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才子的局限

董悠悠

大使們/小漢斯·霍爾拜因/版面油畫/英國國家美術館

有一段時間，我沉迷于某劇，耽誤了寫作，但是那部劇讓我想起這幅畫。

這幅畫高2.07米，寬2.095米，畫中人物與真人的比例幾乎是1∶1，大多數人都被畫中那幾乎可以亂真的情景所吸引，不管是放在木架上的各種物件，還是兩位男子的衣飾、皮膚、眼神，都給我們一種畫中人物就站在面前的錯覺。

在如此逼真的畫面里，卻出現了一個屬于“異次元”的東西。它離我們如此之近（處于畫的最前面），我們卻不能一眼分辨出它到底是什么東西，不禁想再靠近一點看，當然這樣看也是徒勞。

如何才能看清這東西究竟為何物呢？不繞彎子了，直接告訴你。

你可以把電腦屏幕或者手機屏幕水平旋轉近90度，側過來，當你從畫面右側邊緣的中部向這個物體望去，你就會看見一個精致的骷髏。

沒錯，一個骷髏。不禁想問，在一幅意氣風發(fā)的肖像畫中放個骷髏，訂畫的人能接受嗎？

不妨先了解一下畫中的人物是誰。既然畫的標題為《大使們》，那畫面中的兩位男子自然就是兩位大使，讓我們來看看，他們是哪里的大使？

位于畫面左側，留著絡腮胡子，頭戴貝雷帽，身穿紅色緞子里衣，配黑色天鵝絨背帶裙，外加皮毛大衣的男子，是讓·德·丁特維爾，法國國王派往英國的使節(jié)。他脖子上的項鏈吊墜，圖案描繪的是天使長圣米歇爾用他的長槍一槍屠龍的場景。這是法國的圣米歇爾勛章，是法國最高級別的騎士榮譽勛章，勛章暗示著他的身份。他右手匕首套上的花紋鑲著的拉丁語，指明他的年齡為29歲。

位于架子另一邊，戴著黑色方形帽，穿著相對低調的黑棕長袍，手里拿著手套的，是喬治·德·塞爾維主教。長袍里的白色領子顯示他是神職人員，與丁特維爾一樣，同為法國派出的大使。他右手手肘靠著的書本上寫著他的年齡，25歲。

這幅畫是丁特維爾大使向畫家霍爾拜因訂購的肖像畫。說到這兒，大家應該察覺到了奇特之處。

明明是人物肖像畫，為什么在兩個人物中間的重要位置上，卻擺著木架？木架上放的又是些什么？

木架的最上層，鋪著由復雜幾何圖案組成的毯子，毯子上放置著天體儀，3個不同造型的日晷、象限儀以及赤基黃道儀。圓柱形日晷顯示著日期（1533年）4月11日，而多面體日晷上一面顯示的是9點30分，另一面顯示的是10點30分，這應該是兩位大使見面的時間。

木架的第二層，則有一個地球儀，一本中間夾著一把矩尺的算術書、一把圓規(guī)、一本圣歌曲譜、一把魯特琴以及一支笛子。

乍一看，似乎這些物品應該跟文藝復興時期的四藝（天文、幾何、算術和音樂）聯(lián)系起來，它們展示了文藝復興時期科學的發(fā)展情況，也暗示靠在這個木架上的兩位青年男子不但擁有過人的權力，還兼具麒麟之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小漢斯·霍爾拜因自畫像

僅僅是這樣嗎？

我們將歪在一旁的地球儀正過來，就可以看見如巴黎、羅馬這樣的大城市，但是，最中心處卻有一個我們不太熟悉的名字Policy（今天法國的波利西），這是丁特維爾大使的領地。

歐洲被顯眼的黃色標出，在圖中可以看見西班牙和葡萄牙劃分海外異教徒世界的分界線。這條線以東歸葡萄牙，以西歸西班牙。葡萄牙與西班牙隨著15世紀以來的地理大發(fā)現，在大航海時代迅速崛起。此時西班牙王朝與哈布斯堡家族聯(lián)姻的產物查理繼承了統(tǒng)一的西班牙王朝，以及西班牙在美洲大陸和意大利的屬地，還有哈布斯王朝在中歐的土地。

用一句話來概括，法國東邊的鄰國和西邊的鄰國，主要領土都是查理的。法國北面的鄰國英國，國王亨利八世的妻子凱瑟琳還是查理的姨媽。這樣的地緣政治環(huán)境使得被夾在中間的法國三面受敵，倍感壓力。

再看那本中間夾著一把矩尺的算術書，被矩尺翻停在“除法”這一章?！俺ā边@個詞在德語、英語、法語語境中都有“分開、分裂”的意思，這似乎在暗示16世紀初由路德發(fā)起的宗教改革運動也讓歐洲大地上風波四起。

在國家處于動蕩不安、形勢不利的局勢下，作為大使，與各方勢力周旋，使國家受益，這不僅突顯了大使的職責，更是贊美了大使的功績。他們共同靠在這具有特殊寓意的木架上，不就是對這兩位大使共同的贊美嗎？

像兩位大使這樣的青年才俊，往往會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可是，丁特維爾似乎明白自己的局限性。他的帽子上有一個骷髏的裝飾，似乎暗示著他的座右銘：記住，你會死。

這時再來看畫面最前面那個變形的骷髏，怎樣才能看清這個骷髏呢？得走到畫面的最右端。當骷髏顯現，畫中的其他東西便變得模糊，仿佛人面對死亡時，什么權力、財富、榮耀、知識，都會化為烏有。

人固有一死，但是，不畏懼你的局限，才能發(fā)現更大的世界。

（寒 枝摘自中國友誼出版公司《被誤診的藝術史》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