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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墻(短篇)

    2019-12-09 01:56:23楊印子
    西湖 2019年12期
    關(guān)鍵詞:潼關(guān)爸爸

    楊印子

    左潼關(guān)第一次見到左河的時候,左河十一。左河的爸爸在外邊打工犯了事兒,回村子里沒幾天就被抓了。那天,正好是左潼關(guān)帶的隊。

    左潼關(guān)和林程是發(fā)小,年少時也是穿一條褲子的玩伴。只是時間過去,不同的道路選擇,讓一個鎮(zhèn)上的民警和一個外出務(wù)工人員的交集,已漸漸地失去??伤趺匆矝]有想到,與林程再相見的時候,自己給他送上的大禮,竟會是一副手銬。

    那年正趕上嚴(yán)打,錯手殺人也判了個無期。左潼關(guān)對這事兒多少有些唏噓,但罪就是罪,罰也是該罰。同情犯人從不是警察該干的事,只是即使事情過去了很久,他也還是會回想起那天站在林程家門口的那孩子。

    那時候的左河還叫林子河。十一歲,是剛開始懂事的年紀(jì)?!皻⑷恕边@個詞,在很多人眼里,可能是一輩子都離得遠(yuǎn)遠(yuǎn)兒的,可已經(jīng)到了這個年紀(jì),再蠢笨的孩子,也該是知道意思的??凵鲜咒D那天,左河在不遠(yuǎn)處呆呆地看著。他嘴唇微合,胸前起伏不止,但眼里卻空空蕩蕩。那種對世界帶有明顯陌生感的眼神,好像剝離了悲傷也剝離了憤怒,甚至無法看見疑惑與痛苦,就好像一汪未可見底的寒潭,令人一與之接觸,便會感受到相似的寒冷。

    他就這么一直看著,看著林程也看著左潼關(guān),看著小小的院子里時不時飛來的麻雀,也看著滿地散落著的枯葉與灰塵。

    左潼關(guān)哪知道什么陌生感呢,他只是想,這孩子該是無助的。久不歸家的父親,早就沒了的母親,十幾年來相依為命的,也只有一個前不久去河邊洗衣,失足剛歿了的奶奶。奶奶離世,父親歸來,心里原本猶豫著不知該怎樣應(yīng)對的悲喜,這時候又被一副手銬銬沒了溫度。十一歲啊,他到底該怎么想?

    林程被抓走的時候還在笑,雖是和哭一樣的笑。老母親的意外離世,如今也似乎變成了某種微妙的慶幸。若她還活著,知道自己兒子那每年給他們寄錢時寫下平安二字的手如今已沾滿了血,又該如何應(yīng)對呢?可他也一定想到了自己的兒子吧。一別十年,從一個小肉團(tuán)長成了這樣一個挺立的少年,才剛吃過兩回他煮的面呢,就得知自己是個殺人犯了,他又該如何應(yīng)對呢?面條煮得真好啊,和老母親煮的一個味兒。

    林程就這么被左潼關(guān)帶走了,村子里也必然是眾多的議論。隊里事情多,犯人被關(guān)起來后,這茬似乎也該告一段落了。左潼關(guān)每天依舊忙進(jìn)忙出,成日里在小鎮(zhèn)的雞毛蒜皮中穿梭整理腳不沾地,就連吃飯,也就只囫圇地吃上幾個泡饃。

    可他總是忘不了。

    在這小小的鎮(zhèn)子里,殺人放火的事兒,即使作為警察,他見得也絕不算多。而那孩子空曠的眼,靜靜的視線,還有林程那哭一般的笑,總是像刀一樣,在深夜里,割斷他所有通往其他方向的思緒,砸得他心慌。

    回到村子里去找那孩子時,那事已經(jīng)過去好些時日了。他挎著個布包往學(xué)校里走,路上時不時偶遇幾個拿著石頭砸向他的小孩。石頭塊不算大,但打在身上也會疼。左潼關(guān)攔下了幾個做著預(yù)備動作的娃,林子河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

    是怎樣的孩子才會有這樣的情緒呢?無悲也無喜,只是任由石塊落在自己的身上。他和他說,叔,沒事,該砸,什么都是該的。左潼關(guān)望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出神,那個挺立的少年,背好像佝僂了一些,并不明顯,但也讓能看出的人心生漣漪。

    他跟著他來到了學(xué)校,耳邊一首一首的童謠唱的竟都是些吸人血的詞句。他走過的道路上人們紛紛閃避,或以瘆人的目光看向他。類似“殺人犯”的字眼,一次又一次地出現(xiàn)在大大小小孩子們議論的言語中,明明用的是他遠(yuǎn)遠(yuǎn)走來就能聽到的聲音,又在他真的來到身邊時突然噤聲,那惱人的沉默比言語的利刃更令人浮想聯(lián)翩。

    他安靜地走著,帶著空蕩的眼神。整整一路,他從未開口說過些什么。

    后來左河告訴他,他解釋過。事情剛發(fā)生不久,他也小心翼翼地和最好的朋友解釋過。他說爸爸不是壞人,他說爸爸是很好的爸爸,他說爸爸每個月都給家里寄錢,他說爸爸每半年就會給家里來次電話。他說爸爸總讓他吃飽穿暖別擔(dān)心錢,讓他照顧好奶奶讓他好好學(xué)習(xí)。朋友的眼里泛出了不忍,可沒過多久那帶有同情的火花就自然而然地熄滅了。那個曾經(jīng)和他一起到屋瓦上找貓,一起給螞蟻喂饃的少年娃,突然氣血上涌地說了句:那錢里都帶著血!殺人犯不配叫好爸爸!然后落荒而逃。

    他發(fā)現(xiàn)了朋友的害怕,他說我也沒怪過他。殺人這種事不比別的,家里一定早早打好了招呼,不會再給我機會靠近他。

    左潼關(guān)那時對自己有些埋怨,為啥沒有第一時間把他帶走呢。左河笑了笑,撈起面條放進(jìn)碗里遞給左潼關(guān):“沒事爸,您看我現(xiàn)在這不過得挺好嘛。謝謝您,爸?!?/p>

    左潼關(guān)沒聽左河談?wù)撨^幾次林程被帶走后他過著怎樣的日子。即便是講到了他那個最好的朋友,也是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所以左潼關(guān)也盡量不去想象。即使他也明明知道,那個小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人們,在面對這個“殺人犯的兒子”的時候,會是怎樣一副面孔。

    都過去了。他安慰左河也安慰自己。那天之后,他帶走了這個僅僅是跟老師提到都被避之唯恐不及的少年。他說你先來鎮(zhèn)上跟我過吧,忘了這段時間的事兒。在外邊你就是我兒子,等你長大了,能保護(hù)自己了,再去看看你爸。

    于是左河就這么跟著走了。長長一段時間內(nèi),他也只是叔,叔的叫著。后來左漫漫大了,小精靈似的啥都開始懂。兩人都默契地不想讓她疑問些什么,于是左河開始叫爸。

    左漫漫是整個家的歡喜。就好像冬日暖陽下剛冒出頭的嫩芽,小小的葉子迎著日光招展,不費啥勁兒就能將整塊整塊的厚冰融化。

    左潼關(guān)是個大老粗,又成日里奔波在外,照顧漫漫就成了左河每天最重要的事情。漫漫也依賴哥哥,從小就愛粘著。左河把這個世界欠他的所有溫柔全都送給了漫漫,只希望漫漫能夠真的在愛里長大。

    這天下午,陽光正好。左河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在院子里給漫漫刷鞋。漫漫上五年級了,卻和小時候一樣頑皮,還是愛跑愛跳,走路也沒個正形,鞋子必然逃不過臟兮兮的命運。左河一邊刷鞋一邊嘆氣,頭發(fā)就被剛放學(xué)回來的妹妹給揉得亂七八糟。

    光打在漫漫嬌嫩的臉上,風(fēng)吹過撫亂了她的長發(fā)。她一邊揉著哥哥的頭發(fā)一邊躲閃著哥哥沾滿肥皂泡和水用以恐嚇?biāo)呐K手,她咯咯地笑。

    “你妹你可真沒白疼喲?!币娮蠛由裆苫?,又道,“讓她陪我下個棋都不下,非要給你整理屋子?!彼噶酥缸蠛拥姆块g:“喏,房里搗鼓呢。我這爸當(dāng)?shù)醚?,還真不如個哥,哈哈。”

    整理房間?左河慌了。

    他不知道妹妹的整理會到怎樣的程度,更不能猜到整理時她會不會……

    他不敢想,只感到自己的大腦正瘋狂地充血。太陽穴處有頻繁且不規(guī)律的跳動,連呼吸都有著無意識的顫抖。

    他倚在門框上咚咚地敲門。

    半晌,門開了。房間里光潔如新。每一個角落都被打掃得干干凈凈,被褥也被疊得平平整整。桌上的書與文具被逐一歸類擺好,就連桌子上自己和爸爸妹妹的合影都被貼上了透明的保護(hù)罩。

    妹妹自豪地對他笑笑,空間里察覺不到任何不對勁的氣息,他突然松了口氣。走到桌邊,拉開了最底層的抽屜。同樣是每樣都被歸置得有條不紊,可唯獨缺失了那個。

    “你在找這個本子嗎?”漫漫狡黠地笑了笑,從身后拿出了一個封面被磨得很舊的淺綠色硬殼日記本。

    左河呆呆地立在那,他看著左漫漫,下意識地向前伸了伸手。他突然覺得房間變大了好多倍,他覺得漫漫變得無比地小,他覺得她站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在和他招手,他覺得那淺綠色的本子好像一塊被青苔包裹著的又厚又重的磚,正向他襲來。

    他嘴角似有若無地抽動,他無力發(fā)出任何聲音。

    “嘿嘿,哥的小學(xué)日記?!甭乓频匕咽种械谋咀訐P了揚。

    “還給我吧?!弊蠛佑樣樀匦Α?/p>

    “寫了啥呀還不敢讓我看?哥小時候的日記,會和我的一樣傻嗎?還是,有什么童年的小秘密?”

    “漫漫,還給我吧?!弊蠛诱f著,想要跑過去搶回本子。

    可左漫漫怎會就此放棄這難得逗弄哥哥的機會呢,她拿著本子,在小小的房間里左閃右躲,愣是不給左河接觸的機會。左河雖個子較高,但性子沉靜的他哪里有妹妹靈活,更不敢使用蠻力爭搶,怕自己無意弄疼了妹妹,只能寄希望于她不會看到那個。

    漫漫突然站住,笑道:“小時候?qū)懙臇|西,肯定傻死了吧,我一定要大聲讀出來,讓你羞愧致死哈哈哈!”說著,隨手翻了一頁,開始朗誦起來。

    “‘今天怎么又是這么糟糕的一天?!甭_左河擠眉弄眼,“怎么啦怎么啦,和誰表白失敗啦?”

    左河站在房間里痛苦地閉上眼,緊咬著后槽牙,露出左漫漫從未見過的,悲苦又無措的神情。漫漫沒有發(fā)現(xiàn)哥哥的異常,她又迅速低下頭,歡快地讀著日記本上稚嫩筆觸寫下的字跡。

    “‘今天有警察叔叔來抓爸爸,他們說爸爸殺了人?!弊x完這一句,左漫漫愣住了。日記本從她的手上滑落到床上。床太軟,落在上面的本子好像一團(tuán)柳絮落進(jìn)了湖里。但也并不真的那么悄無聲息,又好像柳絮里包裹著一枚小小的摔炮,即使沒有大的動靜,也還是留給小湖一聲短暫的悶哼。

    左河嘆了口氣,坐在床上。床鋪已經(jīng)不如剛看到時那么平整了,他握住小小的日記本,望著漫漫跑出門去的背影愣神。那句子后面還有字:爸爸是殺人犯。

    她跑去問了左潼關(guān)些什么,可左潼關(guān)沒說話。左潼關(guān)站起來朝房間這邊看,但他應(yīng)該看不到他,雖然他坐在剛好能看到左潼關(guān)的地方。漫漫背對著他,臉上的表情是無法看到的,應(yīng)該很復(fù)雜吧。驚懼和惶恐是一定有的。還有,悲傷?

    她會悲傷嗎?悲傷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哥,竟然是殺人犯的兒子?悲傷自己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無所忌憚地與他相處了?悲傷這個父親手上沾滿鮮血的人,竟然陰差陽錯成為了自己的哥哥……

    左河的每一個毛孔都在發(fā)抖。他坐在床上,嘴唇微合,眼神空空蕩蕩,好像回到了過去某一個對整個世界都充滿了陌生感的時刻。他突然笑了一下,走到門口輕輕把門關(guān)上了。

    左漫漫在原地立了很久,直到聽見聲響回了頭。她猛地想到些什么,動作迅速地跑到了房門前,抵著門不讓左河上鎖。

    左河沒有上鎖,他甚至都沒有想到漫漫會在這時候沖過來。他就癱坐在床上,直直地目視著前方。

    “哥?!甭p聲叫著。

    她想他應(yīng)該是不會應(yīng)的,但她還是叫了出來。

    “哥,這么些年,你應(yīng)該很辛苦吧。”漫漫蹲下來,抱住坐在床上的左河的膝蓋。“一定過得非常非常辛苦吧。”她哭著說。

    她可以想象左河心中那費力塵封的細(xì)密的苦痛,他不敢懷念父親,他也不敢提及父親,他不敢過得太開心因為自己的父親殺了人,他不敢過得太悲傷因為他甚至不那么敢去為自己的父親辯解些什么。他也許會想,殺人本該償命的,現(xiàn)在即使是坐牢,爸爸的命起碼是撿回來了??伤苍S又不敢這么想:殺人就該償命的不是么,你爸爸命撿回來了,那被殺的人和他的家人呢,他們又該怎么過活呢?

    切實地,左漫漫開始恨自己。因為自己的任性,她揭開了左河塵封了數(shù)年的心事。她不知道塵封這些記憶花費了哥哥多少的氣力,她只記得哥哥在平日里看自己跟爸爸撒嬌的時候眼中其實是閃過羨慕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究竟該怎么做,怎么做才能安撫他,才能保護(hù)好他的內(nèi)心。

    她抱著他抽泣,她抱著他一邊顫抖一邊流著眼淚。她的言語里全都是他未曾體會過的關(guān)心。是在知道那件事后,第一次有人給予這種程度的關(guān)心。

    這是什么樣的感情呢,在這個灰蒙蒙的世間,真的有所謂“患難見真情”的存在么。他顫巍巍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你不害怕么?”他想了很久,終于問出了這句。

    漫漫抬頭看左河,她對這個問題表現(xiàn)出了疑惑:“怕什么呢,你明明什么錯也沒有犯過呀哥?!?/p>

    “怕我是殺人犯的兒子,怕我可能有一天也會做些心狠手辣的事?!彼f,“他們之前,都害怕這個?!?/p>

    她把手抱得更緊了,不住地?fù)u頭。

    “我不知道哥的爸爸是怎樣的人,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犯那樣的錯,可哥哥不該背負(fù)這些去生活啊?!甭∽蠛拥氖郑笾氖郑o緊地握著。她把頭擱在他的膝蓋上,她閉上眼。

    “哥哥是什么樣的人,我知道的呀。誰能比我更了解哥呢,誰能因為這種事就去傷害哥呢……”

    過了一會兒,漫漫哭累了,她抽泣著睡著了。左河把她放平在自己的床上,給她蓋好了被子。他坐在床沿上思考,他有無數(shù)的問題想要思考。

    可他沒辦法思考,他的眼前光明太盛。夏日的陽光助長了知了的鳴叫。窗外很遠(yuǎn)的地方才有樹,沒有陰涼的院子里陽光肆意,明媚卻也刺眼。他也沒有能力思考,他的腦中一片黑漆漆的細(xì)線纏繞。每一個時間點,每一個日夜。每一個嘲弄的、鄙夷的、嫌惡的、恐懼的面目,每一個有意無意的閃躲。那些大大小小的嘴,那些頗有些年歲又或還滿是稚嫩的眼睛,那些帶著利刃的字與句、目光與行徑、石塊與唾液,全都飽滿地掙扎著,充斥于他的腦海。他握緊床沿的手指指尖發(fā)白。

    可漫漫還呼吸均勻地睡在他的身邊。她在半小時前為自己流下的眼淚好像還浸在自己褲腿的纖維縫隙里保留著溫度。她偶爾張開嘴好像想說些什么,時不時捏捏被褥像是要抓緊自己的手。

    算了。他想。已經(jīng)擁有這些了,已經(jīng)擁有過這樣干凈而堅定的親情了,痛苦又算什么呢?對自己的恨與質(zhì)疑,又算些什么呢?就這樣吧。這樣就夠好了。

    左漫漫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外面哥哥在洗碗,爸爸在換衣服說隊里臨時有事還得再回去一趟。哥哥發(fā)現(xiàn)她醒來,還是如往常一樣溫柔地朝她笑。他問她想吃點什么,還指了指面前的桌子說他特地去外面給她買了兩包果干。

    她走過去抱緊了哥哥的背一聲不吭。過了會兒,她流著眼淚說了句謝謝哥哥,忙不迭轉(zhuǎn)身拿起了其中一包,笑道我最愛吃果干了。左河放下碗回頭彎腰摸了摸她眼淚橫流的臉蛋,他笑瞇瞇地說,愛吃就多吃點,別哭了,都沒什么的。

    哥哥的笑真溫柔啊,聲音也如此柔和。是因為這樣他才叫作左河的嗎?和大河一樣廣闊和大河一樣遼遠(yuǎn)和大河一樣渾厚。他什么都能經(jīng)受,也什么都不說。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哥哥一定是來自天上的黃河之水吧,他是一定要奔流到海的那一波。他那么聰明,做什么都能做好,如今離開傷害他的人和地方也已經(jīng)那么久了,他的日子會過得越來越好吧,一定會的。她想。

    整個假期,一切都還是如常。只是可能因為左河要開始讀高二了,日漸忙了起來,與漫漫的玩笑開少了,常一個人窩在屋子里看書。書是怎么也看不完的書,卷是怎么也寫不完的卷。他很少從門里出來,一出來就是幫坐在院里曬太陽的漫漫倒水做飯,或是給晚上剛出警回來的左潼關(guān)煮面。漫漫讓他休息休息,活她都能做,他也只是笑著揉揉她的頭發(fā),然后一言不發(fā)地回去念書做題。漫漫想,高二是離高考很近的時段了,對于她這個一定要奔赴海闊天空的哥哥來說,每一寸光陰都是該珍惜的吧。

    隨著漫漫吃完了屋檐架子上長出來的那些青綠青綠的葡萄,假期畫上了圓圓的句號。

    這一年,左河高二了。

    他成績優(yōu)異一表人才,開學(xué)當(dāng)天還被安排上主席臺講話。在漫漫的記憶里,出門前的他,就連校服都好像被漿洗了無數(shù)次。他的全身透著暖暖的陽光味道,他器宇軒昂,他神采飛揚。

    只是當(dāng)左河從主席臺下來后,他感到周圍的目光似乎有些不一樣。無意間,他在臺上瞥見新生里有人來自小小的村莊。

    那少年是個高個的愣小伙,他仰著臉呆呆地聽著左河的演講。少年的眉毛很長,五官沒有太突出的地方,臉上的神情木木的,但有時會嘴角一抽一抽地笑。

    左河想,他在笑什么呢。笑一個殺人犯的兒子竟可以到臺上演講?笑這個學(xué)校的好學(xué)生原來也就只是這樣?他到底,到底是不是知道?或許是不知道的吧,算起來那時候他還那么小。或許他知道呢,在那樣一個封閉的,連隔壁人家母雞下蛋是單黃雙黃都能人盡皆知的小村莊,殺人犯的兒子,那面目該是多么昭彰???,可事情過去那么多年了不是么,人都是健忘的吧?只是他又為什么會笑呢,為什么會嘴角一抽一抽地笑?

    左河麻木地念完了自己的演講稿,他拿著稿紙,又麻木地走下了講臺。他費力地吞咽著自己的唾沫。班主任拍拍他的肩膀夸贊他講得真好,他謙遜地點頭勉強地擠出笑。

    這時候,他感到冷。九月之初,暑氣雖還未盡消,但也已開始偶爾泛起微風(fēng)。那微風(fēng)剛迎面吹過,就緊緊地貼上了他的后背,穿過他的衣服和皮膚,勇往直前地滲透進(jìn)了他的脊梁。微風(fēng),吹出了無盡的寒意。

    他有點想吐,他不敢在人群中再多待任何一秒。他害怕再看到那個少年,那個眉毛很長,神情木木的少年。他盡量做到面不改色,但卻是異?;艁y地走著,步伐不穩(wěn),明顯是急切地想要逃到遠(yuǎn)一點的地方。班主任大抵發(fā)現(xiàn)了他身體的緊繃,曾經(jīng)也有學(xué)生在這種情形下出現(xiàn)類似的狀況。他覺得自己很能理解,便好心地招呼左河去廁所洗把臉,緩解一下剛演講完的緊張。

    左河慢慢地走著,定住在廁所的洗手池前,他看了看四周,沒有人在這,凝神許久,他從褲兜里掏出一把小刀。

    他嘆了口氣,一點點地在自己的胳膊上劃著。傷口不淺,血很快從胳膊上溢出??吹窖?,他突然咬著嘴唇壓抑地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抖,一抖小刀就下陷得更深。他打開水龍頭,水壓很大,嘩啦啦猛烈地沖擊在溢出鮮血的胳膊上。他咬牙閉嘴笑得更加克制,好像這被沖走的血能讓他感受到些許輕松。只是扭在一起的眉毛,不情不愿地出賣了他的疼。

    回到班里,已經(jīng)上課好一會兒了。至于傷口,他告訴任課老師說是在路上摔了一跤不小心擦傷了。老師看著不斷冒出的血發(fā)慌,趕忙叫他去醫(yī)務(wù)室擦藥。他緩慢地謝過,又緩慢地走出教室。血在不停地流,不徐不疾,順著他的胳膊流到了手指又順著指尖滴到了地上。地是黑乎乎的煤渣地,鮮紅的血融進(jìn)了細(xì)密的黑便變得了無痕跡。他好像有點開心,看著黑乎乎的地面,愣著神又笑了起來,緊走兩步,到醫(yī)務(wù)室接受了包扎。

    自此之后,左河變了。

    左漫漫發(fā)現(xiàn)得不及時,并非她沒有關(guān)心,而是因為他的變化僅僅局限于更加地少言。一開始,漫漫以為是學(xué)習(xí)占用了他與自己戲耍的時間。專注于學(xué)業(yè),大概是這個壯志少年通往外面廣闊世界唯一的通路。她盡量對他少一些打擾,給他更多的時間與空間走在追逐美好生活的道路??墒沁@一天,他告訴爸爸他不想學(xué)了,說他想退學(xué)去城里打工。

    “怎么回事兒,成績好你就飄了是不是?”左潼關(guān)氣得大吼,一回家就把自己平日里最珍貴的警服往凳子上摔。

    “現(xiàn)在學(xué)的我都會了?!弊蠛有÷曊f。

    “現(xiàn)在的都會了大學(xué)的你也都會了?”

    “我不想考大學(xué)了?!?/p>

    “放屁!說不想考你就不考了?你他媽不讀大學(xué)了你想干嗎呀?”

    左河不作聲,低著頭望著地面。

    “你小子就是學(xué)魔怔了?!彼檬譀_著左河狠狠指,“你以為現(xiàn)在成績好你他媽就能上社會了就能掙錢了?你知道個屁!”左潼關(guān)大力地拍著桌子,天上橫過一串閑鴉。

    不知是不是左河的沉默壓住了潼關(guān)的火,他別別扭扭地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低著頭,抿嘴沉思。半晌,他看了看左河,言語生硬卻語氣溫柔地說道:“有什么問題,直接和爸說。你是能成大事的孩子,別因為點沒啥的事就不好好干了?!闭Z畢,他抖了抖被摔上凳的警服,披上出門了。左河也像被抽空了一樣,呼一下癱倒在凳。

    潼關(guān)深夜里回來的時候,左河的房里還亮著燈,想是還在為難題著急吧。他覺著自己還是了解他的,這孩子從小聽話,罵上兩句,啥都清醒了。懂事,也不愿真讓自己操啥心。

    只是燈亮了一夜,與星河共璀璨。到了隔天上午,他才發(fā)現(xiàn)左河已清好了行李離開,只留下了信件告知。

    左河說,他不想讀大學(xué)了,即使考上了,也得交好大一筆需要四處籌集的錢。離高三越來越近了,離得越近就越貪婪,未來某一天,可能也會什么都想要??墒亲约翰慌湎胍?,也不配擁有。鎮(zhèn)上很多人家的孩子高中沒上就出門了,自己得到的已經(jīng)夠多,早超過了自己該有的。妹妹過不了兩年就得中考了,想上的高中是寄宿的。好學(xué)校嘛,擇校費又該是一大筆,還有寄宿費生活費這費那費。他不想讓妹妹去借,把自己現(xiàn)在的那一份到時給她就是了,比起自己,妹妹才是該獲得美好生活擁有美好夢想的人。高二已經(jīng)把該教的東西教完了,后面學(xué)的,大抵也都是復(fù)習(xí)。自己本就是不需要考大學(xué)的人,也不該多占用時間和金錢了。世界很大,總有容身之處。能看看外面的樣子,還能給家里掙錢補貼,也是他一個男人該做的事。最后他說了謝謝,他說自己現(xiàn)在一無所有,從這個家獲得了那么多之后,暫時卻只能留下言語的感謝。但這一定不會是結(jié)局,他讓他們不要太掛念,自己會一直記著這個家。

    看完信,左潼關(guān)咬緊的牙關(guān)里流露出十幾年未見的悲傷。他悶不作聲地把信折好重新放在了左河的桌上,走兩步又掉頭拿了信走出房門到屋外抽煙。漫漫媽走的那年,他戒了煙。現(xiàn)在這根,是他點燃了被自己卷成條的信紙?;鹜淌芍埦?,小片小片的火光,冒的煙還嗆得左潼關(guān)咳嗽了幾聲。他把燒了一半的“煙”丟到地下踩滅,換上警服走出門去。轉(zhuǎn)身時,他看到之前站在不遠(yuǎn)處的漫漫彎下腰來撿起了還殘存著些許文字的煙卷紙,她拍拍上面的灰燼把紙折了起來放進(jìn)荷包里。左潼關(guān)突然感到鼻尖發(fā)酸。

    而左河此時已經(jīng)坐上了進(jìn)城的巴士。他轉(zhuǎn)了幾趟車,從破破舊舊的小蹦子到黑的,從黑的到公交,再從公交到進(jìn)城的長途巴士。他坐在巴士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他看著窗外。

    那些陳舊的、殘破的街道風(fēng)景,隨著巴士的駛離也在與他漸行漸遠(yuǎn)。忽閃著向后飛逝的草木房屋也和道上奔波著的行人一樣,在他的眼中面目模糊。他在這一路上,安安靜靜地想了許多。他知道自己的離去會帶給漫漫很大的傷感,也猜到左潼關(guān)這樣一個硬漢會用沉默來掩蓋自己所有的心酸??伤€是覺得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他的存在,不該有任何可能侵犯漫漫美好未來愿景的機會——錢,是一定要留給妹妹的。他知道自己不能成為多么棒的一個人,但妹妹可以。他清楚自己所有惶恐存在的位置以及它們的來源;他知道那種對自己身上流淌著的血液的厭棄讓他幾乎失去了體會正常生活的能力與勇氣;他自認(rèn)為是一個罪人,和他那作為殺人犯的爸爸一樣,是一個骨血里都帶著污點的罪人,他甚至有些厭惡自己。

    然而厭惡在喧囂的城市里是最無用的情緒。由厭惡強行施加的自我否定也讓左河的生活在離開了左潼關(guān)的庇護(hù)和左漫漫的溫情后,變得更加壓抑與無措。

    初中學(xué)歷的左河在這座節(jié)奏不算迅猛的城市里也并沒有獲得多少對職業(yè)的選擇權(quán)。他只能用還算強健的體格和可以專注的精神去擠出多的時間奉獻(xiàn)給工作。他成為了一名抹灰工,一當(dāng)就是好幾年。

    不必去面對太多的人使他覺得這份工作分外安穩(wěn)。他面向粗糙的墻面安靜地涂抹著水泥砂漿,有時候也需要他用些力氣去除掉墻上生硬的突起。他經(jīng)手的活總是做得又快又好,用同樣分量的水泥卻總能比工友多出一大塊完成面積,薄且光亮。他也并不因此而吆喝著多些酬勞,做完了自己的份額就去沒做完的那邊搭把手,于是有時工頭會說,有他的工程似乎總能完成得快些。

    每到發(fā)錢的時候,他總是很開心。不知是單純因為工頭的照顧,還是這幾年城里抹灰工的工資當(dāng)真漲得厲害,每年他都會看到他過去十幾二十幾年從未看到過數(shù)額的票子,那些粉撲撲的紙幣像燒紅了的炭火,又像發(fā)著光的太陽。他會抽出兩張大票留著自己一個月的吃喝拉撒,其余的分成兩份。一份留給爸和漫漫,一份寄給那個被自己親爹捅死的人家里丟下的老娘。他去看過一次那戶人家,是讓漫漫從左潼關(guān)口里套出的位置。老太太眼睛瞎了也老掉了牙,家徒四壁,就縮在一個小小的屋子里,嘴里叼著支只能用唇包裹起來的卷煙。

    見她第一眼的時候,左河突然想起了奶奶。奶奶的手和腳一樣小,煮面煮得最好吃。面里擱的圓子都是奶奶自己炸的,她用小手把肉捏得緊實,吃起來很是扎實。他愛一口氣包兩顆圓子在嘴里,而奶奶愛看著他鼓著嘴笑。她總是那么慈祥,每天都絮絮叨叨著所有人的好,所以即使皺紋布滿了她的臉,也并不顯老。

    當(dāng)左河冒充社保工作人員給那位婆婆送去水果和錢時,婆婆邊笑邊露出深紫色的牙床。他們左右閑扯了幾句,左河便準(zhǔn)備告辭。婆婆堅持要送他,一直送到了門口。臨了,婆婆倚在門框上,猛吸了一口煙,把卷煙夾在手上呼了口氣:“人都走了十幾年咯,哪里還來的社保哦?!?/p>

    左河眼前又出現(xiàn)了奶奶的影子,奶奶朝他笑,也露出了還留著好幾顆牙的深紫色牙床。他回應(yīng)奶奶也笑了下,別著嗓子沖屋里叫了聲:“有的有的,以后都有的?!彪S后撲通一聲跪下,給老人磕了個頭。

    轉(zhuǎn)眼過去些許年,左河面對著墻壁生長,也已經(jīng)二十八了。少年氣息早早褪去,工頭也多少次吆喝著他到了歲數(shù)也該成家了。

    這些年漂泊在外,左河也的確會常常想家。只是城市不停地發(fā)展,大大小小的活也成日里追趕著他?;疃嗔耍X自然也多了,他開始愿意花大幾百塊給自己和漫漫買智能機上網(wǎng),也給家里安上了網(wǎng)線和電話。有時候晚上得閑,他會喝點啤酒,叫上兩個小菜,開著電視看看新聞,窩在出租屋的沙發(fā)上給家里頭打電話。左潼關(guān)到了快退休的年紀(jì),原來鐵骨錚錚的硬漢子,現(xiàn)在連說話的語氣也柔和了下來。左河提到工頭說要給介紹對象,他也是連聲應(yīng)和,說是年紀(jì)大了,也想早點抱個孫子了。漫漫卻還像個丫頭似的沒長大,每次不管是視頻還是電話,都會講些這呀那呀左河聽也聽不太懂的八卦。不過這丫頭最近倒含蓄了不少,聽左潼關(guān)透露,已經(jīng)有了看對眼的小伙子,估計過不了多久也該要出嫁了。

    正閑聊著,電視上一則新聞采訪吸引了左河的目光,十幾年前一宗震驚全國的連環(huán)殺人案終于告破,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殺人犯那個考上了研究生的兒子也被叫上參與了采訪。

    采訪中那人反向?qū)χR頭,背影也被打了馬賽克,聲音被變聲器處理過,尖尖的細(xì)細(xì)的,有點滑稽。電話里漫漫的聲音與電視里變尖銳了的采訪聲相合,讓左河有些煩躁,他調(diào)大了音量,專注地盯著電視。

    電視里的聲音傳進(jìn)了話筒,左漫漫應(yīng)該也聽到了些什么。她叫了兩聲哥,未得到回應(yīng),卻感受到了電話那頭變急促了的喘息聲和吞咽唾沫的聲音。她掛了電話,拿起手機飛速搜索起來。

    左河聽到了那邊傳來的忙音,便也掛了電話更專注地看起了采訪。他兩手十指交叉放在腿上,好像一個待審的犯人。他的視線直直向前,似乎僅用目光就可以把電視上那個模糊的背影穿透。他嘴唇發(fā)抖,手也在抖,但他感覺不到,他認(rèn)真地看著聽著。

    殺人犯的兒子話不太多,情緒穩(wěn)定,穩(wěn)定得好像描述的并不是他們家發(fā)生的事。問與答之間,雖說有著類似“震驚”、“遺憾”、“不能理解”的字眼,但語氣平和,連動作都沒有多大的變動。他在接受采訪,是真的只是在認(rèn)真地接受采訪。他沉靜地講述著自己的家庭,講述著父親和母親的矛盾,講述著自己的性格,講述著父親的興趣愛好,講述著過往與如今的日子中自己和父親的疏離,講述著自己對這件事不成態(tài)度的態(tài)度。

    觀看采訪的過程中,左河不止一次地感受到自己身體上肌肉的收緊。如何直背、如何喘息、如何讓干裂的嘴唇變得濕潤這些平時順其自然可以完成的行徑突然變得像重大議題一樣需要得到大腦的發(fā)號施令??纱竽X沒有精力去發(fā)號施令,它跟隨著采訪的回答緩慢地運行著,他有些緊張,也有些恐慌,并且非常地?zé)o措。

    他太平靜了,那個連環(huán)殺人犯的兒子。他平靜得讓左河有些難以置信,那可是十幾條人命啊。采訪結(jié)束了,雖然在觀看的時候有一日三秋之感,但采訪的時間確實沒有想象中長,有些地方他含糊其辭地過了,有些地方可能他也確實不甚知情。

    他覺得胸口悶悶的,喘息的時候換了好幾次氣。打開手機,猶豫著還是想要了解一下其他人對這件事的看法。

    網(wǎng)上的確早就出現(xiàn)了連番的相關(guān)報道,只是基本都是對殺人事件始末的敘述,被抓捕的確切信息,或是對兒子采訪內(nèi)容的文字化。翻一翻評論,對犯人謾罵果然無處不在。他仿佛松了口氣,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自始至終在恐懼些什么又在慶幸些什么。

    然而沒過一會兒,兒子剛才的采訪也掀起了波瀾。有人批判他采訪時表現(xiàn)出的平靜和沉穩(wěn)透露出對生命的漠視;有人質(zhì)疑他言語中竟沒有絲毫的同情;有人直言從他淡漠的回應(yīng)中感受到了恐懼;有人從只言片語中挖掘出他可能存在的無奈感;有人調(diào)侃著說從采訪可見這個殺人犯之子也頗有殺人狂的潛質(zhì);也有人為他辯解:人家都說了和父親沒啥感情,還能怎樣;還有人篤定地說那十幾宗殺人案兒子多少也有些知情……

    顛倒翻覆之間,左河好像品過了人間百味。他的眼睛有些酸澀,喉嚨也有些干渴,腦袋脹脹的,好像這幾天都沒有休息好一樣。他耷拉著眼皮洗漱完,準(zhǔn)備燙燙腳。開水瓶里的熱水刺啦啦地冒著白氣,把腳燙得通紅,他覺得舒服點了,可好像還是冷。想了想,他從沙發(fā)上抱過一床毯子搭在被子上,然后裹上了被子。

    十幾年前就引起過軒然大波的重大案件終被破獲,與其息息相關(guān)的“漠然兒子的采訪回應(yīng)”也觸動著人們敏感的神經(jīng)。各方鋪天蓋地的評論沒有因為他在夜晚多裹了一層毯子就對他隔離。才時隔一晚,就連那些原本并不關(guān)心時事政治新聞八卦的工友們都開始拿著報紙和手機侃侃而談。

    辱罵是最多的,必然是最多的。可以想象建筑工地里那些有著一腔熱血和善良心地但卻素質(zhì)不高并對臟話沒有任何心理負(fù)擔(dān)的工人,在罵起人時那如虹的氣勢。那些無法入耳或是可以描繪的言語,像槍林彈雨一樣攻擊著左河的耳膜。

    只有辱罵么?不,還有各式各樣可怕的揣測和惡毒的詛咒。從那個變態(tài)殺人狂到他被采訪的兒子,從所有的殺人犯到所有殺人犯的孩子,從左到右,從東到西,那些嬉笑怒罵的言語那些罪無可赦的評斷,此起彼伏不斷地刺探著左河的心虛。在陰沉沉的天空下,他的額角早已滲出了汗。

    他在這些年里第一次如此慶幸自己的工作是面對著墻。這給了他足夠多的時間調(diào)整自己的思緒。有工友重返崗位時也問了兩句他的看法,他含糊其詞地笑稱自己沒太注意他們的閑聊,于是也就這么被工友放過了。

    拖著俱疲的身心回到了出租屋,剛換上口氣,沙發(fā)邊的電話就響得有如驚雷。

    “哥?!甭煜さ穆曇魝髁诉^來。

    “怎么了漫漫,有事么。”即使電話那頭看不見,左河還是擠出了一抹僵硬的笑。

    “昨天電視里那個事,現(xiàn)在好像挺多人議論的。你……”

    “是嘛,什么事就挺多人議論的?昨天電視里?是,連環(huán)殺人犯兒子的那個?”

    “哥,你聽我說,不管別人說什么,這都不關(guān)你的事,別代入你自己,知道嗎?”

    “其實我都沒聽到個啥,你知道的,我們那地方,誰會有那閑工夫說這些呀?!弊蠛拥穆曇羝椒€(wěn)之中隱約夾帶著顫抖,而對左河頗為了解的漫漫也很快察覺到哥哥極力掩蓋著的這份細(xì)微的情緒。

    “哥我和你說,那些人攻擊的是他得知這事后的態(tài)度和他冷漠的說辭,而不是他殺人犯兒子的身份。殺人的只是他爸,不是他。你也沒必要因為外界的批判多想些什么?!?/p>

    左河不說話,握住電話的手有些僵硬。

    “再說了,你和他的態(tài)度也完全不一樣啊。你做的已經(jīng)夠多的了,真的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p>

    左河嘆了口氣,緩緩咧嘴笑:“在你眼里啊,你哥總是好的?!?/p>

    漫漫似乎感受到了這句話里的溫和語氣,情緒也隨即跟著好轉(zhuǎn)了起來:“是啊是啊,我哥就是最好的!哥,你要保重啊,別老心塞了。我和爸都愛著你,都想著你,都等著你回來呢。”

    “嗯,我也是。你們放心,我挺好的。你去忙吧,我也,還有點事兒?!?/p>

    “好的哥,你忙你的,拜拜。”

    直到聽到那邊的忙音,左河才掛上了電話。他坐在沙發(fā)的把手上,低頭喃喃道:“可殺人的是我爸呀,這難道還不夠讓我心塞的嗎?”

    過了一會兒,手機短信鈴響了。左河有點奇怪,他幾乎沒太收到過短信。屏幕顯示是爸,他順手拿起桌邊的水。

    “兒子,忘記告知于你,又不知如何告知你,思來想去,還是由短信通知。你的父親因在獄中有重大立功表現(xiàn),現(xiàn)已由無期徒刑減刑至十七年有期徒刑,今年將刑滿釋放。若你下月有空,我們一起接他出獄?!?/p>

    喝著水的左河看著短信,入喉的水溫度恍然間增高,他慌忙地下咽,不由嗆到了自己。顫抖著的右手不停地按著手機屏下方方框內(nèi)的上鍵和下鍵。他一遍遍地看著左潼關(guān)發(fā)來的短信,確認(rèn)著手機屏上的每一個字。他哆哆嗦嗦地回復(fù):太好了,下月和您一起去。

    他咬著牙咧開嘴笑,笑得肚子上的肉一抽一抽的有點難受。他突然之間發(fā)現(xiàn)自己流淚了。這是十七年都未曾流過一滴的淚。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滴到了仍有些干裂的唇上,又滑進(jìn)了他的嘴里。淚水原來是有著隱隱的咸味和一絲絲血腥味的啊。他摸索著從床底拿出一個黑色的包,又從包里掏出了一個黑色的皮夾。皮夾的左側(cè),放著一張他一歲時,父親走前與母親和他一起照的全家福。照片外透明的部分已經(jīng)有些渾濁了,上面有時間留下的斑駁,他用手指蘸著口水一下下地擦拭著。他看著照片,哭著笑著無意識地發(fā)出了“呃,呃”的聲音。他把皮夾抱在胸口,“呃,呃”地按著胸口,試圖壓住胸前不住的起伏。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從荷包里摸出一根煙,打了三次火點著了吸上。

    煙的味道是苦的,他終于平靜了下來。

    (責(zé)任編輯:錢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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