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洛學史撰述中的“漢宋之爭”與“朱陸之辨”

許 倩

(華東師范大學 歷史學系,上海 200241)

洛學由二程創(chuàng)始,是宋代理學四大流派之一,自南宋朱熹集理學之大成后,逐漸成為“中州理學”之專指。洛學在清初通過總結(jié)與反思而復興,始終是有清一代中州的學術(shù)主流。頻繁的洛學史編撰是清代中州理學傳承不絕的重要體現(xiàn),現(xiàn)存重要著作有七部,分別為《洛學編》《中州道學存真錄》《中州道學編》《洛學編續(xù)編》《洛學編補編》《洛學拾遺》及《洛學拾遺補編》。清代洛學史撰述以收錄歷代中州理學家傳記為主,在“崇理學”學術(shù)傾向趨同之下,理學史中爭論不休的“漢宋之爭”與“朱陸之辨”也是其撰述中無法回避且重點討論的問題。對于此問題,許多研究已有關(guān)注。(1)王記錄、許二鳳的《〈洛學編〉探析》(《歷史文獻研究》總第32輯)和韋澤的《〈洛學編〉的編纂原因及內(nèi)容特色》(《商丘師范學院學報》2007年第10期)分析了《洛學編》調(diào)和朱陸、不廢漢學的學術(shù)特色。盧鐘鋒的《論清初的社會思潮與學術(shù)史的編修》(《中國史研究》1994年第4期)和史革新的《略論清初的學術(shù)史編寫》(《史學史研究》2003年第4期)及《清順康間理學的流布及其發(fā)展趨勢芻議——以清初理學士人編刊的學史著述為例》(《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5期)等涉及到了《洛學編》與《中州道學編》,分別將其作為清初理學史撰述中朱陸兼采、不廢漢學與嚴明“漢宋”“朱陸”門戶的代表?？梢?學術(shù)界對其他幾部洛學史少有關(guān)注,未有整體細致考察清代洛學史編撰中有關(guān)“漢宋”、“朱陸”關(guān)系的相關(guān)成果。本文擬對上述七部洛學史撰述中涉及到的“漢學”與“宋學”、“理學”與“心學”間的關(guān)系問題進行考辨,當能折射出清代中州理學發(fā)展的一些特點與學術(shù)面相,為呈現(xiàn)清代學風變遷提供一個獨特視角,從而深化清代理學史與中州學術(shù)史的相關(guān)研究。

一、清代洛學史撰述中的“漢宋之爭”

理學“道統(tǒng)”論越過漢唐諸儒,以宋儒直接孔孟,清代洛學史著作也以收錄宋以后學者為主,而在如何處理漢宋關(guān)系的問題上卻持有不同觀點。一般而言,呈現(xiàn)出三種傾向:一是“漢宋兼采”,持此態(tài)度的有《洛學編》與《中州道學存真錄》;二是旗幟鮮明地“排漢崇宋”,《中州道學編》即帶有濃重的門戶之見;三是主張“以漢補宋”,《洛學編續(xù)編》《洛學編補編》《洛學拾遺》《洛學拾遺補編》均持此觀點。這既是編撰者個人治學旨趣的反映,更是清代理學發(fā)展特征及學術(shù)風氣變遷的直接體現(xiàn)。

(一)“漢宋兼采”與“排漢崇宋”

清初三部洛學史在撰述中對漢宋關(guān)系的處理,體現(xiàn)著編撰者不同的為學旨趣。湯斌,字孔伯,號荊峴,晚年號潛庵,河南睢州人,從學于清代洛學開山孫奇逢,有《湯子遺書》等著作傳世。在領(lǐng)受師命編撰《洛學編》之時,湯斌正在鉆研經(jīng)學,他“苦經(jīng)書訓注太繁,論說不一,雖反復翻閱,終無心得”,故“暫輟經(jīng)書,從事洛學”(2)湯斌:《再上孫征君先生書》,段自成、沈紅芳等編校:《湯子遺書》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標點本,第199頁。?！堵鍖W編》收漢儒4、唐儒1、宋儒15、元儒3、明儒32,共55人(含附錄),雖以宋明學者為主,但在“前編”中收入杜子春、鐘興、鄭眾、服虔四位東漢經(jīng)學家以及唐代韓愈和宋代穆修,可見鉆研經(jīng)學對湯斌產(chǎn)生的影響。四庫館臣亦評價《洛學編》為:“蓋雖以宋儒為主,而不廢漢唐儒者之所長?！?3)紀昀總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第二冊,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標點本,第1724頁。稍后成書的《中州道學存真錄》,作者劉宗泗,字恭叔,一字讓一,河南襄城人,學宗程朱,兼精古文辭,著有《襄城文獻錄》《抱膝廬文集》等。劉氏雖以“道學”為其著作命名,錄入宋儒17、元儒6、明儒35、清儒2,但仍認為:“兩漢經(jīng)師,經(jīng)學賴以不墜,即于圣學不無裨益?！?4)劉宗泗:《〈中州道學存真錄〉目次》,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影印室編:《叢書人物傳記資料類編·學林卷》第9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影印本,第341頁。不僅未嚴格遵循理學“道統(tǒng)”之說而忽略兩漢諸儒,更是在《中州道學存真錄》中設(shè)“前錄”收漢儒39人,數(shù)量居清代洛學史之最。以上無疑呈現(xiàn)出湯斌、劉宗泗“漢宋兼采”的學術(shù)立場。

耿介,字介石,號逸庵,河南登封人,從學孫奇逢,學宗程朱,有《理學要旨》《孝經(jīng)易知》《敬恕堂文集紀年》等傳世。與湯斌、劉宗泗兼采漢、宋之學不同的是,耿介對理學道統(tǒng)至為虔誠。他認為:“秦火以還,歷漢唐以及五季,或鶩于記誦詞章,或流于異端曲學,支離破裂,圣道湮晦千五百余年于茲矣?！?5)耿介:《〈中州道學編〉自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21冊,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影印本,第8頁下欄。漢唐學術(shù)未能繼承儒家圣道,不值一提,而“洛伊統(tǒng)宗直上,接孔孟不傳之緒,是斯道之一大關(guān)鍵也”(6)耿介:《〈中州道學編〉自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21冊,第8頁下欄。。因此,耿介在《中州道學編》中盡棄漢唐諸儒,以二程兄弟為開端梳理中州理學傳承脈絡(luò),收錄宋儒16、元儒6、明儒30、清儒7,共計59人,明顯體現(xiàn)出“排漢崇宋”的學術(shù)立場。四庫館臣對其嚴苛的門戶之見不甚欣賞,謂“耿介作《中州道學編》,乃舉唐以前人悉刪之,則純乎門戶之私,所見又與斌異矣”(7)紀昀總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第二冊,第1724頁。。乾隆十五年(1750),登封知縣施奕簪有感于耿介之書未收漢儒之缺憾,作《中州道學編補編》一卷,補入漢代杜子春以下傳經(jīng)諸儒。施氏此舉并未參透耿介學術(shù)志趣,四庫館臣評論道:“介于漢儒、宋儒門戶,判如冰炭。韓愈諸人乃所特黜,非其偶漏。奕簪不自為一書,而附之介書之后,非其志也?！?8)紀昀總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第二冊,第1725頁。

清初學界反思明亡教訓,激烈批判宋明理學,漢唐經(jīng)學大有復興之勢。上述三部洛學史撰述中處理漢宋關(guān)系的兩種傾向,恰是清初宗理學者為應(yīng)對經(jīng)學復興而呈現(xiàn)出的兩種主要面相。面對經(jīng)學復興,湯斌與劉宗泗主張接納,湯斌說道:“漢儒去古未遠,師友轉(zhuǎn)相傳授,淵源有自,后儒多因之?！背姓J漢宋之間學脈上的關(guān)聯(lián)。在此基礎(chǔ)上,他認為治學當“合二者而一之,然后得圣人之全經(jīng)”。(9)湯斌:《〈十三經(jīng)注疏〉論》,湯斌著,段自成、沈紅芳等編校:《湯子遺書》上卷,第271頁?！吨兄莸缹W存真錄》為理學去偽存真,旨在振興理學。在劉宗泗看來,道學之中“偽者不息,則真者不著”(10)劉宗泗:《〈中州道學存真錄〉目次》,《叢書人物傳記資料類編·學林卷》第9冊,第341頁。?！耙磺懈”?、虛聲、詞章、訓詁之學,無足道也”(11)劉宗泗:《與張仲誠書》,《抱膝廬文集》卷四,紀寶成主編:《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4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影印本,第326頁下欄。,均是混淆視聽的偽學。面對學界對宋明理學空談心性、義理的聲討,劉宗泗在書中收錄大量漢代經(jīng)師,意在矯正理學虛浮之弊。如湯斌、劉宗泗這般接納經(jīng)學,擱置漢宋學術(shù)爭端,以漢唐經(jīng)學之實補宋明理學空疏之弊,在清初經(jīng)學開始復興,理學傳承受到猛烈沖擊的背景下,一定程度上為理學的重振消除了不少阻力。

當然,也有如耿介一般固守理學道統(tǒng),不肯作絲毫讓步者。與湯、劉不同的是,耿介不承認漢學與宋學間的學脈關(guān)聯(lián),認為:“蓋百家爭鳴,異端競起,世之為學,高者淪于虛無寂滅,卑者耽于記誦詞章,天理不明而人欲熾,斯道或幾乎熄矣。中間雖以董江都、王文中子、韓昌黎之賢,其于圣賢理學之要,殆僅涉其藩籬,而未窺其堂奧?！?12)耿介:《〈理學要旨〉序》,耿介撰,梁玉瑋、孫紅強、陳亞校點:《敬恕堂文集》,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年標點本,第109頁。由此可見,耿介對漢唐經(jīng)學極盡貶斥,雖也承認董仲舒、王通、韓愈振興儒學的積極作用,但仍不可與宋儒發(fā)明義理之功等量齊觀。耿介對漢唐訓詁之學的不以為然,是以絕對排斥的態(tài)度來對抗經(jīng)學復興,從而維持理學的學界“獨尊”地位?？梢钥隙ǖ氖?在清初三部洛學史的編撰中,對待“漢宋之爭”呈現(xiàn)出的“漢宋兼采”與“排漢崇宋”兩種傾向,均為振興理學而發(fā),可謂殊途而同歸。

(二)“以漢補宋”

清中后期的洛學史著作大多在《洛學編》基礎(chǔ)上進行增補,在乾嘉漢學大盛的沖擊下極力維持理學傳承,因而在對待漢宋關(guān)系的問題上也進行了一些變通。尹會一,字元孚,號健余,直隸博野人,著作多收入《尹健余先生全集》。乾隆年間巡撫河南時,他深感“中州文獻之邦,名儒輩出”(13)呂熾編次,方苞閱定:《尹健余先生年譜》,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21頁。,且“自《洛學編》版于癸丑,又六十六年矣”(14)尹會一:《〈洛學編續(xù)編〉自序》,《叢書人物傳記資料類編·學林卷》第9冊,第6頁。,遂得孫奇逢、湯斌、耿介、張沐、張伯行、竇克勤、冉覲祖7位清儒入編,成《洛學編續(xù)編》一卷。尹會一同時收錄“漢宋兼采”的湯斌與“排漢崇宋”的耿介,并聲明“七人之內(nèi),沈潛高明,指趣不必盡同,各履其實,以要于一致”(15)尹會一:《〈洛學編續(xù)編〉自序》,《叢書人物傳記資料類編·學林卷》第9冊,第6頁。。說明在尹氏心目中,以延續(xù)理學承傳為要,漢、宋學術(shù)爭端可暫且擱置。

在尹會一之后,郭程先、王滌心、曹肅孫依次對《洛學編》進行增補。三位學者在處理漢宋關(guān)系上,與湯斌的學術(shù)傾向大致相同。然而,面對漢學在乾嘉時期發(fā)展至鼎盛,在讀書者幾乎“家家許鄭、人人賈馬”的狀況下,理學傳衍再一次受到沉重打擊。郭、王與曹三人均身處道咸時期,治學風格受到了漢學影響,郭程先與曹肅孫還曾從學于著名漢學家錢儀吉。隨著漢學熱度的逐漸消褪,理學迎來再次復興的良機,而如何規(guī)避空疏之弊,仍是洛學史撰述中亟待解決的關(guān)鍵問題。王滌心對此即有深切體會,說道:“后世宗宋儒者往往以名物、象數(shù)為粗跡,空談性命流為頓悟,此不善學者之過也?！?16)王滌心:《〈洛學拾遺〉自序》,《洛學拾遺》,咸豐五年慎修堂藏板,第一頁a。正因如此,清中后期洛學史在撰述中多表彰漢儒訓詁考據(jù)之實學,明顯呈現(xiàn)出“以漢補宋”的學術(shù)傾向。

《洛學編補編》《洛學拾遺》《洛學拾遺補編》具有一定的漢學風格,均是在遍查文獻的基礎(chǔ)上補《洛學編》之未備,此即以漢學考證之方法補宋學之不足。郭程先,字艾生,號雪齋,河南輝縣人,著有《周易平說》《五翼提綱》等。他指出了《洛學編》在文獻搜集與考證上的缺憾,說道:“事莫難于創(chuàng)始,當文正公承命搜輯,時夏峰先生已屆耄期,以目睹其成為快,故其告蕆也速,而考核未詳者姑少緩焉,此昔人慎重之意也。”(17)郭程先:《〈洛學編補編〉目次》,《叢書人物傳記資料類編·學林卷》第9冊,第26-27頁。《洛學編》作為清代洛學史開端,因成書較快收錄人物存有疏漏實屬難免。因此,郭程先作《洛學編補編》,補入宋儒2、元儒1、明儒3,清儒4,共計10人(含附錄)。王滌心,字子潔,河南內(nèi)鄉(xiāng)人,著有《責志約言》《讀易備忘》等,再撰《洛學拾遺》,錄漢、三國、晉、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各代中州學者,共計61人(含附錄)。又有曹肅孫,字伯繩,號小亭,河南洛陽人,著有《遲悔齋文集》等,編成《洛學拾遺補編》,收漢儒1,宋儒2,明儒9,清儒23,共計35人(含附錄)。這三部著作收錄學者涉及朝代廣、數(shù)量多,除補入《洛學編》未收學者外,對人物事跡材料也予以增補,如《洛學拾遺補編》對《洛學拾遺》已補入的清代錢佳選,嫌其事跡頗略,遂增加材料以充實。

在這其中,《洛學拾遺》“以漢補宋”的學術(shù)傾向最為明顯。王滌心雖也認為漢唐諸儒不及宋儒直接孔孟心傳、說理之精,“而漢儒去古未遠,說經(jīng)皆有師承,其訓詁之精詳,實宋儒言理所從出”(18)王滌心:《〈洛學拾遺〉自序》,《洛學拾遺》,第一頁a。,對漢儒之學的歷史地位頗為重視。王滌心不僅與湯斌一樣反對將漢學與宋學在學脈上強行割裂,更是明確指出宋儒之所以善于說理也是從漢儒訓詁中汲取了一定的思想資源?？梢娡鯗煨膶Υ凉h宋關(guān)系的態(tài)度,較之湯斌的“漢宋兼采”互為補充,對理學“道統(tǒng)”之說的突破更進了一步。因此,《洛學拾遺》“搜輯吾鄉(xiāng)先輩之長于經(jīng)學者若干人”(19)王滌心:《〈洛學拾遺〉自序》,《洛學拾遺》,第一頁a。,不僅補入14位漢儒,還錄入三國、晉、南北朝、隋、唐的12位經(jīng)師,大致梳理了自漢至宋中州經(jīng)學發(fā)展的脈絡(luò)?！堵鍖W拾遺》旗幟鮮明地“以漢補宋”,幾乎將漢學與宋學等同視之,明顯受到了清中期漢學大盛的影響。王滌心在《洛學拾遺》中勇于摒棄門戶之見,兼綜漢、宋之長,從而修補并提振理學,體現(xiàn)出強烈的文化使命感與可貴的學術(shù)創(chuàng)新精神。

綜上所述,除《中州道學編》外,清代洛學史在撰述中對待漢學的態(tài)度均較為和緩,構(gòu)建的學術(shù)譜系具有一定包容性。(20)與清中期洛學史在處理漢宋關(guān)系問題上態(tài)度較為和緩不同的是,嘉道之際常有宗漢學者與宗宋學者針鋒相對、互相攻訐之作,如江藩的《國朝漢學師承記》《國朝宋學淵源記》與方東樹的《漢學商兌》等。但應(yīng)當明確的是,清代洛學史深植于理學道統(tǒng)之中,以延續(xù)中州理學傳承為第一要務(wù),其在不同時期對漢學不同程度的包容與接納,是面臨清代漢學興起與發(fā)展繁榮的應(yīng)變之舉,均為修補與振興理學而有意為之,故漢學的地位始終不可與理學相提并論。清初的《洛學編》與《中州道學存真錄》雖做到了漢宋兼采,但均列漢儒于“前編”或“前錄”,“正編”均以宋為開端,以二程兄弟為起始。這足以說明漢學與宋學的學術(shù)地位,在湯斌與劉宗泗心目中并不可同日而語。兩人實均宗主理學,兩書均崇理學道統(tǒng)。

洛學是清代中州的學術(shù)主流,深厚的學脈積淀使其地位未因乾嘉漢學大盛而動搖。郭程先、王滌心、曹肅孫作為清中后期洛學家,在治學方法上雖受到了漢學風潮的一定影響,但仍以理學為根基,漢學造詣有限。郭程先平生于書院講學用力較多,均以理學教諸生,他“好學深思,兼通術(shù)數(shù)”(21)李時燦:《中州先哲傳》,江慶柏主編:《清代地方人物傳記叢刊》第3冊,揚州:廣陵書社,2007年影印本,第3頁上欄。,雖曾師從錢儀吉,所著《周易平說》亦是義理解經(jīng)之作,重述正心誠意、修齊治平之大略,輕于經(jīng)義詞章之考證。曹肅孫科場不順,年四十一于大梁書院聞錢儀吉之言,漢學大師勸其力爭道德與學問,既生長于中州文獻之邦,可就近求師,學于湯斌、耿介、張伯行等,從事圣賢之學。(22)曹肅孫:《遲悔齋年譜》,北京圖書館編:《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148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年影印本,第360頁。曹氏著有《遲悔齋經(jīng)說》一卷,四庫館臣對此評價不高,認為他“于漢宋兩家治學家法,皆未能窺其蹊徑,故于經(jīng)義,凡所欲議論處,皆似未得要領(lǐng),其短處正在一陋字耳”(23)中國科學院圖書館整理：《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經(jīng)部》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標點本，第1338頁。。王滌心講論心性之學,重求諸本心,將自警之語錄于日記,匯集成《責志約言》一書,他深信:“學不外尊德性、道問學,志在尊德性,德乃能崇,性乃能定?！?24)王滌心：《〈責志約言〉自序》，四庫未收書輯刊編纂委員會編：《四庫未收書輯刊·第七輯》第11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影印本，第3頁下欄。據(jù)此并結(jié)合上文分析,可知清中后期洛學史雖在撰述中大力提倡漢學,目的仍在理學學脈得以存續(xù)。

二、清代洛學史撰述中的“朱陸之辨”

除“漢宋之爭”外,理學內(nèi)部的“朱陸之辨”在清代洛學史的撰述中也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其中,湯斌持調(diào)和之說,耿介嚴門戶之別,劉宗泗重去偽存真,尹會一、郭程先、王滌心與曹肅孫倡兩者并重,體現(xiàn)出清代中州理學治學風格的多樣性。

(一)清初洛學史撰述中的異與同

程朱、陸王之辨在清初三部洛學史的撰述中便得以呈現(xiàn),不同的學術(shù)傾向恰是清初理學發(fā)展的一個縮影。面對學界對宋明理學的攻擊,清初宗理學者中有一派以孫奇逢為代表,極力調(diào)停程朱、陸王之辨,以化解內(nèi)部爭端,復興理學?！独韺W宗傳》即為此而作,書中兼收兩家學者,構(gòu)建了程朱與陸王并重的理學傳承譜系?！皾撯譁?一代名儒,從夏峰游,其授受亦不外是”(25)劉宗泗:《朱陸學說辨》,《抱膝廬文集》卷六,《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47冊,第342頁下欄。,湯斌繼承其師志趣,認為程朱與陸王兩家各有長短,恰能互相補充,即“良知救窮理之弊,性善救良知之弊。學者身體力行,久之徐有見焉,未嘗不殊途同歸”(26)黃宗羲:《皇清經(jīng)筵講官工部尚書潛庵先生神道碑銘》,湯斌著,范志亭、范哲輯校:《湯斌集》下冊,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標點本,第1789頁。?！堵鍖W編》承《理學宗傳》之志,兼收中州程朱與陸王兩家學者。在湯斌心目中,“程、張、邵、朱以至陽明,雖所至或有淺深,氣象不無少異,而中所自得,心心相印,針芥不爽”(27)湯斌:《〈理學宗傳〉序》,湯斌著,段自成、沈紅芳等編校:《湯子遺書》上卷,第134頁。,極力調(diào)和程朱、陸王,呼吁為學者應(yīng)擱置學術(shù)爭端,求朱陸之所同。

清初對宋明理學的聲討,矛頭直指明代王學空疏之弊,宗理學者中亦有持嚴格門戶之見者,耿介便一主程朱而排斥陸王。他對程朱一脈頗為欽佩,認為“明曹靖修、薛文清皆謹守程朱,體認精深,踐履篤實,純粹中正,俾異端邪說不得逞其虛無高遠之習”(28)耿介：《〈中州道學編〉自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21冊，第9頁上欄。。即只有堅守程朱“正學”才能興復理學,匡扶世道人心。因此,《中州道學編》“要歸于昌明正學,其或言涉高遠,志慕空虛,即為圣人之所擯棄,非程門存誠主敬之旨,槩置弗錄,嚴其防也”(29)耿介：《〈中州道學編〉凡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21冊，第10頁上欄。。排斥心學的立場十分堅決。此外,劉宗泗學主程朱,《中州道學存真錄》旨在去除理學傳承流變過程中滋生的弊端,還理學之真面目,對于“朱陸之辨”的態(tài)度則介乎湯、耿二氏之間。

明中期陽明心學的興起使理學中心學一脈得以集大成,實為明代學術(shù)重要組成部分。明代洛學亦有兩路學脈,誠如孫奇逢所說:“月川(曹端)尺尺寸寸不失朱紫陽,西川(尤時熙)字字句句不失王陽明?！?30)孫奇逢撰,萬紅點校:《理學宗傳》,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年標點本,第407頁。如何對待明代洛學中心學一脈學者,直接體現(xiàn)著清代洛學史在程朱、陸王關(guān)系問題上的態(tài)度。清初三部洛學史在撰述中均對明代中州這兩路學脈予以客觀呈現(xiàn),收錄兩派主要學者,如宗程朱“正學”的薛瑄、曹端等和主陸王心學的尤時熙、孟化鯉、呂維祺等。但在為宗心學者做傳時,材料的取舍則有著明顯差別。

洛陽尤時熙是明代中州王學開端,也是北方王門著名學者。清初三部洛學史均收入尤時熙,而從描述的細微差異中足以窺得三書學術(shù)觀點之差別。有關(guān)尤時熙傳記材料主要差異之處,詳見表1所示(31)此表根據(jù)湯斌：《洛學編》，《叢書人物傳記資料類編·學林卷》第9冊，第165-169頁；耿介：《中州道學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21冊，第64頁下欄；劉宗泗：《中州道學存真錄》，《叢書人物傳記資料類編·學林卷》第9冊，第454-455頁整理而成。。

表1 尤時熙傳記材料對照表

《中州道學編》雖收錄尤時熙,但敘述最為簡略,絲毫未提及其接觸陽明之學的過程及師事陽明弟子劉晴川的事實,耿介門戶之見可謂深矣?！堵鍖W編》則對尤時熙崇信王學的歷程毫不避諱,并特意強調(diào)了尤氏晚年對王學之弊的憂思,及其為修補王學空疏所做出的努力。湯斌還于書中述錄了尤時熙“士不講學久矣,人茍不順流俗,肯來講求道理,不必所見皆同,即是同志。但當虛心切己,共求精一耳”(32)湯斌：《洛學編》，《叢書人物傳記資料類編·學林卷》第9冊，第167頁。之語,借尤氏之口道出了自身擱置學術(shù)爭議，調(diào)和程朱、陸王的學術(shù)傾向。

劉宗泗指明了尤時熙師承劉晴川一事,但并未像《洛學編》一般詳述其與王學的淵源,可見其對于朱陸關(guān)系的態(tài)度介乎湯、耿之間。劉宗泗將紫陽與象山均尊為孔孟之徒,在此基礎(chǔ)上,主張明辨朱陸為學的同與異,尤其偏重理清兩者之差異。他認為朱與陸,“其學術(shù)源流處異”(33)劉宗泗:《朱陸學說辨》,《抱膝廬文集》卷六,《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47冊,第343頁上欄。?！白详柡螌W乎,曰尊德性而道問學,曰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 ,“象山何學乎,曰尊德性,曰直指本體”(34)劉宗泗:《與冉永光論道學書》,《抱膝廬文集》卷四,《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47冊,第329頁下欄。。劉氏指明了朱陸之學的根本差異,且認為兩者關(guān)于知行關(guān)系的認識,“此其學之所由異也”(35)劉宗泗:《朱陸學說辨》,《抱膝廬文集》卷六,《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47冊,第342頁下欄。。在明辨朱陸之異的基礎(chǔ)上,劉氏承認紫陽、象山其道之不同,后學亦各有所宗,世間“有紫陽之徒,即有象山之徒”(36)劉宗泗:《與冉永光論道學書》,《抱膝廬文集》卷四,《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47冊,第329頁下欄。。故《中州道學存真錄》兼收朱陸后學,且對上文所及尤時熙的師承也毫不遮掩。而“所可懼者,名為紫陽之學,實為象山之學,甚且依象山之學,以亂紫陽之學”(37)劉宗泗:《與冉永光論道學書》,《抱膝廬文集》卷四,《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47冊,第329頁下欄。,劉氏不喜雜糅之學,且認為“象山之學易以惑眾”(38)劉宗泗:《與冉永光論道學書》,《抱膝廬文集》卷四,《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47冊,第330頁上欄。,應(yīng)嚴防其貽害世道人心。

《中州道學存真錄》為洛學去偽存真而作,劉宗泗認為陸王之學的虛薄之弊,應(yīng)歸于“偽道學”之列。象山之“謂書不必讀,讀亦不必記,瞑目靜坐,俟其自悟,如是而已”(39)劉宗泗:《與冉永光論道學書》,《抱膝廬文集》卷四,《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47冊,第329頁下欄。,劉氏將其視為“假讀書”,而“真讀書”,則應(yīng)“將此書于自己心上實實體驗”(40)劉宗泗:《與張仲誠書》,《抱膝廬文集》卷四,《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47冊,第326-327頁。。正因如此,《中州道學存真錄》將尤時熙之語“前輩讀書少,見一句行一句;今讀書多,卻不行,是為侮圣人之言”(41)劉宗泗:《中州道學存真錄》,《叢書人物傳記資料類編·學林卷》第9冊,第455頁。收入其傳記中,以彰顯尤氏雖學宗陸王,卻有為道學去偽存真的可貴之舉。

此外,耿介與劉宗泗雖學宗程朱,卻于《中州道學編》與《中州道學存真錄》中兼收陸王學者,另有重要原因。劉宗泗嘗過嵩陽書院,與耿介講論所謂朱陸異同者,兩人均主張“必問異同于其間哉”(42)劉宗泗:《朱陸學說辨》,《抱膝廬文集》卷六,《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47冊,第342頁下欄。。除差異之外,劉宗泗認為二者“其躬行實踐處同”(43)劉宗泗:《朱陸學說辨》,《抱膝廬文集》卷六,《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47冊,第343頁上欄。。耿介《中州道學編》“所載程子以下諸儒,雖所言異詞,所行異事,而揆之誠敬仁恕之旨”(44)王桂:《〈中州道學編〉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21冊,第7頁上欄。,凡錄陸王學者,必講仁恕之旨,且以躬行實踐為務(wù)。(45)耿介對于程朱、陸王之學的門戶之見明顯深于湯斌與劉宗泗，故《中州道學編》未收《洛學編》與《中州道學存真錄》均收入的明代中州重要心學家徐養(yǎng)相。徐養(yǎng)相，字子存，號涵齋，又號近恒，河南睢州人。他篤信陽明之學，平生以講學為事，為官余姚時，在官方嚴禁心學的情況下，依然為學生講授陽明之學。后中蜚語罷歸，仍以明道淑人為己任，日聚生徒講解性理之學?！堵鍖W編》中有湯斌對這位同鄉(xiāng)的按語評論，稱“先生孝友篤行，孚于門外。平生以講學為事。余少，見鄉(xiāng)之前輩傳先生緒言，蓋得陽明之心傳者也?！币姕螅骸堵鍖W編》，《叢書人物傳記資料類編·學林卷》第9冊，第190頁。尤時熙雖忠誠陸王之學,卻也是躬行實踐之儒,常說:“道理只是日用常行,學問到至處只是日用常行?！?46)穆孔暉、尤時熙等撰,鄒建鋒、李旭等編校:《北方王門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標點本,第135頁。時人評價說:“其論議,必依乎《中庸》,切于日用,而不為玄虛隱怪之談。其善學文成而救其末流之弊者又如此。”(47)穆孔暉、尤時熙等撰,鄒建鋒、李旭等編校:《北方王門集》上,第335頁。可見,尤氏為學符合耿、劉二人標準,兩書均將其“令學者只于見在職分用功”,以“有一言而終身可行其恕乎”教學者之事跡錄入,意在表彰其躬行實踐的為學精神。

綜上可見,清初三部洛學史在撰述中對待朱陸問題時,既有根本立場上的判若水火,亦有呼喚理學重振的共同追求。正如湯斌所說:“竊以學者要在力行。今之講學者,只是說閑話耳。詆毀先儒,爭長競短,原未見先儒真面目。學者不從日用倫常躬行實踐,體驗天命流行,何由上達天德?何由與千古圣賢默相契會?”(48)湯斌:《答黃太沖書》,湯斌著,段自成、沈紅芳等編校:《湯子遺書》上卷,第223頁。清初三部洛學史或明辨程朱、陸王,或力主調(diào)和,雖路徑選擇不同,最終都歸于呼喚躬行實踐的實學精神,是清初理學極力反思與修補自身,并通過提倡實學以實現(xiàn)復興的直接體現(xiàn)。

(二)清中后期的“朱陸并重”

清中后期洛學史撰述中對待朱陸關(guān)系的態(tài)度較為一致,呈現(xiàn)出兩派兼采的傾向。尹會一作《洛學編續(xù)編》雖僅錄七人,但這其中,孫奇逢與湯斌主朱陸調(diào)和,張沐宗主陸王,耿介、張伯行、竇克勤、冉覲祖謹守程朱,對此,尹氏于書中均等同視之?！堵鍖W編補編》《洛學拾遺》與《洛學拾遺補編》亦大致如此。郭程先對洛學中理學與心學兩脈均有關(guān)注,他稱贊薛瑄“承魯齋之家法,衍程朱之正脈,固有明一代理學之宗也”(49)郭程先：《洛學編補編》，《叢書人物傳記資料類編·學林卷》第9冊，第261頁。,在《洛學編補編》中收錄明儒李敏、郭樸等恪守程朱之學者。同時也錄入了如清儒陳愹這般“檢身制行以孟云浦、呂豫石兩先生為法”(50)郭程先：《洛學編補編》，《叢書人物傳記資料類編·學林卷》第9冊，第272頁。,學歸陸王一派的學者。

王滌心學宗陸王,在《洛學拾遺》中有抬高王學的明顯意圖。明儒陳麟師承尤時熙,申志深則從學于孟化鯉弟子張信民,兩位均屬明代洛學中心學一脈?！堵鍖W編》中以附傳錄此兩人傳記,《洛學拾遺》再次收錄,并將其由附傳升至獨傳,充分體現(xiàn)了王滌心對心學一脈的重視。曹肅孫的《洛學拾遺補編》不僅沿襲了《洛學編》為程朱、陸王調(diào)停的學術(shù)風格,更是主張程朱與陸王并重。曹肅孫“論學不立門戶,深惡學者程朱陸王之辨”(51)李時燦:《中州先哲傳》,《清代地方人物傳記叢刊》第2冊,第744頁上欄。,撰《正學說》抒其志,他說道:

尊程朱者詆陸王為異學,宗陸王者以程朱為支離,而不知四子皆祖述尼山也。由程朱而至孔子,則主敬窮理,十六字之心源可接。由陸王而至孔子,則存心復性,三千年之道統(tǒng)不墜。況有程朱,更不可無陸王。程朱之學使人知反,而求之事物之際,陸王之學使人知反,而求之心性之中,兩合之而洙泗之真?zhèn)饕娨印?52)曹肅孫:《正學說》,《遲悔齋文集》卷四,紀寶成主編:《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9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影印本,第577頁下欄。

曹氏倡導“朱陸并重”之心最為強烈,強調(diào)朱陸均為孔孟真?zhèn)?皆有功于道統(tǒng)傳承,且兩者相互依存,不可分割,比起耿介與劉宗泗主張嚴明區(qū)分朱陸之異,更看重其所同,甚至刻意將兩者模糊雜糅在一起。對于中州理學,他認為:“自程邵而后,講明正學者,代有其人,或恪守程朱,或循涂陸王,所入不同,而以孔孟為歸?！?53)曹肅孫：《〈洛學拾遺補編〉自序》，《叢書人物傳記資料類編·學林卷》第9冊，第287頁。即便是前述洛學史中反復貶斥的陸王流弊,曹氏也有辯解之語,“陸王流弊乃末流,祖述之失,非如異學與吾道為敵也。逐流而不溯源,抑又苛矣?！?54)曹肅孫：《〈洛學拾遺補編〉自序》，《叢書人物傳記資料類編·學林卷》第9冊，第287頁。為反對過分苛責陸王之學,在《洛學拾遺補編》收錄的明儒中,便有劉贄、呂孔良、方時學、郭文士、王職是尤時熙及門或私淑弟子。

清中后期四部洛學史在撰述中選擇“朱陸并重”,深受清代洛學學風之影響,是對孫奇逢、湯斌“調(diào)和朱陸”學術(shù)風格的承襲。孫奇逢對清代洛學的影響極其深遠,甚至有“自孫征君講學夏峰,從之者眾,后之學者始出入程朱陸王之間,而洛學為之一變”(55)景其濬:《〈洛學拾遺補編〉序》,《叢書人物傳記資料類編·學林卷》第9冊,第282-283頁。的論斷?？梢娖渲螌W主張與門生弟子在清代洛學中的地位。清中后期的洛學史編撰者均極為推崇孫奇逢、湯斌師徒,尹會一便認為夏峰之學“或以兼通陸王為疑,然考其生平,隨時隨事體認天理而功歸慎獨”(56)尹會一：《洛學編續(xù)編》，《叢書人物傳記資料類編·學林卷》第9冊，第219頁。。不但肯定了他調(diào)停朱陸之辨、立足躬行實踐的治學主張,還將對夏峰師徒學術(shù)觀點的認同貫徹于撰述中,明確指出編撰《洛學編續(xù)編》是“承文正公之志”(57)尹會一：《〈洛學編續(xù)編〉自序》，《叢書人物傳記資料類編·學林卷》第9冊，第6頁。。郭程先為夏峰先生同里,得以通讀遺書并受其思想影響。王滌心深慕夏峰之學,《洛學拾遺》亦錄入多位如孫奇逢、湯斌一般兼采朱陸的清代洛學家,如胡具慶認為“朱陸薛王,末學強生畛域,其實窮理致知,皆所以復吾性而已矣”(58)王滌心:《胡俟齋先生》,《洛學拾遺》下卷,第十二頁a。,王鉁治學“合程朱陸王而為一”(59)王滌心:《王淡泉先生》,《洛學拾遺》下卷,第十七頁a。。且王滌心還反復聲明王鉁的治學風格是“直追夏峰”且“得力于夏峰”。(60)王滌心:《王淡泉先生》,《洛學拾遺》下卷,第十七頁a?？梢姟堵鍖W拾遺》與孫奇逢、湯斌調(diào)和朱陸的學術(shù)立場可謂一脈相承。

清中后期洛學史在撰述中反復強調(diào)擱置理學內(nèi)部學術(shù)爭論,倡導“朱陸并重”,還出于提振理學的迫切需求。正如上文所述,尹會一撰《洛學編續(xù)編》正當漢學風潮不斷升溫之時,比起明辨程朱與陸王的是與非,抵抗?jié)h學沖擊實乃第一要務(wù)?！堵鍖W編補編》《洛學拾遺》及《洛學拾遺補編》主張兼采朱陸,亦是為提振理學,使其在漢學退潮之際抓住再次復興的歷史契機。同時,此三書編撰于咸同之際,還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蓋因其時清王朝內(nèi)憂外患不斷。越是社會危機深重之時,振興理學的呼聲越是高漲,在“今值國家中興之際,其先務(wù)在于固人心以復元氣,固人心莫要于端士風,端士風莫要于正學術(shù)”(61)景其濬：《〈洛學拾遺補編〉序》，《叢書人物傳記資料類編·學林卷》第9冊，第281頁。的呼吁下,清代理學迎來第二個發(fā)展高峰,三著以消弭理學內(nèi)部爭端為路徑來振興理學,正可謂應(yīng)運而生。郭程先、王滌心、曹肅孫三人倡“朱陸并重”,既是面對學術(shù)風氣變遷與社會形勢變化的應(yīng)對之舉,更是對洛學先賢孫奇逢、湯斌學術(shù)旨趣與社會擔當?shù)某幸u。

對于程朱與陸王的關(guān)系問題,清初三部洛學史撰述中的處理方式略有不同,但均做到了尊重歷史事實,呈現(xiàn)了中州心學一脈的發(fā)展狀況。清中后期的四部著作則承襲了《洛學編》極力調(diào)和程朱、陸王的態(tài)度,一方面體現(xiàn)出清代洛學史具有較強的學術(shù)傳承性,同時也充分說明了孫奇逢、湯斌治學風格對清代中州理學影響之深遠。由此可見,在清代中州理學內(nèi)部,心學一脈的傳衍仍能保持較為強勁的勢頭,這與陸王心學在清初受到學界激烈批判后,整體上跌入低谷的發(fā)展狀況形成了鮮明對比。

結(jié) 語

七部清代洛學史在撰述中專取中州理學,整體上遵守宋明理學“道統(tǒng)”之說,在處理“漢宋”與“朱陸”兩對關(guān)系問題上,既受到了清代學風變遷的影響,也充分體現(xiàn)了中州理學的為學特色。理學誕生于北宋,并在后世的發(fā)展傳衍中不斷完善,從而形成了嚴密與完備的理論體系,及至清代,想要在學理創(chuàng)新上取得顯著突破,已具有相當難度。而與之相伴隨的是清代學術(shù)風氣的不斷變遷,學界持續(xù)抨擊宋明理學弊端尤其是陸王心學的空談心性,使得理學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不斷遭受沖擊,必須對自身進行修補與調(diào)整。為此,清代洛學史在撰述中或主張調(diào)和朱陸互為補充,或排斥陸王、倡程朱“正學”,以回應(yīng)學界批判、維持理學傳承。此外,漢唐經(jīng)學在清代得以復興并迅速發(fā)展,至乾嘉時期成為學術(shù)界的絕對主流,更是從外部動搖著理學傳承的根基。清代洛學史撰述中或“排漢崇宋”或選擇吸納,取徑不同,但均為消減漢學興盛對理學傳衍的沖擊。此外,清代洛學史著作對理學的堅守得益于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強有力保障。無論學術(shù)風尚如何變動,理學始終是清代科舉取士的官方哲學,統(tǒng)治者對理學教化與綱常倫理的管控始終如一,使得其牢固根植于天下讀書人的內(nèi)心深處,深刻影響著他們的思維與行動。清代洛學史著作對理學的堅定信奉與反復提倡,雖與清代學術(shù)主流格格不入,卻與官方意識形態(tài)保持了高度一致。

洛學史在清代的相繼編撰,表明中州學風仍以“崇理學”為主流,既體現(xiàn)了中州長達千年學脈積淀之影響,也表現(xiàn)出具有時代性的為學特色。各書雖對漢學有所吸納,但利用漢唐考證之法,仍為發(fā)明宋學之義理,且如前文所分析,漢學地位終不可與宋學相提并論,可見中州理學傳統(tǒng)之深厚。陸王心學一脈在清代洛學史中占有相當比重,與程朱一脈同為明清中州理學重要組成部分。清代中州心學的傳承不絕,是洛學發(fā)展的重要特色,應(yīng)引起下一步研究的足夠重視。應(yīng)當充分肯定的是,七部著作專取中州理學,構(gòu)建的學術(shù)體系較為開放,以程朱理學、陸王心學為主,同時適當吸納漢唐經(jīng)學,體現(xiàn)出清代中州理學為學風格的多樣性和可貴的學術(shù)創(chuàng)新與堅守精神。同時應(yīng)承認的是,從洛學史著作中討論的學術(shù)問題與呈現(xiàn)出的治學風格足以看出,清代中州學術(shù)對傳統(tǒng)理學體系雖有修補,但多為應(yīng)對學風變遷的被動之舉,在學理層面上的突破不大,學術(shù)創(chuàng)新程度有限。