一個女孩回來，酒吧的小服務(wù)員，他知道她早就對他有意思，他根本不用費什么心思。他喝了很多酒，把自己放倒其實也很容易，他幾乎是掙扎著過了一夜，受刑一樣——真的是受刑一樣，但是至少他不用再面對那樣的場景，他可以在這個房間里待到他們?nèi)甲叩?，他覺得這一次他理直氣壯。

后來他幾乎每晚都帶一個人回來，酒吧里的女服務(wù)員，四個，全都來過。除了她們，還有某天一時興起來聽歌的女客人，還有長期愿意聽他唱歌的女客人——比如肖瑜。他跟這些人上床都只需要把自己放倒就行，如果她們扭捏，他就跟她們玩擲骰子的游戲，輸?shù)娜嗣撘路?，贏的人喝酒，李響來之前，卓蘭塔里的客人都這么玩，他見過，很容易。他已經(jīng)很久不需要璀璨紅情來幫他入眠或者失眠，他覺得這樣或許也很好，唯一遺憾的是，每天中午他醒來的時候，話筒都已經(jīng)把屎尿全都拉在了家里。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多月，一天中午他像之前一樣頭疼著醒來的時候，他忽然發(fā)現(xiàn)話筒的屎尿味消失了，接著他看見嘩子站在門口抽煙，話筒乖巧地趴在他的腳下。

你睡了肖瑜？

是。他并不打算隱瞞。

但是你并不喜歡她。

什么喜歡不喜歡的，都是成年人，你情我愿。

喧哥，你玩什么？你不喜歡她們就不要這樣。他啪地把煙頭扔在了腳下，正扔在話筒的面前，它嚇得一個激靈，撐著兩只前爪坐起來。

你跟我說這些，你就喜歡莫藍了？他從被子里站起來，小腿輕微地發(fā)抖。他的腦子里已經(jīng)毫無睡意，但身體上還有，他必須盡快趕走它們。

我喜不喜歡莫藍，我都會對她負責(zé)任。你呢？你能對這么多人負責(zé)任嗎？嘩子走近他，他的眼睛已經(jīng)近在咫尺。

你跟我提責(zé)任？他彎下腰揪著話筒脖子后的那一塊皮，把它拎了起來，把它拎到嘩子的面前，強迫他們對視，話筒驚恐地揮著它的四肢爪子，它肚子已經(jīng)很大了。話筒是你執(zhí)意要養(yǎng)的狗，可是你管過它嗎？它懷孕多久了你知道嗎？你就今天遛了它一次，你就跑來跟我提責(zé)任？

嘩子伸出一只手，也是揪住話筒的脖子，把它從他手里奪過來，現(xiàn)在是換他跟話筒驚恐的眼神對視，周喧，話筒叫你爸爸，也叫我爸爸，是你要跟我分那么清的。

他一松手，話筒就掉在了地上，它叫了一聲，艱難地打了一個滾，跑了。

張清嘩，我有個問題要問你。他沖著嘩子的背影喊。他在喊，昨晚的酒還在他的食管里打顫，他叫他的名字近乎破音。

嘩子站住了。

張清嘩，你到底……

嘩子一抬手，無聲地打斷了他。我不知道，我能回答你的就是這些。什么也別問我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還是把這個拿走吧。他把床頭的那瓶璀璨紅情遞給他。

我不想要，也不需要，你不要就扔了吧。他們用模糊對視，不知道誰先發(fā)現(xiàn)了誰的殘忍，兩個人心照不宣地紅了眼眶。

嘩子在第二天就搬走了，臨走的時候什么話也沒有留，話筒也沒有帶走，話筒自從那一次被他們兩個拎起來之后，就有點怕他，再也不往他身邊偎，看到他只是拖著肚子跑開。他住進了嘩子的房間——那個他原本的房間，他躺下來，聞到嘩子枕頭上殘留的氣味，那種男生特有的頭油味，他的枕套很久沒有換過了，他曾經(jīng)無比嫌棄地勸他換洗一下，現(xiàn)在卻慶幸他沒有聽他的。

嘩子旁邊的那個枕頭上，有很淡的香水味，他分辨不出來是什么，或許是洗發(fā)露的味道也說不定，他的嗅覺好像沒有那么靈了。

嘩子的床頭桌上留了一本書，他想應(yīng)該是莫藍的，也可能是莫藍送給嘩子的，那本書沒有封面，他掃了一眼那上面的字，忽然覺得無比困倦。

嘩子搬走之后，在殘余不多的夏天里，他開著空調(diào)開始循環(huán)地睡眠，偶爾醒來就點一份外賣，話筒也陪著他在原地吃喝拉撒——當(dāng)然，他早就辭職了，卓蘭塔的幾個女孩一起去找了李響，告訴他周喧就是個畜生。李響給他打電話，他沒接。他猜嘩子可能也已經(jīng)辭職，不過這對他來說沒有關(guān)系，嘩子在，他沒法再跟他同臺，嘩子走了，他更沒有理由留下。他只給李響發(fā)了一條信息過去，響哥，我要辭職了，對不住。

堆積在一起泛酸的外賣盒，話筒食盆里剩下的被水泡發(fā)的狗糧，他很久不洗澡的味道，話筒不洗澡的味道，他忘記沖的馬桶，話筒的大小便，都混合在這個房間里。璀璨紅情被他鎖進了柜子深處，鑰匙扔進了垃圾堆。從一個房間挪到另一個房間，他發(fā)現(xiàn)對他來說幾步路都變成了困難的事。于是他就長久地睡在嘩子的床上。他總是讓他幻想著會有奇跡發(fā)生，幻想著改變生活的定勢，但又總是在午后的悶熱中頹然睡去，然后看著八月漸薄的日歷，周而復(fù)始地接受徒勞。

話筒在剛立秋的時候臨盆了，它在夜里開始痛苦地嘶叫。他用盡全身力氣，把它送到了寵物醫(yī)院，它躺在他懷里的時候，眼神就像那天一樣驚恐，他近一個月沒有出門，腿都是軟的，他恨自己跑不動。話筒不出意料地難產(chǎn)，生下三只小狗之后失血過多而亡，最小的那只小母狗先天不足夭折了，只剩下兩只公的。寵物醫(yī)院給它們登記的時候，問他取什么名字。有四個字涌到他的嘴邊，他像咽酸水那樣把那四個字咽了下去。他說，你們隨便吧。然后他就一個人走了出去。

惠子，本名程惠子。1996年1月生于陜西西安?，F(xiàn)為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現(xiàn)代文學(xué)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入選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學(xué)人才計劃。部分小說刊于《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