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 中
[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北京 100070]
關于法律地理學的學術專著,雖然還不多見,似乎也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的學術理論體系。但是,在“法與地理”這個主題上,學術思想史上的資源還是比較豐富的。這里簡單做一些回顧,旨在為法律地理學的展開尋求可靠的起點或基礎。法律地理學畢竟不是一座空中樓閣,法律地理學畢竟還是多種理論資源匯聚起來的結果。
論及法律與地理的關系,不能不追溯至孟德斯鳩。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一書中,提出了一些著名的論斷。譬如,“法律應該量身定做,僅僅適用于特定的國家;倘若一個國家的法律適用于另一個國家,那是罕見的巧合”,因為,法律“應該顧及國家的物質條件,顧及氣候的寒冷、酷熱或溫和,土地的質量,地理位置,疆域大小,以及農夫、獵人或牧人等民眾的生活方式等等”。[1](P15)換言之,法律與地理具有廣泛的聯系。事實上,孟德斯鳩關于法律與地理相互關系的論述還有很多,如果收集他在這個主題上的相關論述,可以寫成一篇論文,題目可以是“孟德斯鳩論法律與地理的關系”。這是一個很好的選題,可以歸屬于經典作家、經典文獻的研究。
在孟德斯鳩之后,晚近的格爾茨在《地方知識》一書中提出了一個著名的論點:知識都是地方性知識。按照格爾茨的觀點,我們可以認為,法律不具有普遍適用性,法律都是地方性的知識,同時也是一種地方性的技藝。正如格爾茨所言:“和航海、園藝、政治和詩學一樣,法律與民族志都是地方性的技藝:它們都憑借地方知識來運作?!盵2](P261)這是一個深刻的學術見解,具有普遍運用的價值。舉個例子來說,在中國藏區(qū)的腹地,很多藏民實際適用的民事法律,就是一種典型的地方性知識與地方性技藝。一個人在北京的高?;蜓芯繖C構獲得了法學博士學位,飽讀過中西各國的法律條文與法學論著,他畢業(yè)以后,如果到藏區(qū)的基層法院去工作,不一定能夠妥善地處理當地的民事案件。即使是享譽世界的著名法學家,也不一定能夠知曉藏區(qū)腹地實際適用的婚姻規(guī)則、繼承規(guī)則。原因就在于,法律是一種地方性知識與地方性技藝,法律具有地方性。這就是格爾茨闡明的觀點。
德國法學家施米特的論著也值得注意。雖然施米特與德國的納粹政權有一些瓜葛,在政治上有一些可以討論的地方,但是我們不必因噎廢食。在學術理論的層面上,施米特對法律地理學做出了貢獻,而且是比較突出的貢獻。他的《大地的法》《陸地與海洋》等著作,都可以歸屬于法律地理學的著作。根據陸地與海洋的劃分,兩種地理空間分別代表了兩種法理傳統(tǒng)和政治傳統(tǒng),兩者的差異具有地理學的根源。戰(zhàn)爭也好,科學也罷,哪怕是人類未來的不可思議的進步,都不能消除這種差異。在《大地的法》一書中,他對法律與地理的關系進行了個性化的論述。在闡述“作為秩序和場域之統(tǒng)一的法權”時,他說:“大地之內蘊藏著對勞作的獎賞,大地之上展示特定的界限,大地自身負載著秩序的公開標志。法權是屬于大地的,也是關于大地的?!彼终f,“海洋則認識不到關于空間和法權、秩序和場域之統(tǒng)一的意義?!盵3](P7)在論及“前全球時代的國際法”時,他提出,當人們缺乏人類的全球性意識時,也就無以建立全球性的共同政治目標,同樣也就不存在包括大地與人類在內的萬民法。[3](P15)施米特還說:“以前全球時代之地球劃分為基礎而產生的共同法律,不可能是一個全面的、彼此關聯的系統(tǒng),因為它首先不可能是一個全面的空間秩序。當時存在的是各種形態(tài)的原初關系:部落、部族、家族、城市、扈從和同盟之間的關系。”[3](P20)甚至他對于法的理解,也是與空間密切相連的。按照他的說法,“法是一個民族社會和政治規(guī)則在空間上變得可見的直接形式”。[3](P37)大致說來,施米特主要突出了法的空間屬性,而法的空間屬性就是法的地理屬性。
當然,馬克思的相關論述更加值得注意。馬克思有一個著名的概念,叫作“亞細亞生產方式”。馬克思在講人類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時候,提出了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這樣一個“五階段論”。然而,馬克思的“五階段論”主要是以西歐社會作為模型和素材提出來的。關于亞洲,馬克思有一個專門的概念就是亞細亞生產方式。譬如,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寫道:“大體說來,亞細亞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現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可以看作是經濟的社會形態(tài)演進的幾個時代?!盵4](P413)馬克思在1853年6月2日寫給恩格斯的信中說道:“貝爾尼埃正確地看到,東方(他指的是土耳其、波斯、印度斯坦)一切現象的基礎是不存在土地私有制。這甚至是了解東方天國的一把真正的鑰匙?!盵5](P112)馬克思在研究摩爾根的《古代社會》一書時又寫道:“有一些(部落)在地理上是如此隔絕,以致獨自經歷了不同的發(fā)展階段,另外一些則受到外部的影響?!盵6](P4)由此看來,馬克思也有關于法律與地理之關系的經典論述。
法律與地理(地方、空間)的關系確實值得進一步思考。就法律的起源來看,通行的觀點認為,法律是在“氏族—部落—部落聯盟—國家”這樣一個演進過程中產生的。但是,與此同時,我們還應當看到,法律還產生于“酋邦—國家”這樣一個演進歷程。如果說,部落代表了西方,酋邦代表了東方,那么,這就是兩種不同的法律起源理論,它的背后是地理空間。[7]
從地理空間的角度來看,法律具有明顯的地理屬性或地理空間屬性。不同的地理空間與不同的法律形態(tài)之間,存在著某種對應關系。不同的地理空間對應的法律是不一樣的。譬如說,第一,世界。整個世界對應的法律是否可以叫作“世界法”?在傳統(tǒng)中國,我們沒有世界這個概念,我們只有天下這個概念。世界法就是天下的法,是天下體系的規(guī)范化表達與現代性表達。在學術文獻中,已故法學家伯爾曼寫過一篇文章,題為《世界法:一種普世性的圣靈法學》。黑格爾的《法哲學原理》一書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講“世界歷史”,“世界歷史”對應的法就是世界法。這是最寬的地理空間——全球范圍。在世界范圍內,看到的法就是世界法。當然,世界法并不是國際法。國際法旨在調整國家與國家的關系,世界法則面向整個世界。第二,國家。比全球較小的地理單元、地理空間是國家。與國家這種地理空間相對應的法是國家法。法學家們研究的法,主要就是國家法。眾多的法學文獻默認的法都是國家法。以前有一門課程叫作“國家與法的一般理論”,其實已經暗示了這樣的法觀念:法就是國家法。然而,值得我們省思的是:這種意義上的法僅僅對應于地理空間之一種:一國之內。第三,地區(qū)。它是一國之內的次級空間單元。地區(qū)對應的法可以稱為地方法。我國正式制度中的地方性法規(guī)、地方規(guī)章、自治條例之類,都屬于地方法或地方性立法。如果用動詞來說,就是地方立法。地方法是一種普遍性的法律現象,在中國很常見,在外國也很普遍。無論是單一制國家還聯邦制國家,總會在國家之下設置次一級的空間區(qū)域。這種地方性的空間區(qū)域,就是地方法生長發(fā)育的土壤。第四,社區(qū)。社區(qū)大致相當于村莊、村寨這樣的地理空間。中國有句俗語,叫做“十里不同風,八里不同俗”。意思是說,一個社區(qū)有一個社區(qū)的規(guī)矩。這樣的規(guī)矩,其實就是社區(qū)的習慣法。概而言之,如果把地理空間的范圍按照從小到大的順序進行排列,那就可以看到四個層次:社區(qū)、地區(qū)、國家、世界,它們分別對應于四種不同類型的法律:風俗習慣法、地方性立法、國家制定法、世界共同法。
以此為基礎,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思考地理空間對法的規(guī)定性,或者說是法對地理空間、地理環(huán)境的依賴性。我想先從中國說起。
先說一個流行的日常用語,叫“長城內外”。在北京周邊,甚至在整個中國,最有名的景點之一就是長城。說到長城,人們很快聯想到,那是一個著名的景點,而且是世界文化遺產。人們還知道,歷史上的長城還有一個基本的功能,那就是防御北方的游牧民族對中原地區(qū)的侵擾。當然,人們現在所見的長城,早已失去了這樣的防御功能?,F在的長城,其主要功能是文化符號,供人們休閑娛樂、參觀游覽,是一處旅游勝地。然而,既然古代的長城曾經是一個軍事防御設施,它西起嘉峪關,東到山海關,綿延數千里甚至上萬里,那么,我們可以進一步思考:長城為什么要修建在現在所見的那些地方?
其實,長城是一個相當客觀的地理分界線:長城以北是游牧地區(qū),長城以南是農耕地區(qū),它們分別對應于游牧文明和農耕文明。大致說來,兩者的區(qū)別在于,游牧文明具有逐水草而居的特征。草原的一個重要的地理特征,是它很難支撐起一個固定的聚居群落。所以,游牧地區(qū)的人只能四處遷徙。相比之下,農耕文明則具有穩(wěn)定性,農耕地區(qū)的人習慣于守著土地進行耕種和居住,安土重遷。這就是長城建在現有位置上的原因:它要建在游牧民族活動的南部邊緣地帶。由此,長城也成了兩種不同的文明所在的地理區(qū)域的地理分界線。長城為什么不建在河南商丘、河北保定這些地方?因為這些地點的南北都是農耕文明,沒有必要。長城為什么不建在呼和浩特?因為呼和浩特的南北都是游牧文明。
長城作為一個地理分界線,它實際上區(qū)分了兩種不同的地理區(qū)域,形成了兩種不同的文明。由此我們也就看到了兩種不同的法律——游牧地區(qū)的法律和農耕地區(qū)的法律。兩者差異較大,甚至可以說是兩種不同的法律文明。有學者寫過一篇文章,主題是“這里沒有不動產”。[8]作者所說的“這里”是哪里?肯定不是農耕地區(qū),只能是游牧地區(qū)。關于游牧地區(qū)的法律,有一個至關重要的特點:那里沒有不動產。的確,在嚴格意義上的游牧地區(qū),人們的財產主要就是一群奔跑的牛羊,以及可以移動的帳篷,確實沒有不動產。為什么沒有不動產呢?因為他們無法在一個固定的地點定居下來,他們必須逐水草而居,所以不大可能形成不動產,他們的財產都是可以移動的。因此,不動產這種法律概念或觀念,是游牧地區(qū)的人們不大熟悉的;添置房屋之類的活動,跟他們也沒有什么關系。所以,游牧地區(qū)的法律不可能有“不動產”的理論與實踐。
沒有不動產,沒有房屋買賣,這就決定了游牧地區(qū)在民法方面的一些特點。從憲法的角度來看,游牧地區(qū)的地理環(huán)境對憲法制度也有決定性的影響。其中最為明顯的是,在純粹的游牧地區(qū),很難建立起一個科層化的中央政權。在歷史上,為什么游牧地區(qū)的群體較多地出現四處搶奪的行為?匈奴、契丹都是馬背上的民族。蒙古人的鐵蹄甚至踏遍了整個歐洲。這些游牧民族為什么如此強悍?為什么四處奔跑?其地理上的原因在于,草原環(huán)境無法支撐一個穩(wěn)定的中央政權體系。游牧的群體很難辦學,很難建立學校,很難養(yǎng)成文官系統(tǒng),只能在馬背上去尋找資源。概而言之,純粹的游牧群體由于沒有不動產,很難支撐起一個科層化的政權體系。
根據《孟子·滕文公上》記載,滕文公曾向孟子請教治國之道。孟子說:“夏后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盵9](P125)意思是說,夏朝、商朝、周朝的圣君,收稅都是抽取十分之一稅率的地租,即收十分之一的稅。孟子還說:“夫滕,壤地褊小,將為君子焉,將為野人焉。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yǎng)君子。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9](P126)意思是說,滕國雖然土地狹小,但也有當官的,也有種田的。沒有當官的,就沒人管理種田的;沒有種田的,就沒人養(yǎng)活當官的。建議在郊野實行九分抽一的“助法”,在城市實行十分抽一的“貢法”。孟子為什么要向滕文公提出這樣的稅收政策建議呢?因為,如果不收取足夠的稅,就沒有錢辦教育,無法興修禮堂,無法講究禮儀。當然,也無法養(yǎng)大臣,無法養(yǎng)貴族,無法養(yǎng)官吏,無法養(yǎng)君子,無法養(yǎng)讀書人。這樣的國家就是蠻夷之邦了。
記得還有人問孟子,你長年不事勞動,甚至也不做官,到處吃吃喝喝,你好意思嗎?你心里面難道不慚愧嗎?孟子說,自己并不慚愧。他說,我是仁義的體現,我教導天下的君主和子弟,沒有人的功績比我大。所以我不慚愧,物質上的基本享受,我受之無愧。當然,孟子也不是真的到處吃吃喝喝。孟子盡管沒有擔任官職,但他勢力很大。他周游列國的時候,后面都跟著幾十輛車,一大群學生跟著他。從這個國家到那個國家,每到一處,就會有人待他為上賓,安排他的食宿。那么,這些國君為什么可以養(yǎng)得起孟子和跟隨他到處走的一大群學生呢?這也與我前面講的道理有關。國君收稅收要收十分之一,不能收二十分之一。當然,也不能收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二,那樣就太多了,肯定不行。過重的稅就是苛政,苛政猛于虎,會把人民吃掉,也不行。但是,收十分之一是可以的,也是必要的。
孟子的話告訴我們,禮儀、文明的形成需要一定的物質條件。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禮儀、文明以及學術、思想的形成,都需要財富的支撐。游牧地區(qū)如果沒有足夠的財富,就不可能形成三綱五常之類的禮儀,它的等級體系也不會太強。游牧民族盡管也有自己的首領,但是沒有農耕文明地區(qū)繁瑣的禮儀體系、等級體系,這是因為游牧民族的財富無法支撐這些東西。當然,我們也發(fā)現,游牧民族曾經多次占領中原地區(qū)。北京是好幾個游牧民族建立的政權的首都。清朝是來自東北的滿族建立的,以前也是在黑龍江邊捕魚、在大興安嶺打獵的漁獵民族。但是,滿人占領北京、取得政權以后,逐漸也發(fā)生了改變。他們也讀中國書,認同中國文化,學習華夏禮儀。
北魏開國皇帝是道武帝拓跋珪,他是鮮卑人。鮮卑族也是來自于中國北方的游牧民族。拓跋珪在占領農耕地區(qū)并建立政權以后,他與漢族大臣李先有一段頗具典型意義的對話。據《北史》記載:“帝問先:‘何者最善,可以益人神智?’先曰:‘唯有經書,三皇、五帝政化之典,可以補王者神智?!謫枺骸抻煜聲?,如何?’對曰:‘主之所好,集亦不難?!塾谑前嘀铺煜?,經籍稍集?!盵10](P641)什么是李先所說的經書呢?經書就是儒家的經典,即《詩》《書》《禮》《易》《春秋》。北魏時期還沒有“四書”的說法,只有五經。五經之中,《詩》即《詩經》,共三百零五篇?!稌芳础渡袝?,基本內容是古代帝王的文告和君臣談話內容的記錄?!抖Y》包括三禮,即《周禮》《儀禮》和《禮記》。其中,《周禮》又叫《周官》,相當于周朝的行政法,它列舉了三百多種官職的職能;《儀禮》記載著周代的冠、婚、喪、祭、鄉(xiāng)、射、朝、聘等等各種禮儀?!兑住芳础吨芤住坊颉兑捉洝?。錢鐘書寫過一篇文章叫《論易之三名》,他依據鄭玄的《易贊》,主張“易”包括三種含義,即易簡、變易和不易。[11](P3)還有《春秋》,傳說是孔子整理的,是一本魯國編年史。李先告訴道武帝說,只有讀經書才行,這是最好的書。你看,一個游牧民族的皇帝到了中原,到了農耕地區(qū),就要學習中原文化。自詡為“十全老人”的乾隆也是這樣。他精通漢語,字寫得不錯,詩也寫得很多。這是因為乾隆從小就有漢族老師教誨他,他深入地學習了中原農耕地區(qū)的文化。他作為皇帝,為什么不按照滿族地區(qū)的制度、文化來治理國家呢?因為根本行不通。以法律為例,農耕地區(qū)的法律以不動產為根據,農耕地區(qū)的人喜歡買房、買田,人們世世代代在一個固定的地點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以前,有的人甚至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自己所在的山莊或村落周圍幾十公里的范圍。這就會形成一種穩(wěn)定的交往關系,從而奠定了農耕地區(qū)的法律的基礎。這不是游牧民族的法律能夠替代的。
“長城內外”雖然是一個人們耳熟能詳的流行用語,但是,如果將長城內外兩邊的法律進行比較,可以發(fā)現兩種不同的法律,即農耕文明的法律和游牧地區(qū)的法律。似乎有人專門從地理的角度考證過,長城的線路走向,從東邊的山海關到西邊的嘉峪關,有很大一部分幾乎是與400毫米等降水量線高度重合的。這條線既是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的分界線,也是季風區(qū)與非季風區(qū)的分界線,還是半濕潤區(qū)與半干旱區(qū)的分界線。盡管長城在秦朝以前就開始修建了,以后一直也在重修,但是它基本上是和我們現在所說的400毫米等降水量線完全是重合的。長城以南地區(qū),年降水量都超過了400毫米;長城以北地區(qū),年降水量則少于400毫米。400毫米以下就只能長草,400毫米以上就可能形成一些河流,可以灌溉、種植莊稼。長城的修建,與地理、氣候完全是相互關聯的,這難道只是簡單的巧合嗎?不是的,這是人們的生存智慧的體現。因為人們看到,長城以北只能放牧,沒法開墾種地。
有一篇小說叫《黑駿馬》,發(fā)表在1982年的《十月》雜志上,作者是張承志。這篇小說后來被改編成了電影,也叫《黑駿馬》。這篇小說中描寫了蒙古民族的生活。蒙古人民怎么生活,他們的價值觀、交往規(guī)則是什么,在《黑駿馬》這篇小說里面,都有深刻的體現。這篇小說其實也是對草原上的法律文化的一種描述。在傳統(tǒng)中國的游牧民族中,文化相對簡單、粗獷,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規(guī)則肯定是有的,但不大可能趨于精致、復雜。當然,現在已經不一樣了。我去過內蒙古草原的一些地區(qū),草原上如今也有很多大城市,城市也很漂亮。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可以說,在傳統(tǒng)中國,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的分界線就是長城。如果你愿意寫一篇文章,描繪法律在長城內外的差異,那就是很好的法律地理學方面的選題。其實,以長城為主題,還可以做一些其他方面的研究。比如說,長城的修建,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這樣巨大的工程,只能在農耕地區(qū)的政權的組織下才可能修建起來;游牧民族根本不可能修建出長城。這是很值得思考的問題。
中國人習慣于把“長江”、“長城”放在一起說,我們也不妨這樣處理。因此,討論了長城內外的法,讓我們接著討論大河上下的法。就像“長城內外”一樣,“大河上下”也是一個地理概念。“長城內外”大致是關于南北的劃分,“大河上下”基本上是關于東西的劃分:大河的上游是西,大河的下游是東。那么,大河上下的法,有什么樣的地理特征呢?
先看長江。長江從源頭到入??冢洑v了非常復雜的地形、地貌。長江流經的區(qū)域,包括了高原、山地、丘陵、盆地、平原等多種不同的地理環(huán)境。長江的源頭在青藏高原,青藏高原主要是藏區(qū)。藏區(qū)的法律是什么樣子呢?有學者告訴我們,“在廣大藏族聚居地,藏傳佛教教義對人們的影響極其深厚,佛教戒律成為人們世代沿襲的行為準則。佛法原本是源出人間并要利益人間的,藏傳佛教遵行以實現人間凈土為目的的‘人間佛教’思想,要求佛教徒奉行五戒、十善以凈化自身,廣修自攝,六度以利樂眾生。在藏民族全民信教的歷史背景下,‘五戒’、‘十善’幾乎成為所有人的行為準則”。從總體上看,“藏族習慣法是宗教教義的世俗化表述,在許多方面融入了更多的情、理因素,與現行國家制定法相比較,存在諸多沖突,主要體現在刑事制裁方面”。[12]這就是藏區(qū)法律的基本狀況。從理論上說,國家制定法應當有效地適用于藏區(qū)。國家可以在藏區(qū)強制地適用所有的國家制定法,也可以強制性地排斥所有的藏族習慣法的適用。但是,在事實上,國家并沒有這樣做。即使是“堅硬”的“刑事制裁”方面的法律,都會在藏區(qū)變通執(zhí)行。至于藏族習慣法的規(guī)則與邏輯,當然會得到更多的遵循。
這就是說,藏區(qū)的法,實為國家制定法與藏族習慣法的復合體。而且,在普通藏民的日常生活中,本民族的習慣法還會更多地充當藏民的行為規(guī)范——觸犯刑法的人,無論在哪里,畢竟都是少數人或極少數的人。這就是“大河上頭”或“大河上游”的法律狀況:國家制定法主要充當了法律的表層,法律的內核主要是由習慣法來填充的。我個人的生活經驗也可以驗證這一點。我在成都生活、工作過很多年。成都平原往西是著名的都江堰,都江堰處在青藏高原的邊緣地帶與成都平原的交匯處。我曾經好幾次在都江堰附近觀看西邊的山,那是一些崇山峻嶺,現在因為通公路了,當然可以順利地開車進去。遙想19世紀以前,在公路沒有開通之前,要想進入藏區(qū),那是非常困難的,只有一些很小的騾馬道可以供人出入。漢族地區(qū)的人很少、也很難進去藏區(qū),藏區(qū)的人也很難出來。雖然也會有一些通商活動,比如把鹽從漢地運到藏地,再把藏地的毛皮運出來??梢韵胂螅诉@些商人之外,兩個區(qū)域之間的大多數居民在日常生活方面基本上是隔絕的。地理上的隔絕導致了法律的分野:大河源頭的法不同于大河中游或下游的法。
臺灣地區(qū)的“中央研究院”有個人類學學者叫王明珂,他是哈佛大學的人類學博士,他寫過一本書叫作《羌在漢藏之間》。[注]王明珂:《羌在漢藏之間——川西羌族的歷史人類學研究》,中華書局2008年版。這本書是對羌、漢、藏三種文化的一個闡釋。書的名字起很很好,書名就包含了三個民族。然而,更加討巧的是,在地理分布上,羌族確實也分布在漢族與藏族之間。漢族在東側,藏族在西側,在漢族和藏族之間,就生活著羌族人。他們既跟藏族人接近,也跟漢族人接近,是一種過渡狀態(tài)的民族。在進行田野調查的過程中,王明珂曾經寫道:“這是青藏高原東部邊緣與川西平原相接的地方,在地理上呈現一‘皺折’帶。它的東面是海拔約五百米的成都平原,西邊是海拔三千六百米以上的高原。而這‘皺折’地帶本身則是一道道南北向的高山縱谷,岷江、大渡河、雅礱江等江河流經其間。山巔常在海拔四千五至五千米,溪河流經的谷底則約在海拔一千五百至兩千米之間。這是億萬年前青藏高原抬升并向東擠壓造成的地理現象。羌族的家園便在此‘皺折’帶的岷江上游——汶川、理縣、茂縣、松潘,以及東邊湔江流域的北川、平武。”[13](P5-6)
關于漢族與藏族之間的羌族,俞榮根教授還主編過一本書叫《羌族習慣法》,專門論述羌族的習慣法。[注]俞榮根主編:《羌族習慣法》,重慶出版社2000年版。羌族習慣法就是一種具有濃厚地理特性的法。陳金全教授還主編過一本書叫《西南少數民族習慣法研究》。[注]陳金全主編:《西南少數民族習慣法研究》,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這些論著都有一個確定無疑的地理背景:那就是漢地與藏地之間的地理區(qū)域。從這個角度來講,我們看“大河上下”之上游,其實也可以分成三個法律區(qū)域:藏地的法,羌地的法,漢地的法。三個地區(qū)的法當然有共性,譬如,都必須遵循國家制定的法,但是,三地之間的法必然有差異。在三地之間,法的差異似乎體現為民族之間的差異,其實更體現為地理上的差異。因為,在很大程度上,民族的差異也受制于地理上的差異,地理決定了人的生活環(huán)境。
在長江的中游與下游,也有少數民族,但是,長江中下游地區(qū)的法律,在整體上并未呈現出濃厚的民族性。這似乎也從一個側面上說明,地理對法律的塑造能力更甚于民族對法律的塑造能力。在長江中游與長江下游之間,見之于地理上的差異主要體現為盆地、山地與平原之間的差異。然而,無論是盆地、山地還是平原,都是農耕地區(qū)。正是這樣的地理特征,促成了長江中下游地區(qū)在法律形態(tài)上的均質性:國家制定法居于主導地位,而一些民間習慣法、民族習慣法則僅作為補充。
當然,如果對長江中下游地區(qū)的法律形態(tài)做進一步的細分,還可以發(fā)現,有些地區(qū)因為交通的方便,在中國近代化的過程中成了通商口岸。其中,上海是眾多通商口岸的典型代表。通商口岸與其他地區(qū)的差異在于:前者有較為發(fā)達的商業(yè),對“律師”這樣的法律專業(yè)人士有較大的需求;后者以農業(yè)生產為主,對“律師”這樣的法律專業(yè)人士沒有太大的需求。即使到了當代甚至是當下,我們依然可以看到,即使是在“長江中下游平原”這個統(tǒng)一的地理區(qū)域內,見之于“商業(yè)地區(qū)”的法律與見之于“種植地區(qū)”的法律也有差異。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律師主要聚集在商業(yè)中心或中心城市,而在廣大的農村則很少看到律師的身影。如果我們把律師作為法律的一種載體,那么,律師數量的多少或律師的聚集程度,也可以作為一個尺度,用以區(qū)分不同的地理區(qū)域。
“大河上下”既可以指長江上下,還可以指黃河上下。從總體上看,法律在黃河上下的不同形態(tài),與法律在長江上下的不同形態(tài),具有較大的同構性。因為它們都是中國的“大河”,而且都是東西走向的大河。兩條大河的上游或下游,分享了大致相同的地理特征。當然,如果要進行“微觀論證”,黃河上下的法與長江上下的法,也可以找到一些細微的差異。譬如,黃河流經了我國的一些干旱地區(qū)或半干旱地區(qū),這些地區(qū)由于水資源相對較為稀缺,可能會促使一些與水資源有關的法律法規(guī)得以產生。
自古以來,黃河的治理就是國家政權、地方政權關注的一個重要問題。像“黃河水利委員會”這樣的機構,就可以放在行政法學的理論視野中來透視。稍微延伸一下,還可以發(fā)現,治水是中國早期政權的一項核心職能。水不僅指向國家責任,水還構成了中國法思想的一個本喻。[14]根據學界的考證:“2015年8月5日,吳慶龍和一批優(yōu)秀的考古學家組成的團隊在《科學》雜志(Science)上發(fā)表文章,報道公元前1920年在黃河上游大規(guī)模洪水潰決的證據??脊艑W家們將這場洪水與傳統(tǒng)上認為夏朝奠基者的大禹所治理的那場洪水聯系起來?!薄皡菓c龍及其課題組發(fā)表的這篇文章的主要內容是:黃河上游的一次地震導致山體滑坡而形成一個大的堰塞湖。大約在公元前1920年,今青海省積石峽內,湖水上漲,沖破壩體,形成大洪水。洪水漫過黃河大堤,造成罕見的、泛濫的洪澇,甚至導致黃河下游改道。洪水造成的災難如此巨大,以至深潛在人們的集體記憶中,成為早期文獻如《尚書》《史記》記載的有關大禹治水的基礎。因為禹是夏朝的創(chuàng)始者,洪水的時間為這個王朝的開端提供了證據?!盵15]顯然,這一考古發(fā)現事關《尚書》這樣的經典,蘊含了值得解讀的極其豐富的思想史意義。單就法律地理學來說,它意味著黃河流域的洪水及其治理,事關華夏早期國家與法的起源問題。
關于大河上下的法,還可以從其他角度予以探討與描述。譬如移民法的問題,就是因大河上的大壩修筑而起。應星有一本書叫作《大河移民上訪的故事》,[注]應星:《大河移民上訪的故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專門講修建三峽大壩而產生的移民及其法律問題。再譬如,大河上的輪船運輸,可能引起海事爭議。在長江邊上的武漢、重慶,都有海事法院或海事法庭。諸如此類的問題,都是“大河上下”視野中的法律、法治與法學問題。
如果超越“中國地理”的范圍,我們還可以從更大的視野中去看法律和地理的關系,更廣泛地理解法的地理屬性。在“世界地理”的范圍內,大洲、大洋,南極、北極,都是重要的地理范疇。
例如,南極和北極就可以成為很好的法律議題。按照目前通行的法學學科體系,南極、北極涉及的法律問題主要屬于國際法學特別是海洋法學研究的主題。劉惠榮、董躍、楊凡等學者曾經合作寫過《海洋法視角下的北極法律問題研究》、《北極生態(tài)保護法律問題研究》等書。從法理上說,北極屬于全人類。北極圈周邊的國家有挪威、瑞典、丹麥、冰島、芬蘭、加拿大、俄羅斯等等。與北極有關的各種各樣的法律問題,譬如,北極地區(qū)的資源的開發(fā)利用、航道利用、污染防治等等,就可以歸屬于“法律地理學”問題。盡管研究北極問題的法學者主要是國際法學者,但是,不必過于在意現有的學科劃分。由于北極、南極不屬于任何國家,國際法學作為一個法學二級學科,其實并不能完全“罩住”或“兜住”北極、南極問題。因此,我們可以從法律地理學的角度來研究關于北極、南極的法律問題。一方面,從北極、南極的角度看法律;另一方面,從法律的角度看北極、南極。這種視角的不斷轉換,可以更清楚地體現法的地理屬性。
在北極、南極之外,世界范圍內的大洲、大洋可以概括為“陸地和海洋”。因此,“陸地和海洋”也是拓展法律地理學的一個重要視角。數年前,我寫過一篇學術隨筆,題為《海洋覬覦大陸》。[注]喻中:《海洋覬覦大陸》,載《北京日報》2013 年7月8日,第18版。這是一個值得深入挖掘的主題。在這個學術主題上,正如前文已經提到的,卡爾·施米特的貢獻較為引人注目,他的《陸地與海洋》一書堪稱典型的法律地理學著作。施米特作為著名的法學家和政治思想家,他通過給女兒講故事的方式,講陸地和海洋的關系。透過施米特的敘述,一部人類文明史就是一部海洋征服大陸的歷史。所以,我們完全可以從“陸地與海洋”這樣一個角度去描述全球史,進而建構一個全球性的法理學或法哲學。
從“陸地與海洋”這一對地理范疇出發(fā),我們可以發(fā)現,凡是建立世界性霸權或區(qū)域性霸權的國家?guī)缀醵际呛Q髧?。大致說來,近代以來的世界,最早稱霸的國家是西班牙、葡萄牙。西班牙、葡萄牙是15世紀、16世紀的海上霸主。作為海外殖民的先驅,西班牙橫跨大西洋到達美洲,又從墨西哥橫跨太平洋,經菲律賓到達亞洲。西班牙殖民者推翻了阿茲特克、印加、瑪雅政權,毀滅了當地文明,并宣稱對南北美洲大片領土擁有主權。在卡洛斯一世時期,西班牙打敗了最強大的對手法國和奧斯曼帝國,開始稱霸歐洲。就這樣,西班牙成了第一個“日不落帝國”。從自然地理上看,西班牙雖然處于歐洲大陸的邊緣,但從文化性格上看,西班牙是典型的海洋國家,西班牙的海外殖民是海洋覬覦大陸的典型。
17世紀的海上霸主是荷蘭。我國臺灣曾經被荷蘭侵占。到了18世紀,英國逐漸成為第二個“日不落帝國”。英國是海洋覬覦大陸且取得極大成功的又一個典型代表。這段歷史可以稍作回顧:自1588年擊敗西班牙的無敵艦隊之后,英國逐漸取代西班牙,成了新興的海上霸主。經過英荷戰(zhàn)爭,荷蘭的海上實力大為削弱,在經濟、貿易、海運方面的實力大為下降,從此把海上霸權讓給了英國。到了維多利亞時代,英國步入鼎盛時期,從英倫三島到岡比亞、紐芬蘭、加拿大、新西蘭、澳大利亞、中國香港、新加坡、緬甸、印度、烏干達、肯尼亞、南非、尼日利亞、馬耳他以及無數島嶼,都由倫敦派出的總督在統(tǒng)治??梢哉f,地球上的 24個時區(qū)都有英國的殖民地。
20世紀的霸主則是美國。美國也是一個海洋國家。它是英國作為“日不落帝國”的繼承者。這樣,美國成了海洋覬覦大陸且取得圓滿成功的第三個典型代表。此外,在我們亞洲也可以看到這樣的規(guī)律和格局。在亞洲,如果要說最具有侵略性的國家,當屬具有海洋性格的日本。
中國也有很長的海岸線,中國人開發(fā)和利用海洋的歷史也很悠久,中國的臺灣省、海南省都在海島上,海南省的三沙市是典型的海洋型行政區(qū)域。但是,中國不是海洋性格的國家。舉個例子來說。大家都知道鄭和下西洋這件事。但是,鄭和下西洋與西班牙、葡萄牙、荷蘭、英國的海外探險、海外殖民絕不是一回事,它們之間有本質的區(qū)別。鄭和為什么下西洋?我看到過一篇資料,論及這個問題。據說,鄭和下西洋的動因,主要是明成祖取得帝位的方式在倫理上有問題,他心虛,心里不踏實,所以派太監(jiān)鄭和出海。鄭和載上金銀財寶,沿途拜訪各個國家,希望獲得萬里之外的眾多國家、眾多民族的認可、尊重和擁戴,從而鞏固、強化明成祖政權的合法性。這就是說,鄭和下西洋,沒有任何經濟目的,而是為了追求一個政治上的目標:通過海外諸多國家的承認,以增強明成祖執(zhí)政的合法性。我覺得這種解釋有一定的可信度,聊備一格,值得參考。透過鄭和下西洋這個事件,可以發(fā)現,歷史上的中國對海洋沒有太多的好奇心,雖然也關心海邊的魚鹽之利,但并不太留意遙遠的海洋。說到底,中國,至少是傳統(tǒng)中國,是一個大陸性格比較明顯的國家。
西班牙、葡萄牙、荷蘭、英國、美國這些國家都是海洋國家,前后都曾充任過海洋強國甚至世界霸主。所以,在施米特看來,一部人類史就是海洋覬覦大陸的歷史。這個理路值得重視。我寫《海洋覬覦大陸》這篇小文章,也是從中受到了啟發(fā)。陸地與海洋分別代表的兩種文明難免相遇,兩者之間如何交往?是國際法學、國際政治學、政治法學的重要議題。但也可以從法律地理學的角度去處理。因為,海洋和陸地之間的關系問題,恰好屬于法律地理學的主題。施米特對此做出了個性化的解釋,但這只是一家之言。法律地理學作為法理學與地理學的交叉學科,對于陸地與海洋的關系問題,可以做出更加細致的處理。
在“陸地與海洋”這個主題之外,世界范圍內的法律地理學還可以聚焦于緯度問題。在《論法的精神》一書中,孟德斯鳩就注意到法律和緯度的關系。在“法與氣候性質的關系”這個標題下,孟德斯鳩寫道:“精神特點和內心情感如果在不同氣候條件下確實迥然有異,那么,法律就應該考慮這些內在情感和精神特點的差異?!盵1](P271)譬如,“北方氣候下的人惡習少而美德多,非常真誠和坦率。一旦接近南方地區(qū),你簡直就以為遠離了道德,強烈的情欲導致罪惡叢生,人人都竭盡全力攫取他人的好處,用以為情欲加薪添火”。[1](P274)在“政治奴役法何以與氣候性質有關”之標題下,孟德斯鳩又寫道:“就氣候性質決定奴役的程度而言,政治奴役不亞于民事奴役和家庭奴役?!逼┤?,“炎熱地區(qū)的人民幾乎總是因怯懦而淪為奴隸,寒冷地區(qū)的人民則因勇敢而享有自由。對此絲毫不必感到驚詫,這種效應來自自然原因。這種現象也在美洲得到證實,兩個專制帝國墨西哥和秘魯都位于赤道附近,幾乎所有自由的小國則過去和現在都靠近南極”。[1](P320-321)孟德斯鳩的這些論述,雖然留下了一些可以進一步討論的空間,畢竟還是促使我們思考:熱帶、亞熱帶、溫帶、寒帶的法律是不是真的有區(qū)別?以瑞典為例,它有一部分國土在北極圈內,大部分國土都在寒帶地區(qū)。我去斯德哥爾摩時,就注意到瑞典的交通法有一項規(guī)定:任何時候開車都要開燈,即使是白天甚至中午也要開燈行駛。這就是一個與地理有關的法律規(guī)則,或者說是跟寒帶地區(qū)有關的一個法律規(guī)則。因為,寒帶地區(qū)到了冬天,特別是靠近冬至的時候,夜長晝短,大部分時間都是黑夜。冬至時節(jié),北極圈內甚至出現極夜現象。針對這種情況,為了交通的安全,法律干脆規(guī)定任何汽車在任何時候都必須開燈行駛。
僅從車燈規(guī)則這么一個細小的例子就可以看到,寒帶地區(qū)的法,與熱帶、亞熱帶、溫帶地區(qū)的法,確實存在著一些細微的差異。在人們的日常經驗里,也可以感受到這樣的差異。譬如,在高緯度地區(qū),因為冬季漫長,人們普遍看重陽光,陽光成為稀缺的資源,所以“曬太陽”就是一個享受、收益、福利。但在低緯度地區(qū),特別是在赤道兩側,太陽天天曝曬,人們避之唯恐不及。因此,“曬太陽”作為一種權利,在高緯度地區(qū)與低緯度地區(qū),其含義是不一樣的。譬如,在北京,“南向”的房間就優(yōu)于“北向”的房間,住房的“南北通透”是一個具有商業(yè)價值的特征。但在南方,譬如在重慶,在日常生活中,很少有人在意房間的“南向”或“北向”,“南向”的商業(yè)價值不復存在。當然,無論哪個緯度上的居民,都會看重“采光”這種權利。但是,相比之下,高緯度地區(qū)的居民更加看重這種權利,特別是“接受陽光直接照射”的權利或利益。而在低緯度地區(qū),這種權利的重要性就會出現明顯的減弱。
有一個作家叫遲子建,寫過很多頗有地域特色的小說與散文。遲子建1964年出生于漠河,現在是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的主席。漠河的北極村是中國最靠北的村莊,可能還是中國境內最容易觀賞到北極光現象的地方。遲子建寫了很多具有北極圈色彩的小說,譬如《向著白夜旅行》等等。讀她的小說,讓我聯想到研究熱帶、溫帶、寒帶這些不同地區(qū)的法律也是很有意義的。
很多文學作品都像遲子建的作品一樣,具有鮮明的地理特征、地域特征。法律也是這樣。不同的地理區(qū)域會培植出不同的法律形態(tài),這就為法理與地理的交叉研究開辟了較大的空間??梢哉f,法律地理學完全可以作為法學研究的一個新視角、新領域。法學界出現的一些較有創(chuàng)造性的作品,有一個重要的創(chuàng)造性元素就是地理。譬如,美國學者埃里克森的《無需法律的秩序》一書,可以定性為一部法律經濟學方面的著作。[注][美]埃里克森:《無需法律的秩序:鄰人如何解決糾紛》,蘇力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根據書中的敘述,在美國夏斯塔縣的一些地方,根本不需要法律就可以形成良好運行的秩序。但是,這些無需法律就可以形成秩序的地方,不可能是常見的大都會或商業(yè)區(qū),只能是牧業(yè)區(qū)。這就意味著,雖然秩序總是必要的,但是追求良好秩序是否需要法律,需要什么樣的法律,在相當程度上是由地理環(huán)境決定的。從這個角度來看,《無需法律的秩序》也可以理解為一部法律地理學方面的著作。
歸結起來說,法律地理學旨在打通法理與地理,其實是要把法律、法治、法理植根于特定的大地。無論怎么說,植根于大地都是一個可靠的方向,“大地的法”就是“地理的法”,因此,法律地理學作為一個新興的、交叉性的法學領域,其學術價值與意義是不容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