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國
1
艾紅葉家的屋場是個泥巴屋場,屋場上擺著一個小方桌跟幾把空椅子,桌邊擱著開水瓶,桌上擱著兩包煙,一次性塑料杯跟茶葉。茶是新茶,昨兒天才做出來的明前茶。看起來,是個要待客的樣子。
快走到艾紅葉家門前了,魏澤秀抽了抽鼻子。魏澤秀走了不短一截路,走到艾紅葉家屋場,又沒看見艾紅葉,也不打算進屋了,就說,艾紅葉,咋搞的,電話又忘了充電了?艾紅葉從屋里出來,走到屋場的桌邊,先給魏澤秀遞根煙,說,就是,還害得你跑路。艾紅葉給魏澤秀泡茶,把才泡的燙手的茶杯擱到桌上。魏澤秀點煙,咂幾口煙才說,人長腿不就要跑路?這倒事小,山外下連陰雨,公路塌方,交通中斷,你兒子的車進不了山,他打電話說,不能回來了。艾紅葉說,我就曉得他回來不了,不回來我們倒還自在些。魏澤秀說,你的電話總是打不通,有手機就跟沒手機一樣,又害我給你當了一回傳聲筒。艾紅葉說,你有手機不就行了?魏澤秀說,我也不喜歡用手機,有時候手機沒電了也懶得管。
把該說的話說了,魏澤秀才在屋場上坐下來。茶不大燙了,魏澤秀抿了一口,說,到底是新茶,好香好香。喝幾口茶,魏澤秀又抽了抽鼻子,說,肉都蒸香了,我也就不走了。艾紅葉說,你就是走,還不是多跑路?魏澤秀說,怪不?我總覺得我們這深山野洼今兒好像要來客。艾紅葉說,是有點兒怪,我也覺得像是這回事。魏澤秀說,不曉得是哪路神仙,男神還是女神。艾紅葉說,你肯定是想來個男神吧,昨兒晚上是不是又做春夢了?魏澤秀說,你個老騷貨才是呢,就指望能來個男神好快活。艾紅葉說,你就不想?除非貓不叫春。
艾紅葉一說到貓,她家的貓就叫起來了。
喵,喵,喵喵,貓又在叫春,聲氣拖得長,又叫得有氣無力。
艾紅葉說,叫,叫,叫你個奶奶。魏澤秀說,這貓叫得怪煩人。艾紅葉說,人畜一般,你都想呢。魏澤秀說,哪壺不開,你偏偏提哪壺。一根煙快吃完了,艾紅葉又遞煙,說,連貓都叫,何況人呢。魏澤秀說,今兒你倒還舍得己。魏澤秀是說,艾紅葉遞的是待客的好煙。艾紅葉說,快活一天是一天,人能活幾輩子?魏澤秀說,放心,今兒有你快活的。艾紅葉說,說啥呢。魏澤秀說,明知故問。艾紅葉說,想得美,白日做夢。魏澤秀笑一笑,不吭聲兒,看路。艾紅葉說,你老看路做啥?魏澤秀說,坐這兒玩,抬眼就能看路,不看路又做啥?艾紅葉說,看吧看吧,看你能不能看個稀奇出來。魏澤秀說,等著,不一定就看不出來。
這兒不通車,進山的公路只通到魏澤秀家那一帶,隔她家還有十多里路。
那是峽谷的出口。草木掩映的峽口,有一條小路陪伴著出山的一股溪水進來,水溝里的流水,能聽見輕微的嘩嘩聲。
猛地一下子,魏澤秀的眼睛好像就亮了好一下,她一彈就站起來了,朝外邊走幾步,邊走邊說,看,快來看,好像真有一個人進來。艾紅葉說,還不是你想有男神來?魏澤秀說,不信,你來看看那個人影兒,到底是男是女。艾紅葉磨蹭了一下,才走到魏澤秀身邊,看路,眼睛好像也亮了一下。她說,沒想到倒還真有人來,就是看不出男女。魏澤秀說,我看倒像個女的。艾紅葉說,哪個女的敢進這深山老林里來?還不曉得你說的是反話?魏澤秀說,怪,咋你就看不出來那人是女的?艾紅葉說,肯定不是女的,倒越來越像個男的。魏澤秀說,呃,這人會不會是你家的啥親戚?艾紅葉說,我家的親戚早就不上門了,說不定人家是來找你的呢。魏澤秀說,看,能看清了,果真是個男人。艾紅葉說,倒真是個稀客,好像還是個生人。
來人背著個旅行包,不緊不慢地走著,朝她們走來,來了,來了。當然,來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四十多歲的樣子,是個她們從沒見過的生人。她們也沒叫他坐,他呢,在一把空椅子上坐下,把旅行包放到身邊地下,又在旅行包外邊的一個小袋子里拿啥東西。是拿煙,可他一抬頭,艾紅葉就遞煙來了。他接煙,打火機也拿出來了,卻沒點煙,看見她們也吃煙,才把煙點上。他說,相見恨晚,這兒簡直就是世外桃源。這是他說的頭一句話,也不是普通話,差不多是本地話。有好一下,她們都沒吭聲兒。
艾紅葉到底是主人家,接腔兒說,你說的也太夸張了吧,既然相見恨晚,那就搬來住啊。他說,我還真想住一住,這兒有房子出租嗎?艾紅葉說,有客鋪,就是沒人出租房子。魏澤秀說,哪兒黑哪兒歇,能吃能睡不就行了?他不禁抽了抽鼻子,說,好香好香。魏澤秀說,沒聞過,還不就是肉香?艾紅葉說魏澤秀,你這腔調,聽起來就噎人。魏澤秀說艾紅葉,我說話素來就這樣,嫌噎人就快走。艾紅葉邊起身朝屋里走邊說,走就走。
2
灶上正蒸著蒸盆,艾紅葉進灶屋看蒸盆蒸得咋樣了。蒸盆是待貴客的席面菜,蒸鹵過的臘豬腿跟母雞,蒸的時間要長,得兩個時辰。今兒蒸蒸盆待客,并不是兒子要回來,兒子就是不回來,她也要待客。
屋外又來客了,是一個老奶奶,跟著又來了一個老奶奶。魏澤秀給她們遞煙泡茶,才泡茶,又有人來,又是老奶奶。魏澤秀忙著招呼客,陪她們說話,磨嘴皮子。他呢,一邊吃煙喝茶,一邊就在想,這家人家今兒肯定有啥喜事,不是就不會來客。怪,客人又都是女的,差不多全都是六七十歲的老奶奶。還有,她們又都吃煙,不玩手機。當然,他也不玩,不想玩手機。只是他又覺得有點兒怪,招呼客的那女的比老奶奶們年輕些,大概只有五十來歲,咋又不玩手機呢。
太陽好像才偏西,就要吃飯了。席面擺在堂屋里的一個八仙桌上,八仙桌的四方,又擺著板凳。開始坐席,上席卻誰都不愿坐。當然,老規(guī)矩,只有客人才有資格坐上席。他說,誰年紀大誰坐。魏澤秀說,你們都不坐,我可就坐了。他趕緊附和說,你坐你坐,我來陪你。魏澤秀瞪他一眼說,滾一邊兒去,誰要你陪?可這上席沒人坐又不行,你看,這滿屋的人,你才是客,只有你一個人站著屙尿。他說,我不敢坐,坐不下去。魏澤秀說,你不坐,這頓飯就吃球不成。
他剛聽人家叫過她的名字,曉得她叫魏澤秀了。他想,魏澤秀說話好像有點兒粗野,喜歡帶臟字眼兒。他摸摸腦殼說,恭敬不如從命,那就得罪大家了。魏澤秀又說,那我們就坐一條板凳,我來陪你,左手為大,你坐左邊。坐下來,他卻不動筷子。魏澤秀說,吃菜吃菜,人家都等著你呢。
艾紅葉又來上菜,喊叫菜來了,又接腔兒說,山里的老規(guī)矩,上席不先動筷子,人家咋能不等著呢。這是酸辣子炒麂子肉,快趁熱吃。人家都在等著,他就動筷子,夾了一筷子麂子肉,吃了說,簡直太好吃了。他先吃了麂子肉,人家才夾麂子肉吃。他說,你們還會打獵?魏澤秀說,還用得著打啥獵?聽她一細說,他才曉得,原來這麂子還是大雪天下套子套的。
酒喝的是本地釀造的燒酒苞谷酒,每人面前都擺著瓷酒盅,斟了酒。魏澤秀說,我們這兒就是缺男人,這酒也是我們女人釀出來的苞谷酒,你要是不嫌棄就喝。他看看她,笑著說,你說話像打槍,就不能溫柔點兒?她說,江山易改,稟性難移。說起打槍,原來能打獵的時候,我倒是神槍手,百發(fā)百中。話又說回來,這喝酒也有規(guī)矩,得喝門杯酒,大家一起先喝一盅,酒才能朝下喝。她是陪上席的陪客,又是酒司令,一招呼,大家就喝了門杯酒。斟酒,等大家又吃幾口菜,接下來喝敬酒。喝敬酒是兩個人同時喝,她先敬他酒,說,感情深,一口清。跟喝頭一盅酒一樣,她看他的酒盅,說,你簡直就不像個男人。他說,喝清了呀。她說,把酒盅倒立起來,要是滴出一滴酒來,你就認罰,一個人喝一盅酒。他呢,只好端起酒盅,又咂一下,把酒咂干,她這才斟酒。下一盅酒,坐她下手的老奶奶敬他,跟著又是下一個老奶奶敬他。
油來了,艾紅葉還在灶屋里,就喊叫起來。她們曉得,蒸盆這道大菜來了。席面先上炒菜,再上扣碗蒸菜,最后上蒸盆。一個大搪瓷盆里是滿滿一盆菜,面上只看得見雞蛋合子跟筍子干等配菜,正經(jīng)貨都在下邊隱藏著。他的上手,還空著一個給主人家留的座位。艾紅葉先不坐,站著,拿勺子舀菜,扒開配菜,先給上席舀。豬腿最好吃的東西是豬蹄爪跟小腿肉,小腿肉是用鋸子鋸成差不多一指厚的塊塊兒。她給他舀了兩塊小腿肉,一個豬蹄爪,再依次朝下舀,可魏澤秀卻把碗拿開了,她要等到最后,自己舀。
包括最后來的艾紅葉,坐席的每個人都給他敬了酒。魏澤秀又有話說,看,我們也在相互敬酒,坐上席的人,你也不能只喝敬酒呀。他說,禮尚往來,來,從你這兒開始,我每人回敬一盅。魏澤秀說,大師傅最辛苦,你敬酒倒著轉圈兒,從艾紅葉這兒開始。他開始敬酒,敬到魏澤秀,她把酒一口喝清,又斟起來,又說,酒不喝單,好事成雙,我再敬你一盅。他卻說,我們倆單挑,敢不敢?她笑了笑,說,既然你怕我們打車輪戰(zhàn),那就聽你的。
酒喝到末了兒,他倒越喝越有勁兒起來。又喝幾盅酒后,魏澤秀說,接客不如遇客,明兒天晚上我請你吃晚飯。他說,不是你過生日吧?魏澤秀說,我們這兒這幾天誰都不過生日。他呢,又橫直說艾紅葉今兒天過生日,又要跟她喝酒,還要給她送禮。他帶的還有紅包兒,去打開旅行包,拿出一個遞給她。艾紅葉卻橫直不要,說,今兒根本就沒人過生日,再說,就是有人過生日,大家在一起吃頓飯也就行了,又從來不興送禮。他橫直要艾紅葉接紅包兒,她只好接了,又放在面前的桌上。
3
喔,喔喔,喔喔,公雞在叫鳴,此起彼伏,叫得一聲比一聲響,催人起床。
喵,喵,貓在叫春,聲氣拖得長,又叫得有氣無力。
迷迷糊糊間,他覺著自己像做了一個夢,又慢慢醒了過來。
他腦殼里像裝著一大盆糨子,簡直一點兒都記不得自己到底是咋離開艾紅葉家酒席,又是咋睡下的。昨兒天的事,又好像啥都想不起來了。昨兒晚上,后來艾紅葉家好像除了她,就只有他??腿俗吆?,他好像還喝了糖水,才上床睡覺。她好像一直就沒離開過他,可他們在一起到底又做了些啥事呢,他又橫直想不起來。她在哪兒呢,他在身邊摸了幾下,又沒摸到啥??纯创巴?,天還沒亮。他是又不想起來,又想起來。不想起來,是還沒睡好。想起來,是憋尿憋得難受??磥恚黄饋砗喼边€就不行。
聽他這邊有動靜,她眨眼就過來了,開燈,叫他再睡一覺。這時,他已穿好衣裳,身子不由得就晃了一下,她忙來攙扶他。他說,昨兒晚上水喝多了。她說,要是憋不住,就屙在尿盆里。他說沒啥事,蠻撐著去上茅廁。
等他從茅廁出來,她說,天還沒亮,你還是再睡一覺。他說,天差不多也亮了,你今兒還要摘茶葉呢。她說,這摘茶葉,你摘不摘,都不礙事。他真的不睡了,她就給他做早飯吃,打了四個糖荷包雞蛋。吃了糖荷包蛋,他的酒好像才醒過來。釅茶,他一起來,她就給他泡了,現(xiàn)在正好喝滿口茶。他邊喝茶邊說,怪,你們這兒咋就看不見一個男的呢。她說,你不就是嗎?他說,那除非我不走了。她說,男的嘛,要么老死了,要么在外邊上學,要么就外出打工了。他說,怪,這兒的男的咋就不會享福呢。她說,那你就莫走呀。他喝茶,說,這喝的不就是新茶嗎?她說,這只是做著嘗新的,這兩天才要把新茶都做出來。他說,你茶飯好,做茶肯定也是一把好手。她說,魏澤秀做茶比我還做得好呢。
湊巧,又是說曹操曹操到,魏澤秀來了,來幫艾紅葉摘茶葉。她說,你們又在說我壞話。艾紅葉說,你哪只耳朵聽見的?魏澤秀不跟艾紅葉說,跟他說,昨兒晚上沒嬎豬娃兒吧。他當然曉得,嬎豬娃兒是說喝酒喝醉了,引發(fā)嘔吐,吐得一塌糊涂。他說,不就是喝酒,嬎豬娃兒還叫男人?她說,牛逼不是吹的,小心今兒晚上哦。他說,不是還早著嗎?她說,還記得昨兒晚上是在哪兒睡的嗎?跟貓睡還是跟狗睡?艾紅葉接腔兒說,莫又在這兒磨嘴皮子叫春了。
艾紅葉家有好幾畝地茶葉,一行一行的半人高的茶葉,頂著無數(shù)個才發(fā)出來的嫩綠嫩綠的茶芽,正等著人采摘。采茶的人除開他,清一色全都是女的,除開艾紅葉跟魏澤秀,又全都是老奶奶。她們每人站在一行茶葉的地邊兒上,開始采摘頭一蔸茶。他在挨著艾紅葉跟魏澤秀的那行茶葉采茶,采摘頭一個茶芽,她們的眼神都看了過來。魏澤秀看著他的手說,你采過茶沒?茶芽不能用指甲掐,只能用手指拽。原來采茶還不能掐,他沒采過茶,這才曉得。
她們都有一雙巧手,刷刷刷,眨個眼,好幾個茶芽就飛到了茶簍里,這害得他眼睛都看直了。他也試著用雙手采茶,可左手又不聽使喚,還干擾右手采茶。他這么一試,魏澤秀就注意到了,說,還沒學著爬,就學著走,你還是用一只手摘吧。他說,還不是想采快些?怪只怪我手太笨了。她說,何必呢,我們又沒指望你采茶。他說,你們都在忙,我不搭把手又不好意思。她說,呃,怪,咋一直都沒看見你玩手機呢。你看,這兒山高林深,有你從沒見過的好幾個人都合抱不攏的古樹,有水桶粗的葛藤,有成片成片的迷人的桃花,你不如干脆用手機去拍照。他說,我沒帶手機,也不喜歡用。她說,才怪了,山外人走哪兒會不帶手機,誰信?他說,真的沒帶,不信就不信吧。她看看他,那眼神好像要看到他骨子里去。他說,我也沒看見你們用手機呀。她笑笑說,學你呀,我們也不喜歡用手機。他說,誰信呢,可我又沒看見你們誰用手機。她說,就是呀,用你的話說,我們這兒是世外桃源。他說,嗯,還真是世外桃源。
太陽出來了,朝陽灑下迷人的光輝,把峽谷里的春草地涂抹得格外嫩綠,像一個個要冒出水來的嫩茶芽。
魏澤秀的茶簍最先裝滿,她去送茶葉到艾紅葉家回來,說,你不渴嗎,也不回去喝茶?他說,還不渴。她說,能問個事不,你為啥會到這兒來?他說,清明前后,正是踏青的好時候,還不是好奇?想找個從沒去過的地方踏青。她說,我看倒不是這么簡單。他說,就這么簡單,還能有多復雜?她看他的眼神,好像要看到他心里去,說,你到這兒肯定要做啥事,比方說走親戚,找人?還是要找啥東西?他說,說實話,我還就一直想找一個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好在我找到了,謝謝你們把我當貴客待。她說,實際上,世上根本就沒得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
4
今兒艾紅葉摘茶葉,管午飯,晚飯呢,又不在她家吃,在魏澤秀家吃,這昨兒就說好了,定好下午五點吃飯。清明前后,天黑得還怪早,不能叫老奶奶們摸黑回家。魏澤秀前半天幫艾紅葉摘茶葉,在艾紅葉家吃午飯后就回去了,準備做晚飯吃。
后半天,艾紅葉在家開始做茶,炒茶,殺青,摘茶葉的人繼續(xù)摘茶葉,
艾紅葉家的茶葉地隔她家不近,差不多有里把兩里路的樣子。自然,解手不能舍近求遠,還是要就地來。本來,先頭吃午飯后他就想解手,可有兩個老奶奶跟他又混熟了,又橫直纏著他說話。這一說話,他就把解手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了。等又到茶葉地里摘茶葉,他就實在憋不住了。他摸到隔茶葉地稍遠的樹下去解手,解過手,想到還要摘茶葉,他又想去找水洗手。這一找水,就出岔子了。
出啥岔子呢,開始,摘茶葉的人也沒想到會出啥岔子。他朝茶葉地外的樹下走,她們呢,當然曉得他要做啥。差不多過了半根煙的工夫,她們就開起玩笑來了,說他懶牛懶馬屎尿多。陳奶奶說,只看他是解大手,還是解小手。田奶奶說,你個老騷貨,還不快去看?陳奶奶說,咋的,又不是看不得,要是年輕十歲,他前腳去,我就后腳去。葉奶奶說,到底是咋球搞的,就是生娃子也生出來了。又過一氣,還是不見他的蹤影,摘茶葉好像就摘不下去了。陳奶奶說,他是不是跑到哪個背靜處打電話去了?田奶奶說,他好像沒帶手機,肯定是睡著了,會仙女去了。葉奶奶說,不對勁兒,是不是出啥事了?得去看一下。田奶奶陪葉奶奶去看,剩下的人接著摘茶葉,卻摘得慢多了。
又過了好一氣,他進去過的樹林中總算有人出來了,卻只有葉奶奶跟田奶奶兩個人。原來,她們在密林里橫直找不到人,才又出來。這也就是說,人不見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她們還是沒找到他。人命關天,她們打算去找魏澤秀拿主見。
聽說人不見了,魏澤秀卻并不吃驚,也不打算去找。葉奶奶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他出個啥意外呢,比方說,撞見大野獸,暴病發(fā)作,迷路了,又橫直找不到出路。魏澤秀說,山外來的一個大活人,走南闖北,見多識廣,還會叫尿憋死?他不會沒見的,你們盡管放心,還是回去摘茶葉。
見魏澤秀不慌不忙,該做啥做啥,葉奶奶她們才又去摘茶葉。
再說他呢,鉆進茶葉地邊上的樹林,站到一棵三個人都合抱不攏的大樹下,邊抬頭看這棵大樹的粗大樹枝,邊屙尿。這泡尿憋久了,屙的時間長,尿水把樹蔸邊上的泥巴沖出了一個大窩。屙完尿,他去找水洗手,朝前走。到底是世外桃源的深山老林,林子越來越深,他側著身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走了一氣,卻還沒看見水,也沒聽見流水聲。要不是想到還要摘茶葉,不洗手不行,他就打算回去了。走,朝前走,他就不信,找不到水。
林子里才發(fā)出來的嫩綠嫩綠的青草漫山遍野,一抬腳就能踏青。找水當然要走路,正好能多踏青,踏個夠。
不曉得走了好久,他才隱隱聽見流水聲。穿過一塊林子,有一條綠樹掩映的水溝。水溝兩邊的山上,長滿了大樹,在大樹的縫隙里,有一棵棵桃樹,開著一樹比一樹鮮艷的桃花。他的身邊就有一樹桃花,有好幾個蜜蜂正在桃花上采蜜。水溝里嘩嘩流著一股清澈見底的水,有鳥雀從水溝上面飛來飛去。像瞎子摸象,他在林子里瞎摸時間長了,早已渾身是汗,臉上更是汗水直滾。一來到水溝邊,他就蹲下來洗手,又澆水洗臉。這山溝里應該流的是山泉水,太清亮了,他還從沒見過這么清亮的水,不禁捧起一捧水來喝。這水沁涼沁涼,還帶著一股甜味兒。實際上,他早已渴得厲害,這一喝,就喝了好多捧水,把肚子都喝飽了。
在水溝邊一塊青石上坐了一氣,他準備回去,可又拿不定主意,到底該朝哪兒走。東西南北,各個方向,好像朝哪兒走,又都對,又都不對。猶豫好一陣子,他才選擇順著水溝走。
山上是深山老林,水溝兩邊根本就沒有路,簡直就沒路可走,不時就有懸崖峭壁擋路。遇到過不去的石巖,他就要繞過石巖,再回到溝邊。路再難走,可也得走。全靠抓住一棵又一棵小樹,一步一步地慢慢朝前挪動。簡直不曉得身上到底出了多少汗,臉上汗水滾滾,就連眼睛里邊都流進了好多好多汗。上身貼身穿的衣裳汗?jié)窳?,他干脆脫下衣裳,把被汗水濕透的汗衫脫下來,當手巾用,把身上的汗抹干,再洗幾把臉。體力透支,他還得歇一歇。他想,自己是不是走錯了,走不出去了,會不會到天黑都走不出去。深山老林的夜晚,他可從沒過過,簡直不敢想象。抬頭看天,太陽偏西了。再看林子里,有的地方看起來簡直變得黑糊糊的了。走,得趕緊走。
走,走啊走,朝前走,莫回頭。
5
實際上,今兒是魏澤秀過生日,她的生日比艾紅葉的生日晚一天。他勉強趕上了吃晚飯的時間,大家都在魏澤秀家的屋場上盼著他回來,一看見他,簡直都喜歡死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沒到動情時。先頭,一看見一股淡青色的炊煙高高升起,他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哭了,大哭起來??偹阏业揭粦羧思伊耍畯倪@戶人家的屋后流過,只是他萬萬沒想到這是魏澤秀家。頭一個看見他的人是魏澤秀,魏澤秀逆著溪水走,當然是在找他。一看見她,他就像看見了親人,看見了媽,猛一下子就撲到她懷里,抱著她,緊箍箍地抱著她不放,抱得她都臉紅了。好不容易,她才掙脫他的懷抱,摸摸他臉,說,咋球搞的,跟小娃娃一樣,還哭鼻子了。他說,我還當再也見不到你們了。她說,咋會呢,除非太陽不下山。我就曉得,你會順著水溝走,肯定會回來。走,快回去吃飯,大家都等著你呢。
魏澤秀接客吃晚飯,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菜。既然個個菜都是好下酒菜,當然要喝酒。再說,她們還要給他壓壓驚,讓他多喝壓驚酒呢。
天快黑了,大家才下席。她們都叫他在這兒歇,送走她們回屋,他冷不丁地說,我想再跟你喝兩盅酒。她說,你個喜歡哭鼻子的人,為啥還要喝?他說,今兒我簡直是死里逃生,就為這。她說,你也喝了不少了,還能喝嗎?他說,你行我就行。她說,不就是喝酒,誰怕誰呀?那我就再給你壓壓驚。
今兒她還是給他準備了客鋪,可客鋪又沒用上。也不曉得到底是咋搞的,他稀里糊涂就睡到了她的床上。
第二天,魏澤秀家摘茶葉,他又在這兒幫忙。跟艾紅葉一樣,魏澤秀茶葉也做得好。魏澤秀從后半天開始做茶,晚上又接著做,做到大半夜,他還一直給她打下手呢。才做出來的新茶,喝起來更香。她叫他品嘗一鍋又一鍋才做出來的新茶,泡了好幾杯釅茶喝。他說,新茶喝多了,簡直就喝醉了。她說,茶不醉人人自醉吧。他說,糟了,晚上會睡不著覺。她說,怕啥呢,又不是沒人陪你?他說,我不睡,你也不睡?她說,不曉得,到時候再看吧。他說,又在逗人。她說,不逗逗你,你能開心嗎?呃,還不把你才泡出來的新茶拿來,讓我也喝兩口?想到她要拿他的茶杯喝茶,他說,也不嫌我臟?她說,就嫌你臟。
這杯新茶涼了一氣了,正好喝滿口茶,她咕咚咕咚喝了一杯釅茶。
喵,喵,貓在叫春,聲氣拖得長,又叫得有氣無力。
她說,聽,貓又在叫春,你跟貓睡吧。他說,你呀,不正在叫春?她說,滾滾滾,你趕緊去艾紅葉家吧。
他呢,第二天沒去艾紅葉家過夜,也就是說,他一連在魏澤秀家歇了三個晚上。第四天,不,從在艾紅葉家過夜那天算起,應該是第五天的半早上,這兒又來人了。
來的是啥人呢,倒也怪,這回來的是兩個警察。
兩個警察,一個個子高,一個瘦。高警察比瘦警察年紀大一些,邊喝新茶邊問情況,問他家在哪兒,做啥職業(yè),為啥到這兒來。瘦警察是個年輕警察,做記錄。末了兒,高警察叫他跟他們走,配合調查,叫魏澤秀也去協(xié)助一下。臨走,見他沒帶包,高警察叫他把行李拿上。他這才把旅行包拿上,跟在他們身后,還扭頭看,扭了好幾回頭,好像還怪舍不得魏澤秀家。
高警察他們的警車停在峽口外邊的路口。高警察叫瘦警察坐后排,跟他坐一起。警車跑了個把小時,才到當?shù)嘏沙鏊?。高警察把他們帶到一間屋里,檢查他的旅行包,把包里的東西全部拿出來,放到桌上。包里有些啥東西呢,四袋新茶,幾件換洗衣裳,幾包煙,一些手紙,一個錢夾,一沓紅包兒。紅包兒又大多是空的,只有兩個里邊塞著紅票兒。就是不見手機,高警察問手機呢,他說沒帶。他說沒帶手機,高警察不信。魏澤秀當然看出來了,說,這好幾天,倒是沒見他用過手機。
身份證放在錢夾里,高警察拿起他的身份證,邊看身份證,邊看他,看了好幾個來回。
高警察拿著他的身份證,走出這間屋。過好一氣,高警察才又回來,還笑了笑,才說話。高警察對他說,你沒事了。他說,咋又沒事了?高警察說,全市正在通緝一個逃犯,你跟人家長得還怪像,像雙胞胎,可經(jīng)過網(wǎng)上比對,你又被排除了。警民一家親,對不起,讓你受驚了。他說,這怪不著你們,懲治罪犯,這是你們義不容辭的職責,天經(jīng)地義。高警察說,放松點兒,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我們的客人。高警察也吃煙,還給他遞了根煙。從見到高警察他們起,他有好長時間都沒吃煙了,這根煙吃得還怪香。咂幾口煙,他說,能問一下不,你們是咋找到我的?高警察想了想才說,這個還是不說了吧。
這時,魏澤秀卻接腔兒了,她說,是我給派出所打的電話,我怕你是殺人越貨的在逃犯。他說,你不是不喜歡用手機嗎?魏澤秀說,關鍵時候,當然就還得用一下。
魏澤秀這樣說,他就有點兒想不明白,她跟他有肌膚之親,對他簡直好得不能再好了,可又把他當逃犯對待。他不由得就想到了一個成語,大義滅親。還只能這樣想,這樣解釋,為了維護正義,魏澤秀對他這個違反人民利益的親人不徇私情,要讓他受到國法制裁。
高警察又說,我還就有點兒好奇,你進山游玩,又不是走親戚,咋還帶那多紅包兒呢。他說,備用嘛,哪兒曉得又用不上,她們不僅免費供我吃住,過生日還不收禮。高警察又問,那這些新茶呢,都是你買的?他看看魏澤秀說,我在她們那兒,恰逢她跟艾紅葉家做新茶,兩小袋,各半斤,是她們送的,橫直不要我給錢。兩大袋,各一斤,是我買的。
又一個警察進屋,說食堂飯好了。高警察說,請吧。他說,這是不是免費午餐?高警察說,算你說對了,完全免費,吃一頓不喝酒的便飯。
這時,高警察從身上拿出手機,接電話說,過一下我打給你。他們邊朝食堂走邊說話,話又說到手機上。高警察問他手機到底在沒在身上,他說,真沒帶,不信你在我身上找。高警察說,你出門咋又不帶手機呢?他說,我沒帶手機,你肯定覺得怪,怪得不能再怪了。咋說呢,有時候,我還真想回到過去不用手機的年代,過一過沒人打擾的世外桃源的生活。這種想法當然不對,可我還就想試一試。
高警察問他要了手機號,撥號,按了免提鍵。過一下,高警察的手機里傳出女話務員的聲音,你所撥打的手機已轉入來電提醒。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