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雕花鋼筆

柳戀春

一

1983年的一天，臨近中午，響水中學來了一個外地人。那個年代，走鄉(xiāng)串寨的手藝人、生意人不少，他們憑自己的一技之長，闖蕩江湖，俗稱“江湖藝人”。這類人，在廣大的農(nóng)村，很有市場。特別是夏天，悶熱難耐，農(nóng)民們愿意花2分、3分的逗錢聽一場評書。雜耍的，帶點智慧、帶點趣味，正和學生胃口，就專攻農(nóng)村中小學。見得多了，無非照相、耍猴、雜耍、爆米花、說評書等等。但是，這天來的這個人，不是耍猴，也不是耍魔術，而是……當然，更加沒有想到的是，這個人的到來，深深地影響了響水中學，甚至可以說是改變了數(shù)十名高中學生的命運……

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唐應順走進了教室。唐老師是學校的語文王牌老師，他上課與眾不同。再深奧的知識，從他嘴里講出來就顯得淺顯易懂了，因此，備受歡迎。當然，就講課而言，響水中學這樣的老師不止唐老師一個，特殊的是，唐老師還有另外的背景。有了與眾不同的背景，唐老師在響水中學的地位已經(jīng)超過了校長。因此，他一走進教室的時候，立時鴉雀無聲，學生們都用崇敬的眼神看著他。

唐老師沒有講課表安排的語文課，而是拿出一支鋼筆來。這支鋼筆是唐老師的驕傲，是全縣“優(yōu)秀教師”的獎品。唐老師異常珍惜，不但經(jīng)常使用，還一直佩帶在身上示人，可以說，是與唐老師形影不離。據(jù)課代表透露，這支鋼筆不是用來改作業(yè)的。唐老師改作業(yè)是用的蘸水筆，紅墨水。而這支鋼筆，只吸藍黑墨水。學生們使用的也是鋼筆。高中幾年，一支鋼筆用到畢業(yè)。使用的藍黑墨水一瓶又一瓶，鋼筆始終沒有換，哪怕壞了、殘了，也有修鋼筆的來修好，或者干脆去衛(wèi)生所找點膠布一纏就解決問題了。當然，學生的鋼筆根本沒有辦法和唐老師的比，這支鋼筆包尖，上體的硬塑料黑得發(fā)亮，下半部分，握手的地方是不銹鋼，比平常的鋼筆略重，用唐老師的話說，“是有手感！”唐老師還說，既然是有手感，就要寫點東西出來。唐老師又展開說，有意義的東西，就要讓他產(chǎn)生應有的影響。

唐老師就用這支驕傲的鋼筆，寫出來不少驕傲的文章。比如短篇小說，比如散文。這些小說、散文都在全國各地發(fā)表了，在全縣引起了轟動。唐老師加入了市作家協(xié)會，還當選為縣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因此，唐老師不僅僅是老師，還是作家。

唐老師是兩年前來響水中學的，當時響水中學剛成立高中部，正需要優(yōu)秀教師。之前在縣城中學任教的唐老師，就在大家不明不白的眼神中來到了響水中學。來響水中學的原因，據(jù)說，是為了愛情。后來，全校師生才知道，唐老師是為了一段傷心的愛情，或者是為了躲避、為了療傷才來響水中學的。響水中學是全縣最偏遠的中學，位于華鎣山腳下，是周邊兩個鄉(xiāng)鎮(zhèn)合并的，其他兩個鄉(xiāng)鎮(zhèn)更加偏遠，如果響水中學再不成立高中部，那么，就只能去縣城上高中了。這對農(nóng)家子弟和他們的父母來說，在腦殼里要轉過這個彎，天遠地遠地上學，無異于登天。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學生流失。

縣城的優(yōu)秀教師，而且還是作家，來響水中學任教，自然是響水中學的福氣。響水中學的老師，有很多都是中師畢業(yè)，大學生特別少，唐老師是名牌大學畢業(yè)的，不消說，書也教得特別好，不然，在高手林立的縣城，也不會被評為優(yōu)秀教師。唐老師的優(yōu)秀，很快就收獲了愛情，本校的外語老師把愛情送上了門。這個美麗的外語老師，愛上了唐老師的口才，愛上了唐老師的文筆，愛上了唐老師抽煙歪著腦袋的樣子……總之，唐老師的一切，都令這個外語老師著迷。然而，這個外語老師卻有一個當副縣長的爹，而且是常務，更而且，他看不起平民出身的唐老師，于是乎，唐老師和外語老師的愛情遇到了“法?！?。主動要求發(fā)配到響水中學來，總比教育局喊你來有面子。

二

唐老師把鋼筆拿在手上。學生們都不明白意思。這支鋼筆是學生們心中的神，學生們都把這支鋼筆當圣物，平時瞻仰很少。只有某個學生的成績上去了，或者哪篇作文寫得特別好的時候，唐老師高興了，就拿出這支鋼筆，給這個學生看看，或者允許學生寫幾個字，這在全班、全校都是一種獎勵、一種榮譽。誰都為爭取到這個榮譽而戰(zhàn)。因此，成績就有你追我趕的架勢。學校領導、老師、家長都很滿意，這樣下去，這個班有望來個開門紅。全縣其他有高中部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往年基本上沒有考上大學的，最好的是某鄉(xiāng)鎮(zhèn)中學，考上了6名大專。

唐老師問：“這是什么？”

學生們異口同聲回答：“鋼筆！”

唐老師對這樣的回答，不是很滿意。他不滿意的反應，不是吵、不是鬧、不是罵，而是獨辟蹊徑地引導。唐老師的教學方法，是他專門獨創(chuàng)的，哪怕看著和教學大綱不符，校長也不會批評他，因此，在響水中學，唐老師完全可以貫徹他自己教書育人的理念。就算該講正課的時候，他講歷史故事，也沒有哪個老師有異議。他把鋼筆遞給前排同學，說，大家輪流傳著看看。

于是，這支鋼筆就被大家依次傳著看。拿著看的學生，都暗暗吃驚。原來，這支鋼筆的上半部分，原來黑得發(fā)亮的塑料桿上，赫然雕刻著一只飛翔的鳳凰頭像。這顯然是剛剛雕刻上去的，雖然只有寥寥數(shù)筆，看著卻活靈活現(xiàn)，似有微風吹來。同學們愛不釋手，看著就浮想聯(lián)翩，每個人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如果這支鋼筆是我的，該有多好??！特別是班長楊紅梅，不知道怎么的，居然看哭了。

唐老師收回了鋼筆，這才問：“好看嗎？”

都說：“好看！”

都說：“太漂亮了！”

唐老師就說，請大家拿出你們的鋼筆。一時間，教室里就傳來嘩啦啦開文具盒的聲音。都把五花八門的鋼筆拿在手上。有的纏了膠布，有的筆尖歪了，有的漏墨。

唐老師說，我們學校來了一個美術家，一會兒放學后，大家吃了飯，利用中午的時間，就可以找他給你們雕刻自己喜歡的圖案，或者把自己的名字雕刻上去。

教室里一遍歡騰。

唐老師接下來的話，卻讓大多數(shù)學生望而生畏。他說，美術家在其他學校收7分錢，我給他講了一下，只收大家5分錢。作為勵志，我想5分錢還是很值得的。

同學們終于松了一口氣，就像農(nóng)村的雞鴨，幾只、幾十只綁在那里等候宰割，沒有想到，捆綁的繩子卻突然松垮了，那種死里逃生的欣喜是難以言表的。

大家嘰嘰喳喳地討論著雕刻什么，氣氛是空前地活躍。

三

唐老師的秘密，是真秘密，輕易是打聽不到的。就連學校的老師，互相間也沒有交頭接耳地流傳過。比如寫作，這個秘密就是公開的了，因為唐老師不斷有作品在外地發(fā)表，隔三差五的，就有郵差來到學校，扯著喉嚨喊：“唐老師，掛號！”

或者聲音高亢地喊：“唐老師，匯款！”

這個時候，都知道唐老師又發(fā)表作品了。大家起初不明白的是，認為發(fā)表就發(fā)表了，發(fā)表作品了，證明你有那個寫作能力。沒有想到的是，發(fā)表了，不但給你寄來了發(fā)表你作品的報刊，還會給你寄匯款來，唐老師說，這是稿費！

此時，老師的工資是40多元，唐老師的稿費不斷，今天3元、明天5元，甚至還有幾塊幾角的，這樣每一個月加起來，也與工資差不了多少，老師們還經(jīng)常開玩笑，說唐老師是“萬元戶”，唐老師也不生氣，拿出煙來撒一圈，自己歪著腦殼吸一口，吐出一縷長長的煙霧，說，謠言！

唐老師吸煙的習慣是，右手中指和食指夾煙，頭偏著，向右上方微微仰視，然后徐徐地吐出煙霧來。這個動作，成了班上吸煙的標配和必須動作，在后來吸煙的男同學中，全部都是這個動作，甚至在吸煙的時候，還有女同學糾正某人姿勢不正規(guī)。

稿費，多么神圣！在老師和同學們眼里，稿費比工人的工資，比農(nóng)民賣雞賣鴨賣糧食來的錢，還要……神圣。除了“神圣”，大家再也找不到其他形容詞來形容了。

唐老師愛情的秘密，在1983年的這個夏天也揭開了。高中階段，一刻不得閑，唐老師卻突然病倒了，去縣城醫(yī)院住了幾天院。這段時間，有關唐老師的一切，都是班長楊紅梅轉述，同學們默默執(zhí)行就行。

班長楊紅梅傳話，唐老師的初戀美女外語老師結婚了。大家都自作聰明地說：“哦，怪不得！”

接著，班長楊紅梅自言自語：“可能是唐老師受了刺激，腦殼缺氧，一下暈倒了，醫(yī)生說，養(yǎng)幾天就好了！”

最后，班長楊紅梅氣憤地說，唐老師這么好，還不要，真是腦殼有包！

同學們開玩笑說，那你嫁給唐老師嘛！雕刻雞公那個男同學馬上起哄：“師母！”其他同學跟著鬧，楊紅梅紅了臉：“你以為老子不敢呀？”說實在的，那個年代，農(nóng)村學校的學生上學晚，特別是高中生，年齡都偏大，像唐老師這種從大學出來走上講臺的老師，比班上年齡大的同學，還大不到十歲，特別是班長楊紅梅，只比唐老師小五歲。

楊紅梅的語氣壓住了開玩笑的同學，試想，一個女同學，開口閉口，把“老子”掛在嘴上，不是生氣了，就是豁出去了，誰還敢趁火打劫。于是，大家轉移話題，都嚷嚷著要去醫(yī)院看唐老師。班長楊紅梅又說，唐老師說了，誰也不許去醫(yī)院看望他，唐老師很快就要回來，唐老師讓我轉告大家，時時刻刻拿出鋼筆看看，別忘了初衷！

四

全班每個同學的鋼筆都有了雕刻。唐老師很高興，同學們更高興，班里的氣氛充滿著喜悅，或者說一股青春的騷動。唐老師看了每一個同學的鋼筆，還逐一給了點評：“嗯，這個好斗的雞公不錯，你們現(xiàn)在就是要像一只好斗的雞公，沒有斗志，怎么上戰(zhàn)場！”

“嗯，這句話不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好，這個好！”

當看到班長楊紅梅的鋼筆后，唐老師愣了一下，沒有一句話的評論，因為，楊紅梅雕刻的，和唐老師的鋼筆一模一樣，也是一只飛翔的鳳凰頭像。楊紅梅臉色緋紅。

唐老師最后作了總結，要求大家每天都要拿出鋼筆來看看，激勵自己，不懂的地方問老師，主課老師隨時等著大家。

唐老師說：“今天開始，我們來比賽，看看誰的進步大，你們攻成績，我攻作品！”

唐老師出院后，首先進行了一場模擬考試，成績很令人滿意。他笑了：“你們暫時贏了，這么久我都沒有作品發(fā)表了，不過，不要高興過早，我的新作品已經(jīng)寫了20多萬字了！”

同學們暗暗鉚足勁，決心和唐老師一決高下。

奇跡出現(xiàn)了，響水中學這年考上大學的14人、大專的26人，還有幾個考上中專的，一下子，響水中學的名聲享譽全市。

五

六年后，響水中學的規(guī)模更加大，高中部的人數(shù)和縣城中學不相上下。很多縣、市的孩子都轉到了響水中學就讀。響水鄉(xiāng)也改成了鎮(zhèn)，有了一個小縣城的樣子。這么多年，送走了一屆一屆的畢業(yè)生，且每屆的成績都很好，上級要調他回縣城中學，他拒絕了。學校要提拔他，他也拒絕了。唐老師還是一個老師，教畢業(yè)班。他自己說，自己不是當官的料，能夠當好一個教師，就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教書之余，寫寫小說，就是自己生活的全部。就連放寒暑假，唐老師哪里都不去，住在學校，一心一意地看書，一心一意地寫他的小說。

同事們有點奇怪，也很納悶，都說，唐老師的教學成果，我們都看見了，但是，他的寫作成果，自從送走1983年那一屆畢業(yè)生后，再沒有看見他發(fā)表過一個字。他們最擔心的還是唐老師的終身大事，所謂成家立業(yè)，“業(yè)”早已經(jīng)立了，“家”呢，還八字沒有一撇。

其實，這些年來，不少人操心著唐老師的婚姻大事。先是校長，介紹了自己的侄女，侄女也很漂亮，在鄉(xiāng)廣播站當播音員。拗不過面子，唐老師去見了一面，見面就如同被蛇咬了般逃離了。校長不知道緣由，就讓其他老師來打聽，唐老師說，播音員真像那個以前的外語老師，還說自己看著就胸口痛。校長聽后，搖搖頭：“不可理喻，這是哪兒跟哪兒?。　?/p>

后來，學校分來了生長在城市的兩個女大學生，雖然年齡上有點差距，兩個女大學生都非常傾慕他的才華，先后主動進攻，都失敗了。其中一個還忍不住牢騷滿腹，說，唐老師看著高高大大的，是不是身體有什么毛??？

再后來，鄉(xiāng)政府的女副鄉(xiāng)長也來主動一試，無一例外的，都無功而返。

再后來，人們就習以為常了。

這年暑假，班長楊紅梅回來了一趟。楊紅梅是很少回來的，在北京讀大學，畢業(yè)后又在國家某部委工作，聽說馬上就要提處長了，工作異常繁忙，很難找時間回來。同屆的同學，都已經(jīng)孩子滿地跑了，她還是獨自一人。她這次回來是專門為一件事情。在信中，得知唐老師這么多年來一直還是單身一人，就有了希望，滿懷激情地直接到了學校。不知道她和唐老師究竟談了什么，有同學看見，楊紅梅是哭著走的。

楊紅梅這一走，唐老師真病了，一檢查，食道癌晚期。

六

楊紅梅費盡了周折，基本上聯(lián)系齊了1983年那一屆同學，大家從祖國的四面八方趕了回來，圍著他，一聲一聲地喊著唐老師。唐老師精神尚好，鼓勵大家好好工作，還說，我這一輩子，最大的驕傲，就是響水中學的首屆畢業(yè)生是我送走的。

當然，唐老師沒有說出他的遺憾。

其實，他的遺憾早已經(jīng)傳遍了那一屆。上次，楊紅梅回到母校，本來是來相親的，來傾述的，來說明為什么雕刻鳳凰圖案、為什么臉紅，為什么自己這么好的條件一直還是單身。在國家部委工作，她這樣的才女，追求她的人，不是官二代，就是富二代，為什么她無動于衷，就是在她心里，有一個人早已經(jīng)占滿了她的整個內(nèi)心……總之，需要向唐老師說的話很多很多。沒有想到，唐老師一口拒絕了感情。談起工作、生活，就說到了創(chuàng)作的小說，足足有一大箱子。底下的紙頁，有的都開始泛黃了。小說寫好后，修改了多次，仍然沒有寄出去。

同學們這次回來，就是要出版唐老師的小說。

唐老師咧著嘴笑：“那我今生就沒有遺憾了！”

很快，出版社回復，小說雖然是自傳體，但是，其可讀性、思想性超過了國內(nèi)很多暢銷書作家，出版社愿意給版權費出版。這個消息令大家興奮不已。這個時候，錢已經(jīng)不是問題，誰都知道，自費出書和出版社給版權費的書，完全不在一個檔次。這樣的出版，是對唐老師文學造詣的高度認可。

唐老師興致也高，每天在同學們的陪伴下，走走看看，根本不像一個病人。只是，在咽食的時候，才顯得異常艱難?？趦?nèi)的黏液如蜘蛛吐絲，怎么都吐不干凈。有時候，吃下去的東西，不一會又嘔吐了出來。

出版社的計劃是把唐老師的作品分為長篇小說三部曲出版，書名就叫《腳印》，封面設計是一個一個的腳印，慢慢地走向遠方……

同學們都感覺，這設計也好，計劃也好，都不錯?？墒翘评蠋焻s一言不發(fā)，好心情蕩然無存?？粗饷娉錾?，心事重重的樣子，頭輕微地搖。

老師不滿意，當然得讓出版社重新設計。解決這個問題的，還是楊紅梅，她冥思苦想一番后，私下和出版社一溝通，出版社的方案就出來了——

書名《鳳凰涅槃》，封面是一只飛翔的鳳凰頭像。

唐老師笑了。

同學們幡然醒悟，說，我們怎么就沒有想到呢？隨后，不斷恭維道，老師畢竟是老師，就是比我們有智慧。

躺在病床上，唐老師望著眼前摩肩接踵的學生，微笑著說，書出來后，我送你們每人一本。

唐老師又有氣無力地說，師生一場，老師就只能給你們留下這點念想了！

唐老師手指著封面交待，如果你們有心，等我死后，就在我的墓碑上刻上這個圖案就行了。

同學們都眼含熱淚，面對唐老師不住地點頭。

病房里一遍寂靜，似有清風拂面，如同鳳凰飛過……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