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愛與日常的瞬間

一個年輕人。

一個眼神溫和的年輕人，嘴角掛著自信的微笑。他的目光透過眼鏡片，堅定地注視著鏡頭。細條紋襯衫很是熨帖，他坐在椅子上，右手似乎支撐在某件物件上面，或許是書桌，或許是餐桌;左手也許攥著手機，時刻注意著微信里跳躍的信息。

他總是很忙，忙于工作，忙于策劃思南讀書會活動，忙于接待來自各地的作家，忙于像珀金斯一樣挖掘年輕人。有些年輕人，吸引他注意的，可能只是某個靈光乍現(xiàn)的句子，某段細節(jié)充沛的瞬間，某篇稚嫩卻不乏閃光點的小說。這群年輕人喜歡文學，內心深處的火焰，卻是微暗之火。他便像火工一樣，添加草料，小心翼翼地呵護，火焰便漸漸旺盛。而這群年輕人，也因他的影響，走上文學這條“光榮的荊棘路”。

他的名字叫作李偉長。在新近出版的隨筆集里《人世間多是辜負》的作者簡介，他是這樣介紹自己的：李偉長，1980年生，江西上饒人。思南讀書會策劃人之一，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研究員。著有閱讀隨筆集《珀金斯的帽子》《年輕時遇見一些作家》。

原諒我拙劣地模仿李偉長隨筆《珀金斯的帽子》的開篇。之所以如此，自然是《珀金斯的帽子》乃是一把鑰匙，是理解李偉長的關鍵。

一

將李偉長視為評論家，自然是對的，但未免讓人略感狹隘。正如他簡介所揭示的，他至今所做的工作，基本上是與文學密切相關。作為人類的精神食糧，文學當然是神圣的、莊嚴的，但文學不是無根之木，它需要新的源泉、新的力量，需要新作者的創(chuàng)作與書寫。眾所周知，挖掘與培養(yǎng)新作者，是一件無比艱巨的工作。它意味著一個人需要敏銳的洞察力，能在眾多文學愛好者中，找到真正的璞玉;意味著需要恒久的耐心與堅韌的信心，能給寫作者持之以恒的支持與信任;意味著擁有強勁的克制力，不獨斷地向作者推銷自己的審美，能平和地處理自我和寫作者之間的關系。不然，編輯與作者之間就會出現(xiàn)利什與卡佛的矛盾。誠然，利什大刀闊斧地刪減，將卡佛推上“極簡主義”大師的位置，但終究這些極簡小說，并非是卡佛的審美與風格;意味著擁有崇高的自我犧牲與奉獻的精神，愿意隱身幕后，全心全意地為作者搭建舞臺。

盡管李偉長并非是一名職業(yè)編輯，但他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從事著類似珀金斯的工作。珀金斯在數(shù)以萬計的來稿之中，敏銳地捕捉到菲茨杰拉德、海明威、托馬斯·沃爾夫等青年作者的天才，并盡心盡力地為之付出與服務。珀金斯發(fā)現(xiàn)菲茨杰拉德、海明威、沃爾夫等人，這群天才已經(jīng)完成了最初的文學鍛煉，已經(jīng)脫離了抽屜文學階段，開始或已經(jīng)形成獨特的自我與風格。

許多人把作家的成長，完全歸因于作家的天分與勤勉，而有意無意地忽視編輯的作用。編輯所做的工作，遠不止是糾正作家的別字、校對文本，還“能透過一部書的缺點，看到它的不凡之處，哪怕缺點多么令人失望;任憑遇到多少挫折，也會不屈不撓地堅持工作，挖掘這本書和這個作家的潛力”。好編輯與壞編輯的區(qū)分，亦在于此：好編輯能穿越凌亂、稚嫩的文字，發(fā)現(xiàn)與挖掘作者的閃光點;而壞編輯則肆意濫用編輯那微不足道的權力，或以折磨與侮辱新人作者為樂，或以編輯之權謀私。

與珀金斯不同的是，李偉長所面臨的寫作對象更為年輕或稚嫩：他們是高中生，年紀大一點的最多是大學新生。他們喜愛文字，保持著良好的閱讀習慣，但未必摯愛文學，對寫作有著瘋狂的執(zhí)念與野心。換言之，李偉長所做的工作比珀金斯所做的工作更為基礎：挖掘一群寫作愛好者，并助力他們成為擁有寫作意識與自我風格的作者。

與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等相比，這些并未形成獨特的自我與審美的年輕人，可能更為脆弱與敏感。你不知道那句話或哪個意見會冒犯到他們，會損害他們的自信心，會打擊到他們的創(chuàng)作熱情。有位青年作家曾動情地回憶起李偉長十年前指導他寫小說的情形：當時他是位高中生，熱愛科幻文學，因緣巧合之下創(chuàng)作了一篇萬字左右的科幻小說，然后網(wǎng)上投稿給李偉長主導的“文學百校行”計劃中。

這篇萬字長文，自然不是完美的，它充滿了年輕人所固有的毛病，稚嫩、任性與自負。然而，李偉長敏銳地捕捉到作者筆觸之下與眾不同的人文關懷，并堅信這位年輕的朋友，將來在文學道路上大有可為。于是，他便在一個周五的傍晚，致電這位年輕的朋友，與之討論修改、完善小說，通話一直持續(xù)到半夜三點鐘。這一幕，永遠停駐在朋友心中，并像燈塔一樣，指引著朋友的寫作。新近文壇嶄露頭角的一批青年作家，如三三、王蘇辛、徐小雅等，或多或少得到過李偉長的幫助。這批年輕的小說家，將會攜帶文學理想與信念，朝著文學殿堂奮進。

珀金斯偉大之處，不在于他發(fā)現(xiàn)多少天才，而是在于他主動選擇“默默無聞”，在于他不求回報的奉獻與犧牲。熱愛編輯行業(yè)，并視之為最高生活準則。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就不難理解李偉長為何如此推崇珀金斯，并視之為編輯的典范。李偉長曾有過珀金斯式的追求，“默默無聞的工作”，挖掘與培養(yǎng)文學新力量。但正如他在文章中所揭示的，珀金斯已經(jīng)是過去式，我們唯一可以相信的是總結與學習珀金斯識別文學天才的目光，是信任與鼓勵寫作者們的個人經(jīng)驗的表達。

二

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作家真的可以培養(yǎng)嗎？

至少大多數(shù)人樂于相信“作家是可以培養(yǎng)的”的答案。君不見，現(xiàn)如今創(chuàng)意寫作班已成為各大高校中文系的標配，寫作更是成為自媒體時代的“顯學”（比如，“學會寫作月薪飆升兩萬”類的課程，風行各大知識付費平臺）。從這方面來講，作家確實可以培養(yǎng)。至少創(chuàng)意寫作班的課程，讓一個文學愛好者，成為一個有能力在刊物發(fā)表，甚至是出版小說的作者。不過，對此我持有審慎的懷疑態(tài)度。原因無他，遣詞造句、敘述技巧、人物塑造，甚至是情節(jié)設計，都可以經(jīng)過科班的訓練來習得，唯有天才的自我，唯有作家那張獨特的面孔，無法經(jīng)由他人之手塑造。

多年前，我曾閱讀過一套短經(jīng)典系列的小說集，其中所收錄的作家，大多有創(chuàng)意寫作班的背景，如克萊爾·吉根。這套小說初讀之下，驚喜異常，令人戰(zhàn)栗，可讀得多了，便漸漸察覺出問題來：這些小說的情節(jié)設定、結尾留白、情節(jié)逆轉，甚至是“少用形容詞多用動詞”規(guī)訓，幾乎保持著驚人的一致。顯而易見，這些小說們都烙上了創(chuàng)意寫作班的鋼印。進而，作家的面孔便變得模糊不清。所以，一個有野心的作者，不應滿足發(fā)表與出版。他的文字，應該擁有“一張表情獨特的面孔”，應該不可復制的。

一個尷尬的事實卻是：現(xiàn)在是個普遍焦慮的時代。不只是年輕的作者焦慮，文學刊物亦充滿焦慮。正如李偉長在《抽屜時間與緩慢時間》所指出的，“人們對年輕人的出現(xiàn)有著難以言狀的焦慮，以至于擔心沒找出足夠多的年輕人，文學事業(yè)就要垮臺一樣。一邊是焦慮，一邊是期待，人在兩邊搖晃”。

在李偉長看來，寫作是一種天賦，是與生俱來的等待挖掘的能力。進而，“好小說家不是培養(yǎng)出來的……小說家是自己成全自己的”。一個小說家的自我成長，遠比從課堂上習得敘述技巧、創(chuàng)作觀念更為重要。他必須確認自己的才華與天賦所在，必須“耐心等待，耐心地識別自我的缺陷，耐心地自我提高，耐心地享受沉浸寫作本身的美妙”，進而找到自己的敘事對象與方式。因為，“文學觀的形成不是談論中完成的，而是持續(xù)不斷寫作練習中獲得的”（《沈從文：把自己的生命押上去，賭一注》）。

強調練習，強調耐心，強調抽屜文學時期，這種略顯古典的寫作方式，似乎已經(jīng)不符合所謂的“時代精神”了。生活在今天的寫作者根本就不缺乏發(fā)表的機會。即使刊物不能發(fā)表，亦能張貼于網(wǎng)絡平臺上，“這讓抽屜時期于黯然中消失不見，無人問津的壓力和緊迫，也就沒有機緣和時間轉化成對自我更嚴格的要求，耐心已經(jīng)不再需要了”。

失去耐心，缺乏足夠的練習，結果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多年前，八○后經(jīng)由新概念大賽橫空出世，而現(xiàn)在的文學刊物迫切希望九○后們刮起一陣旋風?？晌覀兓剡^頭去重新審視八○后們的寫作時，卻無奈地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八○后作家只能書寫青春，即使是面對著宏大的歷史時，亦只能發(fā)出青春的、感傷的、輕盈的嘆息。

三

李偉長是浪漫之人。

這從他對“愛的騎士”的定義便可看出：“如果愛一個人，不求回報，無私奉獻，也不幻想有愛的回應，完整地把自己交付出去，歷經(jīng)漫長的等待和無盡的內心折磨，這樣的愛就是一種信仰，這樣去愛的人，可稱之為愛的騎士?！边@句浪漫至極、令人動容的句子，出自他的《理解一個愛的騎士》，文章則收集于他的隨筆集《人世間多是辜負》。

事實上，只要我們細細將句子品讀一番，便能發(fā)現(xiàn)“愛的騎士”其實是另外一個珀金斯。他對編輯事業(yè)的熱愛，不正是像愛的騎士一樣嗎？唯一的不同，愛的騎士所熱愛的不是事業(yè)，而是某段情感、某個人物，甚至是某個短暫而又永恒的瞬間。

誰是最典型的愛的騎士呢？杜拉斯筆下的中國情人，愛她的蒼老勝過愛她的年輕;溫特森筆下的引誘已婚婦女私奔的女主;胡塞尼筆下愛上自己仆人納比的瓦赫達提先生。盡管瓦赫達提非常清楚知道納比并非同性戀，自己的愛注定得不到回應，他亦完全接納這份不可能的愛。東野圭吾《嫌疑人X的獻身》中的數(shù)學天才石神。已經(jīng)失去生趣、決定自裁的石神，因偶然一瞥，看見了靖子母女以及她們那對流動的明眸，忽然重新煥發(fā)新生，重新“喚醒的對日常生活的熱情”。爾后，石神便設計縝密無比的詭計，千方百計地為犯下殺人罪行的靖子脫罪，甚至為此打算獻出自己的生命。換言之，于石神而言，靖子母女是人生的信仰，他必須為此獻祭。

愛是爆發(fā)的能量，只需一個瞬間即可完成。否則，世界上就不可能有“一見鐘情”的現(xiàn)象。所有的愛發(fā)生，都需要解決的問題，便是相遇。只有兩個人相遇了，愛才能發(fā)生。愛不可能孤立存在，即使愛上的是虛擬的形象，其發(fā)生基礎是一個人遇上了令他心動的虛擬形象。當他內心擁有一個他者，便是相遇。單方面的相遇，亦是相遇。

無疑，一方面愛的騎士的情感是浪漫的、崇高的、孤寂的、悲壯的。另一方面，愛的騎士從本質上來說，卻是反日常、反現(xiàn)實的。我們日常生活里的愛，充滿了算計與計算，算計著雙方的情感，算計著愛人與他人的關系;計算著愛到底可以換算多少物質，計算著愛的回饋。好像只有如此，才能確認愛的存在。進而，計算與算計中又生長出各種齷齪的愛、仇恨的愛、相互傷害的愛、利益分明的愛，等等。也正是因為如此，愛的騎士才煥發(fā)著耀眼的、令人內心激蕩的光芒。

然而，愛最終要面臨的問題，是如何維持與延續(xù)。當一份愛需要維持的時候，那么就意味著雙方走進日常，需要共同面對的是柴米油鹽。愛的騎士固然是浪漫、光彩照人的英雄，但最終能維系我們生活的基礎，卻是那些算計與計算。在評論魯敏小說《奔月》的時候，李偉長指出：“英雄與日常，正如愛與日常一樣，是近乎天敵的關系。英雄的高光，與日常的平凡;英雄的光鮮，與日常的黯然;英雄的激烈，與日常的平淡;英雄的說一不二，與日常的猶豫不決。英雄一旦與日常發(fā)生觸碰，就會陷入其中。英雄根本上不屬于日常生活的現(xiàn)實世界。”愛的騎士，可暫時讓我們在算計與計算的日常中逃離出來。

四

最后，讓我們來談談作為評論家的李偉長吧。

在所有的文學體裁里，文學評論所處的位置，頗為尷尬。究其原因，自然是很少有作者和讀者意識到這也是寫作，是體現(xiàn)評論家意見與審美的獨立文本，而不是附庸于某本小說或某個作家的存在。尤其是有些商業(yè)上取得過成功的暢銷書作家，往往會傲慢地視評論家為鼓手，為之新書上市造勢、宣傳，等等。李偉長評論黃德海時指出，“和創(chuàng)作一樣，評論也是一種寫作。文學評論和文學創(chuàng)作面對同樣的世界和生活發(fā)言，批評家甚至要比作家想得更多，考慮得更多”（《一道渾厚的光》）。

五六年前，我剛剛開始學習創(chuàng)作文學評論時，但凡拿到新書，不拘好壞，先找出作者的缺陷，大肆批判一番，然后沉溺于批評的微小權力與樂趣之中。然而，借用托爾斯泰的句子，壞作品的缺陷都是相似的，好作品各有各的美。李偉長曾告誡我，批評的目的是發(fā)現(xiàn)與挖掘作品的價值。

這句話容易引起誤解，似乎文學批評所寫的皆是好話與吹捧話。事實并非如此，一個好的評論家在動筆之前，就已經(jīng)經(jīng)過篩選，就像W.H.奧登所言，“對于批評家，唯一明智的做法，對他認定的低劣作品保持沉默，與此同時，熱情地宣揚他所堅信的優(yōu)秀作品，尤其當這些作品被公眾忽視或低估的時候”。換言之，評論家之所以寫某位作家、某部作品，必然是發(fā)現(xiàn)了作品中某些激動人心的品質，某個閃耀光芒的瞬間。

篩選是一個很自我的過程，這就意味著評論家需具備卓越而又敏銳的洞察力，具備清晰而又令人服膺的判斷力。他既不追隨大眾，亦不盲從權威，而是從自我的角度，去發(fā)現(xiàn)、去挖掘、去解讀作品。

在《契訶夫：平常人陷入不平常的境遇》一文中，李偉長通過對契訶夫的名篇《牽小狗的女人》的解讀，強勁而清晰地闡釋了自己的文學觀，“忠于某些事實，忠于某些情感，也忠于幽暗的自己，不滿足于流行（因為流行就會有過時），去體驗更為普遍的不會過時的人類情感，也許這就是我們需要的文學觀，好像也可以算是人生觀……”

看似非常感性的文學觀，對作家所提的要求可一點也不低。首先，作家的寫作需要誠懇，敢于面對自己的薄弱與不堪;其次，作家需要擁有強勁的自我，不會被流行所魅惑。一個明顯的例子，在IP大熱的時代，一部小說被改編成電影，拿到高額的版權費，往往會被視為成功。而一些小說作者，則“編織一個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編碼）成為他們孜孜以求的事情，也是被訓導許久的事情，甚至夢想著趕緊被那些沒什么眼力見兒卻又手握鈔票的影視人士相中，買走，變現(xiàn)，才會被視為成功的小說家。無論是從藝術價值來說，還是從有效傳播而言，被改編為影視劇，根本算不上衡量小說好壞的標準，甚至還可能是差小說的判決詞”（《被誤讀的故事》）。最后，小說家必須有觀察生活與世界的能力，必須有理解普遍人類情感與困境的能力。因此，“世上沒有‘大事情，只有大手筆。所有的主題都是嚴肅的，或者愚蠢的。沒什么規(guī)則。我們無所羈絆。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潛伏著俯拾皆是的素材和經(jīng)驗，但要變成小說需要足夠的耐心，足夠的等待”（《理解一個短篇小說》）。

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能抓住匆匆一瞥的瞬間，能在某個細節(jié)里，賦予人物生命，賦予日常與情感耀眼而偉大的價值。優(yōu)秀的批評家何嘗不是如此呢？他以最苛刻的標準考察每一位作家、每一部作品，經(jīng)過漫長的篩選，在某個詞匯、某個細節(jié)、某個瞬間，書寫與表達著最為真摯、犀利與敏銳的意見。

（王輝城，牧神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