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七十年兒童文學的梳理與省思

譚旭東

從1949年至今，七十年的兒童文學發(fā)展道路并不是平坦的，特別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政治運動和“文革”十年，在中國社會各方面產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影響。而1978年后的改革開放，不但給中國社會各方面帶來了深刻影響，也促動整個文學思潮和寫作方式的變革。就兒童文學而言，自1949年至今，它在不同的時段呈現(xiàn)了自己獨有的時代特征和審美追求，展示了其獨有的魅力和作家們不同的藝術追求，且給幾代兒童的成長以不同的文化記憶。七十年來，兒童文學融入了當代文化和文學的進程，也顯示出它作為一種以兒童為主要接受者的文類特殊性。

一、新中國七十年兒童文學的發(fā)展階段及特點

無論是從政治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生態(tài)的影響，還是從媒介的環(huán)境來看，七十年的兒童文學發(fā)展大體可以分為四個比較大的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其一直被認為是中國當代兒童文學發(fā)展史上一個取得了特殊成就的時代，兒童文學界都把那個年代看成是其發(fā)展的“黃金時代”。這一時期，正是新中國剛剛建立，人民的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熱情極度高漲，文藝事業(yè)也呈現(xiàn)了欣欣向榮的局面。正如有人描述：“中國的兒童文學與年輕的共和國一樣，洋溢著一股蓬勃向上的生機。剛剛結束的戰(zhàn)爭歷史與日新月異的新時代，都促使兒童文學充分展示它的風采和魅力，作家用生花的彩筆表現(xiàn)它們，即使時代賦予文學的職責，也是文學本身的要求?！雹僭诖饲樾蜗?，中國大陸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隊伍也逐漸擴大。這一時期涌現(xiàn)出來的兒童小說作家主要有三批：一批是1949年前已出版作品的作家，甚至是五四時期就從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先驅，他們在1949年以后還滿懷信心和熱情為孩子們寫作。兒童小說方面，有葉圣陶的《坐火車》《友誼》、張?zhí)煲淼摹读_文應的故事》、蘇蘇的《把秧歌舞扭到上海去》等;兒童散文方面，有冰心的《小橘燈》、葉圣陶的《從山岡上跑下來的小女孩子》、菡子的《五顆小小的心》、郭風的《葉笛》等;童話方面，有秦兆陽的《小燕子萬里飛行記》、方軼群的《蘿卜回來了》、黃慶云的《奇異的紅星》等;兒童詩方面，有艾青的《春姑娘》、金近的《小河唱歌》《冬天的玫瑰》、圣野的《歡迎小雨點》等。一批是在新的環(huán)境下脫穎而出的新人，他們沐浴著新社會的陽光，懷著滿腔熱情為孩子創(chuàng)作。兒童小說方面，有徐光耀的《小兵張嘎》、蕭平的《海濱的孩子》、邱勛的《微山湖上》、任大星和任大霖兩兄弟的《呂小鋼和他的妹妹》《蟋蟀》等，劉真的《長長的流水》，袁靜的《小黑馬的故事》等;童話方面，有彭文席的《小馬過河》、方惠珍和盛璐德的《小蝌蚪找媽媽》、葛翠琳的《野葡萄》、嚴文井的《小溪流的歌》、孫幼軍的《小布頭奇遇記》等;兒童詩和兒歌方面，有袁鷹的《篝火燃燒的時候》、劉饒民的《大海的歌》、柯巖的《帽子的秘密》等。第三批就是一些從事成人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家，他們也順應時代的潮流，為孩子們寫出了不少佳作。如以《艷陽天》蜚聲文壇的浩然就寫出了具有充分的兒童生活情趣的小說《大肚子蟈蟈》，而阮章競創(chuàng)作了長篇童話詩《金色的海螺》。

這一時期的兒童文學由于時代風氣的影響，兒童小說除了反映舊社會兒童生活的苦難，主要是反映新時代少年兒童的美好生活和他們朝氣蓬勃的精神面貌，表現(xiàn)集體主義精神，歌頌好人好事或歷史英雄人物，因此，兒童小說的主人公往往是兩個對比形象——“先進的”與“落后的”或“有缺點的”與“沒缺點的”。60年代前期，由于1960年對陳伯吹的“童心論”的批判和對“以階級斗爭為綱”“反修防修”的倡導，兒童小說創(chuàng)作全面滑坡，“寫中心”的政治功利化和創(chuàng)作概念化使得在兒童形象塑造方面也出現(xiàn)了類型化現(xiàn)象。但葛翠琳的《野葡萄》和孫幼軍的《小布頭奇遇記》等童話從民間故事中汲取營養(yǎng)，塑造了中國童話形象;冰心的散文、劉饒民和柯巖的兒童詩等，還保留著對童心世界的理解。

“文革”十年的兒童文學陷入凋零期。以階級斗爭觀念為主的兒歌，得到推廣，在藝術風格上，則是無視兒童特點，盡力將其成人化。袁鷹在一篇文章這樣說過：“十年浩劫，兒童文學、兒童詩，同整個文化藝術一樣，都在魔爪的‘橫掃之列。兒童文學園地里百花凋零，兒童詩也只剩下了被歪曲的‘革命兒歌?！雹?972年李心田的兒童小說《閃閃的紅星》被改編成兒童電影，影片《閃閃的紅星》家喻戶曉，讓未滿十歲的潘冬子說成人話，做成人事，形象固然是高大了，卻脫離了孩子的成長需要。1973年2月矯健在《少年文藝》發(fā)表短篇小說《鐵虎》 ，1974年葉永烈在《上海少年》第一期發(fā)表科學童話《干嘛要搬家》，還可圈可點。“文革”末期，出現(xiàn)了劉心武的《蓋紅印章的考卷》、賈平凹的《彈弓和南瓜的故事》和鐵凝的《會飛的鐮刀》一批兒童題材小說，但是，與其說它們?yōu)檫@一時期的兒童文學提供了什么經驗，不如說這是一批青年作者在后來的新時期崛起的一次演練。

第二個發(fā)展階段是70年代末和80年代。這是國內當代兒童文學繼五六十年代出現(xiàn)階段性繁榮局面之后的又一個輝煌期。正如樊發(fā)稼說過的：“兒童文學長足的進步、豐碩的成就，不僅表現(xiàn)在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新人的不斷涌現(xiàn)，創(chuàng)作隊伍的明顯壯大，而且特別令人欣喜的是，隨著兒童文學觀念的標新，作家們創(chuàng)作實踐和藝術探索的空前活躍，出現(xiàn)了一大批在內容和形式上都令人耳目一新的優(yōu)秀作品?！雹厶貏e是1978年10月國家新聞出版局在廬山召開了大陸首屆少兒讀物出版工作座談會和同年12月中國少年報、兒童文學雜志社和中國少兒出版社在北京聯(lián)合主辦的兒童文學讀書會，茅盾、冰心、張?zhí)煲淼壤献骷也坏右娏饲嗄曜骷遥€做了指導報告，給了兒童文學工作者以極大的鼓舞，被禁錮了十年之久的創(chuàng)作力爆發(fā)出來了。兒童文學作家在這一時期推出了不少創(chuàng)新佳作，一批中青年作家懷著強烈的歷史責任感，沖破過去兒童文學在題材、主題等方面的種種禁區(qū)，以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和魄力對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不盡如人意的現(xiàn)象進行揭露和剖析。

“80年代的兒童文學作家是充滿時代激情和智慧的，也充分地抓住了時代發(fā)展的機遇，并極力地發(fā)揮自己的藝術個性，在作品中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作家的價值觀和文化觀念?！雹?0年代中期，整個文學界的藝術探索也大大地激活了兒童文學生動熱烈的創(chuàng)作空氣，兒童文學作家們的藝術思維空間進一步開闊?？聨r的《尋找回來的世界》無疑是80年代一部出類拔萃的兒童小說力作，它不僅以題材的新穎見長，更主要的是作家以嫻熟的藝術技巧，通過對生活中異常駁雜錯綜的矛盾沖突的生動展現(xiàn)和對特殊環(huán)境中種種人際關系的細針密線的揭示，撼人心弦地啟動小讀者乃至大讀者對做人真諦的揣摩和思考，其題旨的宏大、內蘊的深邃、思想的力度，都是兒童文學中所罕見的。其他如曹文軒的《弓》、常新港的《獨船》、沈石溪的《第七條獵狗》、烏熱爾圖的《七叉犄角的公鹿》、劉厚明的《阿誠的龜》、藺瑾的《冰河上的激戰(zhàn)》等小說，或傳神刻畫、細致展示當代少年兒童豐富復雜的內心世界，或表現(xiàn)濃郁的情趣、機智的幽默感、溫馨的人情美，或體現(xiàn)深刻的社會內涵和深邃的哲理意蘊，或以高雅流利的語言、奇崛峭拔的想象、幽深蓊郁的意境而贏得廣大少兒的心，或把曲折驚險的敘述世界伸展到動物世界。童話創(chuàng)作方面，諸志祥的《黑貓警長》、葛翠琳的《翻跟頭的小木偶》和鄭淵潔《開直升機的小老鼠》等幽默的語言塑造了中國式的童話形象，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喬傳藻的《醉麂》，陳丹燕的《中國少女》，陳益的《十八雙鞋》等兒童散文也獲得好評。金波的《春的消息》、高洪波的《我想》和田地的《我愛我的祖國》等兒童詩吸取了同時代新詩藝術的精華，呈現(xiàn)兒童詩的繽紛色調。

第三個發(fā)展階段是90年代。這一時期兒童文學不再像80年代那么熱鬧喧嘩，而更多的顯露出平靜狀態(tài)。這一來受惠于80年代兒童文學回歸兒童的觀念的重建，二來也表明國內的兒童文學作家在當時整個文學環(huán)境的影響下走向了成熟。90年代兒童小說也占“天時、地利、人和”之利，尤其是政府領導人先后發(fā)出要重視“三大件（長篇小說、影視、兒童文學）”和“出版更多優(yōu)秀作品，鼓舞少年兒童奮發(fā)向上”的指示，同時，在大陸各級各地作協(xié)和少兒出版機構的大力支持、扶植和培養(yǎng)下，陸續(xù)涌現(xiàn)了一些有才干的青年兒童小說新秀。這一時期兒童小說依然獨領風騷，曹文軒創(chuàng)作了《草房子》《紅瓦》《根鳥》長篇三部曲，秦文君創(chuàng)作了《男生賈里全傳》《女生賈梅》《小鬼魯智勝》《小丫林曉梅》校園兒童群像系列“四部曲”。董宏猷、梅子涵、張之路和任哥舒等一批中青年實力派和年齡更為年輕的章紅、殷健靈、曾小春和彭學軍等的小說作品對當代生活和少兒生活的揭示，有著更質樸、更幽默、更灑脫、也更耐人尋味的力量。由于海峽兩岸兒童文學交流的增加，臺灣小說家在大陸有關報刊也發(fā)表了不少佳作。如木子的《阿黃的尾巴》和李潼的《秋千上的鸚鵡》，就是在遣詞用語、人物塑造和情節(jié)構造方面都頗具創(chuàng)造性的佳作。香港兒童小說也出現(xiàn)了一批優(yōu)秀的作品。如何紫的《別了，語文課》就是一篇值得一提的佳作，它細膩而樸素地描述了小學生陳小允對語文課的感情轉變：陳小允不喜歡語文課。直到全家決定移民到中美洲去才懂得語文課的寶貴，開始喜愛并認真學習中國語文。小說的字里行間充滿了對中國語言文字的熱愛，小說對小學生的行動和心理的描寫也很真實有趣。

這一時期，童話創(chuàng)作方面就涌現(xiàn)出了周銳的《哼哈二獎》、冰波的《狼蝙蝠》、湯素蘭的《笨狼的故事》等一批幽默與幻想交織的新作，散文和紀實文學方面涌現(xiàn)了龐敏的《淡淡的白梅》、劉先平的《山野尋趣》和《黑葉猴王國探險記》、吳然的《天使的花房》等散文作品和李鳳杰的《還你一片藍天》反映失足少年生命狀態(tài)的警醒紀實之作。邱易東的《到你的遠山去》、薛衛(wèi)民的《為一片綠葉而歌》和王宜振的《笛王的故事》等兒童詩一時膾炙人口?？傊?，這一時期的兒童文學作家用不同的文體“以開放的姿態(tài)接納了現(xiàn)實主義、古典主義、浪漫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藝術的有機因子，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與全球化的文學話題和焦點結合起來，與兒童的本質和兒童文學的本質結合起來，突破民族性、地域性、私人性的局囿，建立不同國家、不同民族兒童的公共文學審美空間”⑤。給兒童文學的審美世界增加了多元的文化基因。

第四個發(fā)展階段是新世紀。這一時期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在兒童閱讀和童書出版的推動下進入了一個非常繁榮的狀態(tài)，創(chuàng)作隊伍極其壯大。過去兒童文學一度是北京、上海和川渝三分天下，然后再是東北、江浙和兩湖作家相對比較集中，其他省市自治區(qū)則零星地分布著一些兒童文學作家。新世紀以來，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格局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除了北京、上海、四川和重慶等省市，遼寧、湖南、浙江、湖北、江蘇、廣東和云南等各地涌現(xiàn)了大批青年作家，使得兒童文學原有的地理發(fā)生劇烈位移，社會性影響也變得更加多層面。

這一時期，老、中、青三代作家都有相當的創(chuàng)作活力，據統(tǒng)計，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近一萬名會員中，專門從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就有五百人之多，再加上省級作協(xié)會員中的兒童文學作家，全國以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為主的作家上千人，其中在全國有影響并出版系列作品的就有兩百多人。而且任溶溶、圣野、蔣風、葛翠琳、柯巖、邱勛、金波、孫幼軍、樊發(fā)稼和張繼樓等還不斷有新的創(chuàng)作、翻譯和理論評論集出版。曹文軒、秦文君、張之路、劉先平、周銳、白冰、王宜振、葛冰、常新港、吳然、沈石溪、冰波等的作品還屢屢獲得兒童文學獎和童書獎。而進入中年的張潔、殷健靈、湯素蘭、伍美珍、王一梅、蕭萍、陸梅、保冬妮、李東華、曾小春、謝樂軍、李學斌、孫衛(wèi)衛(wèi)、于立極、張曉楠、劉澤安等也多有佳作。最引人矚目的是，楊紅櫻率先以原生態(tài)的小學校園生活的書寫成為新世紀之初最暢銷的作家之一。2006年以后，曹文軒、沈石溪、伍美珍、鄭淵潔、楊鵬和湯素蘭等也迅速成為暢銷書作家，并多次占據作家富豪排行榜，這是兒童文學在特殊市場條件下得到的社會回應。80后作家和90后作家余閑、北貓、墨清清、張旭燕、許諾晨、陳曦、王璐琪和高源等也成為更年輕的創(chuàng)作力量，他們有的憑借網絡和新媒體走進讀者，有的依賴系列化作品來贏得市場。

二、新中國七十年兒童文學的七個創(chuàng)作傾向

以上是對新中國七十年兒童文學發(fā)展歷程的簡要敘述，縱觀大陸當代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呈現(xiàn)了七種創(chuàng)作傾向：

一是現(xiàn)實主義的風格。從1917年到1949年，新文學的發(fā)展是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的交會，但現(xiàn)實主義一直是主流。溫儒敏說過：“新文學誕生之初，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曾經并存，而現(xiàn)實主義能成為新文學的主流，說到底是一種歷史的選擇。”⑥他還強調：“現(xiàn)實主義在新文學中的主流地位，根本上是由時代決定的，或者可以說，主要是‘非文學因素，如政治因素和社會心理因素等，成為現(xiàn)實主義發(fā)展的契機?！雹呶辶甏鷥和膶W的發(fā)展也受到政治因素和社會心理的影響，主動選擇了現(xiàn)實主義。在內容上大多從積極的角度透視和反映現(xiàn)實生活，主題愛憎分明、健康明朗，有明確的教育方向性;表現(xiàn)手法則多為寫實主義的、形象塑造典型化的，格調活潑樂觀，風格質樸而追求民族氣派，充分體現(xiàn)了五六十年代大陸社會的時代特征及少年兒童的基本風貌。新時期伊始，一批中青年作家懷著強烈的歷史責任感，沖破了過去在兒童文學題材、主題方面的種種禁區(qū)，以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和魅力對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不盡如人意的現(xiàn)象進行揭露和剖析。他們已經開始意識到，少年兒童并非生活在真空之中，社會上的各種現(xiàn)象、政治波動乃至經濟和生活方式的變化都給少年兒童的身心留下深刻的烙印，對他們的成長產生這樣那樣的影響。特別是“文革”的十年浩劫對廣大少年兒童精神的摧殘是無法估量的，對此，兒童文學作家有責任不加粉飾地將其反映出來，以警世人，“救救孩子”。因而這時期兒童文學中“傷痕小說”“問題小說”應運而生，前者如劉心武的《班主任》以沉郁的筆調，追述了剛剛逝去的動亂歲月，撫慰著幼嫩的心靈上烙下的深重創(chuàng)傷;后者如胡奇的《老玉米》、王安憶的《誰是未來的中隊長》等，從不同的角度，反映了“文革”時期不良的社會風氣如何使部分少年兒童或荒廢了學業(yè)，或沾染了打小報告之類的惡習，披露了少年兒童生活中的一些普遍矛盾和問題。

二是教育主義的創(chuàng)作傾向 。周作人在《兒童的書》一文里就批評過當時的兒童讀物：“兒童的歌謠故事書，在量上是很多了，但在質上未免還是疑問。我以前曾說過：‘大抵在兒童文學上有兩種方向不同的錯誤：一是太教育的，即偏于教訓;一是太藝術的，即偏于玄美：教育家的主張多屬于前者，詩人多屬于后者。其實兩者都不對，因為他們不承認兒童的世界。中國現(xiàn)在的傾向自然多屬于前派，因為詩人還不曾著手干這件事業(yè)。向來中國教育重在所謂經濟，后來又中了實用主義的毒，對兒童講一句話，眨一眨眼，都非含有意義不可，到了現(xiàn)在這種勢力依然存在，有許多人還把兒童故事當作法句譬喻看待。”⑧到1949年以后，在廣大少年兒童讀者中產生過廣泛影響的兒童文學作品，幾乎都有教育主義的痕跡。注重教育主義創(chuàng)作的作家數量之多，教育型兒童文學作品涉及的題材之廣、樣式之多是其他任何類型兒童文學作家和作品所不能企及的，但也造成相應的“成人化”的弊端。例如，張?zhí)煲淼摹读_文應的故事》，這篇被譽為50年代兒童文學典范之作的小說，雖然由于作家純熟的表現(xiàn)技巧與對兒童心理、兒童語言的生動刻畫，避免了“十七年”兒童小說創(chuàng)作中常見的“說教”模式，但作家有意的教育主義創(chuàng)作傾向卻是不可否認的，特別是作家竟然將小說主人公羅文應的“好奇、好玩”的兒童天性視為一種“缺點”加以批評，正是兒童文學過于注重教育而忽略兒童個性和精神世界的反映。張?zhí)煲淼耐挕秾毢J的秘密》也是如此，本來應該大膽表現(xiàn)幻想的童話，給加上了教育主義小說的敘事和人物形象塑造。

三是童年情結和生命意識的體現(xiàn)。從五四兒童文學作家來看，葉圣陶、冰心和豐子愷等童年時期都享受過家庭的特別關愛，葉圣陶在父母親的悉心照顧下得以受到良好的教育， 冰心有開明和睦的家庭， 豐子愷因是家中唯一男孩兒更是受到特別待遇?！懊篮玫耐炅艚o他們的不僅僅是回憶， 更是應付艱難的精神守望和靈魂寄托。”⑨所以這些作家即使倡導現(xiàn)實主義，在其作品中，也自然蘊含了童年情結和作家的生命意識。任大霖是兒童文學作家中鄉(xiāng)土童年寫實派的代表。50年代他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苦難童年小說，就以其深厚的生活蓄積和藝術功力，成為新中國成立初期兒童文學的佳作。他創(chuàng)作于1981年的小說《掇夜人的孩子》描寫歷盡滄桑的外婆和不諳世事的“我”這對相依為命的婆孫，在艱難困苦中求生的掙扎，塑造了外婆窮苦、卑賤卻又勇敢、高尚的形象，并以小見大，從平凡的人與事中揭示出深刻的時代內容，給今天的小讀者打開了一扇洞見往昔童年的窗戶。任大星發(fā)表于1979年的《三個銅板豆腐》回憶兒時吃豆腐的經歷，刻畫了慈愛善良、含辛茹苦的“外婆”這一感人形象，給人時事變遷的滄桑感，也令人潸然淚下。曹文軒前期的短篇小說《第十一根紅布條》也有此傾向，描寫農村、民俗、土地，具有尋根意識，體現(xiàn)著中國文化的“土地崇拜”和成人的生命哲學，也帶著濃郁的童年回望的特點。

四是兒童本位的立場。兒童本位立場的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是站在兒童立場，發(fā)現(xiàn)兒童，捍衛(wèi)童年，把兒童世界還給兒童，是對傳統(tǒng)的教育主義兒童文學的反叛。50年代，蕭平的《海濱的孩子》就是一篇難得的以兒童為本位的小說，它描寫二鎖到姥姥家度假的一段生活，寫二鎖富有童趣的行動，刻畫他的內心世界，小說充滿著濃郁的兒童生活情趣，語言清新自然，貼近兒童特點。王汶石的《蠻蠻》也是站在兒童立場來寫作的佳作，小說寫五歲的蠻蠻用充滿童真、童趣的眼光來看世界，并通過他特有的心理、語言、動作，寫出了天真活潑、頑皮淘氣、撒嬌任性、機靈懂事的性格特點，塑造了一個可愛的小村童的形象。新時期的兒童文學，審視了自己被扭曲的歷史，清醒地揚棄了既成的“成人中心主義”及其帶來的苦果，在不斷尋找自我的進程中，再造形象，使曾經失落的兒童本體觀念得到復歸，把顛倒了的服務關系重新顛倒了過來。這種復歸直接體現(xiàn)在對兒童文學的接受對象——少年兒童精神世界——的深層把握與多維表現(xiàn)上，體現(xiàn)在對少年兒童的人格獨立性、自主性、自尊心、自信心的尊重和理解上。走向少兒，走向少兒的內心世界，尋找兒童本位，成了新時期兒童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大趨向。黃蓓佳的《我要做個好孩子》、呂溫清的《男孩女孩不等式》、羅辰生的《少女心中的男子漢》和章紅的《為什么不長大》等都用的是藝術的手法觸摸青春，用文學表現(xiàn)成長，真實地抒寫當代少年兒童渴望成長，追求成長，在成長中遭遇挫折和困惑，在成長中思考與成熟的生命歷程。

五是童年文化書寫的取向。這一創(chuàng)作取向，作家著力于講述童年的故事，但不只是現(xiàn)實主義的表現(xiàn)手法，而用心于對童年進行文化的詩意的書寫，把讀者帶到童年，同時，也展示兒童小說背后的童年文化，超越于簡單的地域文化和鄉(xiāng)土文化。這種創(chuàng)作取向的領頭作家是曹文軒，他的《草房子》《根鳥》和《青銅葵花》等兒童小說，著力點不在展示童心，也不在展示兒童的生活，或對兒童進行思想品德的教育，而更多的是對童年進行文化的詩意的表達，《草房子》追求憂郁的田園的美，把美與詩意看得比思想還重要。彭學軍的《腰門》也是這種寫作的代表性作品。伍劍的《外婆》和《西大街》也屬此類，其《西大街》是一部不可小視的佳作。它的故事從一條熙熙攘攘、充滿生活氣息的老街說起，在對街坊鄰里間瑣碎而饒有韻味的生活畫面的細致刻畫中，展開了一幅獨具楚風漢韻的令人回味悠長的畫卷。曾維惠的《老茶家的女兒們》這部長篇小說，不僅是一部地域文化的畫卷，作者在敘述故事的同時，加入了許多當地的風俗、建筑、飲食文化來渲染情節(jié)。故事中還引入了許多唱詞，達到了視覺與聽覺的通感。優(yōu)雅靈動的語句伴著小河潺潺的輕柔之聲，帶讀者走向了塘河古鎮(zhèn)的深處，是古鎮(zhèn)的深處、文化的深處、心靈的深處。魏強的《云渡桃雕》用詩性的文字描繪了洪澤湖水鄉(xiāng)生活及其獨特的人情人性。李燕的《架花》也從陜南鄉(xiāng)土文化出發(fā)，延續(xù)了這種童年文化書寫。童年文化書寫是兒童文學從童真童趣里走出來，使其表現(xiàn)空間不止停留在童年生活、鄉(xiāng)土文化，而是走向更為闊大的文化表現(xiàn)空間的一種寫作潮流，可惜它的價值沒有被兒童文學界和當代文學批評界認識到，這可能是改變中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的審美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